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金庸 寫作 自我拯救 自我實現(xiàn)

摘 要：金庸的人生是成功的人生，也是寫作的人生。金庸通過寫作不僅一次次改變?nèi)松壽E，完成自我拯救，而且還不斷實現(xiàn)自我，并最終將個體價值最大化地實現(xiàn)于社會。寫作之于金庸，既是謀求生存的工具與手段，又是實現(xiàn)個體價值的途徑與方式。

金庸的人生無疑是極為成功的人生。無論是作為武俠小說作家還是作為報人，金庸賴以成功的利器就是寫作。沒有寫作，就沒有金庸的武俠小說和社論；沒有寫作，金庸的人生就是別樣的軌跡。寫作使金庸一次次改變?nèi)松壽E，在不斷自我拯救的同時，也不斷實現(xiàn)自我，走上了今天我們能夠清晰可見的人生之路。

一

金庸的寫作能力，在青少年時期就已顯露端倪。據(jù)他當年在衢州中學上學時的同學回憶：“每次語文作文課他都是當堂第一個交卷，獲得最佳評分，作文發(fā)下來，大家爭相傳閱?！雹僖簿褪窃诖似陂g，金庸在當時的《東南日報》副刊“筆壘”頭條發(fā)表了他的處女作《一事能狂便少年》。這篇文章雖短，但其所流露的才氣卻頗得“筆壘”編輯陳向平的欣賞，甚至“不久，他從金華到鄰近的衢州出差，專門到石梁鄉(xiāng)下來看望這位作者……兩人一見如故，談得很是投機，成了忘年交”②。從此，金庸的文章接連在“筆壘”刊出，如《人比黃花瘦——讀李清照詞有感》《千人中之一人》等。更重要的是，當金庸在中央政治學校外交系求學被勒令退學以后，正是陳向平將他“推薦到杭州《東南日報》社長汪遠涵處”③，主要工作是“做記者兼收錄英語的國際新聞廣播”④。

金庸在《東南日報》工作的時間雖然不長，但受益匪淺。據(jù)金庸自己說：“因為有過這方面的專業(yè)訓練，所以1947年上?！洞蠊珗蟆氛锌紘H新聞的電訊翻譯員時，我去投考，成績相當不錯而得錄取。《大公報》于1948年在香港復刊，我被派來香港?！睆纳鲜霾浑y看出寫作對于金庸的意義。沒有寫作，金庸不會認識陳向平，更不會得到陳向平的賞識；沒有陳向平的賞識，金庸就不會被推薦進入《東南日報》從而受到新聞方面的專業(yè)訓練；沒有受到新聞方面的專業(yè)訓練，金庸也就不能在3000余名考生中脫穎而出成為《大公報》的一員，并最終到香港。

金庸承認，“在寫《書劍恩仇錄》之前，我的確從未寫過任何小說，短篇的也沒有寫過”⑤，而一寫就是長篇并獲得成功，的確有些匪夷所思。所以能如此，首先是因為讀書。金庸說：“年輕時培養(yǎng)我創(chuàng)作能力和寫作能力最主要的因素是讀書，特別是閱讀小說?！辈粌H他家藏書頗豐的“書房里的書他大都‘翻’過”⑥，而且，他所求學的小學、中學的圖書館，包括他所一度供職的中央圖書館，都是他讀書的絕佳場所。而在閱讀的小說中，除古今中外文學名著，金庸尤其喜歡看武俠小說，“我自小在小學中學就一直租武俠小說看，買來看，一直就喜歡，古代的武俠小說差不多全看過了”⑦。廣泛的閱讀，豐厚的文學修養(yǎng)，以及因此培養(yǎng)出的寫作能力，尤其是武俠小說的大量閱讀為其日后寫作武俠小說奠定了極為堅實的基礎。其次是因為想象力。金庸的想象力極為豐富。他的兄弟在回憶中是這樣描述的：“每天晚上，小阿哥都給我們講故事。他的故事都是現(xiàn)編現(xiàn)講，可編得天衣無縫，講得引人入勝……”金庸對自己的想象力也頗為自詡，他說：“文學的想象力是天賦的，故事的組織力也是天賦的……我可以把平平無奇的一件小事，加上許多幻想說成一件大奇事?！睂τ趥髌嫘?、故事性極強的武俠小說而言，金庸豐富的想象力無疑是非常關鍵的創(chuàng)作條件。再次是因為編輯工作本身進一步強化了寫作能力，擴大了知識結構。在幾年的編輯生涯里，金庸寫過散文，尤其是寫過大量的影評，而且“由于工作上的需要，每天如癡如狂地閱讀電影與藝術的理論書，終于在相當短的時期內(nèi)成為這方面的‘半專家’，沒有實踐的經(jīng)驗，但理論方面的知識和對重要戲劇、電影的了解與認識，已超過了普通的電影或戲劇工作者”。這為金庸日后在寫作武俠小說時嫻熟的影視劇技巧運用做了充分準備。因此，金庸寫作武俠小說看似偶然，實則在情理之中。更為關鍵的是，正是因為金庸在語言文字、寫作技巧、文學修養(yǎng)、知識儲備、想象力等諸多方面具備了寫作武俠小說的條件，所以才能在香港呈現(xiàn)出武俠小說需求熱和寫作熱時，進行武俠小說的寫作。否則，這樣的契機也抓不住。是寫作讓金庸因武俠小說而進入廣泛人群的視野，并為他帶來聲名和利益，從此而一發(fā)不可收。

《明報》是金庸作為一生的事業(yè)來做的，然而，《明報》的起步卻是舉步維艱。《明報》之所以能堅持而不倒閉，并最終躋身于大報行列，成為香港言論重鎮(zhèn)，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nèi)，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連載金庸新寫的武俠小說作品；一是金庸針對時事而寫的社論。其時，金庸一手寫小說，一手寫社論；對讀者而言，一方面，“許多人為了看金庸武俠，便改買《明報》”，另一方面，“世界上發(fā)生什么事，人們習慣性地想到，看看《明報》的社論怎么說”⑧。如果說武俠小說在最初維系了《明報》的生存，那么社論則促進了《明報》后來的發(fā)展。而無論是武俠小說還是社論，都是金庸在當時極為艱難條件下的辛勤寫作之功。正是憑借它們，成就了《明報》，也成就了金庸。

依賴于少小時多讀書而培育出的，并在以后不斷得到強化的寫作能力，以及天賦的想象力和歷盡世事而磨煉出的敏銳洞察力，金庸一次次地改變?nèi)松壽E，一次次地完成自我拯救。

二

寫作之于金庸，是改變個人命運的工具，但絕不純?nèi)恢皇枪ぞ?。金庸依靠寫作不斷拯救了自我，也不斷實現(xiàn)了自我。

金庸1941年就讀于聯(lián)合高中時，就曾寫過《阿麗絲漫游記》一文諷喻訓導主任沈乃昌。金庸因此被開除而轉往衢州中學。以文字發(fā)表自己的意見，敢于反抗強權的精神由此可見一斑。而在衢州中學時所寫并發(fā)表的那幾篇文章，《一事能狂便少年》論證了“要成就一件偉大的事業(yè)，帶幾分狂氣是必須的”的觀點，《人比黃花瘦——讀李清照詞有感》則借李清照的詞句批判了當時抗戰(zhàn)大背景下“一切吟風弄月，缺乏戰(zhàn)斗精神的思想”和“自我憐惜的心理”，《千人中之一人》更以6000余字的篇幅論述了對友誼的認識，以及對“千人中之一人”友誼的向往和追求，無一不帶有少年金庸的鮮明個性特征。陳向平之所以欣賞這幾篇文章，固然因其語言優(yōu)美流暢，論證旁征博引，但更重要的還是其中所包含的一個17歲少年對所論述問題的獨立思考與見解。

對于自己賴以成名的武俠小說，盡管金庸一再說“武俠小說本身在傳統(tǒng)上一直都是娛樂性的”，但金庸同時強調(diào)，“如果一部小說單只是好看，讀者看過之后就忘記了，那也沒什么意思。……畢竟，小說還是在于反映人生的”{9}。所以，對金庸來說，“寫武俠小說的理想是塑造人物”，生動地表現(xiàn)出人的情感，并“希望寫得真實、寫得深刻，把一般人都不太注意到的情感都發(fā)掘出來、表現(xiàn)出來”，而且“我希望它多少有一點人生哲理或個人的思想，通過小說可以表現(xiàn)一些自己對社會的看法”。例如正邪，“我想寫的跟其他武俠小說有點不同的就是：所謂邪正分明，有時不一定那么容易分。人生之中，好壞也不一定容易分”；例如漢夷，“我念中國歷史和其他書籍，常感到中國古代漢人不論怎樣對待異族，正義卻永遠在漢人一邊，我感覺不太公平，這種想法自然反映到小說上”⑩；再如創(chuàng)新，“我在創(chuàng)作這些小說時有一個愿望：‘不要重復已經(jīng)寫過的人物、情節(jié)、感情，甚至是細節(jié)?！抻诓拍埽@愿望不見得能達到，然而總是朝著這個方向努力，大致來說，這十五部小說是各不相同的，分別注入了我當時的感情和思想，主要是感情”{11}。金庸對文學有自己的見解，對武俠小說有自己的認識，對傳統(tǒng)有自己的思考，對人生有自己的感悟，因而，雖然金庸借用了武俠小說這一人們在習慣上認為的低級文學形式，但通過他的努力與創(chuàng)造在寫作中融入、實現(xiàn)了自我，并因此提升武俠小說的品格，溝通雅俗兩界。

如果說武俠小說讓金庸在藝術世界里得以自我實現(xiàn)并因此而比較間接的話，那么在社論中金庸的自我實現(xiàn)就更為直接。金庸為所創(chuàng)辦報紙取“明”字，“取意于‘明理’、‘明辨是非’、‘明察秋毫’、‘明鏡高懸’、‘清明在躬’、‘光明正大’、‘明人不做暗事’等意念”，制定的報訓是“有容乃大，無欲則剛”，宗旨在于，“根據(jù)事實作正確報道，根據(jù)理性作公正判斷和評論”。金庸的社論充分體現(xiàn)了這一點。金庸寫社論20余年，在評論中，金庸始終堅持以理性、科學的態(tài)度分析問題，力求客觀公正，不偏袒，不粉飾，發(fā)表了很多在當時與常人不同、與眾多媒體不同、甚至與主流意識形態(tài)不同的見解和觀點。例如，“文革”時期，反對極“左”派在香港搞動亂，主張保護中國文化；支持鄧小平的改革開放政策；贊成香港回歸中國，中國收回香港的主權，等等。在此過程中，金庸遭受過以《大公報》為首的媒體的口誅筆伐，更“受到過暗殺和炸彈對付的威脅”，但金庸的回答是：“面對沉重的壓力，有時甚至成為暗殺目標，生命受到威脅，但是非善惡既已明確，我絕不屈服于無理的壓力之下?！毕愀垭m然是自由之港，但要不隨波逐流，而能堅持己見，堅持充滿理性精神的自我判斷，并不容易；尤其是面對種種壓力，甚至生命都已遭到威脅而仍能堅持不改初衷，更屬難能可貴。所以，社論之于金庸，是表現(xiàn)自我、實現(xiàn)自我的重要載體，從中可以看到一個傲然獨立、為了正義而絕不低頭的金庸。

無論是少年時的沖動與輕狂，還是成年后的抗爭與執(zhí)著；無論是在虛擬的江湖世界中任想象馳騁、情思飛騰，還是在真實的現(xiàn)實世界里以理性為光，恪守公平與正義；金庸在寫作中從來不曾，也不愿隱瞞自己。金庸在寫作中自由而真誠地展示了自我，也就在寫作中充分地實現(xiàn)了自我，不僅因此而使自我拯救成為可能，而且最終能夠實現(xiàn)人生價值。

三

金庸對自己的小說修訂過兩次。第一次始于20世紀70年代，是在他寫完《鹿鼎記》封筆之后，歷時近十年，并于1980年由臺北遠景出版社出版。學界將之稱為“修訂本”，以區(qū)別于報紙刊載的“刊本”。第二次修訂是在20世紀90年代末，其小說已被學界施以經(jīng)典命名之后，據(jù)金庸講，“每天要花將近十個小時的時間來修改自己的作品”。{12}

何以要對已大獲成功的“刊本”進行修訂，金庸在早年接受采訪時曾有過回答：“至于小說，我并不以為我寫得很成功，很多時拖拖拉拉的，拖得太長了。不必要的東西太多了，從來沒有修飾過?！瓕碛袡C會，真要大大地刪改一下，再重新出版才是。”可見，對于自己小說寫作中存在的問題，金庸是有比較清醒的認識的，只是限于當時的寫作條件、寫作水平，一時無法避免。一般的讀者可以滿意于“刊本”，但具有嚴謹?shù)膶懽鲬B(tài)度和更高寫作追求的金庸自己卻不能滿意于此。所以，在寫完《鹿鼎記》而自覺無法再創(chuàng)新時，即進入長達十年的潛心修訂期。時間的相對充裕，精力的相對集中，加之思想、觀念相對原創(chuàng)時期也有較大變化，精雕細刻之下，“修訂本”的質(zhì)量大為提高。林保淳先生在認真比對兩種版本之后認為，相對于“刊本”，“修訂本”“大到情節(jié)、人物，小至文字修辭，修訂、更動之處極多”{13}。因此，將“修訂本”視為是“刊本”的脫胎換骨亦不為過?！翱尽币咽菇鹩乖诋敃r聲名遠播，“修訂本”則因其更臻完善而使金庸及其小說影響更大。后世關于金庸小說的研究主要依據(jù)“修訂本”，金庸的文學地位即是因“修訂本”而建立。

對“修訂本”的再次修訂，是因為“修訂本”并非無懈可擊。對此，研究者也多有指出。金庸也解釋說：“我修改的原則是故事的結果不變，人物不變，只是對一些前后矛盾的情節(jié)進行修改。”然而，對金庸的再修訂，學界不認同者甚多。在動機上，認為“求千秋萬世名，亦是金庸的心魔。這是自己對自己的戰(zhàn)爭。這幾年他對自己的‘歷史定位’越來越在乎”{14}；對修訂行為本身，認為“作為歷史小說，不合理地方在所難免，應保持原貌”{15}；在效果上，有言辭激烈者稱：“眼看年過八旬的查良鏞胡亂刪改金學經(jīng)典，金庸迷無不痛心疾首。老查居然把絕代佳人王語嫣送到做皇帝夢做得發(fā)瘋的慕容復的懷抱！純粹狗尾續(xù)貂，慘不忍睹?！眥16}面對種種指責，金庸的回答是：“人家給我的評價，跟我自己沒有關系。人家評價高評價低……應該問批評家的。我的小說以前沒有大的修改，現(xiàn)在要修改，跟進入文學史沒有關系的。我的想法是，把以前小說里的錯誤進行改正，把留下的遺憾挽回?！眥17}

且不論對自己的已經(jīng)成為歷史存在，并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的小說，金庸是否可以一再進行修訂，也不論金庸的一再修訂是否能夠讓讀者接受，單以金庸的修訂行為而論，兩次修訂的初衷，誠如金庸所言，或者是將小說原創(chuàng)時期存在的問題能夠克服，或者是將修訂后依然存在的問題能夠克服，目的是讓小說能夠更趨于完善，至少要自己滿意。金庸是有史以來第一個能夠這樣做的武俠小說作家。金庸能如此做，更加充分地揭示了寫作之于金庸自我實現(xiàn)的重要作用。即使金庸的再次修訂是為了“求千秋萬世名”，也絲毫不顯動機的齷齪。因為創(chuàng)新的自律，不能繼續(xù)通過寫出作品實現(xiàn)自我，但是借由修訂，力求達到至少自己所認可的盡善盡美，無疑是金庸以另一種方式對自我的最大限度實現(xiàn)。

作者簡介：徐淵，陜西理工學院文學院教授，主要從事寫作學、金庸小說研究。

①王浩然.難忘金庸在衢州中學的日子——“三駕馬車”的友誼[A].葛濤.金庸評說五十年[C].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7.此后文獻引用相同處，不再詳注.

② 傅國涌.“一事能狂便少年”:少年金庸的幾篇舊文[A].葛濤.金庸評說五十年[C].

③ 陳淑媛.掀起歷史的一角看金庸[A].葛濤.金庸評說五十年[C].

④ 金庸與池田大作對話錄(節(jié)選)[A].葛濤.金庸評說五十年[C].

⑤ 林以亮，王敬羲，陸離.金庸訪問記[A].費勇，鐘曉毅.金庸傳奇[C].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95.以下文獻出處相同者，不再詳注.

⑥ 賓語，潘澤平.我的哥哥金庸[A].葛濤.金庸評說五十年[C].

⑦ 黃里仁，王力行，陳雨航.掩映多姿，跌宕風流的金庸世界[A].金庸傳奇[C].

⑧ 創(chuàng)立《明報》王國[A].費勇，鐘曉毅.金庸傳奇[C].

⑨ 杜南發(fā).長風萬里撼江湖——與金庸一席談[A].金庸傳奇[C].

⑩ 劉曉梅.文人論武——香港學術界與金庸討論武俠小說[A].金庸傳奇[C].

{11} “金庸作品集”新序[A].金庸.書劍恩仇錄[C].廣州:花城出版社，2002.

{12} 張英.學問不夠是我的一大缺陷[N].南方周末，2002—07—31(21).

{13} 林保淳.金庸版本學[A].葛濤.金庸評說五十年[C].

{14} 吳錦勛.金庸:江湖人物沒有退隱江湖，也就沒有退路[A].葛濤.金庸評說五十年[C].

{15} 彥火.散寫金庸[A].葛濤.金庸評說五十年[C].

{16} 馬鼎盛.金庸，你為何不急流勇退?[A].葛濤.金庸評說五十年[C].

（責任編輯:呂曉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