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曹操和鳳姐，在古代小說藝術(shù)畫廊里，雙峰并立，春蘭秋菊，各盡其妙。

曹操和王熙鳳，都是中國古代文學(xué)里非常復(fù)雜又極其有趣的人物，都是出類拔萃、不可多得的藝術(shù)典型，都是生命力極其充沛、智慧絕對超群的人，都是為達(dá)目的不擇手段的人。他們跟人斗法，奇招、妙招、絕招、損招……層出不窮，令人眼花繚亂。他們算得上中國古代文學(xué)里旗鼓相當(dāng)?shù)哪信樾?。曹操是雄放的奸雄，鳳姐是柔美的奸雄，都是有魅力乃至魔力的奸雄。在藝術(shù)欣賞中，有魅力的奸雄常比單純英雄更引人入勝，更耐人尋味。評論家和讀者也更樂意琢磨。

設(shè)想一下，中國古代文學(xué)人物畫廊如果沒有曹操和王熙鳳這對奸雄，就天缺一角、地缺一塊、人缺一類。古代文學(xué)就缺少如許妙趣，如許風(fēng)趣，如許雅趣，缺少許多人生打斗的經(jīng)驗、章法、哲理。甚至缺少一些妙不可言的語言，比如王熙鳳說“大有大的艱難去處”，成了“文革”時“梁效”評美帝國主義日子不好過的宏文題目。王熙鳳說“燒糊了的卷子”，成了美女自謙的口頭語。

二

曹操和王熙鳳常被看做“反面人物”，卻寫得最好。

曹操說“寧教我負(fù)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fù)我”。

王熙鳳也信奉這樣的道德標(biāo)準(zhǔn)，從不相信陰司報應(yīng)，凡什么事，我說行就行。

曹操和王熙鳳都特別善于“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曹操到底有多少個心眼子?羅貫中未用數(shù)字形容，而是用個文言詞“有權(quán)謀，多機(jī)變”;周瑞家的說王熙鳳“少說有一萬個心眼子”。

曹操和王熙鳳都喜歡笑，高興時笑，不高興時也笑;得意時笑，失意時也笑;勝利時笑，失敗時也笑;順利時笑，困難時也笑……他們既會在歡樂的場合開懷大笑，也會在最尷尬的局面冷笑不已!

他們經(jīng)常笑得如春花之爛漫，用笑感染他人、感動他人。

有時候，他們的笑又比滿臉怒氣、滿臉殺氣更可怕。

曹操滿面堆笑時，人們要警惕，他馬上要殺哪個啦?會不會像借倉官的頭為自己開脫罪責(zé)那樣，再借哪個的腦袋一用?

王熙鳳笑容滿面時，人們得警惕，她接下來要打哪個(丫鬟或奴仆)，甚至殺哪個(賈瑞或尤二姐)?

曹操和王熙鳳都是語言天才，善于辭令，口若懸河，出口成趣，飛花璨齒，天花亂墜，說得比唱得好聽。

可是，有時候，聽曹操和鳳姐說話，誰信誰上當(dāng)。

可惜，曹操和王熙鳳未能邁過時間隧道聚到一起。如果曹操和王熙鳳演場對手戲，不知道有多好看!如果他們是夫妻或情人，那就要多好看有多好看!山東有句俗話叫“好漢無好妻，賴漢眠花枝”。曹操身邊只有卜氏那樣索然無味的平凡女性。王熙鳳身邊只有賈璉那樣情趣低俗的花花公子。實在天不作美。曹操和王熙鳳，天設(shè)一對，地造一雙，偏偏隔朝隔代，又不能像韓復(fù)榘聽相聲那樣，要求關(guān)公戰(zhàn)秦瓊，叫曹操“隔著橋也殺過去”，跟王熙鳳過幾招。遺憾!

三

曹操是文壇的英雄，政壇的英雄，攻城拔寨的英雄，披硝煙、冒戰(zhàn)火的英雄;王熙鳳是閨閣的英雄，理家的英雄，妻妾爭寵的英雄，戴珠翠、抹香粉的英雄。他們在不同的領(lǐng)域，利用他們的聰明才智，呼風(fēng)喚雨，運籌帷幄，克敵制勝。

《紅樓夢》早期點評者已經(jīng)把王熙鳳當(dāng)“英雄”來看待。脂硯齋甲戌本第三回眉批點到王熙鳳的出場時說:“另磨新墨，搦銳筆，特獨出熙鳳一人，未寫其形，先使聞聲。所謂‘繡幡開遙見英雄’也?！?/p>

“繡幡開遙見英雄”，這句話說得多么生動、多么到位。

其實脂硯齋說王熙鳳是“英雄”抄自曹雪芹的原話:秦可卿臨死之前托夢王熙鳳說:“嬸嬸是脂粉隊里的英雄?！?/p>

早期《紅樓夢》點評家涂贏的《王熙鳳贊》頭兩句是“鳳姐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也”。直接把曹操的考語加到王熙鳳頭上。

也有點評家在把王熙鳳跟曹操掛鉤同時，意猶未盡，再加上唐代著名奸相、以“口蜜腹劍”著稱的李林甫，或加上篡奪漢家江山的王莽。甚至有人把王熙鳳跟明朝的奸相嚴(yán)嵩相提并論，有人認(rèn)為曹雪芹寫王熙鳳時借鑒了《水滸傳》里的吳用。這都是用文學(xué)作品和歷史上的男性奸賊型人物為坐標(biāo)來評價王熙鳳。

也有用歷史上的真實的女性人物來借指王熙鳳的，黃昌麟在《紅樓夢二百詠》中說:“漢家呂雉是前身”，又把王熙鳳跟呂后掛聯(lián)起來。

在當(dāng)代紅學(xué)家中，王昆侖把王熙鳳跟曹操類比，說，讀《三國演義》恨曹操罵曹操，曹操死了想曹操;讀《紅樓夢》恨鳳姐，罵鳳姐，不見鳳姐想鳳姐。有的紅學(xué)家干脆把王熙鳳叫“女曹操”，而何其芳先生卻認(rèn)為，王熙鳳“并不是曹操這個不朽典型的簡單重復(fù)。女性的美貌和聰明，善于逢迎和善于辭令，把這個極端利己主義者更加復(fù)雜化了，更加隱蔽得巧妙了，因此我們在生活中從來不會把這兩個名字混淆起來，不會把應(yīng)該叫曹操的人叫做鳳姐，也不會把應(yīng)該叫做鳳姐的人叫做曹操。這是一個笑得很甜蜜的奸詐女性”。

四

王熙鳳跟曹操一樣，雖然是一般意義上的“反面人物”，卻有讀者緣。王昆侖先生說過，王熙鳳如莎士比亞筆下的陰謀家麥克佩斯一樣，“是壞蛋，但卻是一個具有深刻而強大靈魂的壞蛋。因此，她喚起的不是反感，而是同情?！?/p>

“深刻而強大的靈魂”，這詞太妙了。但用“壞蛋”二字能不能恰如其分地概括王熙鳳?我存疑。因為，我們不得不辯證地看待王熙鳳的“壞”。有時候，王熙鳳的“壞”是真壞，比如說，她害死張金哥這對情侶;有時候王熙鳳的“壞”，是自衛(wèi)反擊的壞，比如說，她對待賈瑞;有時候，王熙鳳的“壞”，是不得不壞，比如說，她對待趙姨娘;有時候，王熙鳳的“壞”，是迫不得已的壞，比如說，她對待尤二姐。在多數(shù)情況下，王熙鳳給人造成的印象常常是相當(dāng)好甚至非常好，而且王熙鳳不是裝腔作勢的好，是真好。比如她對賈寶玉和大觀園群釵的友善和關(guān)愛，比如王熙鳳在困難情勢下扭轉(zhuǎn)局勢的本事。王熙鳳身上壞與好的哲理，分析起來特別有意思。

王熙鳳太復(fù)雜多面、豐富精彩，我們無法用“好人”或“壞蛋”判斷王熙鳳。同樣不能用這樣簡單的詞語來概括曹操。如果對這兩個人非加個“壞”字不可的話，是不是用多點兒愛意、多點兒調(diào)侃、多點兒頑皮色彩的“壞包”更合適?

是的，曹操和王熙鳳是一對“壞包”，有點兒可愛的壞包。曹操和王熙鳳，都是殘忍狡詐、陰險毒辣的人物，都是劣跡斑斑、巧語綿綿的人物，又都是充滿情趣、諧趣、雅趣的人物，是經(jīng)常給人帶來歡聲笑語的人物。他們都很“壞”，他們的壞，是高智商的壞，有水平的壞，他們壞得有情趣，壞得有雅趣，壞得好玩兒，甚至壞得可愛。他們是聰明絕頂?shù)囊粚Α皦陌薄?/p>

而王熙鳳跟曹操并列，是古代小說最成功而且最豐滿的藝術(shù)形象。用文藝?yán)碚撔g(shù)語來說，他們都是成功的“圓形”人物，不是個性比較單一的“扁形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