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上，國人曾有謠讖之信。何謂謠讖?謠，是歌謠；讖，為預(yù)言。簡單地說，謠讖就是以謠為讖，用歌謠的形式演繹對未來的預(yù)言。令人看來，謠讖乃誑人之舉，其人為因素昭然若揭，或人為作謠，以圖成讖；或穿鑿附會，事后釋讖，不一而足。一首普通的歌謠何以有著如此巨大的能量?答日：信仰使然。

謠讖之信

《國語·鄭語》記有周宣王時的一首童謠：“糜(yan)弧箕服，實亡周國?！?直譯為：那賣桑弓、箭袋的人，就是使周滅亡的人啊)。歷史應(yīng)驗了童謠之語，賣桑弓、箭袋的夫婦收養(yǎng)的棄嬰，正是烽火戲諸侯的周幽王之妃褒姒?！秶Z》是中國最早的一部國別史，記述了上自公元前947年，下至公元前453年各諸侯國的歷史事件。其成書年代，或云春秋末期(《史記》：“左丘失明，厥有《國語》”)，或云戰(zhàn)國初期。以最晚而論，應(yīng)該說在戰(zhàn)國初期人們已經(jīng)有了謠讖的信仰。

既為信仰之物，謠之所以成讖，源于兩種基本的思維，一是相信語言的神秘力量。這一現(xiàn)象在中國文化中俯拾皆是，如古時候“土反其宅，水歸其壑，昆蟲勿作，草木歸其澤”的農(nóng)事咒語，后世“招魂”的呼喚辭、婚禮上的撒帳歌、祭灶的禱告辭等等。二是相信已知或未知事物之間存在著某種神秘聯(lián)系。人們總是試圖破譯這種神秘聯(lián)系，先民龜筮之上是這種文化嘗試的結(jié)果，后世“喜鵲噪好事到”的民俗認知也是這種思維的表現(xiàn)。相信謠讖的預(yù)言和相信卜筮的占驗應(yīng)該說基于同樣的思維，只不過是所憑借的手段不同罷了。

上述信仰被戰(zhàn)國鄒衍和西漢董仲舒所利用，并進一步系統(tǒng)化。戰(zhàn)國時期，陰陽家鄒衍根據(jù)西周以來解釋自然現(xiàn)象的陰陽、五行，創(chuàng)立“陰陽消息”與“五德終始”(土、木、金、火、水五德循環(huán)興替，德是屬性)學說，用天事解釋人世治亂，以之恐嚇當政者，使其不敢不注意人事。首將儒家與陰陽家兩種學說融為一體的是西漢大儒董仲舒，“董仲舒治春秋公羊，始推陰陽，為儒者宗”(《漢書》)。他提出“天人感應(yīng)”說，認為天是有意志、有感情的人格神，皇帝是上天在人間的代理，皇帝的作為可以與天感通，上天通過“祥瑞”與“災(zāi)異”表達對皇帝的嘉許與懲誡。“帝王之將興也，其美祥亦先見。其將亡也，妖孽亦先見?！?/p>

鄒衍、董仲舒的理論因此也成為了中國讖緯之學的淵藪。所謂讖緯，是古代讖書與緯書的合稱?！白彙笔乔貪h巫·師、方士編造的預(yù)示吉兇的隱語：“緯”是指方士化的儒生編輯起來附會儒家經(jīng)典的各種著作。讖緯之學也就是對未來的一種政治預(yù)言。兩漢讖緯之學由于皇帝的偏愛曾經(jīng)盛極一時：“漢自武帝頗好方術(shù)，天下懷協(xié)道藝之士，莫不負策抿掌，順風而屆焉。后王莽矯用符命，及光武尤信讖言，士之赴趨時宜者，皆馳騁穿鑿，爭談之也。”自魏晉而后，雖然讖緯之術(shù)屢遭禁絕，讖緯之學漸趨勢微，但讖緯思想在中國文化中卻成了驅(qū)之不散的幽靈。

謠讖之謠

既名謠讖，有謠才有讖。何謂謠?古人認為，“有章曲曰歌，無章曲日謠”，“徒歌謂之謠”。也就是說，謠是沒有音樂伴奏的歌唱形式。謠乃抒情這意之物：

“心之憂矣，我歌且謠。”除此而外，在古人的認識中，謠還有“辨妖祥”的作用?！帮L聽臚(lu：傳語)言于市，辨妖祥于謠?！币鉃槁牥傩盏恼勗挘梢悦髡蔚檬В宦劽窀柰?，可以知吉兇預(yù)兆。

事實上，最有可能成為讖謠的不是成人謠而是童謠。古人認為：“童子歌曰童謠，以其出自胸臆，不由人教也?！薄蹲髠鳌范蓬A(yù)注更直言童謠的鑒戒作用：“童齔(chen)之子，未有念慮之感，而會成嬉戲之言，似或有憑者，其言或中或否，博覽之士，能懼思之人，兼而志之，以為鑒戒，以為將來之驗，有益于世教?！蓖{能成為讖謠，除了“出自胸臆”的“天籟之音”外，還有信仰上的因素?！胺参逍怯s失位，其精降于地為人?！瓱苫蠼禐橥瘍海柚{嬉戲……吉兇之應(yīng)，隨其象告。”意思是說，五星早出晚出或失其位次，其精華降臨到大地上，化為人形。其中熒惑星(火星，之所以名“熒惑”，取“熒熒火光，離離亂惑”之意)化為兒童，歌謠嬉戲，而其所歌即是吉兇的預(yù)兆。

《晉書·志第十八》里還講了這樣一則故事：三國東吳孫休(公元235~264年)年間，一群小兒聚在一起嬉戲玩耍，忽然有個奇異的小兒來到中間，唱起了?三公鋤，司馬如”的歌，唱過之后又說“我不是人，是熒惑星”，之后，升到天上。大家再看時，他好像拖著_條白色的絲帶，頃刻間就消失了。這件事過后的第4年，蜀國滅亡了；又過了6年，魏國皇帝被廢；21年后，孫吳國滅。這就是“三公鋤”的讖言，而最終全部歸于晉國司馬一家，應(yīng)驗了“司馬如”的事實。

謠讖之讖

日本學者中根淑認為：“支那周宣王時童女歌，厭弧箕服，實亡周國，為童謠之起源……其歌皆詠當時事實，寄興他物，隱晦其詞，后世之人鮮能會解。故童謠云者，殆當世有心人之作，流行于世，刷至為童子之所歌者耳?！睔v史記述同樣也印證了這一點：秦末篝火狐鳴中“大楚興，陳勝王”的起義謠讖，元末韓山童、劉福通“石人一只眼，挑動黃河天下反”的造勢謠讖等等，皆屬“當世有心人”之作，其目的無非是借謠讖以實現(xiàn)其政治企圖。

當然，在諸多謠讖之中，也不乏后世人們穿鑿附會的作品。秦末有“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的謠讖，關(guān)于這首謠讖的理解分歧不一，分歧的關(guān)鍵點是對句中“三戶”一詞的理解上。一解，“三戶“乃指楚國屈、景、昭三大姓氏；又解，楚人怨秦，雖三戶足以亡秦；三解，亡秦的決定性戰(zhàn)役發(fā)生在三戶水(今河北臨漳西)一帶。當然，歷史最終給人們留下了足夠的附會空間，大澤鄉(xiāng)起義的陳勝是楚人，亡秦主力西楚霸王項羽是楚人，建立大漢王朝的劉邦也是楚人。

從內(nèi)容上看，謠讖主要包括占驗個人命運和歷史事件兩種。前者如西漢威帝時的童謠：“燕燕，尾涎涎(tingting，光澤貌也)；，張公子，時相見。木門倉瑯根(失門上的青銅鋪首及銅環(huán)，代指豪門)。燕飛來，啄皇孫?；蕦O死，燕啄矢?！边@首童謠直譯為：燕兒燕兒，尾巴漂亮，假冒張公子的皇帝，時常跑來把她看望，終于從木門飛入宮殿，啄殺皇孫；皇孫已死，燕兒啄矢。童謠以燕子為題，影射了漢成帝寵妃趙飛燕自寒賤而這顯貴，由盛而衰，到最后死亡的人生經(jīng)歷。趙本是宮人，得成帝寵幸后，被立為皇后，后由于趙“執(zhí)賊亂之謀，殘滅繼嗣以危宗廟，悖天犯祖”，被貶為庶人，自殺身亡。

而歷史事件最著者莫過于王朝更迭了。這類謠讖有的是一語成讖式的簡單判斷，如“亡秦者，胡也”，也有的是對完整過程的敘述。如《左傳·僖公五年》中記述的《卜偃引童謠》(卜偃，即以“偃”為名的占卜者)：“丙之晨，龍尾伏辰，均服振振，取虢之，鶉之賁貴，天策焯焯，火中成軍，虢公其奔。”童謠直譯為：丙子目的清晨，龍尾星被日光奪照，軍服威武美好，是奪取虢國的旗號；鶉火星閃亮耀眼，天策星暗淡無光，鶉火星下勒馬整旅，虢公將會逃走。童謠預(yù)言了歷史上有名的“假途滅虢”的故事：晉獻公為取崤函要地，以美女、駿馬賄賂虞國國君。虞國國君貪圖小利，一意孤行，兩次借道給晉國。晉國在滅掉虢國后，移師途中把虞國也給滅了。這首童謠表面上預(yù)言了晉滅虢國的事實，但也不無晉獻公借童謠為其侵略行徑尋找口實的嫌疑。

時至今日，謠仍在，人們?nèi)詴靶闹畱n矣，我歌且謠”；讖已無，以謠為讖的行為已難覓蹤影。但如果就此說，相信占驗、相信預(yù)言的謠讖式思維已從現(xiàn)代人的大腦中剔除干凈卻顯武斷。上世紀末，在日本人五島勉《大預(yù)言》等所謂“世紀預(yù)言”的蠱惑下，有人對“世紀末人類將遭浩劫”的預(yù)言將信將疑；今年年初以來，有人在觀看了羅蘭·艾默里克執(zhí)導(dǎo)的驚悚片《2012》后，又把現(xiàn)實中的諸多災(zāi)害與片中瑪雅人的預(yù)言相互聯(lián)系等等。我們不敢確定上述的疑慮與困惑是人們真實意圖的流露抑或是茶余飯后的戲言，但我們倒是更愿意相信它是后者。(文章代碼：101628)

【責任編輯】王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