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偉林,江西彭澤人,1969年生。迄今已在《鐘山》《天涯》《上海文學(xué)》《十月》《芙蓉》《大家》《江南》《廣州文藝》《長江文藝》《文學(xué)界》等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數(shù)十篇。在《中國作家》發(fā)表長篇《桃紅李白》。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F(xiàn)為《百花洲》雜志編輯。
那天下午,丁彥怒氣沖沖地走在楊梓鎮(zhèn)的鎮(zhèn)街上,問鎮(zhèn)街上的每一個行人,是否見到了徐松貴,他要找那個人的麻煩。
丁彥的手中拿著一把刀子,刀子的鋒刃被陽光反射出一股光。問話的人都讓刀子嚇了一跳。丁彥的臉漲得通紅,像一個喝醉了酒的人,走動時腳步跨得很大,一只手上下舞動著。但丁彥嘴里沒一點(diǎn)酒氣,即便是他唾沫橫飛的時候,空氣中也沒一點(diǎn)酒味。他始終說的一句話是:找到徐松貴后就把他宰了!人們前呼后擁地跟隨在丁彥的身后,隔著一段距離,害怕丁彥的刀子不長眼睛。
走到十字街頭,丁彥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拐。丁彥猶豫著。人們都在起哄,有讓往左的,有讓往右的。不一會兒,丁彥的腦袋就暈了。所有的聲音像蟲子一樣爬在耳朵邊,擊打著耳膜。聲音鉆頭般往里鉆,攪動,下壓,令太陽穴的一側(cè)突突地跳著。
場面很是混亂,丁彥被置于人圈的中心,人們慫恿的叫喊讓他不知如何是好。當(dāng)一個人順著樓梯爬到高處后,底下突然被人撤去了梯子,他就別想下來。丁彥想不出更好的形容。
別以為提著刀子的人都是厲害的人物,刀子更多的時候是給人一種勇氣,有時一個人把刀子捅進(jìn)另一個人的身體時,不是人的行為,而是刀子的行為。這樣的事情要問刀子,是刀子說了算。雖然丁彥嘴里說著要去宰了一個人,可心里想著的是去嚇唬那個人。
丁彥住在鎮(zhèn)街上的一幢老房子里,大概是上個世紀(jì)七十年代的建筑。房子很破舊,下雨的時候,雨水順著瓦縫滑落下,丁彥就要找出塑料桶、臉盆、痰盂、茶杯之類的器皿,把它們置放在漏雨的地方。丁彥命運(yùn)多舛,他的母親在他四歲時跟一個外鄉(xiāng)人跑了,父親因?yàn)楦伟┧烙谏蟼€世紀(jì)九十年代末。
丁彥是一個鰥夫,這樣的說法也沒什么不對。事情是這樣的:在四年前,他的老婆與縣城里的一名屠夫勾搭成奸,偶爾的一次被他逮了個正著。他怪叫一聲,跑出了家門。覺得頭上像是壓著什么東西,并且那個東西越壓越緊,沉重了起來。于是他猛然清醒,原來那個沉重的東西是屈辱,還可以叫做綠帽子。丁彥想也沒想——他要把綠帽子摘掉,惟一的辦法只有結(jié)束婚姻生活。這樣想著,他的腦袋上頓時輕松了起來。丁彥冷笑了一聲,往家里走,嘴角掛著冷笑,朝一側(cè)扯動著,讓他臉部的表情很是滑稽。屠夫還沒走,誓死要保護(hù)丁彥的女人。丁彥對屠夫說,你今天晚上就把她帶走吧,不過,明天可得記著回來辦離婚手續(xù)。丁彥這樣說,女人愣住了。女人說,丁彥,我們離了,誰來給你做飯、洗衣服、陪你睡覺?丁彥,你不要趕我走好么?人家說,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比海深。我們至少睡在一起有好幾個百日了吧?丁彥,你就不能原諒我的糊涂么?你不是一直想要個孩子么,這次說不定我懷上了。丁彥聽著,吼了起來:你懷的是野種,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女人走時,眼淚流了出來,說,丁彥,你太絕情了,丁彥,你不得好死,丁彥,其實(shí)我還是愿意跟你過日子的。但丁彥已是吃了秤砣鐵了心。
三年前,丁彥離開了鎮(zhèn)上那家惟一的紡織廠。優(yōu)勝劣汰的自然界原則是殘酷的,新?lián)Q的廠長就是徐松貴。丁彥在廠子里一直干著機(jī)械維修工,既臟又累,但他熱愛這份工作。徐松貴走馬上任后,大刀闊斧地?fù)Q了很多人,丁彥名列其中。他要找徐松貴問個明白,一個在廠子里工作了十幾年的人有什么過錯。他工作從來都是踏實(shí)認(rèn)真的,每年還會被廠里評為先進(jìn)個人。他的維修技術(shù)嫻熟、老練,從沒一臺機(jī)器會在他的面前開不動。進(jìn)了徐松貴的辦公室后,他坐在那里,不吭聲。徐廠長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說,丁彥,你坐在這里有什么事情么?丁彥說,我想不明白。徐廠長說,晚上睡覺時好好想想,不就明白了?丁彥說,我還是想不明白。徐廠長說,這還不明白,我都懷疑你已連一把扳手都拿不動了,你的手還有這樣的力氣么?丁彥于是揮起拳頭把徐廠長桌上的煙灰缸砸碎了。他沒有發(fā)脾氣的意思,只是想證明給徐廠長看,他的力氣夠大的。他的拳頭還握著,舉在那里。手背處破了皮,血流了出來,血液沾滿了煙灰。沒料到徐廠長對他產(chǎn)生了誤會,把他的行為看成了明目張膽的侵犯。從外面沖進(jìn)幾個人,把丁彥按住,一個人把他的腦袋低低地掐著。丁彥看不見徐廠長的表情,把脖子扭了扭。丁彥說,不管怎樣,你得給我一筆錢,要不我喝西北風(fēng)去呀?他好像聽說有這么一筆錢,所有清退的人員都有這么一筆安置費(fèi)。他聽到了徐廠長的冷笑聲,聲音像一根彈簧拉直后突然就變了形。隨后幾個人把他扔了出去,扔在廠里的草坪上。那幾個人下手很重,簡直就像扔一堆垃圾一樣。丁彥的背部有一處地方被摔得疼痛難忍。他拍了拍身體上的灰塵,站了起來,沖著徐松貴的辦公室破口大罵著。除了破口大罵,丁彥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他的咒罵根本就沒任何的效果,不過是浪費(fèi)一些唾沫而已。
現(xiàn)在,丁彥蹲著的身體有了變化,他慢慢地直立了起來。人群并沒有散去,他們還在看著他,看他下一步會采取什么樣的行動。
丁彥成了雜耍團(tuán)里一只表演的猴子,或者說是一只被人耍弄的猴子。
周圍的聲音都消失了,連汽車?yán)鹊穆曇粢矝]了。丁彥蹲在那里,聲嘶力竭地叫著,叫著,聲音慢慢地低了下去。由于重復(fù)的次數(shù)太多,力量逐漸地小了,拖在后面的尾音也急劇地抖動著。他想挽救,想拖住。但沒任何的效果。喉管里只有拉風(fēng)箱一樣的些微響動,吐出一句含糊不清的咕噥。他感到了羞愧,連自己也沒聽清那咕噥。丁彥眨了眨眼,想不出什么辦法。他小心地把刀子收起,插到腰間。
丁彥的表演終于完了,人們有些興味索然——就這樣完了么?剛才還叫嚷著殺人,現(xiàn)在連叫喊的力氣也沒有了。人們開始散去,汽車的喇叭重新鳴了起來,人群如水一樣地從他的身邊流過。
在從前的生活中,丁彥是一個很講究的人,胡須總要刮得寸毛不生,呈青色的一片;衣著也整潔、干凈;皮鞋擦得锃亮,能照見人影。但現(xiàn)在的丁彥成了一個邋遢的人,胡茬叢生;衣服上一些地方污漬斑斑;皮鞋灰頭土腦的。這沒什么大不了,只不過沒人照顧他的生活起居罷了。他說,至少一個人的生活還是自由自在的,沒有什么比這更重要。他依然保持著從前生活的規(guī)律,6點(diǎn)鐘準(zhǔn)時起床,晚上9點(diǎn)鐘準(zhǔn)時上床睡覺,即便是睡不著,也要裝睡,盡量把那些嘈雜的聲音過濾掉。這樣的睡眠沒有任何的愉悅可言,相反是一種折磨。但丁彥習(xí)慣了,習(xí)慣了就可以忍受。
白天。上午,丁彥決定到紡織廠去一趟。去之前,他自覺地沒拿刀子,刀子也不見得能夠解決問題。工廠很破舊,前后換了很多的主人?,F(xiàn)在已歸到了徐松貴的私人名下,聽說買斷了,給了鎮(zhèn)政府60萬。紡織廠在一處山腳下,山體青翠一片,腳下的樓群卻一律是灰色的,排成三排。丁彥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他知道每一處拐彎抹角地方的水坑。所有的綠色把工廠襯得散出一股衰敗的氣息。守著傳達(dá)室的是一個老頭,老頭每次見到他時,臉上不好看,從里面跑了出來,擋住丁彥,說,你來這里干什么,沒看見“閑人免進(jìn)”的招牌嗎?跟你說了多少次,徐廠長很忙,根本就沒空見你,再說徐廠長是你說能見著就見得著么?徐廠長昨天就出差了。老頭那張布滿了老年斑的臉上彌漫著一股霉味。丁彥不理睬老頭,走了進(jìn)去。老頭想從后面阻擊他,他的手只是輕輕一揮,老頭的腳步就趔趄了。沒辦法,老頭只有讓他進(jìn)去。
丁彥晃動地朝廠里面走著,暫時還沒想清楚見到徐松貴后該怎么說。看來以往的辦法行不通。丁彥相信只要見到了徐松貴后,那個辦法就會從腦袋里跑了出來。他把雙手放在背后,頭高高地昂著,像一個視察廠子的領(lǐng)導(dǎo)。他沒走進(jìn)車間,只是站在外朝里面望了一下,里面織布機(jī)的聲音轟轟地響著。在機(jī)器的上空灰塵滿布,看得出那是劣質(zhì)棉。丁彥一眼就判斷出了,他說,徐松貴的心也像這些劣質(zhì)棉一樣壞了。工人們都在認(rèn)真地照管著機(jī)器,沒有人注意丁彥。然后,丁彥從生產(chǎn)車間轉(zhuǎn)到了質(zhì)檢科、成品庫、計量室、行政辦、大食堂、衛(wèi)生間,他沿著熟悉的道路把每個地方都走了一遍。在經(jīng)過財務(wù)科門口時,看見一些人正在排隊(duì)領(lǐng)工資,人們的臉上都洋溢著喜滋滋的笑容。
最后,丁彥來到了徐松貴的辦公室門前,門虛掩著,里面沒一丁點(diǎn)聲音。他伸手把門推開,里面卻沒人。他走過去,坐到了徐松貴轉(zhuǎn)動的沙發(fā)椅上,翹著雙腿。這樣做的時候,丁彥就找到了一種不同的感覺,迥異于所有的感覺。屁股底下像有塊吸鐵石一樣,把他牢牢地吸在上面。他擺弄著姿勢,以便讓自己坐得更舒服一點(diǎn)。邊擺弄著姿勢,邊模仿著徐松貴,他的腦袋是自己的,而手與腳是徐松貴的。坐了一些時間,還沒一個人走進(jìn)來。人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再這樣坐下去也不是個辦法,也許徐松貴聽說他來了,還來不及關(guān)門就跑掉了。于是丁彥不情愿地站了起來,走出了廠長辦公室。
看來,丁彥這次又撲了個空,他心里說,狗日的徐松貴。他晃來晃去的,又一次來到了生產(chǎn)車間,女工們依然在忙碌著,她們纖細(xì)、白皙的手指在紗之間繞動著,像蝴蝶一樣地飛舞。在多年前,廠里發(fā)生過一起意外的事故:有一名女工不小心把手指弄進(jìn)了機(jī)器的凹槽里,朝兩邊擺動的機(jī)器咔嗒一聲停了下來。那名女工猛地發(fā)出一聲驚悸的尖叫,她的手指雖然還沒完全掉了下來,但跟掉下來差不多了。僅粘著一點(diǎn)皮的手指如同一只眼睛晃動著,血液涌了出來。后來,女工的尖叫聲失真了,不像是從一個女人的嘴里發(fā)出的。丁彥當(dāng)時正在女工的旁邊維修另一臺機(jī)器。丁彥想不出怎么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故,它無論如何也不能給人足夠的說服力。丁彥期待著這樣的事情再發(fā)生一次,它會讓徐松貴變成徐死卵。接著他又讓自己這個不道德的想法嚇了一跳,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變得這樣冷酷起來。
屬于丁彥一個人的夜晚開始了。我們看到他的臉上纏著紗布,顴骨上的肌肉還在抽搐地動著。他的身體蜷成一團(tuán),縮在床上。他的屈辱似乎還沒消失,仍盤桓在身體上。他本以為屈辱在醫(yī)院里清洗傷口的那一瞬間消失了,可它還是回到了他的身上。醫(yī)生用鑷子夾著一個棉球,清洗著他臉部傷口的衍血,把他當(dāng)成了一頭隨意使喚的牲口。醫(yī)生說,側(cè)過臉。他的臉側(cè)了過去。醫(yī)生勁力十足地把棉球塞進(jìn)了那個兩寸長的傷口里,在里面攪動著。他的嘴巴咝咝地吸著冷氣。他感到血液像蚯蚓一樣地再次爬了出來,把臉部拖了一道印痕。上藥、貼紗布、纏綁帶、固定,醫(yī)生說,明天來換藥,小心水跑了進(jìn)去。下午,在鎮(zhèn)街上,有個人朝他迎面走了過來??吹贸瞿莻€人喝了很多的酒,腳步邊走邊朝一邊劃動著,像斷了腳頸的鴨蹼,落不到一個點(diǎn)上。對這樣的人,丁彥自覺地朝旁邊閃動著。那個人也左閃右閃的,但最終還是與他撞到了一塊。對方摔倒在地面上,半天也爬不起來。對方手中拿著的東西散了一地,空了的塑料袋隨風(fēng)跑動著。地面上有一包香煙,一瓶燒酒,一個打火機(jī),一只啃剩的雞腿。酒瓶在地上滾動著,沒裂開,里面的酒卻灑了一地。酒的香味彌散在空氣中。對方爬起后,朝他走了過來,額頭的青筋凸出,頭發(fā)上粘著一塊香蕉皮。丁彥不知道對方要干什么。
近來,他經(jīng)常表現(xiàn)得不知所措,記憶糟糕透了。手中拿著筷子,眼睛還到處找著;穿衣服時到處找襯衫,而那件襯衫已讓他穿在了身上。在街上走著,他總是莫明地站在那兒,迎面駛來的車輛他也不避一下,惹得車主急剎車后,搖下窗玻璃,對他大吼不止:眼睛長到背上去了,找死的東西,活得不耐煩了?他趕緊蹦跳著躲到一邊,對生命他還是珍惜的,沒什么比生命更重要。他問自己,怎么要站到街道上?街道上是那么好站的么?
對方是一個年紀(jì)比他小的人,看不出究竟小多少歲。對方揚(yáng)動了一下手,意思是丁彥暫時不能走開。跟一個醉鬼鬧沒什么意思。丁彥的腳聽從了內(nèi)心的呼喚,朝右跨了一步。對方的眼睛橫了起來,眼睛里的光也橫了起來。丁彥只好站著。對方并沒馬上過來找他的麻煩,而是蹲下身體,整理著地上的物體。他把打火機(jī)撿起,放進(jìn)了口袋里;把酒瓶里殘剩余的酒喝了個干凈;至于那只雞腿,他捏在手中看了又看,可能是實(shí)在沒法吃了,扔到了地上,抬起腳踢開。雞腿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線,遠(yuǎn)遠(yuǎn)地砸在一堆沙子上。對方接著朝丁彥走了過來,邊走嘴里惡狠狠地罵著。丁彥的心里頓時騰起一股怒氣。從前,在機(jī)器的轟鳴中,他鍛煉出了巨大的嗓門,吼出的聲音一定會蓋過對方的咒罵。他肚子里剛冒出的火氣在瞬間消失了。他感到自己的胳膊不是那么好使,對方裸露在外的胳膊比他要強(qiáng)壯得多。丁彥問對方:你想怎么樣?對方說:你說應(yīng)該怎么樣?對方說著,像是在與他商量。他說:是你先撞到我的,你應(yīng)該向我賠禮、道歉。對方立即把手揮動了一下,阻止他繼續(xù)說了下去。那手勢代表的是一種力量,一種鄙視。對方說:是這樣么?對方說著,眼皮朝上翻動了一下,像是還沒人敢用這樣的口氣對他說話。丁彥說:我們互相諒解算了,再說你也喝多了酒,我沒必要跟你過不去,你看我的腦袋都撞腫了。對方說:你說我喝多了么?丁彥說:你說你沒喝多么,我知道你們喝多了的人都是這樣的,自己都弄不清楚自己是誰。丁彥的話剛說完,對方的拳頭就沖到了他的臉上。他的眼睛迷糊了起來,身體隨著拳頭發(fā)出的“噗”聲倒了下去,趴在了地面上。丁彥在不到三分鐘的時間里重復(fù)了一下對方的姿勢。半天,他總算爬了起來,對方譏笑地看著他,拳頭還保持著隨時出擊的狀態(tài)。丁彥胡亂地摸了一下眼睛,說:你的行為是不對的。對方說:你還想我打一拳么?說完,對方哈哈大笑了起來。丁彥一下子警覺了,弄不好對方還會擊來一拳。他說:你還想怎么樣?對方說:你得賠我的錢。丁彥說:賠你什么錢?對方說:我的雞腿沒了,酒也沒了,你說不應(yīng)該賠么?丁彥覺得對方的話有那么一層道理。于是問:你要多少錢。對方說:50塊,要是剛才沒打你一拳,會更多。丁彥說:我身上只有10幾塊,要不你再打我一拳算了。從對方的嘴里噴出酒氣,朝丁彥的臉上吹了過來。對方像是被丁彥的話嚇醒了,愣在那里看著他。丁彥以為對方默許了,趕緊從口袋里往外掏著,掏出一堆零碎的鈔票。對方接過錢說:就這么幾個錢想把事情了結(jié)么?丁彥又找了起來,把所有的口袋都翻了個底朝天,說:你看,真的沒有了,就這么多。對方說:那我只好再打你一拳了。這次,對方的拳頭落點(diǎn)更準(zhǔn)、更重,把丁彥徹底地揍得趴在地上起不來。對方扔下丁彥朝前走去,腳步還是歪歪斜斜的,邊走邊把那個空酒瓶踢著,酒瓶與地面磨擦發(fā)出“咣、咣、咣”的響聲。
丁彥躺在地上,聽見了瓶子的響聲,逐漸地遠(yuǎn)去。丁彥好不容易從地上爬了起來,手摸到了血液。這次他的臉與水泥地面有了親密的接觸,地面的棱角把他的臉部劃了一條口子。血怎么也止不住,一陣接一陣地冒了出來。他把糊滿血液的手在身上的衣服上擦了擦,感覺到那條口子像一個嬰兒張開的嘴巴,往外嘟著。丁彥的腦袋里一片空白,想不明白怎么會發(fā)生這樣倒霉的事情。他只好朝醫(yī)院里走去。
走著,他的腦袋冷靜了下來,把剛才的事情回憶了一遍。越想越不對頭,根本就是那個人故意撞了他。那個人的身體像一只車輪沖了過來,撞在他的胸口。也許那個人根本就沒喝多酒,是裝糊涂,是想敲詐、勒索。而自己竟傻不拉嘰地賠付了那個人的錢,還讓他揍了兩拳。屈辱感就這樣跑到了丁彥的心里。然而,比起徐松貴,這樣的屈辱感算不了什么,這不過是肉體上的,而徐松貴帶給他的,既有肉體上的還有精神上的。丁彥想著,心里平衡多了。他捂著臉,血液還在不停地從指縫間滑落,隨著他的走動,一些血液紛灑在街道上。
丁彥迎著陽光朝醫(yī)院里走去,陽光箭簇般刺在他的臉上。在醫(yī)院里他同樣遭到了不公正的對待,醫(yī)生野蠻的動作令他一次次地咬緊牙關(guān)。醫(yī)生似乎想不弄痛他就堅(jiān)決不罷休,看著他的勇敢,醫(yī)生期待著他的叫聲響起。丁彥像是看出了醫(yī)生的目的,即便是心臟痛得縮成了一團(tuán),也不叫。醫(yī)生說,看你能夠堅(jiān)持到什么時候,因?yàn)椴∪说耐唇凶屗蟹N快感。沒有那樣的快感,他的手就是笨拙的,不靈活的,不是職業(yè)者的手。丁彥最后終于忍不住了,叫了起來。醫(yī)生皺了皺眉頭,對丁彥的叫聲不滿意,他從里面聽出了夸張的成分,一點(diǎn)也不自然。醫(yī)生說,有必要這樣地叫么?這個家伙在成心與我作對。醫(yī)生的動作于是有些夸張,丁彥被疼痛弄得跳了起來。那把鑷子掉到了地上,醫(yī)生說,坐下,聽見沒有?醫(yī)生從身邊的金屬托盤里拿起另一把鑷子。丁彥說,你又把血弄出來了。醫(yī)生說,不想在這里治的話,你就走,我還沒看見過你這么難對付的人。丁彥不知道他是怎么難以對付的,他與醫(yī)生的關(guān)系應(yīng)該是平等的,是相互依賴的。因?yàn)橛辛怂@樣的傷者和病人,所以才有了醫(yī)生的存在。丁彥頓時恍然大悟了起來,醫(yī)生的話里包含了諸如這樣的信息量:他的叫聲太令人失望了。重新坐下后,丁彥聰明了起來,一面叫著,一面讓醫(yī)生手下留情。這次,醫(yī)生總算滿意了,臉上露出了和藹的笑容。有條不紊地給丁彥消毒、上藥、打綁帶,進(jìn)行著一系列嫻熟的動作。
回到寂寞的家中后,丁彥關(guān)上門,爬到了床上,腦袋暈乎乎的。也許是饑餓的緣故,在這一整天,他根本就沒吃什么。他的胃膜粘液蠕動得厲害,里面像是有個吸塵器在使勁地吸著。但他躺在床上懶得動一下,任由那個吸塵器吸著。
外面的天色很快就暗了下來,墻壁上那個掛著的石英鐘的秒鐘嘀嘀嗒嗒地響著,在寂靜中突兀而響亮?,F(xiàn)在,白晝的喧囂如浸水后往下沉落的紙張,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消沉著,四周一片寂靜。丁彥把雙眼朝外窺視著,旋即就看到了這樣的一幅圖畫:對面樓層尚未遮嚴(yán)的窗簾后面,燈光從那里瀉了出來,在燈光明亮的深處,那張寬大的床上——一個男人正在與妻子做愛。他聽到了對面女人細(xì)細(xì)的呻吟聲??赡苁且?yàn)樗麤]開燈的原因,對面以為他不在家,才這樣地忘乎所以,全身心地投入了運(yùn)動。于是丁彥的身體有了生理方面的反應(yīng),身體一下子繃得很緊,手指顫動,頓時左腿的小腿肚掠過抽筋般的疼痛。丁彥蹲下身體,頭壁上冒出粗大的汗滴。他的一條腿踮起,齜牙咧嘴的,嘟嘟噥噥地罵著,語言的唾沫指向不明。他的手指輕輕地拍打著那處地方,溫柔、親切。那處地方開始撤退,丟盔棄甲,慢慢地安靜了下來。他把抬起的腿放下,歸回到了原來的狀態(tài),像是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一樣。
丁彥是認(rèn)識那對男女的,偶爾他們還會互相打招呼。女的叫王紅梅,看見他總是笑,笑得不懷好意,從嘴角處綻出一絲詭秘的隱紋。丁彥起初不知道他有什么好笑的,把目光朝身體上能夠看到的地方上下左右地看了看,用手把頭發(fā)朝后撫摸著。他表現(xiàn)出的樣子令王紅梅更是忍不住,而笑聲又不好暢快地噴出,這就使得那笑聲像一串豆子在地面四散地滾動。不過,后來丁彥總算弄清楚了,王紅梅已知道了他的“歷史”,他沾滿了屈辱的“歷史”,所以王紅梅每次看到他,就沒有理由不笑。王紅梅在鎮(zhèn)醫(yī)院上班,差不多可以稱得上是主治醫(yī)師,專治婦科病的疑難雜癥,另外還有諸如人流、上節(jié)育環(huán)什么的。口碑不錯,他們都叫她“王教授”。至于教授到底是什么樣,丁彥不清楚,久了,在他的腦中教授的模樣就是王紅梅。有時,他會恭敬地喊她:王教授。王紅梅四十剛出頭,長得比較耐看,風(fēng)韻猶存。年輕時肯定是個美人。而她的男人像是比她大很多,臉部黑紅黑紅的,頭部有些謝頂,嘴里經(jīng)常嚼著口香糖,因此他的腮幫老是被扯向一邊,像是被什么東西在里面頂著一樣。男的叫趙力,在鎮(zhèn)法庭上班,一年四季總是穿著工作服,那顯然是一種標(biāo)志,一種象征。兩個人也一直沒小孩,丁彥想不出他們是不想要小孩子呢,還是其中有人有生理方面的問題。平常他與王紅梅打招呼后,很想與她聊聊這個問題。可每次他又找不到聊的理由。就那樣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柮?那肯定要遭到謾罵與侮辱的,可不問吧,這個問題又像魚骨一樣地哽在喉管里,讓他難受。有一次,他的嘴囁嚅著,差不多就要開口問了,可看到王紅梅那副緊張地盯著他的樣子,他只好朝地面吐了一口痰。當(dāng)時,王紅梅把他的動作理解成了蔑視,把眼睛向上翻了翻,憤怒地看了他一眼。夫妻倆每次下班后,趙力就在廚房里趕緊把飯做好,然后兩人風(fēng)卷殘?jiān)频爻灾?。丁彥總是聽見對面鍋碗瓢盆發(fā)出揪心的響聲,如同一把鋸子鈍鈍地鋸著一段濕透了的樹木。吃完飯后,夫妻二人就爬上了床,例行公事般地做愛。丁彥想不出他們怎么總是保持著如此旺盛的激情,樂此不疲。整個的過程,就像各自都是在工作著,而工作是積極的,不能偷懶的。他們各自也像上下班騎的那輛自行車,在既定的時間里沿著既定的路線行駛,直到滿頭大汗后,車輪不再轉(zhuǎn)動了,才戛然止住。丁彥在這件事情上從不缺乏豐富的想象力,來自對面的一切聲響,都能讓他聯(lián)想翩翩。在黑暗中,丁彥想著王紅梅的臉蛋,扭動的身體,夸張的叫聲。女人的聲音無疑是一根火柴,很快就燃燒了他的身體,令他亢奮了起來。
丁彥用手摸了摸臉部,把受傷的地方使勁地捏著,疼痛感令他幾乎要大叫了起來。由于痛感,他生理上的欲望逐漸地消失了。隔了一段時間后,對面的響聲居然越來越大,女人像是已沒了自控能力,呻吟變成了節(jié)奏明快的音樂,扇動著翅膀飛進(jìn)。丁彥暴怒了起來,覺得女人不是什么所謂的“教授”,而是一名發(fā)廊里的按摩女,既恬不知恥,又淫蕩無邊。當(dāng)王紅梅是一名按摩女后,那個男人就是自己了。丁彥想著,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
于是,丁彥剛剛褪下去的欲望之潮又漲了起來,這時,他的手再也忍不住了,伸向了胯部,像按著一個漂在水面上充滿了壓縮空氣的皮球。丁彥一定要把它按下去,當(dāng)它被按到水底后,稍不慎,又浮了上來。女人呻吟的音樂已變成了女高音,令空氣倉皇地逃竄了開來。丁彥的忍耐已到了極限,女人的呻吟也像到了極限。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四下里張望著,手指張開,隨時要抓住什么東西。這時,從丁彥的內(nèi)心涌起一種憂傷與悲涼,身體猛地縮了一下,心臟也縮了一下,它與身體是對應(yīng)的。王紅梅的叫聲變得尖銳了,像一道明亮的陽光劃過黑暗的部分,渴望著自己能夠更快地進(jìn)入巔峰狀態(tài);而趙力也發(fā)出了另一種聲音,如同一條扇動著尾巴、馬上就要窒息過去的魚一樣。丁彥猛地彈跳起來,迅速地沖了過去,手指準(zhǔn)確地抓住了墻壁處的燈繩。接著,他的腦袋一陣暈眩,突然的亮光讓他無法適應(yīng)。他站在那里,傻愣愣地看著手中被扯斷的燈繩。
丁彥屋子里的燈亮起后,對面的燈瞬間熄滅了。王紅梅的呻吟里夾了一聲尖叫,趙力的喘息像蟲子一樣鉆進(jìn)了泥土。什么聲音也沒有了,周圍變得寂靜了起來。
丁彥再次躺到了床上,燈泡懸在他的頭頂,被什么力量推動著,左右擺動不止。他得想好明天要做的事情。明天還得去找徐松貴,在那種找的樂趣中,他的內(nèi)心會涌起一種微妙的幸福感。慢慢地,睡意爬了上來,似乎是一件物體籠罩著,把溫柔的部分?jǐn)D進(jìn)他的身體,把堅(jiān)硬的東西消毀在空氣中。即便在睡夢中,丁彥的臉上也要露出笑意。他笑著對自己說,明天還去找徐松貴??傆幸惶欤@個給他心靈傷害的人會向他認(rèn)錯。丁彥相信這點(diǎn)。
現(xiàn)在,陽光明媚,風(fēng)吹過來后,陽光就左右地走動著。丁彥的腳步?jīng)]理由不輕快了起來,像是事先就已找到了某種節(jié)奏。鎮(zhèn)街上的行人都好奇地看著他,他對每一個人都無一例外地把著微笑。
丁彥邊走,目光邊斜視著,有點(diǎn)鼠頭鼠腦的味道。這時,他沒有看到徐松貴,卻看到了徐松貴的老婆。徐松貴的老婆并不認(rèn)識他,不知道這個叫丁彥的人正走在去找徐松貴麻煩的道路上。大名鼎鼎的徐松貴是小鎮(zhèn)上家喻戶曉的人物,那么公眾人物的妻子就沒有誰不認(rèn)識。徐松貴的老婆站在水果攤前不停地挑揀著蘋果,把衣袖捋得很高,露出一大截胳膊,身體立得很直。她邊挑著邊與攤主說著什么。
有個男人騎著自行車從街的那頭閃了出來,因?yàn)榻值哪穷^是個拐角處。在經(jīng)過徐松貴老婆身邊的時候,抬起腿踢了一下鏈條板,于是車頭一扭撞向了徐松貴老婆。就像是事情一直埋伏在了那里,守候著這么一個機(jī)會。自行車碰撞到了徐松貴老婆的臀部,騎車的人摔倒在地,被撞的人也仰面倒下了。鎮(zhèn)街上的人都喜歡看熱鬧,一下子就圍攏了過去。丁彥也飛快地跑上前。騎車人從地上爬起,把自行車扶好,立著。徐松貴的老婆慢慢騰騰地爬起了肥胖的身體,突然的變故令她的臉部呈現(xiàn)出一種受驚的神情。她問那個人,你這是什么意思?那個人說,你這樣說是什么意思?我的自行車頭都歪了,你說怎么辦吧。徐松貴的老婆愣住了,說,你知道徐松貴么?我是他老婆。那人說,認(rèn)識,這就好,你讓徐松貴賠我一輛新車吧,這輛車也真是的,買了沒多久,它的鏈條板老是發(fā)出軋軋的響聲,怎么都弄不好。徐松貴的老婆睜大了雙眼,說,你沒搞錯吧,是你撞倒了我,再說你敢找徐松貴的麻煩么?那人冷笑了一聲,徐松貴算個什么東西?你以為徐松貴很了不起么?告訴你,我叫湯永平。丁彥也冷笑了一聲,看來在這個世界上不只是自己在找徐松貴的麻煩,眼前的湯永平也想找他的麻煩。徐松貴老婆重新捋了捋袖子,說,我的胳膊傷了一處地方,你說怎么辦?湯永平說,現(xiàn)在是我問你怎么辦,我的自行車也問你該怎么辦,輪不到你問我怎么辦,聽明白了么?徐松貴的老婆立即擺出一副潑婦狀,叫了起來,大家給評評道理。湯永平說,你去把徐松貴叫過來,跟你說不清。丁彥聽到湯永平要把徐松貴叫過來,心中很高興,心里說,狗日的,今天總算要把你找著了。徐松貴的老婆說,你休想,這么一點(diǎn)事情我不相信解決不了,你到底帶不帶我去醫(yī)院?湯永平說,你現(xiàn)在的腦袋就有問題,還想醫(yī)院給你開錯藥么?徐松貴的老婆說,你在罵我,你竟敢罵我,你他媽的是什么東西!說著,把腦袋撞了過來。湯永平的身體閃了一下,女人的動作被化解了。相反,女人由于沒有控制好沖速,居然把水果攤撞翻了,香蕉、蘋果、桔子什么的滾了一地。周圍的人哈哈大笑了起來,趁著混亂的場面,有的人已撿起了蘋果,放到嘴里嚼著。攤主的叫聲也響了起來,刺耳地劃過空氣。然后,湯永平?jīng)]再找徐松貴老婆的麻煩,咕噥了一句:算我倒霉。他把右腳勾了一下車支架,撥開人群,自行車很快就朝街道的那頭駛?cè)ァ?/p>
丁彥又覺得無聊了起來,他的腦袋抬著,望著天空。在他的周圍是人群撤離的腳步聲,踢踢踏踏的。很快,所有的人都走了,只剩下丁彥還站在那里。他因?yàn)闆]有去哄搶攤主的水果,而心安理得。他還得去找徐松貴,他想等到徐松貴的老婆平靜后,去打聽一下徐松貴在什么地方。他在心里想著如何去打聽的方式,至少可以對女人說,我?guī)湍闳グ研焖少F請了過來,給你討個公道。那個叫做湯永平的人雖然走了,不過你放心,只要徐老板來了,事情就會得到解決。
就在丁彥尋思著如何開口的時候,那個擺攤的女人卻走到了他的面前,抓住了他的衣領(lǐng)。這個女人的力氣很大,差不多要把他提了起來。他吃驚地看著女人,不知道女人想干什么。女人說,你賠我的蘋果、香蕉、桔子、梨。丁彥被女人搞暈了腦袋,想不明白女人為什么要這樣地對他說。他說,你是不是搞錯了?我并沒有吃你一個水果,吃你水果的人都跑了。女人說,那你站在這里干什么?我看見你剛才吃了我的水果,那么多張開的嘴巴,我就認(rèn)準(zhǔn)了你這張嘴,再也沒有比你這張嘴好認(rèn)的了。丁彥聽女人這么說,就用手摸了摸嘴巴,想不明白自己的嘴巴是否還有什么特點(diǎn),至使女人容易地記住了它。丁彥說,你別誣陷好人,我是從來不會趁人之危的。女人從丁彥的語氣里感到了他的底氣不足,于是說,剛才就是你撞倒了我的攤位,你說賠多少錢吧。丁彥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睜大眼睛看著女人。女人說,我告訴你,別想耍流氓,你這樣看著我干嘛?丁彥把手伸到脖子上,想把女人揪住他的手掰開來。他決定離開這里,不再與這個胡攪蠻纏的女人說一句話??伤呐]有任何的效果,根本掙脫不了,女人的手如鋼鉗一樣牢不可破??吹蕉┰趻暝?,女人像是更來勁了,把手臂往上揚(yáng)了一下,丁彥的雙腳就踮了起來。他放棄了掙扎的努力,因?yàn)榱α康膽沂庑纬闪缩r明的對比。一會兒,女人覺得老是把他那樣地提著,也不是個辦法,又回到了先前的狀態(tài)。丁彥喘息著,那條繩子似乎還勒在脖子上。被女人那么一提,他差不多都要窒息過去,他晃動了一下脖子,想甩掉那條繩子劃下的印痕??匆娝膭幼鳎擞置黠@地緊張了起來,說,休想從我的手中逃掉,你是逃不掉的。丁彥還是不作聲。女人迷惑了起來,不知道丁彥正在轉(zhuǎn)動的眼睛里在想著什么壞主意。看得出,女人緊張的情緒并沒有松弛下來,反而擺出了以不變應(yīng)萬變的架勢。女人說,你如果想這樣溜走的話,就別怪我不客氣。丁彥的眼睛向上翻了翻,做了一個很滑稽的動作。女人讓他的動作氣急敗壞了起來,大聲吼叫著,你聽明白了沒有?我不是跟你開玩笑的,你就賠我100塊錢吧。女人的話,讓丁彥聽出她在自認(rèn)倒霉,似乎這樣便宜了他。徐松貴的老婆已從地面上爬起了身,用手拍打著衣服上的灰塵,莫明其妙地看著丁彥與擺攤的女人,不知道這兩個人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劍拔弩張地。急忙朝一側(cè)走了過去。丁彥的眼睛已注意到了徐松貴老婆的舉動,這時再不開口的話,他就會吃不了兜著走。于是他對揪住他衣領(lǐng)的女人說,事情是徐松貴老婆引起的,你怎么把賬算到了我的頭上?丁彥以為這樣說了,女人會頓然醒悟,去找徐松貴老婆的麻煩。先前他已見識了徐松貴老婆的嘴臉,如同對徐松貴一樣,對他的老婆也沒什么好感。假如事情真的按丁彥的想法有著急轉(zhuǎn)直下的變化,他不會覺得這是什么可恥的行為。找不到徐松貴,從他的老婆身上出一口惡氣,也未嘗不可。但揪著他衣領(lǐng)的女人并沒有按他的意圖走下去,而是對他破口大罵了起來,你放屁,事情是你做下的,別不想承認(rèn)!徐松貴的老婆趕緊朝前急匆匆地奔去,想必她已聽明白了丁彥所表達(dá)出的意思。
丁彥又一次掙扎著,企圖甩開女人的糾纏。他想不明白這個女人是否吃錯了藥,非得抓住他不放。隨著他的擺動,女人手臂的力氣又大了起來。他不愿意再受女人的擺布,可又想不出一個辦法。在這種無奈的情形之下,丁彥只好從腰間拔出了刀子。刀子刺過陽光,刺過空氣,刺過女人發(fā)出的尖叫,突兀地呈現(xiàn)而出。女人尖叫的滑音還沒消失,手同時自覺地松開了。丁彥跳了開來,終于從嘴里發(fā)出了一句對女人嘟噥的咒罵聲。他的眼睛朝另一側(cè)斜望了一下,徐松貴的老婆已不知去向。他沮喪起來,用手胡亂地摸著臉頰與眼睛里的汗水,蹲下了身體。
還沒等他站起身體,腦袋與手同時受到了外部力量的打擊。右手捏著的刀子“當(dāng)”地掉到了地上,手背瞬間凸起,一道血痕醒目。腦袋上的那一擊不是很痛,可里面卻發(fā)生了變化,昏頭漲腦的。他抬頭看著,嚇了一跳,不知何時有個男人站在那里,手中緊捏著一根晾曬衣服的棍叉。也就是說男人是先擊他的手,后擊他的腦袋。丁彥搖晃著站起,男人并沒有接著往下?lián)?。看到丁彥的那副模樣,男人無法判斷出是否應(yīng)該第二次擊下。丁彥把手伸到了男人的面前,連自己也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男人反應(yīng)了過來,飛快地沖上去,把他抱住,順勢把他的雙手扭到了身后,照著他的小腿踢了一腳。丁彥“撲通”跪了下來,聽見了胳膊被反扣著發(fā)出的“嘎叭”聲。女人也沖上去,拾起了地上的刀子。女人對男人說,把他送到派出所去,光天化日之下還想行兇,讓派出所收拾他,看他還敢不賠錢。女人的話頤指氣使的,回復(fù)到了先前。男人說,對,就這么辦,人贓俱獲,他媽的,我就不相信治不了你。男人的話透出一股兇狠的味道,像是要把丁彥治趴下為止。從男人與女人的對話中,丁彥判斷出他們是夫妻。
現(xiàn)在,女人在前面拿著刀子,男人扭著丁彥跟隨著,走在了去派出所的路上。鎮(zhèn)街上很多的人又跟隨在他們的身后,看著。丁彥已是連一點(diǎn)掙扎的力氣也沒有。
丁彥很快就讓他們扭送到了派出所,是所長受理了這起蓄意行兇未遂的案件。一直以來,所長都在為最近職業(yè)中的無所事事而煩惱,總算有個人想玩點(diǎn)什么了。所長高興了起來,驅(qū)逐掉外面的人群,讓丁彥面壁站著。那對夫妻把事情的經(jīng)過敘述了一遍,重點(diǎn)在兩件事上,一件是丁彥得賠他們的錢;一件是丁彥想行兇。聽著他們歪曲事實(shí)的言說,丁彥血管中暴漲的血又鼓動了起來。他轉(zhuǎn)過腦袋,說,他們在胡扯!所長說,閉嘴。他只好把嘴閉上。最后所長對夫妻二人說,好了,我已知道了事情的經(jīng)過,你們可以離去,我會給你們一個滿意的答復(fù)。夫妻二人說著感謝的話,離開了。從丁彥的身體經(jīng)過時,幸災(zāi)樂禍地看了他一眼。
所長說,你叫什么名字?
丁彥。
所長說,你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么?
我并沒有行兇,只想嚇唬她一下,她纏著我,我沒有任何辦法。
所長說,你還有理了?
在那樣的情況下,你也會那樣干的。
所長說,你說我會跟你一樣拿刀子?
是的。
你這是誣蔑!我告訴你,我是警察,警察會那樣干么?
那你說,你會怎樣干?
看得出,你一點(diǎn)也不老實(shí),剛才我還認(rèn)為他們的話是一面之辭,沒想到他們的話都是真的。
你這樣說,是認(rèn)定了我是要行兇的了?
你給我老實(shí)點(diǎn),我還沒見過到了派出所還這樣囂張的人。
你打算把我怎么辦?我還得去找徐松貴,他欠我的錢,一直都躲著不見我。
徐松貴?怎么牽扯到了徐松貴的身上?
他把我趕出了紡織廠,卻沒給我一分錢。
我警告你,別把事情牽扯開,你與徐松貴的事情,我不愿意聽。說說現(xiàn)在的事情吧,你說現(xiàn)在該怎樣處罰你?
你是所長,怎么處罰是你的事情,用不著問我。不過,我真的是冤枉的。你應(yīng)該把事情徹底調(diào)查清楚了再辦案。
這點(diǎn)我不用你教,為人民群眾服務(wù)是我們的職責(zé),我會把事情調(diào)查清楚的。
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你以為派出所是可以隨便進(jìn)出的么?你暫時還不能離開,不管怎么說,你是一個私自攜帶兇器的危險分子。
丁彥看著所長,所長正一邊抽煙,一邊微笑著。他不知道所長的微笑包含著怎樣的內(nèi)容,詭秘莫測。所長滿面紅光,眼皮底下有兩砣贅肉,青黑色,像是被人打后留下的印記。額頭很高,與禿頂連成了一片,因此腦門發(fā)出一種暗光。丁彥看著,也笑了起來。
所長說,你笑什么?
你又在笑什么?他問所長。
所長讓丁彥問得愣在了那里,奇怪地盯著他。這個叫丁彥的人,看來腦袋有些不正常。對一個精神不正常的人,把他送到醫(yī)院去才是惟一的選擇。所長的心里謀思著。事情似乎變得有些棘手了起來,自行其是地拐上了另一條道路。丁彥像是承認(rèn)了一切,可又像什么也沒承認(rèn)。連一句為自己辯解的話也沒有。片刻,所長恢復(fù)了以往的威嚴(yán)。恢復(fù)了威嚴(yán)的所長就成了真正的所長。沒什么比一個人的威嚴(yán)更重要的了。
所長拍了一下面前的桌子,厲聲說,你得把問題交待清楚,你這種與警方不合作的態(tài)度,就值得把你拘留起來。
丁彥被所長拍擊桌子的聲音嚇了一跳,目光直了起來。他想不明白所長為什么一下子沖他發(fā)起了火。他的心里亂著,對派出所他從來都有著好感——至少到了這里,有種安全感?,F(xiàn)在,他弄不清楚是所長出了問題,還是自己出了問題。
所長說,你坐下,老實(shí)地交待問題。
他坐了下來,想不出有什么問題需要交待的。
所長說,你認(rèn)真想一想,我出去一下,等我回來的時候,你也該想好了。所長說完,正了正脖子下的衣領(lǐng),咳嗽了一聲,走了出去,隨手帶上了門。
有那么一刻,丁彥想走上去攔住所長,不讓所長就這樣地溜了。他想讓所長把他放了,事情不管怎么說,不見得要如此興師動眾的。這樣的一件小事,怎么會越鬧越大呢?
所長出去很長時間,還沒回來。丁彥聽到了哭泣聲,斷斷續(xù)續(xù)的,像一把破損的二胡一下拉到了高音部分,一下又滑到了低音部分,時而尖銳,時而嘶啞。他把手伸到臉上擼了一下,才看見掌心濕漉漉一片。他看到這種不可名狀的哭泣來自于自己的喉嚨。
派出所把他關(guān)了一個晚上,第二天早晨把他放了出來。整個晚上丁彥沒睡好,走出派出所大門時,眼睛朝四周望了望,辨識了一下方向。腦袋還暈乎乎的,像是搞不清楚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邁出的腳如同踩在一堆棉花上一樣,軟綿綿的,怎么也使不上勁。因此丁彥覺得整個人處在懸浮的狀態(tài)中,飄著。他手背上的傷痕顯得醒目,衍血呈青紫色,顏色深淺不一。他認(rèn)真地想著昨天發(fā)生的事情,可腦袋里亂成了一堆爛泥,糾纏、粘性極強(qiáng),周圍伸出了觸須。臉部的浮腫肯定已塌陷了,但被棍擊的痛感還殘存著。他抬手摸了一下,摸到了一個彈性較強(qiáng)的物體,他的手給彈了回來,似乎是一條蛇咬了一下他的手指。
走著,丁彥停止了腳步,找了一截附近工地遺落的磚頭,墊在屁股底下,坐著。他把手伸進(jìn)口袋,想從里面掏出一支香煙,可掏出的是隔夜的空氣。他的喉結(jié)動了幾下,舌頭在口腔里牙齒的四周轉(zhuǎn)動著,嘴里寡淡得厲害。丁彥暫時想不出自己要去干什么。那把刀子已被派出所收繳了,既然刀子都沒了,還有必要去找徐松貴么?丁彥問著自己。他坐在那里,附近工地施工的機(jī)械聲充斥在他的耳朵里,一些人的叫喊聲夾雜在其中。不時有人從他的眼前走過,他垂著腦袋,不看那些人的面容。那樣坐著不是很舒服,一會兒他的腳就麻酥了起來。睡意也濃著,昨晚他一宿未眠,睡意這時才襲了上來,像一杯釅茶。丁彥想找個地方睡覺,眼皮耷拉著。他晃晃蕩蕩地站了起來,決定不再呆在這里。
丁彥邊走邊想著可能去的地方,抬頭時,他發(fā)現(xiàn)已走進(jìn)了鎮(zhèn)上一家美容美發(fā)院。老板娘熱情地招呼他坐下,問他洗頭前是不是把頭發(fā)理一下?他有些被動地坐著,順著老板娘的意思說,那就理吧,頭發(fā)也夠長的了。很快就有一個操著外地口音的女孩子走上前來,靈巧地給他理著發(fā)。置放在他面前的鏡子,映出他的面容來:顴骨高聳,眼圈有些發(fā)黑,眼瞼上還粘著眼屎。他抬手擦拭了一下,眼眶里有些發(fā)癢,就此揉了揉。女孩子站在他的身后笑了起來,把他的腦袋拔弄了一下,讓他坐好。從女孩子的身上散出一股脂粉氣,似乎里面羼和了薄荷的味道。這些女孩子都長得漂亮,眼眉用眉筆描得煙色眼影的;臉上敷了一層白底粉;嘴唇?jīng)]有那種夸張的腥紅,卻渲染得鮮艷欲滴。丁彥感受著,閉著眼睛假寐。他感到那氣息很好聞,深入肺腑,又在里面形成一股力量攪動著。逐漸的,他有點(diǎn)心猿意馬起來。不過,在表面上他還是不動聲色的,保持著某種鎮(zhèn)靜。頭頂上推剪機(jī)“嗡嗡”地響著,女孩子柔軟的手左右地動著。
頭發(fā)理好后,女孩子把他帶到里面的洗頭處,光線不明,開著一只紅色的燈泡。丁彥被里面嚇了一跳,洗頭的地方是一個個單間。女孩子讓他仰躺在轉(zhuǎn)椅上,頭擱在水池的弧形凹處。洗著,丁彥就感到了女孩子豐滿的胸部壓在了他的腦袋上,他把眼睛張開,女孩子兩個碩大的乳房呈現(xiàn)而出。女孩子正俯著身體,衣領(lǐng)敞口處蕩開著。丁彥看見女孩子沒戴乳罩,里面完全是“真空”以待。女孩子看到他張開了眼睛,于是把他的腦袋往后拉了一下,他的腦袋頓時撞到了那團(tuán)柔軟的物體上。女孩子悄聲地問他,先生,等下按摩么?我會讓你舒舒服服的。丁彥說,我還沒想好,等我想好了就告訴你。女孩子說,先生,還用想么?就不想嘗試一下?只有試了才知道么!丁彥說,我很疲勞,昨天晚上我都沒睡覺。女孩子嬉笑著,先生,能告訴我昨晚是在哪家按摩院過夜的么?她們我都認(rèn)識。丁彥說,昨晚我是在派出所過夜的。女孩子說,先生,你真會開玩笑,我會把你弄得興奮起來的,別擔(dān)心。丁彥不想再與女孩子糾纏下去,問,你洗好了么?我會找你們老板娘按摩的。聽他這么說,女孩子顯得很生氣,胡亂地把他的頭發(fā)洗了一下,扯過一條干毛巾扔到他的腦袋上。嘴里發(fā)出一句丁彥聽不懂的罵聲,扭著腰肢走了出去。女孩子的罵聲讓丁彥清醒了過來,他之所以不去與女孩子做,是因?yàn)樗揽诖餂]有錢。沒有錢就休想得到快樂。他猶豫著,半天也沒走出去。下一步,在他走出美容院的大門時,他得付清理發(fā)與洗頭的費(fèi)用。聽到從外面?zhèn)鱽硪魂嚹_步聲,丁彥就再不能呆下去了。他走了出去。老板娘說,理發(fā)加洗頭10元。他的心跳動不已,但還是硬著頭皮說,下午給你,身上沒帶錢。老板娘說,我們不掛賬。丁彥說,我只掛你10元錢,你知道徐松貴么?他掛我?guī)浊г?粗┑哪?,老板娘想了一下說,那么,你下午一定要送過來。他趕緊點(diǎn)了點(diǎn)腦袋,雞啄米一樣。
走在回去的路上,丁彥心花怒放,沒想到那么容易就脫了身。命運(yùn)有時并不總是給人隱晦的線索,它同樣有令丁彥開心的一面。為了這小小的快樂,丁彥的身體抖動著,快樂的細(xì)胞如電流一樣陣陣地掠過他的身體。
丁彥的心情愉快,嘴里哼著跑調(diào)的曲子回到家中。迎接他的是家中的那條狗,他皺著眉注意地看了一下周圍,果真看到有兩條母狗站在不遠(yuǎn)處。對一條公狗旺盛的生命力,母狗的心儀會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兩條母狗對丁彥低吼了一聲,把他嚇得跳了起來。像是對他發(fā)出的警告,倘若他不再閃開,它們就會對他不客氣,如同他要對徐松貴不客氣一樣。在他閃開身體的同時,兩條母狗箭一般地沖了上來,圍著公狗轉(zhuǎn)著。丁彥站在那里看著,心中充滿了厭惡與憤怒。兩條母狗公然對他進(jìn)行著挑釁,完全沒什么羞恥。丁彥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了起來——這兩條風(fēng)騷的母狗。他跑進(jìn)屋子里,慌忙中找到了一根靠在門后的木棍,蹦跳而出。他吼叫著,朝兩條母狗沖過去。不過,他的動作還是慢了一拍,兩條母狗倏地掠開了身體。他高舉的棍子擊打在了地面上,讓地面騰起了一股灰塵,塵埃順著棍子的收勢,一部分跑到了他的臉上與眼睛里。狗日的徐松貴,我就不相信打不敗你!丁彥已把兩條狗看成了徐松貴,他的憤怒是對徐松貴的憤怒,而不是對兩條狗。有那么一會兒,丁彥抬手擦了一下眼睛,沙子粘在眼膜上,酸痛難受,他得把那粒沙子弄出來。在他弄那粒該死的沙子的時候,兩條母狗對他發(fā)起了攻擊。他一邊躲避著,一邊胡亂地舞動著棍子。他退到了墻壁上,背部抵著墻磚。這樣他只要注意到前面與兩翼,免去了身后的麻煩。兩條狗也止住了進(jìn)攻,吐著舌頭蹲在那里。丁彥的心中一片寒冷,連兩條母狗也要欺負(fù)自己,沒有什么比這更讓丁彥感到窩囊的了。他的手臂垂了下來,沒勇氣再對兩條目中無人的母狗動怒。緊張的母狗松弛了下來,眼睛里射出一股光,丁彥讀懂了那光芒中所包含的意味深長的東西。丁彥站在那里,不知道該怎么辦。他與狗對峙著,雙方力量的懸殊顯而易見。狗有著自身的聰明,在某些方面甚至超出了人的思維。它們也沒對丁彥隨便進(jìn)攻。就像落水狗人人都愿意去打,狗卻不愿意痛打落水人。丁彥終于松了口氣,因?yàn)樗匆妰蓷l母狗簇?fù)碇烦硪活^跑去,嘴里不時發(fā)出狗語。
丁彥感到生活開始變得沒意義了起來,整日無所事事,內(nèi)心空蕩蕩的,落不到實(shí)處。對工作他是熱愛的,熱愛工作的人反而弄得沒了工作。他知道生活偏離了自身的軌道,把他拋在了岸上,如一條腮葉一張一合的魚。在日常生活中,丁彥沒什么別的愛好,比如下下象棋,打打牌,釣釣魚什么的,假如他有那樣的愛好的話,一天的日子打發(fā)起來就比較容易。所以他只有睡覺或是到街上閑逛,頹唐而沮喪。
這天下午,丁彥又在街上晃來晃去的,腰間重新插著一把水果刀,水果刀硌著腰部的感覺令他的腰桿挺得很直。他抬頭、挺胸、收腹,目不斜視,腳步也鏗鏘有力。他從街的那頭走到這頭,又從這頭走到那頭。有時為了避免他人的注意,拐進(jìn)小巷子里,再從巷子的另一頭走出。他走得頭昏腦脹的,像是穿行在迷宮中一樣。丁彥走著,吃驚起來,從來就沒覺得小巷會是這樣地錯綜復(fù)雜,如同人身體上的血管,縱橫交織,當(dāng)然,它更像人的排泄通道,街道上的人群、汽車、樓房就是人的排泄物。是一些骯臟的下水道。他為自己有這樣的想法得意著,所有的人都不會這樣去想,只有他的想象力飛翔在小鎮(zhèn)的上空。由于他來回的奔走,雙腿酸了起來。天氣已變得炎熱了,街上一些女孩子的衣著顯得有些暴露,身體上的曲線如一條條旖旎而寂靜的回廊。丁彥的目光蟲子般地往里面鉆動著,但僅只是止渴罷了。
丁彥的腳步在這種奇怪的節(jié)拍中行走著,在他彎下身體系緊鞋帶時,從撐開的胯下回看——事情變得有意思了起來,由于視線是倒著的,所以看到的事物都變形了:街道像在無限地延長著,根本就看不到盡頭;兩側(cè)的房屋在傾壓了過來,往中間擠著,只剩下了那么一條縫;一架置放在電線桿上的木梯,像是長了腳一樣,且一直在往地底下鉆,倘若沿著它的梯格爬下去,一定會爬到另一個世界去。丁彥知道自己的目測出了問題,為什么所有的事物都會變成這樣呢?他詢問著自己。這其中一定有個秘密的通道,眼睛是不會突然有問題的,所有的事物也是不會突然間發(fā)生改變。那么問題的癥結(jié)到底在什么地方呢?當(dāng)他換了一個觀看事物的角度后,事物就發(fā)生了本質(zhì)的變化。在徐松貴這件事情上,是否也應(yīng)該換個角度。丁彥新的思想如同火花一樣地燃燒了起來——也許得換個方法來對付徐松貴?丁彥帶著一副思想的神態(tài)直起身。
接著丁彥又沿著街道走了兩個來回,這時,他突然看到了徐松貴。徐松貴在另外三個人的簇?fù)硐?,走進(jìn)了鎮(zhèn)子里檔次最高的“姐妹餐館”。他趕緊朝餐館奔跑,本來想直接沖進(jìn)去。找了很長時間的徐松貴終于露面了,他還以為徐松貴已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呢!在要跨進(jìn)餐館的瞬間,丁彥止住了自己的沖動。緊隨著徐松貴的另外三個人究竟是什么人?他們是徐松貴的保鏢么?他不敢肯定,倘若這樣貿(mào)然地沖進(jìn),說不定又要讓他們?nèi)恿顺鰜?。他可不想還得到這樣的結(jié)果。當(dāng)他被扔在了大街上的時候,后果會是不堪設(shè)想的。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沖進(jìn)去后,有可能會打了起來,那么損壞的物品由誰來賠償呢?最好的辦法就是守在餐館的門口,等到徐松貴出來,搞他個意外襲擊,主動權(quán)就掌握在了自己的手中。
丁彥守株待兔地等著,餐館門前也沒什么遮擋陽光的東西,正午的陽光扎在他身上,如一枚枚針尖刺著。他意志堅(jiān)定,精神飽滿,鬼鬼祟祟地朝里面張望著。從里面?zhèn)鞒鰟窬频慕泻埃~肉饞人的香氣一陣陣地冒了出來。
也不知站了多長時間,不時有人從丁彥的身旁進(jìn)進(jìn)出出的,他們都用好奇的眼光看著他,打量著他,想從他的臉上探詢出他站在這兒的目的。他的臉上保持著冷漠的神色,手上把玩著一個打火機(jī),心不在焉的。后來,徐松貴總算出來了,一邊打著酒嗝,一邊用牙簽剔著牙縫。丁彥抖動著身體,一個箭步?jīng)_了上去,揪住了徐松貴的衣領(lǐng),另一只手舉著水果刀。徐松貴嚇了一跳后,鎮(zhèn)靜起來,想抬手拍拍丁彥的肩膀。丁彥叫了起來:別動,否則我會不客氣,刀子可沒長眼睛!徐松貴眨了眨眼,讓丁彥厲聲的吼叫嚇住了,并從那雙眼睛里看出了瘋狂的光芒。徐松貴不敢確定丁彥是否真的會對他動刀子,所以還是理智地把那只手垂了下去。隨著徐松貴出來的另外三個人,看著丁彥笑了起來,滿不在乎地想上前來幫助徐松貴,但讓他制止住了。其中有個人,掏出手機(jī),想打“110”。丁彥一眼就瞧見了那人的動作,說,你要是摁下一個號,我手中的刀子就會捅到徐松貴的脖子上,假如你不相信的話,很簡單,把手指摁下去。丁彥臉上殺氣騰騰的,說出的話一點(diǎn)也不像開玩笑,還有種鐵的味道。所以那人不敢因?yàn)樽约旱牟恍⌒模屝炖习迨艿絺Α?/p>
徐松貴緩和著語氣,說,丁彥,我們有話好好說嘛!干嘛要動刀子,刀子可是不長眼的,你沒聽說過,玩刀子的人最后都要死在刀子上么?
丁彥說,狗日的徐松貴,今天你總讓我逮著了,你不是一直都在躲著我么?
你誤會了我,我怎么會躲著你呢?只是我最近太忙了,你的事情我會解決的。你看,街上很多人都在看我們的笑話,你趕緊把刀子收了吧。我們是不是到廠子里去談。事情經(jīng)過協(xié)商還是可以解決的嘛。只要我給了你錢,你的刀子不就是紙的么?我可不喜歡動不動就抽出刀子的人。
你不要說的比唱的好聽,對你這樣的人,我不會再相信了。
嘖!怎么動不動就叫了起來,好像你喝了很多水一樣,我說你得保護(hù)好嗓子,別把嗓子喊裂了。
丁彥把刀子抵到徐松貴的喉管處,手顫抖著,說,別廢話,你今天沒錢給,就寫張欠條給我。你那樣弄得我的心里不踏實(shí),我這種要求不算過分吧?
丁彥,你這是什么意思?誰說我不給你錢,你馬上跟我到廠子里去拿,怎么樣?
你說的話真的算數(shù)?丁彥懷疑地問。
我以我的人格擔(dān)保,我徐松貴沒說過不算數(shù)的話。
我還是不相信你。丁彥說。
丁彥,我在為你想著解決問題的辦法,你這樣揪著我,有作用么?我告訴你,是沒有一點(diǎn)作用的,只會把事情弄得越來越糟糕。既然這樣,那么你說事情該怎么辦吧?真是神經(jīng)病,讓你去拿錢,又不去。你說怎么辦吧!
丁彥說,你罵誰?有種你再說一遍,試試看!
徐松貴說,丁彥,我不是罵你,我罵自己是神經(jīng)病,這總算可以了吧?
徐松貴,你把我當(dāng)傻瓜?
看看,你把事情扯到哪兒去了。你說你拿著刀子,我敢罵你么?我那不是叫做自討苦吃么?
好,我相信你不是罵我。這樣吧,你身上還有多少錢全拿出來,剩余的你給我打個欠條。
丁彥,你一邊拿著刀子,一邊讓我掏口袋里的錢,我告訴你,你這叫做敲詐、勒索,弄不好會坐牢的。你把刀子放下,我們一起商量,直到你滿意為止,行么?
你死鴨子的嘴,倒硬得很。我猜得出,你的腦袋里在轉(zhuǎn)動著什么樣的念頭,想把我耍了!
丁彥,你覺得我們這樣爭吵有意思么?別太沖動,你的年紀(jì)也不小了,不再是青春熱血的時候。一個人太沖動了,事情就會解決不了的,你瞧,我從來就沒沖動過。
他媽的,少廢話,趕快把錢拿出來。我還想給你保留一點(diǎn)面子,沒看見周圍的人越來越多么?我可管不了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可怕的事情,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你在威脅我?丁彥,這可不像你一貫做事的風(fēng)格。你舉著刀子,我都已嚇得發(fā)抖了。你就不要再嚇我了。
既然你這樣說,你就不怕死了,看來我得先讓你嘗點(diǎn)苦頭。嘗了苦頭后,我相信你就再不會用這樣的語氣跟我說話了。
徐松貴慌忙把手舉了起來,說,丁彥,你冷靜一點(diǎn),好不好?你把我弄死了,那筆錢就真的一分也沒有了。
丁彥威嚴(yán)地說,我沒工夫與你耍嘴皮子,快把口袋里的錢全拿出來。
唉!丁彥,我勸你還是想清楚,你的這種行為是違法的。
就是違法,我也要這樣干。你說我飯都沒得吃,還會去想違法的事情么?
對,對,丁彥,這才是問題的本質(zhì)所在,我們剛剛喝了酒,你卻連飯都沒得吃了。
快點(diǎn),按我說的辦,要不然……丁彥說這樣的話,有點(diǎn)欲擒故縱的味道。
好,你看那邊……徐松貴的話令丁彥轉(zhuǎn)動了一下眼睛,說時遲那時快,他握著刀子的手很快被徐松貴鉗制住了。徐松貴的一條腿朝底下一掃,丁彥的雙腳就“撲通”跪了下去。
另外三個人走上來,制服了丁彥。然后徐松貴攔住了一輛開往縣城的出租車,鉆了進(jìn)去,朝另外三個人揮了一下手。那三個人就放開了丁彥,跑向出租車。丁彥從地上爬起,追了上去。在他剛接近那輛車時,后面的排氣管噴出一股濃煙。他伸出手,想抓住門把,車輪一下子滑動起來,他抓了個空。車子很快換了一個檔位,速度快了起來,他在后面追著,一邊大聲地喊著,徐松貴,你別跑!遠(yuǎn)遠(yuǎn)地,他看到徐松貴紅潤的臉從車窗探出,臉上露出得意的笑。車子越跑越遠(yuǎn),像一陣風(fēng)貼著地面卷起了紙屑與塑料袋,最后拐了一個彎,不見了。丁彥站著,嘴里大口地吐著氣,腦袋又痛了起來。他扶著掛著街燈的電線桿,身體抖動著,雙膝抵著電線桿粗糙的一面。
丁彥站起來后,抬腳狠狠地踢了一下電線桿,像是想把憤怒發(fā)泄到這根矗立的物體上。他的腳還來不及縮回,就被電線桿反擊了一下。不管怎樣,用柔軟的腳去與緊硬的物體比拼,吃虧的肯定會是自己。如同拿一顆雞蛋去碰石頭,很多的人都是不會那樣干的。丁彥強(qiáng)忍著,臉部的肌肉讓疼痛牽扯得錯了位,表情如一張揉皺了的報紙。他嘴里的牙齒緊咬著下嘴唇,額頭上全是粗大的汗滴。
由于徐松貴的逃離,丁彥的情緒糟糕透了。怎么讓徐松貴那樣地逃走了呢?他很是懊惱,自責(zé)著,心中很絕望。即便是抓住了徐松貴又怎樣呢?自己還能想出一個對付徐松貴的辦法么?丁彥的眼睛十分地迷茫。他不想再這樣丟人現(xiàn)眼地站在街上,內(nèi)心感到很孤獨(dú),像是在一個孤島上一樣。這種突襲而來的孤獨(dú),令他的心揪成了一團(tuán)。他抬頭望了一眼天空,太陽不知何時收斂了光芒,風(fēng)大了起來,把地面的塑料袋、紙屑吹向半空。大塊的云正在空中集結(jié),由淡而濃,云腳底下灰白灰白的。一場風(fēng)暴雨很快就要來臨了,鎮(zhèn)街上的人都奔跑著。丁彥一步一步地往回走著,心里充滿了渴望,最好讓雨淋透,他要讓自己清醒起來。在突然的昏暗中,雨一直都沒落下,直到他回到住房門口,天空中才迸出一道藍(lán)色的閃電,接著雨落下了。丁彥掏出鑰匙,打開房門。
房間里暗得如同黑夜一樣,大雨在傾盆而下,瓦片被打得“啪啪”地響著,那些漏雨的地方,雨水與黑暗區(qū)分開來,成一條線晶亮地滑動著。潮濕的氣體升上來,環(huán)繞著。丁彥找出所有的器皿,放在雨水漏下的地面。頓時房內(nèi)像是奏起了一首交響樂,雄渾、激昂、高亢,長號、短號、鈸、鐃、鼓齊鳴。器皿還是不夠用,致使雨水直接打在了地面上。不一會兒,他的身體也在來回的奔跑中,變得濕漉漉的。外面在落大雨,里面在落小雨。丁彥暗嘆了一聲,干脆不去折騰了,坐在一處雨水落下的地方,麻木而被動地承受著雨的打擊。他的全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毛管張開,寒意在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往里滲著。
雨狂瀉一陣后,慢慢地小了,天空也漸漸地明亮了起來。地面上的積水映照著天空與近處的樓房,外面到處是雨水嘩嘩的流淌聲。窗玻璃已被沖洗得十分地明凈,空氣似乎也變得明凈了,一切都在雨的洗滌下色彩分明。丁彥走到窗前,打開窗戶,朝外探視了一眼。對面的王紅梅也正在打開窗戶,目光很容易就接觸到了丁彥的目光。他看到王紅梅的臉紅了一下,是種不自然的行為。他的目光沒有就此縮回,反而研究了起來,企圖從王紅梅的臉上看出什么。王紅梅的臉在白色的光線中更顯紅潤、嬌嫩,像一個害羞的少女一樣。丁彥心中保留的厭惡感頓時消失得一干二凈。
一個月后,丁彥決定不再去找徐松貴的麻煩。他想不出自己憑什么要得到那筆錢,也是不夠資格去乞討那筆錢的。
一天晚上,丁彥爬上樓房的頂層,站在那里。從那樣的高處,他能夠看到四面八方,風(fēng)形成的氣流緩緩地滾動著,把身體上的衣服鼓動起來,令他有種飛翔的感覺。底下所有的聲音被過濾得很遠(yuǎn),只有不遠(yuǎn)處有家住戶裝修房子的打鉆聲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來,又被壓了下去,似乎是寂靜中的回音。是的,丁彥感到了巨大的寂靜,這種寂靜回應(yīng)著他心靈里的靜謐。
丁彥的生活習(xí)慣有了良好的改變,十分地有規(guī)律,早上6點(diǎn)鐘準(zhǔn)時起床,晚上8點(diǎn)左右睡覺。有一天,他回到家中后,看見家中的公狗有了新歡,與一條很壯實(shí)的母狗在垃圾堆旁打得火熱。母狗在“哼哼”地叫著,公狗的腰部塌陷,頭頂?shù)亩涑输J角尖豎著,兩條狗干得熱火朝天的。他看著,某種仇恨的東西泛了出來,可他還是忍住了。他覺得自己同樣沒理由去干預(yù)它們,去人為地破壞它們,他根本就沒這樣的權(quán)利,也沒有誰賦予他這樣的權(quán)利。
一連幾天,丁彥都看到公狗與那條母狗形影不離的,說不準(zhǔn)它們之間有了類似人類“愛情”的東西。每日回來,他照例給公狗帶美味佳肴。公狗又每次都謙讓給母狗,從不自己吃獨(dú)食。他看出母狗肚皮上的乳房變得膨脹了起來,母狗可能懷了狗仔,他這樣的判斷——因?yàn)槟腹房偸桥艿剿淖√幣c公狗糾纏。
在這期間有幾天平安的日子,但丁彥發(fā)現(xiàn)周圍鄰居們的眼神變得詭秘了起來,閃閃爍爍的,他預(yù)感到肯定會發(fā)生什么事情。他看出人們已把他看成了那條狗,甚至走過他身邊時,也要用手捂住鼻子;有人還朝他的腳前吐一口唾沫,讓那攤惡心的東西擺在那里。
但是事情在某一天有了最終的結(jié)果——公狗被人們懸掛在了丁彥的房門上,由于天色較暗,他并沒發(fā)覺,在他掏出鑰匙想把它塞進(jìn)齒孔的時候,他的手摸到了一個柔軟的東西。他后退了一步,仔細(xì)地看著那個東西,才看清是達(dá)達(dá)早已僵直了的身體。他的心里發(fā)出一聲響聲,腦袋懵了。
丁彥蹲下身體,嚶嚶地哭了起來,哭得傷心至極,壓抑的哭泣就像悲痛無法找到釋放口。黑暗層層地加厚著,把他的身影溶為了一體。
黎明時分,丁彥把公狗裝進(jìn)一個紙箱里,肩上扛著一把鐵鍬,他要把達(dá)達(dá)的后事處理好。鎮(zhèn)街上目前還是寂靜的,他穿過街道,來到了郊外的田野上。田野上的露水很濃,田塍雜草上的露水打濕了他的褲腳。紙箱的重心落在他的右肩上,左肩上的鐵鍬在箱底下支撐著,保持著身體的平衡。走了一段路,他又把紙箱移到了左肩。公狗的身體不是很重,并沒有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選擇了一個地方,把紙箱放下,動手挖了起來。泥土被一層層地翻挖了過來,挖了一米的樣子,他看了看,覺得墓穴還不夠深,接著又埋頭挖了一陣,直到滿意了為止。他小心地把紙箱放了進(jìn)去,沒有急著蓋土。丁彥昨晚沒睡,眼睛紅紅的,臉上灰暗而頹唐。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支香煙,靜靜地抽著,抬眼注視著煙霧慢慢地升到頭頂上。當(dāng)他把那支煙吸完后,才起身均勻地蓋著土。覆蓋泥土的過程比挖坑的過程要輕松得多,很快就吞噬了公狗的身體。這么一小塊地方,就是一個生命最終的歸宿。太陽出來了,照在田野上,光芒萬丈。不遠(yuǎn)的山體埋在深藍(lán)的陰影里,清晰而茂蔥。風(fēng)微微地吹動著,帶來了河水的腥氣。丁彥悲痛的心松動了起來,轉(zhuǎn)身往回走。
在返回的途中,他碰到了王紅梅。很長一段時間沒看到王紅梅,他吃驚地看到了她微翹的肚子——表明她已有了身孕。丁彥為自己曾有的想法羞愧起來。王紅梅顯得驕傲,把雙手放在上面,神態(tài)安祥、寧靜。他與王紅梅互相對視著,王紅梅的臉上又露出了那個雨天的笑容。他把肩上扛著的鐵鍬放下,嘴張了張,說出了話:你有孩子了?
王紅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有了。
丁彥說,真好。
王紅梅說,你一直想問的就是這件事么?
丁彥點(diǎn)了點(diǎn)頭。
王紅梅說,你等到了答案?
丁彥點(diǎn)了點(diǎn)頭。
王紅梅說,孩子出生了,我請你吃喜糖。
丁彥點(diǎn)了點(diǎn)頭。
王紅梅從他的身邊走了過去,如一只笨拙而肥胖的鴨子,渾身上下彌散著母性的氣息。他張了張嘴,還想對她說些什么,但想不出應(yīng)該怎么說。看著王紅梅的背影,他心中頓時盛滿了感動,像是幸福的水液正漫上心的堤岸,在一點(diǎn)點(diǎn)地把他淹沒,浸透。從他的口中冷不丁響起一陣口哨聲,逆風(fēng)而行,讓走過他身邊的人好奇地看著他。
晚上,丁彥睡不著,坐在黑暗中。他看到了公狗,公狗與黑暗溶為了一體。黑暗是無聲的,他起身,走過去,推開窗戶。夜空清潔如洗,一輪被云塊遮住的月亮隱約地閃現(xiàn)著。丁彥把半截身子探到窗外,結(jié)果他什么也沒看到。
丁彥來回地在室內(nèi)走動著,心里惶恐不安。走了一些時候,他就爬上了床,把身體側(cè)向床的左邊——左邊正好是一堵墻壁——他蜷曲著,雙手摟著腦袋,雙腳抵住臉頰。
這天上午,丁彥走著,一邊把拎著的啤酒瓶舉到嘴邊,用鋒利的牙齒撬開了瓶蓋。他的動作灑脫,有種按捺不住的興奮。他淋漓盡致地把喝啤酒的聲音渲染了出來,一只手順勢在空中揮了一下,似乎在驅(qū)逐著那些曾經(jīng)不開心的事情。從他的嘴角綻出一種笑意,帶有明顯的表演性質(zhì)。
這時,他看到了鄰居張生,張生正低著腦袋不停地摁動著手中的打火機(jī),打火機(jī)看來沒什么用處,即使張生把手指摁腫,它也不會燃燒起來。丁彥喊住了張生,把口袋里的打火機(jī)掏出,想扔給張生。張生莫明其妙地看著他,嘴角微笑的弧紋急促地收縮起來,接著不自然地抽動了一下。一口唾沫從張生的嘴里吐出,劃了一道弧線跌落在不遠(yuǎn)處,又從嘴里吐出一句什么話。丁彥沒聽清,喝在嘴里的啤酒噴了出來。張生把手中的打火機(jī)狠狠地扔到地上,蹦跳上去,雙腳使勁地碾著,打火機(jī)“啪”地發(fā)出一聲爆響。丁彥與張生同時嚇了一跳,互相吃驚地看著對方。丁彥說,你喝啤酒么?張生吼叫著,喝你媽的頭!說完,掉頭往回走。丁彥想不到張生的火氣這么大,是自討沒趣。他仰起脖子重新喝了一大口啤酒,往家里走著。路上又碰到了同樣是鄰居的李春開,李春開用閃爍的眼神看著他,詭秘的笑容里隱藏著什么。他剛想開口問問李春開是什么意思,李春開卻搶在他的前面把嘴張開了,但并沒說出什么話,既然嘴已張開,那么就要讓什么來填補(bǔ),于是打了一個短促的呵欠,顯示出他很疲乏,不想與丁彥說什么。他無法忍受了,把瓶底最后的啤酒喝完,問李春開,你對我的討厭難道已到了連話也不愿說的地步么?李春開一邊擺手,一邊堅(jiān)決地否認(rèn),加快著腳步從他的身邊掠過,像一輛飛馳而過的車子。
為了把自己快樂的心情保持下去,丁彥決定不再與鄰居們搭訕,他惹不起他們,這總行了吧。很快,他目不斜視地走到了家門口,在他拿出鑰匙的時候,他呆在了那里——房門早已敞開在了他的面前。怎么會這樣呢?難道是出門時忘了關(guān)門?這是不可能的,自己每次出門都小心謹(jǐn)慎,門被帶上后,還要從外面往里推一推,檢查鎖頭是否牢固。丁彥滿腹狐疑地走進(jìn)房間,看見里面站著兩名鎮(zhèn)派出所的警員。他們看著丁彥說,你總算回來了,我們已經(jīng)等你多時,麻煩你跟我們到派出所去一趟。大塊頭的警員這樣說著,神情冷峻,故意伸了一下身體,露出了挎在腰間锃亮的手銬;小個頭的警員走到他的面前,命令他把手中的酒瓶放下,不要有任何的反抗行為,這樣會讓他吃苦頭的。這樣蔑視的語氣,似乎讓丁彥過早地挨了一記耳光,臉上火辣辣的。丁彥抖動著聲音問,你們找我有什么事情么?沒經(jīng)過我的同意,你們就私自打開了我的房門,你們是違法的。兩名警員沒想到丁彥會說出這樣有見地的話來,互相看了一眼。大塊頭的警員說,是你違法了,我們是來帶你到派出所去。丁彥想不出他違了什么法,于是理直氣壯地叫了起來,拿出你們的證據(jù)來!小個頭的警員說,所長說得對,你這個人很囂張,從來都沒人跟警察過不去的。
不是我跟你們過不去,是你們存心要攪和我。丁彥把酒瓶扔到了門外,酒瓶“哐哐”地滾動著,并沒有碎裂開來。
你他媽的想吃不了兜著走么?我們沒閑工夫跟你玩,請你馬上跟我們走一趟。大塊頭警員說著把手指捏得“啪啪”作響,意思是丁彥還用這樣的態(tài)度與他們說話,他的手掌說不定就會扇到丁彥的臉上。
丁彥說,你們的所長前些日子把我關(guān)了一個晚上,他怎么又想起了我?
小個頭警員隨便把手動了一下,丁彥的身體就飛到了門外,撲倒在地。
大塊頭警員走到他的面前,說,這就是跟警察過不去的下場。丁彥半天都爬不起來,心里說,看不出小個頭警員也這么厲害,不過下手也未免太重了些。他的眼睛只能看到大塊頭警員兩只穿著皮鞋的大腳,因?yàn)樗哪X袋是盯著地面的。
兩名警員命令丁彥站了起來。丁彥故意不站起來,看他們會拿他怎么辦。很快,兩名警員把他提了起來,一左一右地挾著他。他的胳膊窩里有些癢,下意識地把身體扭動了一下。兩名警員以為他想掙扎,稍稍加大了點(diǎn)力氣,他就像一只上了夾板的老鼠一樣,怎么也動彈不了。他喘著氣看著他們。
大塊頭警員說,看什么看,不認(rèn)識我們么?我告訴你,徐松貴把你告了,說你持刀威脅他,對他進(jìn)行敲詐勒索。
他欠我的錢,一直都不給我,你說我有什么辦法?丁彥不滿地說。
死鴨子的嘴倒硬得很,剩下的事情到派出所去說。小個頭的警員說。
丁彥嘟囔了一句,你這樣說是什么意思?
他們沒再理睬丁彥,把他提了起來,往前走著。
四周的鄰居們也出來了,他們漠不關(guān)心地看著丁彥,沒有誰站出來給他說一句好話。他們在他的身后小聲地議論著什么,像是早已知道了怎么一回事。他經(jīng)過他們的身邊時,他們都自覺地讓出一條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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