速溶咖啡瓶里的螢火蟲
將一只螢火蟲裝入速溶咖啡瓶,然后又爬到城市的樓頂將它放飛?!诖迳洗簶涞拈L篇小說《挪威的森林》中,這個關(guān)乎人類信仰和心靈的片段猶如一點螢光照亮了“樓頂上的黑暗”。
“我拿起裝有螢火蟲的速溶咖啡,爬上樓頂天臺。天臺上空無人影,不知誰忘收的白襯衣搭在晾衣繩上,活像一個什么空殼似的在晚風(fēng)中搖來蕩去。”一個人獨自爬到樓頂天臺上,正是可以俯瞰城市之夜的時刻,也是可以獨享其孤獨和沉思的時候。帶著這樣一只裝有螢火蟲的速溶咖啡瓶子爬到樓頂天臺上,不是黯然神傷,在放飛螢火蟲的過程中,遙望天宇和俯瞰城市之夜,一個人靜悄悄地進行著個體的狂歡。
這只“速溶咖啡的瓶子”,里面曾經(jīng)裝滿了“咖啡”這種深褐色的粉末,當(dāng)它被勺子挖空,它是落寞的,并且黯淡。而它現(xiàn)在裝著光,一只螢火蟲的“淺淡的光”,這個即將廢棄的器物在螢火蟲發(fā)光的那一瞬“復(fù)活”了,燈罩一樣掛在樓頂上。于是,這個站在樓頂上有光陪伴的人有福了。
“天臺上空無人影”,這是對的,帶著一只裝有螢火蟲的瓶子來到樓頂上是不需要任何人陪伴的,帶著瓶子和蟲子的光就夠了。嘈雜是一種貧瘠,而寂靜卻是一種真正的富盈,在有著“一件不知誰忘收的白襯衣”在晚風(fēng)中“搖來蕩去”的場景里,豐厚的寂靜獎賞了體驗這空蕩蕩的樓頂?shù)娜耍@使得他可以“合上眼簾,許久地沉浸在記憶的暗影里”。
蟲子的弱小總是對應(yīng)著人的強大。把一只螢火蟲裝入喝空了的速溶咖啡瓶子里,是人為地給一只蟲子制造了一個囚禁地,這樣的舉動類似于我們少年時把一只甲殼蟲塞進火柴盒里,或者用一根棉線拴住蜻蜓的尾巴,都是少年不諳世事的惡作劇。而我所看見的所有寬恕和放飛的舉動中卻存在著一種神圣和莊重,將一只本以裝入咖啡瓶的螢火蟲重新放飛的舉動更是浸透了一個人的內(nèi)省。
有兩種處境,一種是屬于螢火蟲的,那光滑無比的速溶咖啡瓶的堅硬內(nèi)壁,另一種是屬于孤獨的爬到樓頂上的人的,那高處的風(fēng)聲四起,且與下面輝煌的城市夜景相隔離。一個人爬到樓頂?shù)钠脚_上放飛螢火蟲實乃為了體驗這種獨特的處境。而放掉螢火蟲只是一瞬間的事,卻因為停留在樓頂上的回憶和懷念而變得綿長而細(xì)密。小說就是這樣的東西,那些稍縱即逝的,電光火閃的,反而比漫長更加漫長,比緩慢更加緩慢。
蒼蠅與火柴棍
把一只蒼蠅當(dāng)做火柴棍用。這樣的事發(fā)生在薩特的長篇小說《理智之年》里。在常規(guī)的思維看來,這把蒼蠅的腦袋劃向一張火柴皮的舉動實乃失去“理智”的事。但“不理智”的事照樣在小說中發(fā)生。
而“蒼蠅頭是劃不著火的”——小說中的那個叫馬跌的男人沮喪地想。在一個炎熱的夏天,這個叫馬跌的男人來到了“充滿蒼蠅味”的鄉(xiāng)下,他忽然發(fā)現(xiàn)了蒼蠅頭和廚房里火柴棍的硫磺頭的相似,于是他就有了把一只拔掉了翅膀的蒼蠅頭劃向火柴皮的荒誕之舉?!吧n蠅頭是劃不著火的”這個結(jié)論中,有一種虛無在產(chǎn)生,一個活生生的東西變成為無用之物。
把一只蒼蠅當(dāng)做火柴棍使用的怪誕行為,也是一種取消功能的行為,它取消了作為一種飛行流竄的蟲子——蒼蠅的種種生命功能(蒼蠅也是有生命的,盡管它令人感到惡心),從“蒼蠅”到“火柴棍”之間,步途僅有一步,而且在我看來是以一只蒼蠅飛竄的速度。在一片寂靜中,虛無突然發(fā)生,虛無是沒有火花和溫度的,假使不是蒼蠅,是一根火柴棍,小小的火焰將照亮我們的臉膛;并且這虛無也無聲,在馬跌將蒼蠅頭劃向火柴的那一瞬,我們期待到的不是“哧的一聲”,而是一片死寂。虛無就是此物,它是一個被擦癟了的蒼蠅頭,一個被否定了其是一個生命,也被否定了其是一根火柴棍的衰退之物。
在把一只蒼蠅當(dāng)做火柴棍用的懵懂行為中,我們所看到的是虛無的夾縫。而回憶這個叫馬跌的男人在他七歲時住在鄉(xiāng)下期間所干的惡作劇,小說的作者便進入了虛無的夾縫中?;貞浺粋€孩子七歲時所干的“心不在焉”的事,不是寫作的輕浮之舉,我們恰恰在這樣的插曲中看到一種肅穆,一種探討存在和虛無的肅穆。
讀薩特的小說,我們應(yīng)該認(rèn)識到這個相貌丑陋的男人是在對荒唐的世界感到惡心,而不是對一只蒼蠅感到惡心,是對非人的生活感到惡心,而非對生活本身感到惡心。讀他的短篇小說《墻》,讀他的長篇小說《厭惡》也是如此。在小說《墻》的結(jié)尾,我們看到了一個在法西斯監(jiān)獄里飽受折磨的人終于大笑起來,“我笑得那么厲害,以致眼淚涌上了我的眼睛”,這個結(jié)尾就像“蒼蠅頭劃不著火”那樣讓人感到濕冷。
現(xiàn)在想來,我們在小時候把一只蜻蜓翅膀上的黑痣剪掉,或者把一群螞蟻活活地淹死等惡作劇,都是值得在人生的漫長路途中逗留片刻時追憶、剖析之事,當(dāng)我們回望這些微曦的時光片斷,我們感到生存的沉重和辛酸。那些小的,細(xì)微的,現(xiàn)在看來都是重大的,就像雪停了,雪片早已不再飛舞,而積雪的房頂閃著耀眼的白色寒光。
馬拉默德的稻草人
我讀過的一部小說,馬拉默德的《伙計》,到如今只剩下了我記得的一個句子:“掛在繩子上的莫里斯的連衫褲飄動著,像稻草人?!蹦鞘且徊块L篇小說呵,可到如今只剩下這個句子就像一個繩鉤勾住了我。一部長篇小說,它越讀越短,我想這應(yīng)該是它最好的結(jié)果。
在這樣的一個句子里,模糊的記憶已經(jīng)把它的內(nèi)容抽干,不是么?我讀馬拉默德的《伙計》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很多年前,我恰逢小說中的那個“伙計”一樣年輕,并且同樣的身無分文,一文不值,同樣的被強烈的性欲所折磨?,F(xiàn)在想來,閱讀小說《伙計》是一件可以讓一個年輕人的腦袋充血的事,可如今,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已經(jīng)全部忘記,甚至連小說大致的梗概也需要借助重讀小說的簡介來幫助回憶,一點一點地慢慢回憶。
而現(xiàn)在,只要我想起馬拉默德寫的小說《伙計》,“莫里斯的連衫褲”就會立刻“飄動”起來,我的身體搖擺,顫栗,進入一種強烈的身體反應(yīng)。在這個被孤立、抽干的句子中,我已經(jīng)注入了過多的個人的情感和體驗,我甚至一度對這個句子產(chǎn)生了幻覺。這么多年來,我由這個句子產(chǎn)生的幻覺共計有:一個人掛在繩子上,它飄蕩著,就像一個稻草人;一個穿著衣服的稻草人掛在繩子上飄蕩著;一個人背著稻草人,一張人皮掛在繩子上等等。我記得我在馬拉默德的小說《伙計》中突然讀到這個句子時,我的身體猛然地震動了一下,仿佛被人推了一把。是稻草人嗎?是馬拉默德的稻草人嗎?
在馬拉默德的《伙計》中,“掛在繩子上的莫里斯的連衫褲飄動著,像稻草人”這句話在場景描寫、人物對白、心理糾纏中埋伏著,仿佛稻田中真正的一只稻草人,呆呆地伸著它的膀臂,只等那傻乎乎的鳥雀們飛近,它便現(xiàn)出了人形,突然揮動其手中的破蒲扇,顯示了其恐嚇的本事。受恐嚇的不是我,我是被震住了,一種張力含在在句子里,一種縮影藏匿在句子里。我通過這個句子感受到了小說《伙計》全部的敘述力量。
連衫褲是一種什么褲子?它為何可以像一個稻草人?莫里斯是誰?他是老板還是伙計?他穿著連衫褲干什么?他穿著連衫褲后也像一個稻草人嗎?為何有風(fēng)?為何要有風(fēng)?——所有這些由一個句子引發(fā)的問題都可以成為小說《伙計》的問題。在這個被抽干了內(nèi)容的句子里,“莫里斯的連衫褲”是一個隱喻,“稻草人”是另一個隱喻,它們是兩個連在一起的隱喻,結(jié)構(gòu)如同一件像極了人形的“連衫褲”。
馬拉默德的這部小說也被譯作《店員》,而我讀的是《伙計》,是從舊書攤上淘來的舊貨,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的外國文藝叢書中的一本,在它的封底上還印有該叢書的其他外國文藝集書名,我已經(jīng)讀過的有卡夫卡的《城堡》,加繆的《鼠疫》和《荒誕派戲劇集》。我讀《伙計》的時候非常年輕,就像馬拉默德筆下的那個喜歡偷窺女人洗澡的“伙計”一樣年輕,被強烈的性欲折磨的時候,我就去讀《伙計》中描寫偷窺的片段。一本舊書,上面已經(jīng)有人用鋼筆尖惡狠狠地畫了很多痕跡,我也畫,那時我們都是被年輕而旺盛的性欲折磨的稻草人。
沉悶的運河
沉悶的運河是什么河?且看托#8226;艾略特長詩《荒原》第三章“火的布道”中關(guān)于沉悶的運河的描述:“一只老鼠無聲地爬過草地/在河岸上拖著它粘濕的肚皮,/而在一個冬日傍晚,在一個煤氣廠后面/我正在這條沉悶的運河里釣魚,/沉思著國王我兄弟的沉船/沉思著在他以前的國王,我父親的死亡?!蔽翌^一次讀到這些句子的時候,嗅覺起了作用,忽然間聞到一股濃重的煤氣味在托#8226;艾略特的詩句中彌漫。
作為河流的一種,運河有著更多的人的氣息在里面。運河繁忙,而運河里的水流緩慢。托#8226;艾略特告訴我們,運河是一種可以帶來“空瓶子,三明治紙,絲手帕,硬板合,煙蒂頭,或者夏夜的其他痕跡”的河,運河兩旁聳立著更多的工廠?!拔艺谶@條沉悶的運河里釣魚”,背靠著“一個煤氣廠”,這運河的水肯定是溶解了很多煤氣的河,缺少氧氣的河,連“老鼠”也是灰溜溜而“無聲地”“拖著它粘濕的肚皮”。在“我正在這條沉悶的運河里釣魚”中,一種哀傷猶如毒煤氣在彌漫,“我正在”的現(xiàn)在進行時和“沉悶的運河”短語間有一種淤積和堵塞,而“釣魚”只是一種動作和姿勢罷了。而在煤氣味中的沉思和一個人抽著煙的沉思有什么區(qū)別?“我正在這條沉悶的運河里釣魚”是缺氧的,是渾噩的,和悠然相反。
河的“沉悶”來自煤氣的籠罩,來自“煤氣廠”矗立的陰影。沒有“魚”出現(xiàn),只有空蕩蕩的“釣魚”一詞?!拔摇痹凇俺翋灥倪\河里釣魚”是一反常態(tài)的人生,它斷然拒絕了冬日斜陽、葦草萋萋、空澗鳥鳴,它是一個在工業(yè)文明的陰影里掙扎的人在獨自垂釣沉思。我吟誦這些煤氣味很濃的詩句,觸摸著“沉悶”、“沉思”、“沉船”這些在一條“沉悶”的運河里不斷下墜的詞。在這樣“沉悶的運河”旁,“我”除了可以沉思“沉船”和“我父親的死亡”還能沉思什么!
在我們這里,煤氣廠也是有的,并且我們?nèi)叶汲缘竭^有煤氣味道的魚,被化工廠污染的魚。我們這里隨處可見湖泊上漂著的白花花的死魚,煉油廠的大火炬沒日沒夜地燃燒著熊熊的火焰,日子過得平靜而令人恐懼。老鼠也非常多,體型肥碩,并且一點也不怕人,城市的污水晝夜不停地奔流到長江里去。我喜歡抽煙,在吸進煙霧的時候,也把一氧化碳和二氧化碳、尼古丁一齊吸進肺里去。我去過一些地方,那就是所謂的旅行,我去過蘇州,去過紹興,我在運河的岸邊呆坐過,也隨著一群人乘著游艇在漂著油污、泡沫和垃圾的運河上破浪前進。
我喜歡的電影《跟我走一回》中,有著我喜歡的運河兩岸的風(fēng)景,那些銹跡斑斑的工廠,簡易的碼頭,鏡頭緩慢而冗長。好的電影是需要好的風(fēng)景陪伴的,在電影《跟我走一回》中,運河兩岸的陌生風(fēng)景,就像這個講述父子情深的故事本身一樣安靜而令人感傷。
“我正在這條沉悶的運河里釣魚”這句話是獨白,是靜默的。我讀這句詩的時候,不僅聞到了煤氣味,還感覺到了背后正霧氣彌漫,我想那大霧是托#8226;艾略特的,也是倫敦的。
死去的知了的外殼
死去的知了的外殼是什么東西?在村上春樹的長篇小說《挪威的森林》中,這些散落在路面上的“死去的知了的外殼”任由一對戀人踩踏著,在他們的腳下“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這死去的知了的外殼,在我看來正是那喪失了情欲的東西,也是無法再制造嘶鳴的東西。死去的知了的外殼是夏日的樹林里最為空洞之物,干燥而脆薄。試想,在夏末這樣一條由“死去的知了的外殼”鋪成的林中小路上的散步,我們除了可以感受到“死一般的寂靜”還能感受到什么?
“我們在死一般寂靜的松林里走著,路面散落著夏末死去的知了的外殼,在腳下發(fā)出清脆的響聲。”知了的死,也是一片松林的“死”(松林“死一般的寂靜”也是一種死,一種喧囂消退后的失神和呆滯),而唯有知了成為“死去的外殼”,人進入松林里散步才有可能。散步向來是人的一種伴隨著沉思和默想的行為,散步可以使人避免成為“知了的外殼”。
死去的知了的外殼中有一種空洞,這空洞曾經(jīng)發(fā)出嘯鳴,這空洞由收縮的腹部和振動的胸腔組成。但這空洞現(xiàn)在只能盛滿寂靜,寂靜是知了的外殼最后的填充物?!拔覀儭笔窃凇八酪话慵澎o”的松林里走著,這“死一般的寂靜”是呵護,也是遮蔽,它可以讓“松林”里的人不受打擾地走在里面。“我們在死一般寂靜的松林里走著”,進入“松林”即是進入“死一般的寂靜”中,把喧囂的世界擋在外面。人在松林中,可以干一些秘密的事,也可以想一些心事,而“我們”什么也沒說,什么也沒有做,這是“死一般的寂靜”時刻!
在“死一般寂靜的松林里走著”,這是發(fā)生在“夏末”的事,“夏末”意味著一種終結(jié),猛烈的陽光、瘋狂的交配和知了的嘶鳴都將遠(yuǎn)去,盛夏成為過去時,“夏末”是一種下降,知了“散落”在路面,松林被寂靜籠罩。在“死一般寂靜的松林里走著”,是與世隔絕,是與死亡心照不宣。
一條路,一條林中小路,鋪著死去的知了的外殼?!拔覀冊谒酪话慵澎o的松林里走著,路面散落著夏末死去的知了的外殼”,這樣的敘述有一種殘忍的美在其中。在“死一般寂靜的松林”里的漫步與行走,也是一種彌漫著歡欣的漫步與行走,這歡欣來自“死去的知了的外殼”,來自它們在“我們”腳下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路面散落著夏末死去的知了的外殼”是我所見到的死亡的最壯觀場景,“散落”正迎合著死亡的連續(xù)性和偶然,“散落”不是鋪天蓋地,是不飽和,是接二連三。它們讓我想起村上春樹的這部小說中那些悄然而逝的年輕的自殺者。
把身體繞在單桿上
人在孤獨中,會干出些什么事?有余怒的詩歌《一條線,向前延伸》為證:“悲傷時,他將身體/繞在單杠上,有人喊他/他繞得更緊?!痹谶@首詩歌中,余怒似乎在表明孤獨的身體乃是“纏繞的身體”,不理會任何人的身體,且“有人喊他”,“他”將“繞得更緊”。繞緊的身體是孤獨癥的一種普遍表現(xiàn),“繞”是一種自我的郁結(jié)和糾纏,“繞”是內(nèi)向的用力和較勁。一個人把自己的身體“繞在單杠上”是純粹的個人行為,沒有人能夠把一個人像一條毛巾那樣“擰”在單杠上,只有這個人自愿地去“繞”,他才會成為一個粗鐵棍上纏繞物。當(dāng)蝸牛躲進自己的殼里,那叫躲避和藏匿,而余怒詩歌中的這個把身體“繞”在單杠上的人,憑借一根冰冷的鐵棍達(dá)成了一個孤獨的身體意志,肉體和鋼鐵一起密謀的意志。把身體“繞”在單杠上,打了一個結(jié)的人,其荒誕行為的內(nèi)里浸透著生存者的悲哀,“喊他”是無用的,“喊他”只會使他“繞得更緊”。孤獨者享有寂靜,我想,假如“喊聲”越大,孤獨者的寂靜越強大,強大而堅硬,就像那根冰冷的單桿?!袄@得更緊”是為了更好地、更加緊密地貼近鐵器。因此,對于孤獨者,“喊他”永遠(yuǎn)是錯誤的,是勞而無功的。而他的身體放松下來,我想也許只需一瞬。余怒或許在告訴我們,如果你想對付這孤獨,就把自己的身體緊緊地繞在單桿上,如果你想對付這孤獨的人,就不要去“喊他”。
把身體繞在單桿上的人,是一個孤獨的鍛煉者?!板憻挕钡囊饬x,據(jù)我的考察,古希臘時期以來的通過鍛煉來獲取發(fā)達(dá)的肌肉和強健體魄的目的已經(jīng)逐漸分崩離析,米隆的雕塑《擲鐵餅者》中那個健美的男子試圖通過投擲一塊鐵餅展示他健美的肌肉和力量的美,看不見任何精神的苦痛和掙扎。而在我的閱讀史中,所見的卻是一些諸如余怒的“把身體繞在單桿上的人”之類行為詭異的“鍛煉者”。這些“鍛煉者”通過肉體的自我折磨,進行精神上的某種排解和放逐。把身體死死地繞在單杠上,固然需要肌肉和筋骨的發(fā)力和配合,但在余怒的這個“他將身體/繞在單杠上”詩句中,展示的是人精神上的痛苦和糾纏,從某種意義上來講,身體是人的一個負(fù)擔(dān),是人的一個需要對付的對象?!板憻挕痹谟嗯脑姼柚惺且环N自我的體罰,孤獨的,不需要任何人理會的體罰。
而在貝克特的荒誕戲劇《等待戈多》中,“鍛煉”即是“消磨時間”,“鍛煉”是對付時間的一種最好的、最便捷的消磨方法。時間在《等待戈多》中是無聊的,虛無的,是處于等待中的人的最大的敵人和最難以對付的敵人。在這部無聊透頂?shù)膽騽≈?,“上吊”也是鍛煉,也是一種很好的打發(fā)時光的方式,且聽“愛斯特拉岡”說:“咱們上吊試試怎么樣?”“試試”可以理解為玩玩、看看、瞧瞧等,“上吊”即意味著去死,去進入死亡的狀態(tài)中,“上吊”同樣需要一個人使用身體的力氣,以及“鍛煉”的工具,更何況是“試試”?!吧系踉囋嚒笔且环N迄今為止最為昏暗的引體向上運動。當(dāng)人處于絕對的孤獨中,身體則成為一個問題?!霸蹅冏鲆豢脴浒?,保持身體的平衡”,“咱們可以做咱們的體操”……這些在絕望孤獨中等待的人通過“鍛煉”、折磨身體對抗著時間的虛無。
把身體繞在單桿上是為了造成身體的疲累,是解決悲傷和孤獨的良藥。而身體放松即是那疲累峰值到來的時刻,就像一只吸足了人血的螞蝗,只要輕輕一拍便會肉滾滾地從人體的肌膚上跌落下來。
哦,海貍
海貍是什么動物?就我的觀察而言,海貍是那種穿著華麗的絲綢衣服的動物,性格溫和,體態(tài)豐滿,被比喻成海貍的只有一個女人,她就是西蒙娜#8226;德#8226;波伏瓦。在我讀過的長篇小說《厭惡》的扉頁上就赫然印著的一行字:“獻(xiàn)給海貍?!睅装夙摰囊徊啃≌f,獨此一張紙上的文字醒目,孤單,猶如墓志銘。
我想,在自己的作品前面印上“獻(xiàn)給海貍”是一種一勞永逸的做法,是愛的表白和聲明的孤注一擲,即便這小說的作者和他深深愛戀的對象已經(jīng)不在,這獻(xiàn)詞還在,只要小說在,只要我們翻開它與它共度美妙的讀書時光,我們便能感受到一個男人的體貼和溫暖。這個男人叫讓-保羅#8226;薩特,一個在我印象中總是戴著一副高度近視眼鏡,頭發(fā)整齊地向兩邊分開的精力旺盛的相貌丑陋的矮個子男人。
我最先讀到的薩特的作品卻是他的長篇小說《自由的道路》三部曲的頭一部:《理智之年》。這部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以小說的男主人公馬跌為他的同居女友瑪爾賽爾四處借墮胎的錢為主線展開,小說中大量的性愛描寫曾經(jīng)令我頭昏腦脹,焦躁和失眠。那是一種熱烘烘的語言,也是一種可以馬上叫你的身體有反應(yīng)的語言。我一直以為,或者說是薩特啟發(fā)了我,在小說中,對女人身體的描寫的好處是,一邊寫一邊可以回味自己今生所體驗到的性愛體驗。寫作是一種為了回味體驗的體驗。我閱讀著這樣熱烘烘的文字,我體驗著薩特這個有著干不完的勁的矮個子男人的體驗:“瑪爾賽拉懷孕了,這個夏天不同往常。她在睡,她的身體浸在郁悶的影子里,在睡眠中淌著汗。她美麗的棕褐色的乳房向下垂著,乳頭周圍冒著小小的汗滴,白色的,咸咸的,就像小花一樣好看。她睡著。她總是要睡到中午?!?/p>
看樣子,和薩特一樣,男人們大都是喜歡豐滿的女人的,像海貍那樣肉滾滾的,皮膚光滑。有一種錯覺是,我總是把薩特小說中的關(guān)于所有體型豐滿的女人的描寫和他親愛的海貍——波伏瓦聯(lián)系起來,這真要命。但是,不是嗎?小說都可以看做小說家的另一種自傳。在一本書上,我頭一次看到了波伏瓦的照片,那是1955年薩特和他的親密伴侶、可愛的海貍——波伏瓦應(yīng)邀訪問中國時,他們站在天安門上,波伏瓦穿著絲綢的裙子,極其性感迷人。
昵稱總是帶著感受的。當(dāng)薩特將他終身的伴侶(事實上他們從未結(jié)過婚)稱為海貍的時候,他是帶著關(guān)于這個美麗迷人的伴侶的諸多感受的,我認(rèn)為基本可以作如下分析:一是性感,海貍的肥厚身體和光滑的皮毛可以和伴侶的性感肉身相對應(yīng);二是溫順,海貍是一種溫和的動物,草食性動物,沒有任何攻擊力,這和伴侶跟隨其一生并在其晚年體貼關(guān)懷多么相似,晚年的薩特眼睛幾近失明,讀書看報完全依耐伴侶。和海貍的習(xí)性不同的是,薩特和他的這個伴侶從未組建一個真正像樣的家庭,而作為一種動物的海貍習(xí)慣于過一種安靜而穩(wěn)定的家庭生活,當(dāng)然前提是:雙方都是海貍。百度百科關(guān)于“海貍”的詞條作了如下描述:“海貍過家庭生活。一個家庭一般由6只海貍組成,雌的、雄的和4只幼海貍。海貍是安靜的,如果它們之間有了爭執(zhí),必是海貍父母將幼海貍逐出,即“分窩”,一般兩年就要分窩。”當(dāng)這個以“自由的戰(zhàn)士”而自居的薩特稱他親愛的波伏瓦為“海貍”時,他是一個精力充沛得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的男人,戴著他的高度近視眼鏡,寫著他的那本厚厚的《存在與虛無》。
在羅蘭#8226;巴特晚年的著作《一個解構(gòu)主義者的文本》一書中,這個喜歡抽煙和穿風(fēng)衣的法蘭西老男人對人類最古老的句子“我-愛-你”作了零度寫作式的解析,他不斷地注滿又抽空這個句子,使得“我-愛-你”最終成為一個愛的象征符號。而對于薩特和波伏瓦而言,他們的愛情的象征符號是“海貍”,這個獨一無二的愛情“符號”正如羅蘭#8226;巴特所說的那樣“孕育了無數(shù)的逆動的文學(xué)作品”。照羅蘭#8226;巴特看來,逆動的文學(xué)作品乃是渴求愛的文學(xué)作品,在愛的驅(qū)動力下,作家保持著旺盛的創(chuàng)造力。當(dāng)我翻開薩特的《厭惡》,那印在書籍扉頁上的“獻(xiàn)給海貍”不僅使我看到了召喚者,更使我看到了被召喚者,而其間,那古老的句子“我-愛-你”在奔流,激蕩,無法平息。
責(zé)任編輯:劉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