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詩
生他的時候正好下雨
火葬的時候又是下雨
一生就活在兩場雨的
中間,一枚閃電葉子
噢,不,為什么不說雨活在他的兩
頭,或者說是他把一場雨首尾撐開
為什么不把雨
下回天上去
繼續(xù)杜撰,生命中那些晴朗部分
白云朵朵,從我胯下流過
203路公共汽車
陌生女子,二十四、五歲
模樣中等,穿職業(yè)套裙
此刻倚窗而立,將吊環(huán)抓得緊緊
吸引我的并不是這些
而是她的膝蓋
兩只膝蓋,上面密密布有
竹涼席的印記
長方形、口香糖般大小
仿佛是生活在身體上蓋下的章
這是1996年十分流行的
一種竹涼席,大街小巷叫賣聲聲
我已經(jīng)猜到她是公司白領(lǐng)
租房子,和男友同居
房間沒有冷氣
喜歡后入式
……
當(dāng)晚回家我就和女友
模擬了一把
第一次采取這狗爬式
足足折騰了一個小時
膝蓋上的印記
果然,如出一轍
此后我上班只坐203路公車
但再也沒見過那個
無比性感的女子
春運
長長鐵道線上
綴著無數(shù)
蓬頭垢面的小站
小站后面
藏著無數(shù)
燈影晃動的故鄉(xiāng)
火車嗚嗚吐出一批
又吃進一批
很快就開走了
只留下廣場,和廣場上
一堆又一堆
隔夜的肉體
如果你現(xiàn)在才來到這首詩中
一定分不清
他們中的哪些
是火車吐出來的
哪些又是
故鄉(xiāng)吐出來的
藏在小便聲中的女人
我和張宇宙住左邊
右邊是四位女同事
中間,用塊木板隔開
晚秋的新疆喀那斯
牧民旅館又破又冷
衛(wèi)生間就是狼狗出沒的
野外樹林
男生們干脆藏在門縫后
對著馬路小便
女生們只能用洗臉盆
整個晚上我和張宇宙打賭
能否通過她們小便的聲音
猜出誰是那個
稍胖一點的
剛剛離異的
能歌擅舞的
喜歡詩歌且被張宇宙暗戀著的
可每一次她們都
始于嘩啦啦
止于淅瀝瀝
聽得出都在盡量夾緊聲音,盡量
在幽暗的光線中側(cè)隱著臉龐
直到第二天清晨
四陣腳步聲從門外經(jīng)過
我們一下子就確認了她們的身份
那一刻我和張宇宙
狂笑起來
覺得小便這玩意真了不起
它比腳步聲更容易把一個女人隱藏起來
連偉大祖國都扛不住冬天
從漠河到三亞
從烏蘇里到怒江
冬天一夜間就占領(lǐng)了祖國
之前它是支坦克旅
沿秋天的河谷推進
晝伏夜出
屁股上卷著落葉
滴水成冰的早晨
多少生靈附著在霜花上
滿眼白花花的
噢,但我不能說涂炭
孩子們爬上履帶
摳下冰凌
舔噬著,在大地上追逐
大雪中節(jié)節(jié)失守的國土
多少事物令我人陌生?
港灣橋下那個老乞丐
昨夜死于第九孔橋洞
伴隨夕陽墜落前的
紅光一閃
在我徹底看懂他的手勢之前
一輛祖國的夜卡車在故鄉(xiāng)拋錨
司機和副駕,兩只煙頭
把懸崖邊的夜色
晃動地?zé)o比不安
我多想告訴他們,不要怕
不要因寒冷而戰(zhàn)栗
但只要我躍出草叢
帶著滿身星光,就是叛國罪
郊外的午夜我看到大地欲飛
黑暗更加盛大
一列火車,突如其來
閃進我的左側(cè)
還以為曠野上
不會再有任何什物了
接著一條河流
也加入其中
在車燈下波光粼粼
必須控制好油門
克制超越的欲望
才能與它們比翼并行
如果此時,大地能保持同一節(jié)奏
流星將劃過遠方的叢林
我就一定會帶著它們
——飛起來
但旅客們都已睡熟
火車窗戶后面我看不見那些
引頸張望的面孔
他們也就看不見,我
在午夜的鄉(xiāng)村公路上躍躍欲飛
悵然若失時
世界開始變形,立交橋
赫然在前,減速穿過河流
又聽到頭頂,隆隆震動
無暇再顧及彼此的命運
分頭沒入
各自的黑暗中
蘇爾
能將喀納斯湖畔一種草
制成樂器
且把一個民族尾聲部的悲鳴
吹進胡茄十八拍的
如今只剩葉爾德西老人
69歲
在圖瓦族已是絕對高齡
湖水年年湛藍
老人吹草笛的氣息
卻一天比一天微弱
有時仿佛是草在吹他
或者,互相吹
我無法想象老人西去后
這稀世之聲將如何入殮
那時也許再也找不到
說圖瓦語的抬棺人
喀納斯湖畔孤零零的草
從此何處覓知音
它們注定只能像
天下所有荒草一樣
兀自搖曳
萎于秋風(fēng)
像忍住感動一樣忍住寒冷
注:蘇爾,是新疆北部圖瓦族的一種草笛,用喀納斯湖畔一種蒙古語叫“扎拉特滿達力斯”的草制作而成,目前全世界能演奏此樂器的僅剩70歲的葉爾德西老人。圖瓦人屬于中國北方最古老的游牧民族之一,目前,喀納斯村和與其鄰近的禾木村共居住著1400多名圖瓦族人,他們使用的圖瓦語是中國現(xiàn)存的稀有語種。由于該民族嗜酒,近婚,生育能力很差,壽命也較短,因此有專家預(yù)測,圖瓦族在不久的將來可能消亡。
傾陷的斜面
天快黑了
天真快黑了
小時候是祖母
現(xiàn)在是情人梅子
必須盡快趕羊歸欄
或?qū)⒙闳橄蛴以傧蛴?/p>
才能捕捉點窗外的微光
她們說著說著我哭著哭著
天就完全黑下來了海浪喧嘩著
世界的寂靜盛大無比我的愛與狠
大過世界的寂靜我摸黑寫下這首詩
你們讀的時候就請自各點亮一盞燭臺
在夜風(fēng)起時輕撫這啵啵響的聲帶與魂靈
甲乙丙丁
舷窗邊的宇航員甲
盯著一顆陌生的藍色星球
輕輕舉起彈弓
海水濺向銀河
遠航歸來的海員乙
在人影幢幢的碼頭
卸下萬噸巨輪的纜繩
綁住一只光潔蘋果
ICU里的小護士丙
在一位絕癥病人
回光返照的剎那
一把露出,從未示人的乳房
世界巨大的陰影里
有人蹲在盡頭
他目睹了這一切
但從不說出
掄南瓜苗子的母親
早上八九點鐘,陽光
溫暾暾照著
應(yīng)該是春末夏初的季節(jié)
村里的叫驢草驢們
一大早就開始
遙相呼喚
汲水的姑姑
青青走過庭院
總是在這時,母親側(cè)臥窯洞門前的坡地
掄南瓜苗子,她輕輕抹平
瓜葉上的露水,細心掐掉
瓜秧子上那些多余的嫩尖尖
那時應(yīng)該還是一個溫婉少婦
不記得是否具有一個少婦
該有的溫婉曲線
只記得她掄南瓜苗子的神情
既專注又幸福
太陽斜斜照著,她側(cè)臥坡地的影子
越來越短,我在她身后,既沉默又新鮮
有時也把目光移開,眺望太陽升起的山那邊
午夜面對國家地圖
大大小小的省份之間
我習(xí)慣將所到之處
一一標(biāo)注
彩色的道路與日夜
喧響的河流
除西藏和臺灣
我千層百納的布鞋
都已踏遍
摸不到
雪山之冷也摸不到
巖石之礪
憂傷猝不及防
大地已然老去而我還年輕
總有一些人
步我的后塵
總有一些人
以肅穆對肅穆
撫慰一張地圖
讓一些事物逝去
讓另一些反復(fù)來臨
自殺樹
——要么熱烈地活,要么痛快地死,立秋一過就自殺,決不任秋風(fēng)宰割,故名。
時令小雪
皖中大地,江淮之間
樹葉加速枯黃
風(fēng)呼呼吹走一些
枝頭還稀稀拉拉,留了一些
而我要說的是
淮南境內(nèi),一排自殺樹
立秋一過就脫光葉子
干尸般,僵立泥土中
一任頭頂星河流轉(zhuǎn),唳雁驚飛
這些看上去年輕偉岸的喬木
如此急不可耐地,自絕于樹類
是不甘被秋風(fēng),一刀一刀凌遲
還是拒絕與季節(jié)同流合污
如果將人比作一棵樹
我的骨頭上,肯定刻有35道
星印斧斫的年輪
如果把人生比作四季
現(xiàn)在應(yīng)是夏秋之交
將跨金色十月
然后風(fēng)寒露白,冬夜漫漫
大地單薄得,一咳嗽就
暴出脖子上的青筋
幸虧一場及時趕來的大雪
將四野的荒涼,深深制止
我從不擔(dān)心自己的命運
肉體寂滅后,靈魂萬劫不復(fù)
但我擔(dān)心它們,這些自殺樹
年年一聲驚蟄
都要忍受,被春風(fēng)
一口一口吹醒
風(fēng)中的燭光
上千支蠟燭點亮在人民廣場
從解放路高架看過去宛如秋夜星空
穿制服的廣場管理員
又心領(lǐng)神會地,把路燈拉閘
廣場就愈發(fā)顯得
遼闊,幽深和突兀
類似的場景
我曾在華沙,在長崎,目睹過
一個民族暴戾之后
散落的疼痛
此刻大團大團的風(fēng)
涌進廣場
把上千支蠟燭的孤獨和孱弱
搖曳得無以復(fù)加
有那么一些
噗噗幾下就熄滅了
還有一些
匍匐扭曲好一陣后
又頑強地挺直了火苗
后來大半個廣場被陰影籠罩
路燈管理員
又適時地,把開關(guān)摁亮
那一刻人群靜極
每一支蠟燭都在流淚
沒有人追問
今晚,是誰,首先來到這里
但每個人眼睛里
都緩緩溢出
一個遺像或一座遺址
在風(fēng)中閃爍,隨燭光明滅
漢語中的春天
立春是鄰居李家剛剛長成的女子
凌晨即起在雨水的鏡子里洗著細眉,妹呀
喜鵲的喳喳聲中我要迎娶新娘
鄰村的二流子一大早就來到酒缸邊如癡如
醉
二十里鋪的桃花開了
二十里鋪的桃花是你披星戴月的嫁妝
隔山望水的嬌羞,就連桃花也抖落一樹
妹呀,清明時節(jié)你不了解井水的渴意
離家三年的民間藝人昨夜摸黑回到故鄉(xiāng)
使四姑娘山上一只鹿孕育了四個春天
種子驚蟄的氣息,到屋后的菜園里鋤草施肥
相繼而來的五位公社婦女在谷雨中翠綠而
豐腴
妹呀向著大地更深處,荷葉在池塘立夏
就連捉迷藏的孩子也在暮色中乘風(fēng)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