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已經是代課的第四天了,莫天一直在等一個消息,他希望俞老師真的患上乳腺癌了。想到癌癥,他不禁渾身起了雞皮疙瘩。不知道癌細胞會長什么樣子?莫天想,它一定是黑的,實心的,在俞老師身體里橫沖直撞,最后把她折磨得瘦骨如柴,甚至要了她的性命!
現(xiàn)在的世道好像真的要變了,這該死的細菌和病毒!他想著。
教室里的燈光昏暗,只有兩盞四十瓦的電燈,莫天想,都什么時候了,村里還不給裝日光燈管。日光燈比電燈強多了,它會越點越亮,最后心里也會跟著亮堂起來,不像這結了灰塵的電燈,越來越昏暗,那些可憐的孩子都快趴著桌子睡著了。
莫天敲了敲桌子,竟然沒有發(fā)出尖利的聲音,手指被桌子磕得不輕,那聲音聽起來卻很沉悶。那些快睡著的孩子都抬起頭來,眼睛里布滿了血絲。小飛揉了揉眼睛說,老師,我都快忘記被太陽曬著是什么感覺了。
莫天想了一下,他也忘記了上一次出太陽是在幾月幾號,好像過去得挺久遠了,陰沉的天氣一直盤旋在頭頂,不肯離去。往年只有梅雨天氣會這樣持久,但往往都伴隨著淅淅瀝瀝的雨水,這次一直沒有下雨,這到底是怎么啦?莫天想著想著,突然有點恐慌起來。為了轉移注意力,他問孩子們,俞老師生病了,你們想她嗎?
“想——”孩子回答得很整齊,像在跟著莫天念生詞。
莫天有點失落,他說,俞老師病好了,莫老師怎么辦呢?
孩子們面面相覷,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莫天想,這對他們來說,確實有點難了。他說,俞老師得的可能是癌癥,需要做化療,化療完了還要休息很長一段時間。
小飛又舉手問莫天,老師,化療是什么?
莫天想了想,他也只是聽別人說過,具體是什么也說不上來,在電視上他看到過一個病人做核磁共振,覺得化療應該是那樣的,至少復雜程度是相近的。他說,化療么——就是把人推到一個黑屋子里去,那里到處是儀器,這里照照,那里照照!
孩子們聽得似懂非懂。莫天又補充了一句,化療后,俞老師會大把大把地脫發(fā),直到把頭發(fā)全部都脫完。
黑豆坐在教室的后排嘿嘿地笑起來,莫天問他笑什么,黑豆大聲說,那俞老師不成尼姑了嗎?
然后哄堂大笑。莫天覺得自己作為老師的威嚴受到了打擊,他把黑豆叫起來,罰他去站壁,教室里才恢復了安靜。莫天暗暗地想,太奇怪了!這孩子平時很膽小的呀,連課上叫起來回答問題都會臉紅到脖子,這是怎么回事?
接下去,奇怪的事情接連發(fā)生了。第二天,莫天發(fā)現(xiàn)學校門口的樟樹紛紛落葉了,樟樹換葉一般在春夏之交,可現(xiàn)在秋天都快過去了呀!那些可憐的樟樹在風中拼命搖晃,似乎故意要抖落樹上的葉子,而且那些葉子也毫不留戀,紛紛揚揚地飄滿了整個操場。到了下午,有一棵樟樹已經片葉無存,只剩下光禿禿的樹干。那樣的場景讓孩子們也警覺起來,他們紛紛跑來告訴莫天,外面的落葉太多了。
莫天在文革前上過幾節(jié)生物課,他猜想這大概是太陽不出來的緣故。他告訴孩子們,這是植物的光合作用受到了影響,別大驚小怪!
小飛問,老師,什么是光合作用?
莫天說,你們還小,這里面學問深著呢,以后慢慢地告訴你們。
小飛懂事地點了點頭,她覺得莫老師的肚子里裝著太多神秘的東西,讓她很好奇,她只盼望著自己早點長大,也能知道更多東西。
莫天悄悄地問小飛,你媽這幾天在干嗎?
小飛說,她去外婆家了,外婆睡著了,不肯醒來。
莫天以為小飛說的是她外婆過世了,他問小飛,那你怎么不去?
小飛說,媽媽不讓去,怕耽誤了我上課。
莫天說,這么大的事你怎么能不去呢?可以請假呀!老師會同意的!過了一會,莫天又問小飛,你媽哭了嗎?
小飛說,沒哭,媽媽去叫外婆醒來。莫天吃驚地問,真的睡著了?小飛認真地點了點頭。莫天又問,睡了多久了?小飛說,好多天了,我舅舅嚇壞了,叫了醫(yī)生來看,醫(yī)生沒辦法,舅舅才來叫媽媽的。
莫天自言自語地說,怎么會這樣呢?他對眼前出現(xiàn)的事情再次表示懷疑,從講臺走到窗邊,看著外面仍舊霧蒙蒙的一片,他想著,太陽是不是從此消失了?
過了一會,他覺得自己的想法有點好笑,如果太陽消失了,應該沒有白天了,太陽只是躲進了厚厚的云層,可是這些云為什么這么多天都沒有消散呢?
這狗日的世道!莫天想著,它原來像一個沉默的瘋子,現(xiàn)在病入膏肓了才開始發(fā)出尖叫聲,這些尖叫令人毛骨悚然,至少莫天開始害怕了。他看著小飛、黑豆這些天真爛漫的孩子,突然有點心疼起來。
莫天給俞老師代課的第一天就去每個學生的家里家訪了,莫天自己也是心血來潮似的,他覺得這像人家說的“新官上任三把火”,雖然代課老師并不是什么官,那天他覺得這第一把火放得實在太有必要,就挎了個黃書包出發(fā)了。
第一站是黑豆家。黑豆在門前鋪了條板凳,正在寫作業(yè),看到莫天老師來,這小子像見了鬼似的,在那里大叫起來,奶奶,奶奶!然后拔腿竄進屋里。幾秒鐘后,黑豆的奶奶手里拿著一棵洗了一半的青菜出來了,她看見莫天說,書呆子,你來干嗎?
莫天紅了紅臉說,俞老師生病了,我現(xiàn)在代她上課,來家訪。黑豆的奶奶馬上換了臉說,哦,當代課老師了!喝杯茶去。說完要去泡茶,黑豆竟然捧著一杯茶從屋里出來了。莫天后來說了些什么話,自己也忘記了,他只記得黑豆的奶奶一直笑著,黑豆躲在角落里一直簌簌發(fā)抖。
從黑豆家出來,路上又碰到了牛根,莫天就問了他關于他兒子的一些事。牛根談興很濃,他一直夸自己的兒子口才好,以后想把他培養(yǎng)成一個外交部發(fā)言人之類的人才。莫天只能尷尬地笑笑,牛根說著說著還卸下扛在肩膀上的耕具,他拔了一根皺巴巴、滲了些汗水的香煙給莫天。莫天說自己不抽煙,牛根嘿嘿地笑起來說,我還忘了,香煙有毒!
這其實是一個關于莫天的典故。文革毀了莫天的高考夢后,有一段時間他瘋過,飯也不吃,覺也不睡,整天捧著本書不肯出門。大約從那時候開始,“書呆子”的名聲就被叫出來了,后來莫天終于被他媽勸下樓,扛著鋤頭去生產隊掙工分,干活累了,大家都分香煙抽,發(fā)到莫天那里,他拿著香煙看了半天,然后搖搖頭扔了,他說,香煙有毒!
這事就這樣傳開了。
牛根自己點上了香煙,他用牛一樣的眼睛盯著莫天看了一陣,然后說,代課老師是個好行當,我看你適合吃這碗飯的。莫天飛快地結束了和牛根的家訪,牛根意猶未盡,在背后喊莫天等他干完活再聊。莫天想,這是個瘋子!
他又去了小飛家,小飛玩去了,她媽媽秀花在做縫紉活,看見莫天來了,她很得體地放下了手中的活,一開口就叫莫天莫老師。
這是一次愉快的家訪,小飛的媽媽坐在莫天的對面,認真地聽莫天說學校的事。只是說著說著,莫天感覺到氣氛有點奇怪。后來莫天回憶起來才明白,氣氛的怪異來源于這個家庭的氣息,這是一個沒有男人氣息的家庭。秀花說,小飛的爸爸長年在城里打工,只有過年的時候才回一趟家,小飛平時就靠老師多照顧著點了。
莫天說,有什么難處你只管告訴我,能幫的我一定幫。
借著孩子的話題,兩個人聊得很投緣,到后來,秀花說了一句模糊不清的話,讓莫天心亂神迷。她說,孩子他爸不在,我平時也怕別人背地里說閑話。但說實話,就缺你這樣一個可以聊聊天的人,以后孩子有什么事盡管來跟我說說。
莫天紅了臉,趕緊說,好的好的。
事后,莫天想,秀花缺的不僅僅是一個聊天的人,而且是一個可以聊天的男人,要不然,怎么會怕別人說閑話呢?
人都是怕寂寞的,莫天想,秀花是個勇敢的女人,她似乎讓自己不安起來了!莫天對自己說,偷偷的,也好的!
奇怪的事情仍舊在持續(xù),莫天自己開始掉頭發(fā)了,一撮一撮地往下掉,在課堂上無意間捋了一下頭發(fā),手上竟然抓了一小把,莫天呆在那里,他想,難道自己變成一棵老樹了嗎?
還好,孩子們并沒有受到驚嚇,他們只是安靜地看著他,莫天扔掉了手上的頭發(fā),他讓孩子們繼續(xù)跟他念課文,念完課文,他布置了作業(yè),然后把小飛叫到了辦公室,他小聲問小飛,你覺得俞老師的普通話標準還是莫老師的普通話標準?小飛想了想,然后搖搖頭說,不知道。
莫天摸了摸她的頭說,你真是個聰明的孩子。
莫天又問,你外婆醒了嗎?
小飛說,還沒醒,媽媽哭了,回來的時候眼睛都腫了。
莫天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你外婆是不是摔了一跤,然后睡過去了?小飛搖了搖頭說,不知道呢。
她會不會是摔的呢?莫天自己也肯定不了,他覺得有些糟糕的事情正在發(fā)生,解釋不了這是為什么,就像他自己開始脫發(fā)一樣,他突然之間對身體其他部分的可靠性也產生了憂慮,果然,他輕輕地拔了一下眉毛,也連帶著一撮下來了。他又摸了摸自己的牙齒,發(fā)現(xiàn)它們也開始隱隱地出現(xiàn)了松動的跡象。
他趕緊對小飛說,你快回去吧,老師有點事!小飛聽話地迅速離去了。小飛一離開,莫天就關上了辦公室的門,他捂住自己的嘴巴尖叫起來,那些聲音被莫天緊緊地蓋在身體里,它們像蝙蝠一樣在莫天的身體里飛來飛去,零星從從指逢間逃出來,又在辦公室簡陋的土墻上鉆來鉆去,似乎撞破了斑駁的墻壁。
莫天合上嘴,那些聲音也消失了,他在辦公室走了一圈,覺得他應該去找小飛的媽。
走在村里那條泥路上,迎面不時地有村里人走來,莫天覺得奇怪,他們一點也沒覺察到身邊出現(xiàn)了一些奇怪的事,依然談笑風生。黑豆的媽還挎著一個很大的竹籃,里面裝滿了撿來的稻穗。
這個中年婦女太可悲了,莫天想,她竟然還在為她這一籃稻穗沾沾自喜!
她扭著寬寬的腰板從莫天身邊走過去,嘻嘻哈哈的,也沒叫莫天一聲老師。莫天真想叫住她,告訴她黑豆最近也異常了??傻热思易哌h了,莫天也沒有勇氣說出口。他想,算了,隨他們去吧,說了肯定要被人當作瘋子的。
眼看著就快到小飛家了,他遠遠地看見牛根的媽在,她仿佛在給秀花干什么活,門前擺著兩張長凳,上面放了一個腳桶,她騎坐在長凳上,擺弄著腳桶里的東西。后來有一張白色的網一樣的東西從腳桶里拉了起來。莫天明白了,這是牛根的媽在紡棉子,據說村里只有她會紡這個,誰都不傳授,有需要了就去叫她,主人家必須得管她一頓飯,還有工錢。
莫天徘徊了一陣,就假裝路過了,他想,沒準備就上門會惹誤會的,還是改天再找機會算了。
第二天,太陽仍舊沒出來,但氣溫卻高了。莫天是被一只蚊子吵醒的,那只該死的蚊子一直在莫天的耳邊飛,有幾次它還擦著他的臉頰飛過,莫天感覺那簡直像一架小風扇,能讓臉上的某些地方涼一下。等它停下來,莫天就感覺到自己的血被偷了,他狠狠地朝癢的地方拍了一下,原來扇了自己一耳光。他咒罵著從床上爬起來,察看自己的手,發(fā)現(xiàn)好大一灘血涂在自己的手心里,那只花腳大蚊子已經被拍糊了!莫天想起來,十天前就進入霜降節(jié)氣了,怎么還會有蚊子?
他看了看鬧鐘,已經八點多了,趕緊匆匆忙忙地趕去學校。孩子們看到老師來得這么晚,也沒有什么疑惑。莫天把小飛叫了出來,問她,老師來晚了,你作為班長怎么不來叫一下?
小飛抿了抿嘴,似乎有點委屈。莫天說,好了好了,下次再碰到這樣的情況,要來叫一下老師。小飛點了點頭,她說,早上小萌她爸來過了,還搬來了梯子。
黑狗?要裝日光燈了?莫天驚喜地問。
小飛說,好像是的。
小萌的爸皮膚很黑,有個綽號叫黑狗,是村里的電工。那天在上課的時候,教室的門突然被一腳踢開了,黑狗旁若無人地走了進來,他徑直走到他女兒的課桌邊,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個包子,跟他女兒說,吃吧,趁熱!
一屋子的孩子都把眼睛集中到了那個包子上,黑狗的女兒小萌顯得有點難為情,因為她看到莫天臉上露出了不快的神情,她低聲跟她爸爸說,現(xiàn)在上課呢,你先出去!黑狗高聲大氣地說,這有什么關系的!
然后他走了出去,又把梯子搬了進來,還拿來了幾支嶄新的日光燈管和管套。莫天說,現(xiàn)在上課呢,你現(xiàn)在裝嗎?黑狗說,你上你的課,我裝我的燈。
莫天猶豫了一下說,那下課吧,你裝好了再上。教室里哄地一下亂了。
黑狗裝燈管很慢,裝上了左試右試都不亮,他又拆下來檢查電路,眼看著一上午都耗過去了,下午也指不定什么時候能好,莫天干脆宣布放假一天。孩子們樂壞了,收拾起書包就往外面跑。黑狗在那里念念有詞,有這樣的老師啊!我們是交了錢來讀書的,不是來請你放假的,放假誰不會放啊?
莫天也收拾起書本走了,他覺得沒必要跟黑狗這樣的人爭,爭論顯得毫無意義。他只想告訴那些明白事理的人,現(xiàn)在跟過去不一樣了,要好好地過每一天,說不準什么時候大家都不在了。
他叫住了小飛,讓小飛跟他一起去找她媽媽,然后他要問清楚,小飛外婆到底怎么了。于是,小飛在前面帶路,莫天跟在后面。
到了小飛家,秀花看見莫天說,你怎么了?幾天不見,變了個人似的!莫天笑了笑,他很欣慰,只有秀花察覺到了自己的變化。秀花倒了一杯茶過來,然后跟小飛說,媽媽跟老師談點事,你去外面做作業(yè)吧。小飛聽話地搬了條凳子就出去了。
莫天說,你媽媽怎么了?
秀花驚訝地問,你怎么知道了?小飛告訴你的?莫天點了點頭。
秀花嘆了聲氣說,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好端端的,她就睡過去了,怎么都弄不醒。
變成植物人了?莫天問。秀花點了點頭。
莫天激動地說,很多人都蒙在鼓里,我懷疑哪里出了問題,現(xiàn)在白天都看不到太陽了,我們學校門前的樟樹也都落光了葉子,等等這樣奇怪的事情出現(xiàn)了很多……
秀花看著莫天,這該怎么辦呢?
莫天搖了搖頭說,我也不知道,你快叫小飛她爸回來吧,再等下去,我都懷疑你們還能不能再見面了。
你是說要世界末日了?秀花淚汪汪地看著莫天。
莫天點了點頭,又搖搖頭說,誰說得準呢?我只跟你說,我擔心跟別人這樣說,別人會說我是個瘋子的。
秀花似乎想說謝謝,但她始終坐在那里,沒有開口……
莫老師!莫老師,醒醒啊,你……莫天突然被人從夢中推醒了,來推他的是班長小飛,莫天揉了揉眼睛,他看見教室里兩盞四十瓦的電燈懸掛在頭頂,發(fā)出昏黃的光芒,他回想著剛才的夢,那個莫天是誰啊?
他問小飛,你爸爸在城里打工嗎?小飛點了點頭說,是啊,過年了他就回家了。
莫天突然想起他是在給俞老師代課,剛巧村長路過了教室,他進來了,偷偷地告訴莫天,你可以長期做老師了,俞老師得的是乳腺癌!
可是這個消息一點也沒讓莫天高興起來,相反,他驚出了一身冷汗。
責任編輯 閻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