李進(jìn)祥,男,回族,寧夏籍,現(xiàn)年42歲。中國作協(xié)會員,寧夏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吳忠市作協(xié)副主席,曾就讀于魯迅文學(xué)院作家高研班。著有長篇小說《孤獨(dú)成雙》、短篇小說集《換水》等。先后有十余篇小說入選《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刊物,六篇小說連續(xù)五年入選全國年度短篇小說選本,兩篇小說連續(xù)入選2007、2008年中國短篇小說排行榜。多篇小說獲獎,其中小說《狗村長》獲《小說選刊》全國讀者最喜愛的小說獎。作品被譯介為法文、希臘文等。
工地邊上的房子拆不掉,立交橋就停工了,民工們不能上工,只好等著。正好父親打來了電話,說家里有事,叫楊志回去一趟,楊志就想回去。
家里有啥事,父親沒說清楚。父親是把電話打到同村來的馬明的手機(jī)上的。楊志的手機(jī)壞了,沒舍得再買。
楊志約馬明幾個一起回去,馬明幾個都不回去,說誰知道哪天拆了那些房子,就又開工了。不開工,在外面找點(diǎn)零活干,也能掙幾個錢。家里糧食都收過了,回去也沒啥事,白花路費(fèi)。楊志只能一個人回去。
借給甜嫂的錢沒好開口要,身上剩的錢也不多了,楊志都揣在懷里,就往火車站跑。城市有很多公交車,可楊志不知道它們哪一輛是到火車站的。還有出租車,花的錢多,楊志不想花錢。
跑出工地不遠(yuǎn),就看到了那些房子。就是那些舊房子擋住了,才沒辦法開工的。楊志看著就有些眼憋。聽說已經(jīng)斷水?dāng)嚯娏?,但里面還都住著人,出出進(jìn)進(jìn)的能看見,是城里人。楊志看著這些人也有些眼憋。
楊志邊看著那些房子邊跑,冷不防就碰到一輛自行車上。他一個趔趄,自行車卻碰倒了。騎車人從地上爬起來,先拍拍身上的土,撿起墨鏡戴上了,才轉(zhuǎn)身看著他說,不看路,亂跑啥呀?楊志看他是個城里人,年輕人,還戴著個大墨鏡,心里有些膽怯,連忙說了幾個對不起。墨鏡沒有立時就罵,還問他,你傷著了沒有?楊志忙說沒有,沒有,他沒敢問墨鏡摔傷了沒有,沒敢問他的車子摔壞了沒有,趕緊跑開了。邊跑邊回頭看,墨鏡又騎上車,向那片舊房子走。楊志再轉(zhuǎn)過頭時,他已經(jīng)進(jìn)了哪個院子,看不見了。楊志心想,原來也是那一片的人呀,摔傷了也活該!
梅笙這些天一直悄悄地回到家里來,看母親,看房子。雖然這里的房子快要拆了,但他感覺這里才是他家,租房那邊不是家。還有,母親在哪里,他就感覺家在哪里。結(jié)婚五六年了,他還是覺得妻子在的地方還不算家,母親在的地方才是家。這些天分開了,妻子和租房那邊,他就感覺不是家。
他不敢穿制服,換了便裝,也不敢開單位上的車,只能騎自行車過來,還扣著個大墨鏡。他不想讓人認(rèn)出來。市上已經(jīng)給各單位都打過招呼了,國家公務(wù)員參與阻擋拆遷之類的事,要嚴(yán)肅處理。梅笙在乎自己的工作,在乎自己的前途。
母親明白這一點(diǎn),張羅著給他們兩口子租了一處房子,讓他們住著,叫他們不要過來了,這邊的事她一個頂著。說是這樣說了,但梅笙還是見天兒地過來看,主要是看母親。他自小就沒見過父親,是母親一手把他拉扯大的。他對母親很依賴,但他總想著不能讓母親一個人在院子里守著,他得過來給母親壯壯膽,做做伴。
楊志一路跑到火車站。買了票,順便在火車站給兒子買了一套衣服,就上車了。火車?yán)飻D瓷實了,過道里站滿了人,車廂連接的地方都蹲滿了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各種口音的人都有,都大包小包的,誰知道都往哪里去,是出門還是回家。楊志沒有座位,只能站著,身前身后都是人,挪轉(zhuǎn)一下身子都困難,上廁所、打水,根本走不動?;疖嚺芰艘惶煲灰梗瑮钪揪蜎]有喝水,沒有吃東西。
第二天天黑時,火車到了縣城。楊志下了火車,就趕緊找到家里那一路的蹦蹦車,晚了,沒有了。出租車有,要六十塊,楊志沒坐,舍不得花那么多錢。住私人小旅店,也就十塊錢,楊志也不想住,他想快些回家。楊志就往回走,他想三十多里路,半夜也就走到了。也是運(yùn)氣好,出城剛走了幾里地,就碰上鄰村一個騎摩托車的,把他順路帶了一截,剩下七八里地,楊志走一截跑一截,到家時,院門還開著,婆姨的屋子里亮著燈,父母的屋子也亮著燈。
楊志猶豫了一下,還是先進(jìn)了父母的屋子。
父母都在,可都板著臉子,不說話。楊志進(jìn)去,問候了,母親的表情先緩過來些,問他,咋半夜回來了?車遲了?不會先在城里住上一夜?飯吃了嗎?楊志說,吃了,順路有個摩托車,帶回來了。
父親依然沒換過表情。楊志忙問,家里出啥事了?父親說,啥事?村上要占我們家的地。楊志說,我還當(dāng)有啥大事,十年九旱的,地里又沒個收成,占叫占去。父親突然更惱了,大聲訓(xùn)斥楊志,你說的叫啥話,農(nóng)民不守地守啥?占叫占去,你咋說得這么輕巧?打了幾年工,錢沒掙上幾個,把根本給忘了。
楊志不敢再說話,就往出掏錢。錢裝得深了,半天才掏出來,捻了捻,五張紅票子都在,就放在父親旁邊的炕頭上。父親看了一眼那幾張票子,臉子更沉了,說,錢拿去,明年蓋房子。楊志感覺父親是嫌錢少,忙說,工地上停工,前幾個月的工錢借給別人了,后面的工錢還沒有算。楊志臉紅了,父親的臉子更黑了。
母親過來說,掙幾個苦錢咋隨便借人了?去了趕緊要回來。這幾個先拿上給你媳婦娃娃花去。你媳婦娃娃都好著呢,順生長大了,滿莊子地跑呢。你回來見了嗎?楊志說,還沒有。母親說,那快過去,一程路也跑乏了,有啥話明兒再說。
楊志就轉(zhuǎn)身往出走。父親說,錢拿上。聲音很冷。楊志停住了,說留著買點(diǎn)吃的。父親不應(yīng)。母親過來打圓場,說,拿上一半,留下一半。父親向母親怒聲說,你當(dāng)我真是二百五呀!母親不敢說了,拿過那幾張錢,塞在楊志手里,使眼色叫他出來了。
婆姨開著電視,有些恍惚地坐著,看到他進(jìn)門,一下子站起來,臉上說不清是欣喜還是羞怯。婆姨說,那邊過去了?他爺他奶奶吵了架,生著氣呢,沒說啥吧?楊志說,沒有。咋吵了?不是你惹了吧?婆姨說,啥話?我惹著干啥。好像是土地的事。聽說城里來了個人,要建啥淀粉廠,說要在他爺?shù)牡乩锝◣旆?。楊志說,占地他得給錢吧?婆姨說,支書說地是開的荒地,不是承包地,不給錢。
楊志不說話了,把給兒子買的衣服放在炕沿上,順手也把那幾張紅票子放在炕沿上。兒子已經(jīng)睡著了。他湊到跟前,看了一會兒,感覺兒子不像了,想親一下,又忍住了。他順勢軟軟地趴到炕頭上,炕顯得很實,和工地上的床板地鋪就是不一樣。
婆姨說,咋就這么幾個錢?楊志就說是停工了,這個月工錢還沒算。婆姨說,那前幾個月的工錢呢?楊志說,借給人了。婆姨問,借給誰了?楊志說,甜嫂。婆姨又問,田嫂是誰?楊志說是灶上做飯的,說她男人腰癱了,借錢給男人看病。說了半天,還是說不清甜嫂是誰。楊志臉紅了,一說到甜嫂,楊志就臉紅,一撒謊,他也臉紅。婆姨嚷起來,你咋把錢借給外面的女人?誰知道是借給人了,還是胡花亂嫖了。楊志解釋了半天,越說婆姨越嚷嚷得厲害,還哭起來。聽著婆姨哭鬧,楊志有些頭暈,有些瞌睡。
梅笙和衣躺在床上,看著暗昏昏、空蕩蕩的屋子,有些瞌睡,卻睡不著。屋里的電視、電腦等一些東西早就搬出去,放在新租的房子里了。這邊的房子等著拆遷,已經(jīng)斷水?dāng)嚯?,不能看電視、不能上網(wǎng),點(diǎn)著蠟燭,屋里也暗,梅笙就感覺有些沒著沒落的。他掏出手機(jī),先給妻子打了個電話,妻子住在出租房里。梅笙下班的時候,打電話說不過去吃飯了,要過來看母親,陪母親住。母親還住在老院子里,沒搬過去。母親說房子堅決不拆,要鬧到底。
妻子的手機(jī)彩鈴《黃玫瑰》矯情地唱了半天,沒接電話。他以為妻子在寫教案,或者已經(jīng)睡了,剛想掛斷電話,《黃玫瑰》不唱了,手機(jī)通了,一片噪雜,聽不清妻子的話。梅笙奇怪地問,你在哪里?妻子說了半天,周圍吵著,他還是沒聽清,就氣惱地掛斷了。
過了一會兒,妻子又回過電話來,說是一個學(xué)生家長請客,吃了飯,又約著他們到KTV唱歌。梅笙說,人家要拆房,你倒有心思唱歌。妻子說,學(xué)生家長請客,也推不掉。怎么了?拆房是拆房,人還得活吧?總不能連生活都拆了吧?梅笙心里想,都拆了才好呢,嘴上卻說,早點(diǎn)回,租房那一帶亂,小心著點(diǎn)。妻子用兒童式的普通話嬌聲說,知道了,誰會打劫我呀?要錢沒錢,要色沒色的。再說了,法官的老婆,他們也敢打劫?梅笙不愛聽妻子這樣說話,就說,以后少去那些亂七八糟的地方。
梅笙剛想掛電話,妻子在那頭嚷嚷起來,怎么就是亂七八糟的地方?既然亂七八糟你們公檢法是干什么的?為什么不查封掉?拆房子你煩我也煩著呢,誰愿意憋在租房里,整天跟著你煩心?怎么了還不興我熱鬧一回了?你是法官,也為自己做一回主,發(fā)個判決別讓拆房呀!妻子說話總愛用“怎么了”,老是一副質(zhì)問的口氣,老是一副辯理的口氣。梅笙不知道她是當(dāng)老師當(dāng)?shù)?,還是原來就這樣。梅笙是法官,可永遠(yuǎn)都辯不過她。梅笙只好說,那你就唱著熱鬧著吧。說完就掛了電話。
沒想到一個電話惹出妻子一大通嚷嚷,梅笙就有些懊惱。又想想,也不能全怪妻子,房子要拆遷,誰都心里亂。拆遷的事折騰好長時間了,說是公共建設(shè)用地,補(bǔ)償安置條件低,拆遷戶就不同意,抗著。以前還是勸說,這幾天強(qiáng)拆的架勢拉開了,情況不好。
梅笙就想起老同學(xué)陳彬,在市政府辦當(dāng)副主任,應(yīng)該問問他。
撥通了陳彬的電話,梅笙先問,領(lǐng)導(dǎo)好,在哪里?他怕陳彬在開會,或者在應(yīng)酬。陳彬說,是梅大法官呀,怎么突然想起我來了?
梅笙開玩笑說,接到舉報,說你貪污受賄玩女人,讓我專門調(diào)查你。陳彬笑了,說,咱一個伺候人的,哪兒貪污受賄去?哪個女人會看上咱這跑腿的?倒是你們法官要注意,憑那一身法官服,什么事辦不成?
打了一陣哈哈,梅笙說,不開玩笑了,你說話方便嗎?我有事要請教老同學(xué)呢。陳彬說,剛接待完一撥人回來,你說吧。梅笙就說,立交橋那邊拆遷的事,到底怎么決定的?陳彬警覺地說,怎么,有告狀的?不是已經(jīng)打過招呼,叫你們法院不要受理拆遷的案子了嗎?梅笙忙說,哪里呀,我們家就在拆遷范圍里。陳彬說,你們家在那一片呀,拆遷協(xié)議簽了嗎?梅笙說,沒有,老媽堅決不拆。陳彬說,做做工作吧,你是國家公務(wù)員,可千萬不要攪到里面。陳彬的話里有了官腔,雖然是關(guān)心的話,梅笙聽著不舒服。
梅笙說,以前不在拆遷范圍,為啥又拆遷呢?陳彬說,這不是圖紙修改了,立交橋要擴(kuò)大嗎?與時俱進(jìn)、跨越式發(fā)展,你也不懂?再說了,拆遷是遲早的,那一片處在進(jìn)城通道上,有礙觀瞻,早就列入拆遷改造計劃了。
梅笙知道拆是定了,他又問,補(bǔ)償?shù)氖拢袥]有變化?陳彬說,補(bǔ)償是城建那邊具體搞,有沒有變化,我也不好給你說。又是明顯的官腔,梅笙就不好再問了。
躺了一會兒,想著妻子應(yīng)該回去了,睡了,梅笙也準(zhǔn)備睡覺。
婆姨嚷嚷了一陣,就氣呼呼地睡了。楊志鉆進(jìn)婆姨的被子里,但婆姨卻給了他個脊背。
楊志躺著,他想給婆姨說工地上的事,說他想家的事,說他沒在縣城住,急急地跑回來的事,說路上很餓很乏,但他張不開嘴。他聽到婆姨的呼吸不勻,她還沒有睡著。他還想問問家里的事,問婆姨苦不苦、累不累,問想他了沒有,可婆姨給了他一個脊背。面對著婆姨的脊背,楊志說不出話來。他還想逗逗兒子,兒子兩歲多了,應(yīng)該會說話了,會叫爸爸了,但兒子睡著了,從他回來一直睡著,這會兒又擋在婆姨的那一邊,看都看不見,婆姨的脊背像一座山。
婆姨的身子動了一下,楊志以為她會轉(zhuǎn)過身來,婆姨把被子窩了窩,身子蜷了蜷,又不動了。楊志這頭的被子就蓋不住了,半個身子露了出來,楊志感覺到屋子里有些冷。還沒有入冬,立交橋工地那邊,天還暖和著。那邊是南邊,家里這邊已經(jīng)冷了。
婆姨的身子又動了一下,這回是兒子先動了,好像是做夢,驚了一下。楊志想趁機(jī)問問咋了,想看看兒子。他剛想張口,婆姨把兒子往懷里摟了摟,娘兒倆都安穩(wěn)了,楊志的一句話就噎在嗓子眼里。
剛才婆姨摟兒子,又把被子往過拉了一些,楊志身上的被子更少了,幾乎蓋不上了,他還是沒有另拉被子蓋。他知道婆姨心腸軟,不會忍心這么讓他涼著,會往他身邊靠靠,給他勻點(diǎn)被子,說不定還會轉(zhuǎn)過身來呢。以前冬天,屋子里爐火封得早,為省炭,婆姨總是鉆在他懷里,兩個人貼在一起,一點(diǎn)兒都不覺得冷。楊志這會兒感覺到冷了。
婆姨的呼吸終于勻稱了,她睡著了。楊志睡不著,他覺得耳朵里轟隆亂響,好像還在火車上,還跑在路上。
梅笙正想睡覺,手機(jī)響了,收到一條信息。梅笙以為是妻子發(fā)的,打開看,卻是單秀瑩發(fā)的。你在干啥?單秀瑩飄飄的長發(fā)就拂開了梅笙的眼睛,睡意一下子跑光了。梅笙回信,正準(zhǔn)備睡覺,你呢?單秀瑩說,家里來電話,要我回去,我正在發(fā)愁。梅笙說,你不是兩年都沒回去了嘛,也該回去看看。梅笙知道單秀瑩的家在很遠(yuǎn)的一個山村,她來這里打工。
單秀瑩說,我是怕回去后家里人不讓再出來了。梅笙說,為啥?家里又沒啥事。單秀瑩說,家里沒事,我有事。梅笙說,你能有啥事?單秀瑩說,我就這樣過一輩子,我不嫁人啦?梅笙說,家里給你找對象了?單秀瑩說,有可能。我不想回去,不想在那里過一輩子。梅笙說,那你就不要回去了。
單秀瑩接著發(fā)過來一句,她,嫂子不在嗎?梅笙說,又是她,又是嫂子的。不在,家長請客,吃飯、唱歌去了。單秀瑩說,嘿嘿,我說你今天咋這么大膽。梅笙能感覺到單秀瑩的笑聲,很清脆。
過了一會兒,單秀瑩又發(fā)過來一條短信,我也有點(diǎn)想家了。梅笙說,實在想家了,就回去一趟吧。單秀瑩說,等春節(jié)再說吧。
梅笙說,記得回家時一定告訴我一聲。單秀瑩說,咋?你是跟我回去,還是要送我?梅笙感覺單秀瑩在那邊又調(diào)皮地笑了。梅笙說,送也是應(yīng)該的,主要是給二老帶點(diǎn)東西。單秀瑩說,你叫哪門子二老?帶哪門子?xùn)|西?你算我啥人?梅笙不好回答,沒再發(fā)信。
單秀瑩那頭也停了半天,才又發(fā)來一句,你為啥要對我這樣好呢?每次打電話、發(fā)信息,你非要招我哭呀你。梅笙這才知道單秀瑩在那邊哭了,他也有些傷感,長嘆了一口氣。梅笙說,對不起,是我錯了,該打。單秀瑩說,和你說了會兒話,淌了點(diǎn)眼淚,好多了。不打攪你了,你休息吧,我的大法官,你明天還要判案子呢。休息好了,多判幾個壞人。
梅笙就是因為單秀瑩的案子,才和她認(rèn)識的。
單秀瑩在一家服裝廠打工,是縫紉工。每做好一件服裝要給質(zhì)檢員檢驗的。質(zhì)檢員是個男的,每次都要先拉住她說話,說些叫她臉紅心跳的話,單秀瑩想躲又躲不開。有一回,質(zhì)檢員還動了手腳,拉住單秀瑩,嘴就往單秀瑩臉上湊。單秀瑩一氣之下給了他一巴掌,質(zhì)檢員惱羞成怒,總給單秀瑩找麻煩,每次送檢都低打一個等級,還打出了好幾次不合格。單秀瑩連續(xù)幾個月都被扣發(fā)了工資。
單秀瑩找老板告了,以為老板會管。可再去送檢,質(zhì)檢員說,還到老板那兒告我?你也不問問我和老板啥關(guān)系。實話告訴你,我看上你了,就這么回事,你看著辦,聽話,工資照開,還有好處,不聽話,你的工件就別想合格。這以后,每次送檢,質(zhì)檢員動手動腳更厲害了。
不知是誰給出的主意,單秀瑩就找到法院來了。正好是梅笙接待的,聽了單秀瑩的陳述,梅笙說,沒有證據(jù),沒有事實,沒法立案。單秀瑩突然嚷起來,我的工錢白給扣了?我就白受侮辱了?你們城里人護(hù)著城里人,這是啥法院,你算個啥法官?嚷了幾句,單秀瑩就默默地流眼淚,很無助的樣子。
也許是那種無助的樣子打動了他,梅笙就主動幫助單秀瑩,到那家工廠去,替單秀瑩要回了被扣的工錢,還幫單秀瑩在一家小超市找了個營業(yè)員的工作。梅笙時不時地還過去看她,就熟了。
和單秀瑩發(fā)了一陣信息,又想起了一些事,梅笙很晚才迷糊了一陣兒。
醒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大亮了。楊志看到身上蓋著被子。不是婆姨蓋的那床被子,是另外的被子。很明顯,是婆姨半夜里給他蓋上的。婆姨不在炕上,也不在屋里,不知道干啥去了。兒子在,已經(jīng)醒來了,穿上衣服,一個人坐在那里玩積木。楊志看到那是自己去年買回來的,現(xiàn)在顏色已經(jīng)很舊了,好像也不全。兒子不是擺積木,是用一個打一個玩,積木散亂了半炕。他是看城里人給孩子買才買的,說是開發(fā)智力。楊志也想兒子早早開發(fā)智力,將來能學(xué)好,上大學(xué),有出息。
楊志穿了衣服起來,湊到兒子跟前,半天才想起兒子的名字來,叫了一聲順生。兒子扭頭瞅著他,停了玩積木。楊志說,順生,叫爸爸。兒子不叫,直直地瞅著他。楊志在臉上增加了點(diǎn)笑,又說,叫爸爸。兒子卻哇地一聲哭了。邊哭邊溜下炕,沒穿鞋,光腳往出邊走邊哭著喊媽媽。楊志跳下炕抱起兒子,兒子哭得更厲害了。
婆姨跑進(jìn)來,從他懷里掏過兒子,哄了兩聲,兒子就不哭了。婆姨對楊志說,洗臉,吃饃饃去。楊志看到,桌子上已經(jīng)擺上饃饃了,還有一小碟酸菜。他感覺餓了,也想吃酸菜了。
楊志洗了臉,吃了些饃饃。婆姨收拾了屋子,和兒子坐在炕上玩。兒子往婆姨肩上、頭上擺積木,婆姨一動,積木掉了,兒子就假裝哭,還把積木往婆姨身上扔,打到身上了,他還咯兒咯兒地笑,婆姨也笑。楊志就想起很遙遠(yuǎn)的一些事情。
楊志也想和婆姨兒子一起玩,又怕兒子再哭了。兒子一會兒看他一眼,一會兒看他一眼,眼神還是很陌生。婆姨沒有看他。
他想和婆姨說說話,他有很多話要給婆姨說的,可呆了半天,說出來一句:借給甜嫂的錢,我這回去就要。婆姨沒搭話。楊志又說,是他男人癱了,看著可憐,我才給借的。婆姨突然高聲嚷起來,哪里來的甜嫂?你的哪一門子嫂子?跟你啥關(guān)系?錢都給你婊子媽了,還說啥?看你臉又紅了,沒做虧心事你臉紅啥?錢給你婊子媽了,貨也給你婊子媽了吧?不跟你婊子媽過去,跑回來干啥?婆姨越罵聲音越高,拉了哭腔。婆姨還從來都沒有這樣大聲地罵過粗話。楊志不出聲,想起和甜嫂的事,他真說不出話來。
母親在門外喊了聲他的名字,他答應(yīng)了,走出去。母親說,一個大男人,窩在屋里干啥?出去轉(zhuǎn)轉(zhuǎn)。
母親是往出支他。
梅笙出家門的時候,天剛亮。梅笙一夜睡得不好,醒來得也早。隔著門給母親說了一聲,就騎上自行車出來了。他先得到租房那邊去一趟,這里沒水沒電的,洗漱的東西也都拿過去了,這邊的家真不像家了。
梅笙騎著自行車往租房那邊走。大清早的,街道上已經(jīng)滿是車,滿是人了,人和車都忙忙碌碌的。有些方向不同,眼看著要會合,卻又擦肩而過。有些方向相同,卻也是各走各的,互相沒有一點(diǎn)兒關(guān)系。街道兩邊的樓房也亂糟糟的,到處的門臉,到處的廣告牌。不知哪來的這么多人、這么多車、這么多店鋪,梅笙有一種說不出的擁堵感。
到租房那邊,更是這樣。那里算是城市的邊緣,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巷道又多又亂,住的人也雜,賣菜的、收破爛的,各色人等都有。衛(wèi)生也不干凈,到處的爛菜葉子、塑料袋子,隨地的大小便。這里住的大都是農(nóng)村來的人,梅笙一時找不到房子,暫時租住在這里了。
梅笙躲著地下的臟東西,走到門口,敲了幾下門。里面暗昏昏地答應(yīng)著,誰呀,這么早干啥子呀?外地口音的普通話,不像是妻子的聲音。梅笙正感覺納悶,門開了,是蘭子,只穿了短褲胸罩,散亂著頭發(fā)。
梅笙臉一熱,趕忙說對不起。蘭子說,是梅法官呀,進(jìn)屋坐吧,有事呀?梅笙忙說,對不起,敲錯門了。蘭子說,說啥子對不起吆,都是鄰家,大哥閑了就進(jìn)來坐坐。大哥這么早出去了,夜不歸宿呀?蘭子說著,狡狎地向他一笑。
梅笙忙說,在老院子那邊住了,才回來。說著趕忙退到自己的租房門上,又敲了幾下。蘭子沒有進(jìn)屋,看著他敲門。梅笙擔(dān)心,妻子要開門出來看見了,會亂想。妻子剛搬過來兩三天就給他說了,叫他不要和蘭子接觸,她說蘭子經(jīng)常領(lǐng)著不同的男人來過夜,看著像個婊子。妻子把婊子兩個字說得很重。梅笙就不敢和蘭子搭話。
不見妻子開門,蘭子那頭又說,嫂子昨晚出去好像沒見回來。梅笙嗯了一聲,趕忙掏出鑰匙開門,推門進(jìn)去,隨手把門關(guān)上,把蘭子關(guān)在外面了。妻子果然不在,梅笙就給妻子打電話。
電話通了,梅笙說,你不在家在哪里?妻子說,怎么了你過去了?昨晚遲了,不敢過去,正好離我媽這邊近,我就住我媽家了。梅笙說,不回家也不打個電話。妻子說,你又不在,我給誰打?你陪你媽,叫我一個害怕?梅笙聽不下去,就掛了電話。
洗臉收拾了,梅笙就到單位上班。一進(jìn)門,甜嫂就跟進(jìn)來了。梅笙剛一落座,就看到了她,還驚了一下。
甜嫂沒說話,就拿起笤帚,要幫他掃地。梅笙忙說,你放下,我自己來。甜嫂說,你忙著看案子,我反正也是閑著。說著就掃起來。梅笙過去強(qiáng)接了笤帚,自己掃。甜嫂又抓起拖把拖地。梅笙擋不住,就由著她了。甜嫂拖了地,又拿抹布抹桌子。甜嫂說是順手的事,她習(xí)慣了。
梅笙知道她是在巴結(jié)自己,感覺很不舒服。梅笙就主動說,你那案子真的是不好辦呀,雙方都簽了合同了,已經(jīng)算了結(jié)了。
甜嫂說,我知道結(jié)了,街上一個老大夫說,我男人的病能治好,吃一百多付藥,就能好,能站起來走路了。我不能看著我男人一輩子成了癱子,我不多要,我就要點(diǎn)藥錢。
甜嫂的丈夫就是在立交橋工地上打工,被鋼筋壓斷了腰的。那是幾個月前的事了,雙方已經(jīng)處理過了,有處理合同,甜嫂的公公、小叔子,還有甜嫂,都簽了字的,甜嫂現(xiàn)在要告,來過幾回了。
梅笙說,當(dāng)時沒處理的時候,你就不能私了,應(yīng)該用法律手段解決。甜嫂說,我知道啥法律呀?看著男人成了那樣,嚇都嚇?biāo)懒恕.?dāng)時就想著是他自己不小心給壓的,老板還給了買輪椅的錢,還覺得對不起老板呢。誰知道工傷呀賠償呀這些事,誰知道法律還有專管這個的。
梅笙唉了一聲,說,你先回去,我再想辦法吧。甜嫂說,大兄弟,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送甜嫂出門的時候,梅笙又忍不住勸了一句,街上那些賣藥的,不能相信,白花錢。甜嫂說,大醫(yī)院咋進(jìn)得去,進(jìn)去一趟還不得幾萬塊,還不一定看好。街上那個大夫的藥,才吃了幾十付,就見效了,單方才治病呢。
梅笙不好再勸,看著她滿懷信心地走出了大門。
走出大門,楊志卻不知道該到哪里去,家家戶戶的門都關(guān)著,村街上沒有人,遠(yuǎn)處地里的洋芋、糜谷都收掉了,光光的,山上也光著,沒多少活氣,不是他天天想著的山。遠(yuǎn)處的清水河也很瘦小,不是他天天想著的河。
走了一截,忽然聽到了車聲,從村子南頭響過來,越來越響,看見了,是一輛小轎車,黑色,但給土落白了。楊志想,誰這么早到村里來干啥?正想著,車到他跟前,停了。車玻璃落下去,馬德貴的大頭從車窗鉆出來。楊志不知道馬德貴啥時候買車了。馬德貴問,回來了?啥時候回來的?楊志說是昨天。馬德貴又問,掙得咋樣?楊志沒說,笑了一下。馬德貴也笑了一下說,你先轉(zhuǎn)著,我走一趟縣上,還要陪陳老板吃飯打麻將呢。楊志這才想起馬德貴當(dāng)了村主任了。這樣想著,馬德貴的車已經(jīng)開動了。走了幾步,車又停下了,馬德貴的大頭又從車窗扭出來,轉(zhuǎn)向楊志說,給你爹說說,那塊地得讓出來,好不容易引來個客商,縣上、鄉(xiāng)上都重視著呢。陳老板把洋芋都收下了,等著建廠建庫房呢,再過幾天,天凍了,就不行了。建廠是眾人的事,是好事,你爹老腦筋,你給說說。我先走縣上,縣上催著呢。楊志剛想說,為啥偏要用我們家的地,馬德貴的車冒了一串煙,大響了幾聲,跑遠(yuǎn)了。
馬德貴前幾年也出去打工,不過他是帶工的,領(lǐng)著幾十號人,一起出去。馬德貴找活兒,負(fù)責(zé)談工錢,要工錢,不干活兒,每人每天給他抽十塊錢。帶的人越多,馬德貴收入就越高。其他人明明知道,可沒辦法,他頭腦靈,能找上活,人也狠,能要來錢。跟著他,只管干活,不愁要不來錢。楊志以前也跟馬德貴干過,后來不跟了,原因是馬德貴還詐工地,就是找茬和工頭鬧。有個陰天下雨的,停水?dāng)嚯姷模_不了工,鬧著要工資;民工誰有個小傷小病的,就鬧著要賠償,不給就聚了人鬧,還說要上訪打官司。有了大事更鬧得厲害。人多了,一鬧,工頭就害怕,就給錢。給了錢,大頭歸馬德貴,小頭給大家分。馬德貴說,城里人有錢,詐了白詐。他們哪來的錢?還不是刮我們身上的。話聽著也有理,但楊志還是不跟他干了,和馬明幾個一起干。馬德貴去年回來當(dāng)了村主任,不大出去了。
一個人愣轉(zhuǎn)了一陣,楊志才回家,想著婆姨這會兒該氣過了。進(jìn)了門,卻看到婆姨穿上了厚衣裳,正在給兒子換衣服,要出門的樣子。楊志就問去哪里,婆姨不說話。楊志又問,婆姨沒好氣地說,回娘家。楊志說,又沒啥事,咋要回?婆姨說,沒事還不能回娘家了?你出去大半年,背回來金山還是銀山?錢給了哪里的爛女人,我還說不得了?你媽一氣子,你爹一氣子,還罵我,我還成了出氣筒子了。
楊志這才明白,他出去這會兒,父母可能說了婆姨幾句。楊志就說好話,婆姨不聽,拉了一下,也拉不住。婆姨抱著兒子出去,楊志也跟出去勸,婆姨頭都不回,徑直走出大門去。楊志跟出一截,看婆姨走遠(yuǎn)了,才轉(zhuǎn)身。一回頭,卻看到父母都在院里。父親對著母親罵,養(yǎng)的窩囊兒子,連個婆姨都管不住。母親也嚷,村上占你的地,你不跟村支書鬧去,給家里人使啥氣?
楊志一扭頭鉆進(jìn)屋子。
中午的時候,母親端來了飯,他吃了。晚飯時,母親又端來了。他吃了飯,冷屋冷炕地睡了一夜,早上起來,就決定回工地上去。
工地那頭一停工,拆遷的事一天比一天緊了。住戶們有些扛不住,簽了拆遷合同,有的嫌拆遷費(fèi)太低,還抗著。鄰居蔡叔和馮阿姨過來說,補(bǔ)償?shù)腻X不夠買樓房,他們不能拆了房住馬路去。梅笙勸母親簽了算了,他們湊湊,再貸點(diǎn)款,買套樓房,母親卻堅決不簽。梅笙知道母親固執(zhí),但這回,她固執(zhí)得似乎有些過分。
梅笙奇怪地想,母親不愿意搬走,也許是在等那個王哲,怕搬走了,他回來就找不到了。
他從小就隱隱約約聽鄰居說過,他的父親叫王哲,是個收破爛的,本來是農(nóng)村人,剛開放的時候,就到城里來了,收廢書廢紙、舊鞋塑料、破銅爛鐵啥的。剛來的時候,就租住的是母親家的房子,就是現(xiàn)在這所房子,當(dāng)時是在城邊上,連著郊區(qū),不遠(yuǎn)處就是麥田和菜地。
當(dāng)時爺爺奶奶還在,實際上應(yīng)該是外公外婆,但梅笙小時候一直叫爺爺奶奶。王哲租住在這里,一是圖房價便宜,二是有個小院子,可以堆放他收來的那些廢品破爛。租住的時間長了,就和母親好了。有一說是爺爺奶奶沒兒子,就一個女兒,看上王哲實誠能干,想招個上門女婿。
不管是啥原因,反正母親和那個王哲結(jié)婚了。沒有大操大辦,簡單地舉行了婚禮,就在這個院子里,王哲就算是上門女婿。一年多,就有了梅笙。梅笙出生還不滿一歲,那個王哲卻走了,從此杳無音訊。
對那個王哲的走,鄰居們也有各種說法。有說是結(jié)婚以后,母親就不讓王哲再出去收破爛,要給他找個正經(jīng)工作干。爺爺奶奶都張羅著給王哲找工作,可那時候工作不好找,王哲整天睡在家里吃閑飯,脾氣上來了,三天兩頭和母親吵,過了些日子出去了,再也沒回來。也有說,王哲本來就是個騙子,在農(nóng)村還有個家,騙了這家人,眼看瞞不下去了,就跑回老家去。還有說,王哲到了另一個城市,還在收廢品破爛,有個鄰居出差隱約看見了。各種說法都有,梅笙也是聽得零零星星。梅笙不知道他為啥會拋下他們母子一個人走了,也不知道他會不會有一天再回來。
想回工地去,沒有路費(fèi)。楊志先在家里翻,沒找到,不知女人把錢拿走了,還是放哪里了。想了想,只能去找馬德貴。
馬德貴還沒起來,敲了半天門,他婆姨才出來開了門。楊志到馬德貴住的屋子,馬德貴還是沒有起來,躺在被窩里??吹綏钪?,馬德貴也只把上身往起抬了抬,嘴里說,陪著那個陳老板打了半夜麻將,累死了。楊志就說,你躺著,不用起來。
馬德貴點(diǎn)了一根煙,狠抽了幾口,才問楊志,你是來說土地的事吧?你們的意思呢?楊志本來沒想著說土地的事,現(xiàn)在馬德貴提起了,楊志就說,村里那么多地,為啥偏要占我們家的地?
馬德貴說,那咋是你們家的地?那又不是分給你們家的承包地,那本來是荒地,是你爹開了荒,種了這些年,村里啥都沒收,已經(jīng)夠便宜了。楊志說,村里誰家沒有開荒地?又不是我們一家開了荒。
馬德貴說,荒是都開了些,都是陡坡地,你家開的是平地。陡坡地又不能建廠子。再說,陳老板一眼就看準(zhǔn)了那塊地,說那里風(fēng)水好,建廠子好。我們也沒辦法。楊志說,就白占?不給錢?
馬德貴說,說好地由村里無償提供,陳老板不管。村里哪有錢?楊志說,咋說也不能白占。馬德貴有些煩,拉下了臉子說,咋叫白占?本來就是村上的土地。
楊志不出聲了,楊志有些怕馬德貴,也不想把馬德貴惹惱了,就不好借錢了。
馬德貴的語氣緩和了些,說了些辦廠子的好處,說這是為眾人的事,還說等上面有扶貧款了,多照顧楊志家。楊志聽著,沒再接話。楊志不說話,馬德貴以為楊志是不接受,就惡了聲說,我好話說盡了,你們要是還不答應(yīng),我也沒辦法。你找村支書說去,支書那里怕是沒有我這么好說話。
楊志知道支書比馬德貴還難惹,他那張黑臉就叫人看著害怕,沒想著去找他。
楊志不說話,還站著不動。馬德貴說,還有啥事?楊志就說了借錢的事。馬德貴皺起了眉頭,說,借錢?你不是剛回來嗎,掙的錢呢?楊志就說工錢沒算。
馬德貴說,連個工錢都要不上,才是幾個窩囊蛋。你回去給馬明他們帶信,就說我罵了,他們幾個都是窩囊蛋。說過了,馬德貴才翻衣服,掏出一大推亂票子,大概是打了麻將,亂塞在口袋里的。馬德貴抽出幾張,點(diǎn)了點(diǎn),給楊志,邊給邊說,清巴干早的就借錢,把我的手氣都借掉了,我今天晚上肯定手氣背了。錢借了,你得給你爹做工作,快把那塊地讓出來,人家等著建廠子呢。楊志點(diǎn)了頭。
楊志回去,給父母說,要回工地上去要錢。父親說,打電話叫你回來,是人家要白占我們的地。我看你回來也是白搭,我就拼我這條老命了。楊志趕緊說,要了錢就回來。父親沒說話,楊志知道父親對他很失望,也知道自己斗不過馬德貴和村支書。
楊志臨出門時,母親說,剛回來,咋又走?緩上幾天再走吧。母親的眼睛水水的,楊志的眼睛也是一軟。
楊志看到母親似乎又老了些,打扮得更老氣,其實她才五十多歲。楊志見過些和母親差不多年齡的城里女人,她們看上去要年輕得多,都在使勁往年輕打扮,花哨得和三十歲的女人一樣。楊志覺得,母親和她們相比,簡直是生活在兩個世界。楊志也不知道母親要是到了城里,看到城里女人的樣子會咋想??墒悄赣H沒到過城里,最遠(yuǎn)只到過縣城。
楊志這些年一直在外面,很少和母親說話。每次到外面,他都想母親,覺得有很多話要給母親說的,可每次回來,又不知該說些啥。他想下次回來,要和母親好好說說話,隨便說點(diǎn)啥都行。
梅笙也想和母親說說父親的事。
他自小就沒見過父親,為此沒少遭人取笑,母親也沒少遭人白眼。他小時候問過,母親說,你沒有父親,你就是我王臘梅生的。那時候他還小,不敢再問。他小時候叫梅生!母親的名字叫王臘梅,給他取這個名字,意思就是這孩子是我王臘梅生的。母親也沒有讓他隨著姓王,給他的學(xué)名還叫梅生。別人問他姓什么,他就說姓王,他說的是母親的姓,可母親堅決不讓他說姓王。他查了字典,還真有姓梅的,他就覺得也許父親就姓梅。到上高中時,他在“生”字上面加了個竹子頭,成了梅笙。
上高中的時候,他覺得該知道父親的事了。他又問過一次。他說,我父親是不是叫王哲?他去哪里了?他的問話很沖,那時候正在所謂的青春期,正是說話做事很沖的時候。
母親臉色大變,呆了一下,突然大叫大嚷地說,他早死了,死了!死了兩個字像兩把鉤子,掛住了梅笙的很多想法,那些想法一直掛在那里,懸在半空中。梅笙也一直想把那些想法放下來,卻始終無法把它們解開,它們牢牢地嵌死在鉤子上了。在隨后的年月里,他一直再沒對母親提起過那個事,他想,也許有一天,母親認(rèn)為該說的時候,會主動說的。王哲那個名字,他也逐漸淡忘了。
王哲這個名字又意外地出現(xiàn)了,甜嫂那天過來告狀,說了建筑公司的名字,是王者路橋建筑開發(fā)公司,老板的名字就叫王哲。梅笙無法把這個王哲和那個王哲聯(lián)系起來,這個是億萬富翁,那個是個收破爛的。但梅笙想知道個究竟,他不知道如何向母親開口,她會再大叫大嚷一回。梅笙記得那次母親大叫大嚷后,有好長時間都臉色不好,她好像生了一場大病。梅笙不想再惹母親不高興,他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年青春期的梅笙了,他早已經(jīng)體會到母親的不易了,也能體諒母親的不得已了。但他又特別地想知道,也許是到了該知道的年齡了。
中午吃飯的時候,他試探著說,聽說承包立交橋工程的是王者公司,公司的老板叫王哲。他假裝是不經(jīng)意說的,邊嚼著飯菜邊說,話就顯得很含糊。
母親停了筷子,停了咀嚼,臉色煞白,被定格了一樣,一動不動,半天才回過神來,問他,你剛才說啥?梅笙看到母親那樣,害怕了,就說,我是說立交橋工地上出了事故,把一個民工砸癱瘓了,工地老板只賠了一點(diǎn)兒錢,就打發(fā)過去了,要點(diǎn)醫(yī)療費(fèi)也不給。那個癱瘓民工的女人到法院上訴,可也不好辦。梅笙就把甜嫂的事說出來了,把前面的話遮過去了。母親也沒有再追問。
晚上回去,梅笙又試探著給妻子說,我可能有個父親。他好像是給自己說,又好像是給妻子說。
妻子卻笑了,你說啥呀,誰都有父親,沒父親怎么生出來?
梅笙說,我一直都沒有。
妻子說,誰說沒有,我到你們家不長時間就聽說了,你的父親是個收破爛的農(nóng)村人,走了,幾十年都不見了,也許死了,也許回農(nóng)村去了。怎么了你的意思是說他又出現(xiàn)了?找你了?找你媽了?
聽了妻子的這些話,梅笙不想說啥了。妻子卻緊跟著說,我可給你說好,別半道上又給我整出個收破爛的老公爹來,我可不伺候。沒房沒車的,這日子已經(jīng)夠沒勁了,我不想再添沒勁的事。
妻子說著起身去,洗臉化妝,她要去給學(xué)生補(bǔ)課。她本來收了幾個學(xué)生在家里補(bǔ)課,掙點(diǎn)補(bǔ)課費(fèi),這一搬家,沒地方了,只能到學(xué)生家里去補(bǔ)。梅笙一直反對妻子這樣做,妻子說,你以為我受苦受屈呀,你看看別人都過的啥日子,我們過的啥日子?你拿錢來,吃原告被告的錢也行,你拿來呀。梅笙就沒話說了。
妻子邊描眉畫唇邊又說,我知道你媽也不會認(rèn),她那么討厭農(nóng)村人,那個又是傷了她心的,更不會認(rèn)了。你可別自作主張地亂認(rèn),一個收破爛的農(nóng)村老頭,有啥可認(rèn)的!
妻子的話沒錯,母親的確很討厭農(nóng)村人,不是一般的討厭。家里來農(nóng)村討飯的,她一點(diǎn)兒不給,路上碰見農(nóng)村人,她就皺眉頭。農(nóng)村人擺攤賣菜,母親不買,寧可高價到商場里買;農(nóng)村人掏錢租家里的空房子住,她不給租,寧可叫空著。有個收廢紙破爛的來租房,沒說幾句,她就破口大罵。那個收破爛的不解,梅笙也不解。
梅笙知道妻子也討厭農(nóng)村人,和母親一樣。但他又覺得,母親的討厭是表面上的,只是一種表現(xiàn),妻子卻是骨子里的看不起,是一種排斥。梅笙自己卻不討厭,也許就因為小時候聽說父親是個農(nóng)村來的收破爛的,在潛意識里把自己劃到農(nóng)村人的范圍了。
妻子化妝完,臨出門時,又回頭給梅笙說,我說的話你可記住,說什么我也不認(rèn)。
梅笙說,要是個大老板呢?梅笙這話是試探,還有些惡作劇的意思。妻子卻回答得很干脆,大老板當(dāng)然要認(rèn),誰傻瓜呀?我們正缺錢買房買車呢。別做夢吧,收破爛的農(nóng)村人變身大老板,玩穿越、玄幻哪?你先躺著做夢,我走了。
妻子是很實際,很世俗,但想著把日子過好,這一點(diǎn)梅笙覺得沒啥不好。
坐在回城的火車上,楊志也想起了婆姨的許多好處來。婆姨不知回來了沒有?婆姨生那么大的氣,不是氣他沒拿回錢去,是氣他把錢借給了甜嫂。想起甜嫂,他就有些臉紅。
甜嫂是老張的婆姨,自己姓羅,本來應(yīng)該叫張嫂才對的,叫羅嫂也行,她的名字叫羅甜。大家偏偏叫她甜嫂,叫甜嫂好像她是與老張無關(guān)的,誰知道咋這樣叫了。一群男人堆里,就一個女人,還是個有模有樣的女人,叫甜嫂更親些,更解嘴饞些,也許這樣,就叫了甜嫂。其實她年齡并不大,最多三十歲,工地上的小伙子叫她甜嫂,歲數(shù)大些的也跟著叫甜嫂。老張也是三十剛過,可大家都叫他老張,小的叫,老的也叫,也許是因為甜嫂的緣故,也許是他坐著輪椅的原因。
老張本來也是鋼筋工,和楊志一樣。從車上卸鋼筋的時候,一捆鋼筋滑下來,壓在他腰上。一群人急急忙忙地把他從鋼筋捆下救出來,送到醫(yī)院,命是保住了,可脊柱折了,脊髓斷了,腰以下都沒了知覺,人癱了。
老張的父母兄弟都來了,還有甜嫂,都是農(nóng)村人,不會處理事,老板說醫(yī)療費(fèi)全出,再給買個輪椅,加上兩萬塊錢,一家人就簽了字,還千恩萬謝的,覺得老板好。出院回去,可能是有人指點(diǎn)了,又來了。再找老板,老板不理了,說處理過的事,白紙黑字都簽了,賬也結(jié)清了,與他沒關(guān)系了。甜嫂沒辦法,到工地上來,鼻子一把眼淚一把地哭,哥哥弟弟地叫,讓民工們?nèi)椭f說話。民工們也看著可憐,就去了些人。老板看到去的人多,話軟了些,但不答應(yīng)再給錢,只答應(yīng)讓老張看場子,每月給八百塊的工錢,還答應(yīng)讓甜嫂給民工做飯,也是一月八百塊,甜嫂也就答應(yīng)了。
老張話少,時常陰著臉。甜嫂正相反,話多,嘴甜,見人總是哥哥長、兄弟短的,見了小的叫兄弟,見了老的叫大哥。甜嫂見人親熱,是因為大伙兒救了老張的命,還幫著給老張看病,幫著給老張要錢,還借錢給老張看病。甜嫂到街上去,碰見了一個老中醫(yī),說是有祖?zhèn)髅胤?,能治好老張的病,能讓老張站起來。甜嫂就信了,花錢給老張買老中醫(yī)的藥,根根草草、骨頭蟲蟲的,一堆一堆地往回買,熬了給老張喝。買藥花錢,甜嫂再去找老板,老板不但沒給,還說再鬧就把他們兩人都辭了。甜嫂沒辦法,就向民工們借,也向楊志借了,楊志給借了三千。
甜嫂和老張一個看場子,一個做飯,還有一間小工棚,兩個人住著。一男一女住在一起,這在工地上就顯得很特別,其他工棚里全是清一色的男人。最初的同情過后,男人們的想法就變了,眼光就變了,看著那間小工棚的眼神就有些特別。尤其是明明知道老張癱了,做不了男人了,大家的想法更多了。上工下工的空閑,有些男人總愛往甜嫂的小屋跑。甜嫂也不拒,誰去了都笑著招呼。楊志不大去,但甜嫂對楊志卻特別的好。
那次是楊志病了。也不是大病,感冒發(fā)燒,沒有及時吃藥,又硬掙著上工,就暈倒在工地上了。工友們要抬他去醫(yī)院,他說不去,工友們也沒再堅持,誰都知道醫(yī)院進(jìn)不起。在工地附近的一個小藥鋪買了點(diǎn)感冒退燒藥給他,扶他到工棚里躺下緩著,其他人都又上工去了。
楊志一個人躺在工棚里,吃了藥,歇緩下來,感覺好了些,但渾身還是熱一陣?yán)湟魂嚕^腦迷糊一陣清醒一陣的。心里也不好受,冒出一大堆胡思亂想,想到這一病不知幾天才好,耽誤了上工掙錢。掙錢還是要緊的,弟弟今年要結(jié)婚,自己得收拾院子,蓋房子,用錢的地方多著呢。還想自己誰知道得的是啥病,也許還是啥大病,要住院的話就壞了,攢下的錢還不夠住三天醫(yī)院。真要那樣的話,他堅決不住醫(yī)院,不能給家里拉下一大堆的債。去年在一個建筑工地上就遇到過這樣的事,一個工友干活干得好好的,一頭栽倒就沒再起來,送到醫(yī)院花了些錢看了,也沒看好,還是死了,落了個人財兩空。楊志不想那樣,父母和女人在田地里刨不出多少錢來,沒有力量給他看病,給他還賬。想到家人,楊志感覺特別想見到他們,尤其是母親。身體好、精神好的時候想女人,生病、潑煩的時候想母親,楊志覺得人大概都這樣。
甜嫂就是這時候進(jìn)來的,她端著一碗姜湯,提著一壺開水。她進(jìn)來關(guān)切地笑著問,大兄弟看著結(jié)結(jié)實實的,一個感冒咋就把人丟倒了?楊志剛想起身,甜嫂已經(jīng)到跟前了,叫他不要起來,問他還燒不燒。楊志上身抬起些,忙說好些了。甜嫂放下碗和水壺,摸了摸他的頭說,好啥,還燙手。我給工地上送開水,他們說你有病了,發(fā)燒,我就熬了些姜湯,你趕緊喝上,發(fā)發(fā)汗,睡一覺就好了。甜嫂說著,就端了碗過來,要給楊志喂。楊志紅了臉,要起來自己喝,甜嫂笑了說,大男人家,還害啥羞,嫂子又不是外人,你就定定躺著吧。楊志有些不知所措,就任由甜嫂一勺一勺地給他喂。
喝完姜湯,甜嫂又倒了些開水在臉盆里,泡了毛巾給楊志熱敷。喝了姜湯,感覺渾身舒坦了些,熱毛巾敷在頭上,腦子也亮堂了。甜嫂坐在他床頭邊,不時地翻轉(zhuǎn)一下毛巾,等毛巾冷了,再倒點(diǎn)熱水,把毛巾泡熱了,再給他敷上。甜嫂做得很輕巧、很自然,問他燙不燙,和他說話,好像在照顧一個親人,一個孩子。楊志恍惚也想起小時候病了,母親照顧他的情形,心里就水水的。
熱敷完了,甜嫂用毛巾給他仔細(xì)地擦了臉,包括鬢角,包括鼻孔,包括耳朵碗里面,都擦到了,邊擦邊感嘆說,下苦人,到哪里都脫不開土!還給楊志說,田地里的是黃土,不傷人,工地上全是水泥末子、石灰末子,壞身子呢,要洗勤些。說著,又給他擦脖子,擦前胸。甜嫂是給男人老張經(jīng)常擦身子擦慣了,這會兒很自然地就給楊志擦了。楊志卻心生一股慌亂、羞怯,還有一股熱流,眼淚忽然就涌出來了。
甜嫂看見了他的眼淚,稍一怔,沒有用毛巾擦,而是用手給他擦了。楊志的手也伸上來,本來是要自己擦眼淚的,卻抓住甜嫂的手,按在眼睛處,眼淚沒有被按住,透過兩層手指縫,還往出涌。楊志忽然哽咽起來,接著又哭出聲來,像受了委屈的孩子。甜嫂攬起他的頭,一把摟在懷里,抱緊了他。甜嫂嘴里喃喃地說,都是受苦人哪!甜嫂自己也滿臉的眼淚。
隨后的事,楊志每次都不敢想,也想不清楚??蘖艘魂?,心里敞亮了,卻感覺吸氣出氣有些憋,感覺到自己的嘴和鼻子陷在一堆溫?zé)岙?dāng)中,竟是在甜嫂兩個奶頭中間。那是夏天,甜嫂只穿了一件襯衣,再沒有遮攔。他身上忽然又熱了,是另一種臊熱。那點(diǎn)臊熱像一個火苗,把楊志點(diǎn)燃了,也把甜嫂也點(diǎn)燃了,兩個人不由地?fù)碓谝黄穑p在一起。整個過程楊志不敢想,他只覺得是拼命地想從高燒中掙扎出來,可是越掙扎,燒得越厲害。兩人似乎都一樣,也幾乎是同時平息下來,互相都看到對方的眼角上還有眼淚。
過后,楊志一直躲著甜嫂,有些羞見甜嫂,還擔(dān)心有了那樣的事,甜嫂借去的錢就不好要了。
甜嫂又過來了一次,說是到街上給男人抓藥,順便過來看看,沒有多說話,站了一會兒就走了。
梅笙正在處理手頭的另一個案子,妻子打電話來說,你趕緊過去看看,我聽說他們要強(qiáng)行拆房,開過去好些鏟車,連警察都去了。梅笙一聽,假都沒顧上請,換了便服,就趕緊騎車往家那邊跑。
遠(yuǎn)遠(yuǎn)的就聽見車聲和吵嚷聲,稍近些,就看到那片房子周圍有很多車,很多人。果然有推土機(jī)、挖掘機(jī)、鏟車,還有警車,有城建上的人,有些工人,還有警察。這些人在外面圍著,里面是那些居民。外面圍著的人多,居民要少些,再加上那些氣勢洶洶的車輛,里面的人幾乎看不見。那些大車的發(fā)動機(jī)都吼著,人說話的聲音幾乎聽不見,只聽著亂嚷嚷的。
梅笙在外圍看了一會兒,那些挖掘機(jī)、鏟車都對著房子,但每個鏟車、挖掘機(jī)前面都擋著人。梅笙找到了自己家,自家的院門緊鎖著,不知道母親在哪里。
他悄悄地擠在人群里找母親,在一輛鏟車高昂著的大鏟下面,他看見了母親。和母親在一起的有鄰居蔡叔、馮阿姨,還有幾個人,都是老年人,站在大鏟車下面,擋著不讓鏟車推房子。
鏟車對面的房子就是蔡叔和馮阿姨家的房子,他們家的房子在最邊上,再過去就是梅笙家的房子。蔡叔渾身沾了些土,看樣子是摔倒了,白頭發(fā)也顯得很凌亂,他氣呼呼地說著啥,聽不清,母親和馮阿姨幾個站在旁邊,都青著臉。鏟車突突地響著,鏟頭舉著,隨時要往前沖的樣子。幾個老人似乎一點(diǎn)兒都不怕,一點(diǎn)兒都不躲。梅笙卻有些擔(dān)心,怕那鏟車真往前沖,或者鏟頭一下子落下來。他想喊母親,又沒敢出聲。
另一處地方一陣騷動,好像是城建上的人往開拉堵車的人,傳來吵嚷和哭叫聲。這邊的幾個城管也撲過去拉扯母親和馮阿姨幾個。兩個人抓住母親,母親一掙,差點(diǎn)摔倒,那兩個家伙趁機(jī)往前拖。梅笙看不下去了,推開身邊的人,撲過去,對著那兩個家伙就是幾拳,又趕緊往起扶母親。還沒扶起母親,他就感覺一陣拳腳落在自己身上。母親大聲地哭喊,別打我兒子!爬起來就往那兩個人身上撞。梅笙邊護(hù)著母親,邊和那兩個家伙撕扯。幾個警察沖過來,按住了梅笙。
那邊還有些人也在拉扯蔡叔和馮阿姨他們,場面顯得很亂。突然蔡叔掙脫拉扯,從懷里掏出一把菜刀,按在脖子上,大聲喊,我死給你們看!這一下,把人都震住了,都停止了拉扯。
按住梅笙的警察也松了手。梅笙站起來,那警察驚訝地說,怎么是梅法官呀?梅笙一看,那警察認(rèn)識,案子上的事打過交道。梅笙說,這是我母親。警察連說對不起。又說,快把老奶奶勸開,這里危險。母親也說,你跑來干啥,傷著了嗎?梅笙說沒事,看到母親也沒受啥傷,就回頭看蔡叔。
蔡叔又大喊了一聲,誰再動,我死給你們!誰都不敢動了,都看著他。警察向他喊,放下菜刀!蔡叔不僅沒有放下菜刀,還把菜刀往脖子那里使勁按了一下,有細(xì)細(xì)的血絲滲出來。他又喊,你們走不走?不走,我真死給你們!馮阿姨哭著喊,老頭子,你這是干啥呀?你快把刀放下!房子讓他們拆去,我們租房住。你這是干啥呀?幾個同時擋鏟車的老人也都勸他放下刀,蔡叔還是不放。局面一下僵持住了。
一會兒,有人喊著說,車先留下,人全部撤。一時間,警察、城建上的人都走了。鏟車、挖掘機(jī)也往后退了一截,熄了火。蔡叔這才放下菜刀,一下子癱坐在地上。大家忙著要送他去醫(yī)院,他沙啞著嗓子說不去,馮阿姨幾個人就扶著他回家了。梅笙和母親也跟進(jìn)去。馮阿姨忙著給蔡叔的傷口止血,其他人都勸說。蔡叔嗓子沙啞著,說不出話來,只是淌眼淚。梅笙看著,心里真不是個滋味。
他和母親回到家里。他又勸母親,再不要擋了,讓拆去吧。母親還是不答應(yīng),說,今天是你蔡叔,明天就是我,拆我的房子,我也死給他們看。母親又給他說,不要再過去,怕影響他的工作。說是這樣說,梅笙還是天天過去看母親,每次都看到那些虎視眈眈的推土機(jī)、挖掘機(jī)、鏟車。他們沒有開走,連司機(jī)都守在車上,隨時等著拆房??吹侥切┸?,梅笙心里也不是個滋味。
坐火車跑了一天一夜,回到工地上,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那座還沒建成的立交橋時,楊志忽然覺得很親切,竟有回家的感覺。楊志不知道為啥會這樣。
立交橋還是那樣,大半個輪廓都已經(jīng)出來了,但還沒有建成。橋上也看不到人,工還沒有開。那些舊房子也還在,沒有拆掉,周圍站著些推土機(jī)、挖掘機(jī)、鏟車,那些大家伙死死地站在那里,比那些舊房子要顯得威猛多了。遲早有一天,那些大家伙會撲向那些舊房子,把他們?nèi)跨P掉,一磚一瓦都不會留下。這樣的事楊志這些年在城里見得多了。他覺得那些樓呀房呀的,都還好好的,能住人呢,拆了可惜了。自己想蓋那么幾間房子,還蓋不起來呢,還得和父母擠在一個院子里??上切┓孔佑直巢坏綆浊Ю锿獾募依锶?。
他替自己惋惜,也替住在那些房子里的人惋惜。每次拆房的時候,住戶們有撲著擋鏟車的,有哭天搶地的,有默默地流眼淚的,楊志看了也心酸。雖說那些是城里人,不知名不知姓的,但楊志還是替他們不好受。
可這回不一樣,這些房子拆不掉,工就開不了。工不開,就拿不到工錢,拿不回去錢,家里就沒法蓋房子、過日子。開不了工,也只能吃著、等著,吃的是自己的錢,熬的是自己的時間。楊志就盼著那些鏟車能快把房子鏟掉。
走到工地上,擰鋼筋、綁鋼筋的場子上沒人,拌沙石水泥的場子上也沒人。走到住的工棚里,里面也沒人,馬明幾個不知到哪里去了。
看場子的老張過來了,還是搖著輪椅。楊志想躲開老張,沒躲開。老張問楊志,你又回來了?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楊志沒明白老張的意思,就說,這邊的賬還沒算清呢。老張就不說話了。
楊志又問老張,嫂子呢?都好著嗎?老張陰了臉,半天才憋出一句,好得很!老張的態(tài)度讓楊志心里一緊。
楊志在工棚里躺到天黑,馬明幾個罵罵咧咧地回來了。見了他,先開了一陣玩笑,說他回去卸貨了,問他卸了多少。玩笑開夠了,馬明就問家里那邊的情況。楊志說了,說到馬德貴開上小車了,就說了馬德貴帶信罵他窩囊送的話。馬明聽了,臉有些紅。其他人說,也就是,房子拆不掉,工地上不開工,是他們的事,把我們壓著,掙不上錢,反倒花錢,就應(yīng)該跟老板評理去,讓他開工資。一句話好像把大家都說醒了,都嚷嚷起來。楊志擔(dān)心地說,我們幾個去,怕不行吧?有人提議說,把工地上的人都聯(lián)合上,一起去鬧!
分頭去各工棚里一說,都同意,說好了明天一早都去。
一早起來,幾百人集合了,就去找老板。老板不在,工頭在,就圍住了工頭。工頭先還想高聲彈壓,直了脖子發(fā)狠。經(jīng)不住一群人吵吵嚷嚷、罵罵咧咧的,話軟了,說房拆不掉,工開不了,誰也沒辦法。一群人這個一句,那個一句地又罵起來,說停工又不是工人的事,是老板的事,得發(fā)工資。工頭說,開工資要老板說了才算,他說了不算。一群人就叫他把老板找來。工頭說不知道在哪里,就又逼著他給老板打電話。工頭只好給老板打電話,老板在那頭說,讓工人們各自回去,他給上面的老板打電話。
民工們不知道上面有幾層老板,他們只知道干活掙錢,給誰干活,他們不知道。聽說承包立交橋的王者公司,最大的老板是個叫王哲的人,很早以前也是從農(nóng)村出來的,可工人們沒見過他。有時候來幾輛小車,車上下來幾個很有派頭的人,工頭之類的人就圍過去。工人們到不了跟前,誰知道他們是哪一級的老板。
有時候來的一撥人,前后都圍著記者,看陣勢是當(dāng)官的,也分不清是哪一級的官,是市上的,還是省上的。來的官說,這座立交橋是民心工程、德政工程啥的,要保證質(zhì)量保證安全啥的,講完鉆進(jìn)車?yán)?,一溜煙地走了。工頭之類的送出老遠(yuǎn)去,工人們還是自顧自地干活,給自己掙錢,不好好干也不行。
工人們等了一會兒,又逼著工頭打電話問。工頭打了,老板說,上面的老板還沒回話,工人們?nèi)氯铝艘粫?,三三兩兩地散開了。
中午吃飯的時候,大家還是說著這個話題。有的說,得找大老板,到他公司里問去;有的說,大老板的公司就不在本地,到哪里找去,干脆到市上,找當(dāng)官的講理去。終于有個話題了,工人們都親熱著,興奮著。楊志也莫名地興奮。
中午打飯的時候,見到甜嫂了。甜嫂在窗口打飯,對每個人都笑瞇瞇的,打的飯似乎比平時要多。看到楊志,對楊志也笑了一下。楊志看到她,還是不好意思。
梅笙是等著甜嫂來,又有些盼著甜嫂不要來。這些天,他找到了些法律上的依據(jù),可以幫助甜嫂要些補(bǔ)償費(fèi),但他又怕那個王哲真和自己有些啥關(guān)系。
那天聽到甜嫂說要告的人叫王哲,梅笙就是一驚,王哲兩個字像兩顆子彈,擊中了他。雖然知道同名同姓的人很多,那個是收破爛的,這個是大老板,梅笙還是有些心神不寧。他在電腦上搜索王哲這個名字,想找到一些線索,搜出來八萬多條有關(guān)信息,網(wǎng)絡(luò)真是神通廣大。梅笙看了些,叫王哲這名字的,有當(dāng)官的、經(jīng)商的,有開店的、賣菜的,有偷盜的、殺人的,還有女人也叫王哲。梅笙看得哭笑不得。
他又以辦案為由,搜集王者建筑公司的老板王哲的資料,但找到的也不多。公司是外省的,籍貫也是外省的,農(nóng)村出身,五十多歲,建筑商,房地產(chǎn)、路橋建設(shè)都搞,業(yè)務(wù)范圍很廣,有些出席慈善活動的新聞,就這些。梅笙無法判斷他與自己有沒有關(guān)系。
好在甜嫂這幾天一直都沒去找他,梅笙想著等等也好。
上午判了一個案子,搶劫案,犯罪的是兩個農(nóng)民工,搶了一個城里女人。女人報了警,警察很快在附近的一家飯館里抓住了他們。他們沒有跑,正在那里吃飯。
兩人的作案動機(jī)很單純,找不到活干,沒錢吃飯住店,就搶了,只搶到三百多塊錢,但性質(zhì)很惡劣,都判了十幾年。
判決后,梅笙心里感覺不舒服。這幾年,涉及農(nóng)民工犯罪的案件經(jīng)常發(fā)生,針對農(nóng)民工犯罪的案件也經(jīng)常發(fā)生。梅笙想了很多,還想起了單秀瑩。也許真有所謂的心有靈犀,他剛想到單秀瑩,單秀瑩的短信就到了:中午有時間嗎?一起吃飯,我有事要給你說。梅笙回信:事情急嗎?我下班過去。順便給妻子發(fā)了信:中午有事,不回家吃飯了。
妻子的回信先到:這些天經(jīng)常不回家,在泡小蜜吧?雖然是看短信,梅笙還是像被窺破了,臉紅了一下。單秀瑩的短信也到了:見面說,我在面館等。
一下班,梅笙就往面館趕。他知道單秀瑩所說的面館,名叫城鄉(xiāng)面館,很俗氣的一個名字。他幫單秀瑩找新工作時,正好路過那兒,進(jìn)去吃了碗面,單秀瑩當(dāng)時就吃得很香,過后一直說那里的面香,她愛吃,以后每次一起吃飯,單秀瑩都說要到那里去。
梅笙進(jìn)去的時候,單秀瑩已經(jīng)到了,正低著頭想啥,手指在飯桌上劃拉著,像在寫字。梅笙悄悄地走到跟前,看了半天,沒看出寫的是啥字。單秀瑩感覺到了,猛一抬頭,看見了他,有些慌亂地站起來。梅笙說,寫啥呢?單秀瑩說,沒寫啥,臉卻紅了。
梅笙就問,啥事?單秀瑩忙忙地?fù)u頭說,沒啥事,你餓了吧?沒容梅笙回答,她喊服務(wù)員過來,要了兩碗面,要了點(diǎn)小菜、茶水。又看了他一眼說,要酒嗎?喝點(diǎn)酒吧。噢,你下午還要上班,不能喝,就算了吧。
梅笙說,你今天感覺怪怪的,到底有啥事?單秀瑩咧嘴笑了一下,說,真的沒事。接著又問,你們單位上忙嗎?我怕打擾你,這幾天沒有給你發(fā)短信。
梅笙笑了,說,明明有事,你臉上根本就藏不住事,我是專門斷案的,一眼就能看出來。說,你看出來啥呀?你說你看出來啥呀?語氣似乎有些惱意,有些怨意。
單秀瑩低了頭,不再說話,也不看梅笙,梅笙倒顯得有些無措了。正好茶水上來了,單秀瑩說,先喝點(diǎn)茶。梅笙也說,喝茶。
梅笙喝了一口,單秀瑩卻拿茶碗蓋撥拉著茶葉,撥過來,撥過去的,看著茶葉在水里浮沉,憂心忡忡的樣子。梅笙心里有些著急,也有些好笑,但卻不好三番五次地再問。單秀瑩忽然抬了一下頭,眼光和梅笙的一碰,又順下了眼睛。梅笙隱隱感覺,單秀瑩的事與自己有些關(guān)系,越發(fā)不好問了。
還是單秀瑩先開了口,遲遲疑疑地說,我們店的老板……梅笙正敏感著,沒等單秀瑩說完一句,著急地就問,老板又欺負(fù)你了?那小子也敢,看我不收拾他!單秀瑩忙說,不是,不是那樣。梅笙說,那又是啥事?單秀瑩低頭說,他,他想和我交朋友。梅笙越發(fā)不解了,交朋友,交啥朋友?單秀瑩還是低著頭說,就是,就是處對象。單秀瑩說完,抬起頭來,臉上一片緋紅。梅笙這才明白了。
梅笙稍稍遲疑了一下說,那是好事呀!單秀瑩幽幽地說,你覺得是好事嗎?我這些天心里很亂,想找你說說,我怕。梅笙硬笑了一下說,你怕啥?單秀瑩說,他是城里人,我是農(nóng)村的。梅笙說,我以為怕啥!城里人咋了?我也是城里人,三代以前,哪個還不都是農(nóng)村人。單秀瑩說,你不一樣。梅笙說,我有啥不一樣的?單秀瑩說,你是這個城里惟一對我好的人。梅笙說,又來了。單秀瑩說,本來嘛。
服務(wù)員端了面過來。兩碗面,幾盤小菜,服務(wù)員一一擺好了,說先生夫人慢用,走開了。
梅笙和單秀瑩都臉紅了一下,默默地吃面。
吃過飯,一群人又到工頭那里去了,甜嫂也跟去了。楊志看到甜嫂在一大群男人里面,穿著紅衣服,顯得很扎眼。楊志覺得甜嫂不該混在一群男人中間,卻不好給甜嫂說。甜嫂在,一群男人比上午嚷嚷得更厲害,聲音更高了,一個個掙著顯出男人的樣子來。對工頭的態(tài)度也明顯不一樣了,還推推搡搡的。工頭急了,說要打110。本來是想把人都嚇回去,沒想反把人都激怒了,亂罵起來。有的說,我們沒偷沒搶的,110來了還能把我們的■咬了去!有人接上說,我們一人一個,還不把他們吃撐死!又有人接上說,吃不完拿回去給他們女人用去!天南地北的各種口音,比賽著說騷話,說給工頭聽,也說給甜嫂聽。楊志聽到那些騷話,替甜嫂難為情,甜嫂自己卻并不在意,紅衣服還左出右進(jìn)的,她也顯得很興奮。
工頭真的掏出手機(jī)說要打110,一個人一把奪下他的手機(jī),咣的一聲給砸了。人群稍驚了一會兒,幾個人上去又揪住了工頭,厲聲罵起來,你還真要打?平日里你沒少欺負(fù)老少爺們,現(xiàn)在又要打110,要干啥,要抓老子們?有人就喊,揍他狗日的!還有人真動了手。工頭哭叫起來,工頭跟前的幾個人也不敢上前阻攔。
工頭哭著喊著,有本事找老板去,打我干啥?有本事把那些房子拆了,工不就開了,打我干啥?
工頭的話提醒了大家,找老板,不知道在哪里,大家的眼睛就都盯上了那些房子。想想也是,把那些房子拆了。工不自然就開了嗎?就是那些房子拆不掉,他們才十幾天干不成活,掙不到錢??粗切┓孔?,一群人眼睛里都有了火。
拆了它狗日的!不知誰喊了一句,一群人就涌向那些房子。那些房子在周圍的鏟車、推土機(jī)的包圍下,顯得很無奈,這似乎助長了人們的勇氣。
一群人撲過去,好像是有人指揮著,分頭進(jìn)到院子里,見人就往出拉,見東西就往出抬。那些人還沒明白是咋回事,就給拉出了家門。拉出一家的人,搬出一家的東西,就推房子,幾十個人喊一聲,就給推倒了。開鏟車,開推土機(jī)的在車上等了幾天了,看到這情況,以為是接到了命令,就發(fā)動了機(jī)器,推的推鏟的鏟。人們興奮著,拉人,搬家具,推房子,一氣呵成,幾十個院子一時間一片狼藉,到處是斷椽子亂棒子,到處是爛磚頭爛玻璃碴子。
直到最后一家的房子鏟倒,一群人這才嗷嗷地歡呼起來。開著鏟車、挖掘機(jī)的,也把油門加大,把車頭高高地昂起來,來回地跑了幾圈,像得勝回營的將軍。而那些莫名其妙地做了他們的敵人,被拉出去、抬出去、揪出去的城里人,散亂地站在那里,他們一點(diǎn)兒思想準(zhǔn)備都沒有,沒有見到政府的人,沒有見到城建上的人,沒有見到警察,連個說理的機(jī)會都沒有,自己的房子就倒了,被一群民工拆掉了,他們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
楊志不僅參加了拆房,還打了人,而且是個女人,還是個和自己母親差不多年齡的女人。他從來沒打過女人,覺得打女人沒出息,但那會兒,他不知道為啥會那樣做。
他和那些民工一樣,也進(jìn)了一家的院子,進(jìn)去后,就往出搬東西,往出拉人。可那家的主人,一個和自己母親年紀(jì)差不多的女人,過來質(zhì)問,過來攔擋。楊志的心里有些怯意,但還是隨著其他人往出搬東西。屋里本來也沒有多少東西,幾個人一邊躲著女主人的攔擋,一邊快快地往出搬。
楊志看到墻上有個相框,很老的那種相框,和自己家里的相框很像,就取下來,也想搬出去。取下來,就看了看相框上的那些相片。黑白、彩色的都有,有這家女主人的相片,最多的是一個年輕人的相片,他應(yīng)該是女主人的兒子。楊志看著那人,感覺在哪里見過,再往后一看,還是那個人,但穿了一身警服,很威嚴(yán)地站著。沒想到拆到警察家來了,楊志一驚,手里的相框掉在地上了,玻璃碎了,尖利地響了一聲。女主人聽見了,跑過來,看到地上摔碎的相框,邊往起撿,邊強(qiáng)盜、土匪地罵起來。楊志本想解釋是不小心摔的,但女主人看了一眼楊志,罵得更厲害了。楊志不敢還嘴,幫著往起撿相片。
也是著急心慌,他往起一撿,又把一張照片給撕破了。女主人忽然撲過來,抓住他的衣服,在他臉上撓了一把。楊志感覺臉上火辣辣地痛起來,一擦,有血,才知道臉給抓破了,他突然惱怒了,使勁推搡她。女主人不松手,還罵他鄉(xiāng)棒,罵他收破爛的。楊志突然抬手就打了她一巴掌。一巴掌把兩人都打怔了,又過來了幾個人,才把女主人拉出去了。
拆完房子,一群人又集中在一起。楊志看到了甜嫂,甜嫂一身的土,臉上也是土。甜嫂也看見了楊志,看到他臉上的血綹子,就問咋了?楊志就給甜嫂說了。甜嫂說要趕緊抹點(diǎn)紫藥水才行,不然要落一臉的疤。落一臉疤,媳婦就不讓進(jìn)家門了。甜嫂還開玩笑說。甜嫂硬拉著他到不遠(yuǎn)處的一個小藥鋪去,在小藥鋪簡單處理了一下,楊志和甜嫂才往工地上走。
梅笙在看一個卷宗,怎么也看不進(jìn)去,想起單秀瑩中午找他的事,他心里有些亂。心里正亂著,手機(jī)響了,一看號碼,是母親。聽說房子被拆了,母親還被打了,他急忙騎上自行車就往家里跑。
離家還很遠(yuǎn),就看到那一片房子不見了,不知道母親在哪里。他先往被拆掉的房子那里跑。跑了一截,竟碰到了甜嫂,甜嫂和一個民工一起往工地那邊走。
甜嫂也看見了梅笙,認(rèn)出了他,先給他打招呼,問他,梅法官這是去哪里?梅笙說,回家。甜嫂說,梅法官家也在這邊呀?那我們是鄰居了。梅笙說,鄰居怕是當(dāng)不成了,我家叫人拆了,我媽還叫人打了,我得趕緊看去,你們先走。甜嫂想說,誰敢拆法官的房,打法官的媽?忽然一想,嚇得不敢出聲了。
楊志臉上有傷,一直低著頭,這會兒也聽到話音不對,一抬頭,看見了梅笙,果然是上次碰上的那人,是相片上的那人。而拆了他家的房,打了他母親的就是自己。楊志趕忙低下頭。
梅笙看了楊志一眼,依稀在哪里見過,可是想不起來了。也是事急,忙騎車走了,向著家那邊。家已經(jīng)沒了,只剩廢墟了,他不知道到哪里去找母親。
楊志和甜嫂也往工地上跑。
其他的人早回去了。房子拆了,一群人說說笑笑地回到工地。每個人心里都高興著,痛快著。明天就能開工了,不,今天就應(yīng)該算,拆了房,得算一天工錢。
他們?nèi)フ夜ゎ^,可工頭不見了,房門緊鎖著。管工地的幾個人也不見了,房門也緊鎖著。誰罵了一句,狗日的,滑溜得很,怕我們回來要工錢吧?這一罵,提醒了大家。他們?yōu)樯杜苣?怕啥呢?這樣一想,才知道壞了,不知誰喊了一聲,快跑吧,闖下大禍了。幾百人立時四散了。
楊志和甜嫂回到工地上時,工地上一片安靜,看不見人,有些人悄悄地溜掉了,有些人躲在工棚里。
馬明還在,不說話,繃著臉,躺在床上。楊志也默默地走到自己床鋪那里坐下。他有些害怕,有些后悔,要是不給馬明說馬德貴的話,大概就沒有這趟事了。
不一會兒,警車的聲音響起來,警報聲越來越大,到工地院子里了。工棚里的人都翻身坐起來,緊張地尋著警報的聲音看。楊志也坐起來,他覺得自己一定會給抓去的,他臉上有傷,手上有血,一眼就看出來了。其他人臉上沒血,手上沒血。楊志想,拆了法官家的房子,又打了他的母親,在法庭上見到他,咋說呢?自己一定會被判重刑的。判了的話,父母、婆姨咋辦呢?楊志想,婆姨不知道回家了沒,父親的地不知道給占去了沒有?楊志想,工地上會很快開工的,自己要給判了,打工掙錢怕是干不成了,但立交橋很快就能修起來,修起來一定是座很漂亮的橋。楊志眼前出現(xiàn)了立交橋的樣子,比工地門口的效果圖還漂亮,四通八達(dá)的,似乎一直能通到老家那里去。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