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火車進站了，守車長在煤渣鋪砌的站臺上溜達。用廢坑木搭的候車室里，擁出黑乎乎的一群人。礦工發(fā)通勤證，附近農(nóng)民，按規(guī)定得買票，可是沒有人理這個茬兒。客貨混編的小火車，只掛三節(jié)客車廂。車門處擠得一塌糊涂:底下的人搶不上去，像溺死鬼抓住上面的人;車梯上的人惱了，朝后一尥蹄子，一陣扎心的號叫!肇事者被從密密麻麻頭頂上拽下來，兩個人嘰里骨碌滾做一團。每一扇車窗都打開了，每一個窗口都有人往上爬。一個娘們兒上半身鉆進去，兩條腿像蛤蟆似的在車窗外亂踹。守車長在她屁股上掐一把，笑嘻嘻吹響口哨，朝尾車走去。

守車長登上尾車，這里只允許他一個人存在。鐵路上行話:守車長是坐在尾巴上的人。守車車廂長九步，寬兩步半，拱形圓頂，鐵皮四壁，望窗前，擺著一只高腳鐵凳，地上灑了水，水壺坐在爐子上，熱汽沖得壺蓋噗噗噗跳。守車長把鋁壺放在地上，從鐵箱里抓幾塊煤，添進爐膛，蓋上爐蓋，用鐵鉤捅得火炭轟轟叫。聽到哨子響，守車長走出去，探身向前方望，舉起信號旗。小火車像臃腫的孕婦，緩緩離開產(chǎn)床，站臺上空了。

守車長回屋，關(guān)上門，扒下狗皮帽，脫下棉大衣，湊近火爐，像農(nóng)民一樣蹲著，卷旱煙。車輪震顫，鋼鐵轟鳴，他聽不見，習慣了。守車長把煙頭朝通紅的爐蓋上一戳，夾煙的手燙了似的跳回來，把煙屁股塞進嘴里，吸一口，著了。他支起肩，瞇縫眼睛，又深吸一口，身子一顫，吐出縷青絲，車廂內(nèi)，漾滿香蒿味。他看見他的女人，趟濺著清晨的露水，從山上割下大捆香蒿草，忽扇忽扇背回家。一層煙葉，壓一層香蒿，發(fā)酵出的旱煙，溢出股香蒿味。用過的香蒿當柴燒，煙囪里冒出淡綠色炊煙，街上飄滿奇異的煙香。抽著煙，想起老婆，守車長覺得下腹脹疼，舒服地哼哼起來。

小時候，他常逃學，蹲在鐵路邊，盯著列車，一方方車窗畫片似的閃過。一伙半大小子，趁客貨混編列車在拐彎處緩行，飛上煤車，將大塊精煤扔下去，底下的同伙，把煤裝進麻袋，背起來就跑。越搞膽子越大，竟在路軌中間擺上石頭，迫使火車緊急停下，小賊們一哄而上。搶來的煤，除去自家燒，攢多了，偷運出去賣。十三四歲的小爺們兒，就有煙抽，有酒喝。煤礦保衛(wèi)處的巡警，在草叢里匍匐前進，摸上路基，一下揪住他的耳朵，把他的耳朵扯得像驢耳朵一樣長，腦袋往一邊歪。礦警問:“瞅啥呢?”

他齜牙咧嘴，疼得咝咝呵呵，說:“叔，我瞅窗戶里頭的人?！?/p>

“誰?”

“女的?！?/p>

“哪個女的?”

“挺俊的那個。”

礦警笑了，飛起一腳:“滾!賊種!”他幾乎沒來得及落地，便飛也似的逃了。他怎么會偷煤，他家就是挖煤的。他說的是實話，要偷，長大了偷女人。

真快呀!他登上小火車，當上守車長了。都說鉆進守車，孤單單一個人，鐘點難熬。他不，他挺快活。他站在車窗前，看見地平線上，紅盈盈落日里，一只鷹雕悠然扇動翅膀，天和地連接在一起，將天地裝飾得燦爛輝煌!天黑下來，守車燈亮了，他轉(zhuǎn)身招呼自己:“喂，守車長，我敬你棵煙?！彼麊?“啥牌子?”他說:“大生產(chǎn)?！薄爸小Ｊ窃圻@號人抽的?！彼擃^巴腦道:“守車長，水開了，我給您老沏缸子紅茶?！彼f:“沏吧，要釅的。”“再多擱點茶葉，甭?lián)笓杆羲??！彼r笑道:“守車長，我怕您嫌苦，瞧，色都黑了?！彼认乱淮罂?。他說:“守車長，聽說您嗓子好，來一段?！薄叭?，把燈給我摘來。”守車長拎起信號燈，圍火爐轉(zhuǎn)一圈，一個亮相，吼道:“臨行喝媽一碗酒，渾身是膽雄赳赳!”“好，好啊!”他給自己叫好。

小火車穿過花季時，守車長喜歡站在車外，手扶鐵欄，看田野緩緩旋轉(zhuǎn)。地頭，歇著一溜兒莊稼漢。有的盤腿坐在地上，憨厚端莊;有的頭枕鋤桿瞇覺，橫七豎八，但一律朝右臥。佛經(jīng)中，行、住、坐、臥，并列為“四威儀”。佛經(jīng)告誡:睡覺時不得散手腳，須腿腳相疊，朝向右側(cè)。這睡姿也稱帶刀臥法，自古腰刀掛在左肋，不壓刀。佛寺鄉(xiāng)快到了，屋脊起伏，鱗瓦洶涌，藍天青云若水墨畫。太陽越升越高，祝福大地。與鐵路并行的鄉(xiāng)路上，擠滿騎馬的漢子，趕毛驢車的老人，戴草帽穿短裙光腳丫蹬自行車的姑娘，蒙言漢語，說笑喧嘩。

小火車爬上佛寺橋。早在香火鼎盛的年代，女人是濁身，不準趟河過去。如今河水干涸，河床在陽光下慘白，像魚刺骨標本。小火車進鄉(xiāng)了，鐵路軋在鄉(xiāng)街肋骨上，咯嚓咯嚓響。沿街人家門檻又高又厚，仿佛上輩人留下的墩凳。每一個門檻上都坐著人。一位婦女懷窩兒擱只針線笸籮，專心致志地低頭做活;一個中年漢子蹲在門檻上，嘴里的煙袋青絲裊裊;更多的門檻上坐著老人，眼睛眵目糊很臟，但是神情莊重。莊稼人，只有在自己的家門口，才覺得踏實，才有主人的感覺!有的老人，竟是坐在門檻上死去的，好像安心踏實地睡著了。有的婦女，挺個大肚子，要扶門框站起身，又軟顫顫滑下去。趕上農(nóng)忙，家里家外一條街上，沒剩下個閑人，她就劈叉開腿，把孩子呱呱地生下了。門檻上有生死輪回呀!

守車長看見，一個剛會走路的小孩，背對著小火車，活襠褲撐開，露出屁股蛋，往門檻上爬。一只黃狗溜墻根過來，伸出血紅簌簌的舌頭，舔他的屁眼，小孩哇地哭起來。

守車長叫喊:“兒子，我的兒子!”

從門檻里邁出一個女人，抱起孩子，指著隆隆駛過的小火車。女人對守車長笑，她沒有聽見他喊叫什么。女人的男人從屋里走出來，沖守車長傻樂。

守車長哈哈大笑!

許多礦工，娶了鄉(xiāng)下妻子;許多蒙族姑娘，嫁給漢族小伙兒。街上幌兒火紅，酒香飄漾。小火車出鄉(xiāng)街后，一路上山山水水，一棵樹一塊石頭，都活了。守車長伸出手，風流水樣向后淌，充滿質(zhì)感。小火車進入鄉(xiāng)郊和礦區(qū)接合部，低矮的民宅逼近鐵路，房頂上的油氈紙，壓油氈紙的紅磚灰瓦，一塊塊一片片，看得清清楚楚，小火車擦房檐過去了。

冬天來了，頂風，上坡，車越走越慢，夜霧翻涌，守車長回到車內(nèi)。他想到前面三節(jié)客車，車廂里亂糟糟，抽煙，嗑瓜子，吐痰，甩撲克，叫鬧聲要把車頂炸開。那一對在車下摔打得鼻青臉腫的冤家，會面對面大呼小叫地“抓娘娘”，玩牌搭成了伙計。如果在井下遭難，他們能豁出命扒救對方。還是有人好呀!人和人在一起好啊!

下雪了，雪越下越大。小火車沒到這里時，就飄起鵝毛大雪，狂風怒號，群山披孝。小火車鉆進遼西著名的風口，胡天胡地凍死人的記載，史不絕書。寒風從門縫、窗縫鉆進來，吱吱哨叫。守車長要卷第二棵旱煙，手不聽使喚了。

鐵路旁，是煤礦井下采空區(qū)，大地凍得塌陷，火車震撼，一場巨大的雪崩發(fā)生了!大音稀聲，幾乎沒有聲音。司機撂非常，猛拽緊急制動閘。風泵從第一節(jié)排起，一節(jié)一節(jié)抱閘，前面的車輛停下，后面的車輛繼續(xù)向前，巨大的沖撞力使守車轟隆騰起，哧啦啦爆出火星，路基邊的雪被燒得豁牙咧嘴。守車窗框扭歪，玻璃破碎，固定爐子的地腳螺絲連根拔起，爐子翻倒，炭火滋啦啦熄滅了。

守車長看見雪霧狂濺……

守車被埋住了。

守車長臉色蒼青，都說吃煤礦這碗飯的，長了鬼膽，但守車像一口活棺材被雪埋住，還是第一次。他不能離崗，也出不去，必須等待救援。守車長掏懷表，空手退出來，懷表碎了。氣溫急劇下降，寒氣逼人，守車成了冰窖，他胡亂顛跑起來，手無意中碰在車廂壁上，竟被冰冷的鐵皮粘住。一掙，把手拿下來，肉皮卻粘在鐵壁上，紋絡(luò)清晰，洇出粉紅色，疼得他慘叫起來!

這條鐵路，是偽滿洲國時鋪的，勞工死掉無數(shù)，不少人埋在路基下。通車時，舉行慶典，樂手們照規(guī)矩奏起安魂曲，送先走的人。勞工們哭了，死人馱著活人走，死人送活人回家，遠行。那場面，把工程大掌柜唬得魂飛魄散!喝令樂隊吹步步高，喜臨門。樂匠們更倔，把腮幫掄圓，吹得嗚嗚咽咽。小鬼子車長擰歪脖子，聽一氣后，喝令鼓樂班滾蛋。鼓樂手們吹吹打打，走了。小鬼子車長舉起手，一排槍端起來。小鬼子車長用他舉信號旗的手，往下一按，密集的槍聲在鼓樂匠身后爆響，鮮血從喇叭嘴里噴涌而出。自那以后，在這個祭日，陰雨夜晚，鼓樂匠們便會從地里拱出來，吹打演奏，哀婉凄絕。這事，鐵道志和地方志上有記載，老鐵路們都知道。守車長好像聽見，有鼓樂聲隱隱約約飄來。守車長心咚咚跳，毛骨悚然!得去祭奠?？墒菦]有酒，沒有紙錢，火車被雪淹沒，就是能出去，那里連個墳頭都沒有。守車長“撲通”跪下，將香蒿旱煙舉起。就在這時，守車長看見一個滿臉白毛的雪人，扒住車門小窗戶，朝里瞅。守車長驚呆了，嘴唇哆嗦，說不出話。

那個雪人，把殘玻璃抓得嚓嚓響。

守車長湊上前，仔細瞅，是條凍僵的狗，心里一松，拽開門，冰冷梆硬的狗撲在他身上。守車長往回捎，狗后胯趔趔拉拉跟著他。守車長蹲下，狗也趴下，兩張臉湊得那么近，眼睛悲哀地對望著。守車長把它摟進懷兒。狗伸出舌頭，舔守車長的額頭、臉頰、鼻子、下巴、喉嚨。守車長覺得暖乎乎的。他們倆凍不死了!

……

過了很久很久，四個小時，五個小時?終于聽見鐵鍬碰撞聲，人的說話聲，雪堆松動，救援隊伍挖進來了。狗掉頭朝車門走去。守車長說:“別走，跟我回家吧。我好好伺候你?！?/p>

狗戀戀地瞅守車長一眼，眼神充滿感激，像人一樣點點頭，退出去。

守車長猛然發(fā)現(xiàn):它尾巴朝下耷著，是只狼!它扭身下車時，腹部袒露，奶頭紫紅，是只母狼。它的家在對面山林里，在鼓樂匠們埋葬的地方，那里有它的孩子!

守車長聽見尖銳的哨子響，車輪試探地拱動一下，小火車出發(fā)了。守車長舉起信號旗，號啕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