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請您在這邊再
補上一巴掌
那一天,我不知道自己哪根神經出了毛病,我血脈f賁張,心情特別亢奮。預備鈴聲一響,我就闖進了教室,一步跨上講臺。我手里舉著一張破紙板,胡亂地當作芭蕉扇,呼達呼達扇著自己的胸脯,歪著頭,弓著腰,興沖沖唱起濟公大師愛唱的歌謠:鞋兒破,帽兒破,身上的袈裟破——你笑我,他笑我,酒肉穿腸過——
我唱著,陶醉著,在同學們嘩然的大笑聲中,興奮得不知所以。
突然,同學們噤口無聲了。正當我感到納悶時,背后有兩根手指頭伸過來,像鐵鉗子樣夾住了我的耳朵。我忍著劇痛齜牙咧嘴地斜眼看時,一個響亮的耳光又貼到我腮幫子上。
我的自尊心本能地讓我作出反應。我頭一擺,從那兩根手指間掙出耳朵,馬上把另外的半張臉湊上去。我說,請您在這邊再補上一巴掌!
這時,我們的數(shù)學老師金得泉怔住了。他眼珠子像兩只紅棗樣冒著火,氣洶洶地看了我一陣兒,嘴一歪,又抬腿踢我一腳。我就勢跳下講臺。
這堂課,他罰我從開頭站到結束。
在我被罰站的整個過程中,我內心的主旋律只有一句話: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這堂課我是白上了,他講什么我都沒聽進耳朵里。當他走出課堂后,我才抬起頭,看到黑板上他每課必寫的一句話——統(tǒng)考倒計時:二十天。
再有二十天,就是縣里組織的全縣初級中學統(tǒng)一考試。這個二十天里讓我有了新的期待,我巴望著金某人教的這科考得最差,進不了全縣前五名,讓他再也領不到獎金。按俺們學校的老規(guī)矩,老師所教的科目,在全縣統(tǒng)考中,平均成績排在全縣前五名的人,才有獎金和證章,現(xiàn)在金老師正在和王秋田爭著要當學校的副主任哩,要是他教的科成績不好,不光是獎金的事,怕是當官的事也會黃了的。有一次我爸爸就跟牛老師說過,現(xiàn)在鄉(xiāng)政府的工作評價是計劃生育不合格要一票否決,學校的工作評優(yōu),是統(tǒng)考成績上不去,縣里也給你一票否決。他當時說這話的目的,是勸牛老師也要爭取在統(tǒng)考成績上爭爭,可我聽了還是弄懂了為什么學校里把學生參加統(tǒng)考看成了天大的關口。想來學生們統(tǒng)考中的成績,成了老師們天大的事;學校的統(tǒng)考總成績,當然就成了校長的天大的事了。老師們晉級爭官跟校長的升官,都是跟這統(tǒng)考捆綁著呢!
我暗暗發(fā)下狠心:金得泉,你這個日本鬼子齋滕,咱走著瞧,看我是不是好惹的!我要叫你白花了買官的錢,讓你看著王老師當上主任,眼紅得你變成一只瘋狗,像齋滕一樣哇啦哇啦怪叫!我不知道為什么,剛才我的耳門子還在熱辣辣疼哩,可一想到這個日本鬼子失敗的熊樣,那疼痛的感覺就沒了蹤影兒。
腮幫子是不那么疼了,可我覺得小肚子鼓得慌。我想這是跟剛才挨揍有關。我因為臉面盡失而滿腹憋氣。一憋氣我就會尿急,這是我的老毛病了。我忍著羞辱隨同學們走出教室,向廁所方向走去。
廁所建在校墻邊上,校墻外頭是一些農家住宅。不知是誰家養(yǎng)的一只黑貓,正站在廁所旁的墻頂上。黑貓背對著太陽,瞪著一雙圓溜溜的綠眼兒望著我,我覺得那是對我的敵視和嘲諷。我低頭從地上撿起一個小石子,順手投過去,正砸中黑貓的腦門。黑貓一聲尖叫轉身跳下墻頭去了,我輕聲笑道,砸死你這個小鬼子!
這時,石小星從我后頭走上來,他雙手摟著我的肩膀,嘴對著我的耳朵說,幫主,你知道鬼子為什么對你下那么狠的手嗎?
石小星的話使我感到無限的溫暖,我猜想當我的腮幫子挨了巴掌的那一刻,他的腮幫子一定也是火辣辣的感覺。在我們龍珠幫十幾個伙伴里,我坐第一把交椅,他是二把。在班里頭,他是數(shù)學課代表,我是語文課代表,他數(shù)學成績比我好,我語文成績比他好。但是我倆在語文和數(shù)學上成績都是優(yōu)秀,無論語文老師還是數(shù)學老師,都把我倆看成是考出好成績的兩張王牌。不過,我是語文老師的心肝寶貝,是真的;他是數(shù)學老師鬼子的“貼心人”,是假的。他今天對著我耳朵說話,就是證明。他對我講真話,符合我們的幫規(guī)。齋滕這個綽號,就是我們倆研究后起下的。那時候電視上正在播放電影《小兵張嘎》,我們同學間就天天談論小英雄張嘎子的故事。那個叫齋滕的鬼子頭兒,經常讓我想起我們的數(shù)學老師金得泉。他倆無論是身高還是那張黃瓜臉,都像是從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一樣。平時金老師對我們嚴厲得很,稍有冒犯他的事兒,罰站只是小菜一碟,打耳光踢屁股也算是家常便飯,最慘的是夏天叫你站在教室門口曬太陽,冬天叫你站在雪地里喝西北風。那天我對小星說,你看金得泉像不像電影上那個齋滕鬼子?他恍然大悟地說,像,真像!我說就叫他齋滕鬼子吧!石小星就說,你真是語文天才,這叫法好,他比鬼子還兇哩!于是這齋滕鬼子的外號,就先在我們龍珠幫里叫響了,然后就被全班的同學接受,進而全校各班的同學都知道了有個叫齋滕鬼子的老師。
我對石小星說,我沒有尿到他腚溝里去呀?
石小星說,鬼子問過我,他說那晚上你在黑板上抄數(shù)學題,是誰給牛老師報的信兒?他怎么就那么巧,還沒抄成一道題就趕了去禁止你抄?我說沒人給他報信,怕是牛老師自己來的。他說,有人說當時閆玉祥溜出去了。我說我可沒見,要是他跑出教室,也可能是他喝可樂太多,憋不住去撒尿吧?他當時還對我發(fā)火,他說滾,你對我不忠!我叫你當課代表,是重用你,你倒跟別的老師通氣!
我對小星說,他報復我,我不會跟他拉倒!
二 老實人也被逼
得發(fā)起火來
鬼子懷疑是我給牛老師報的信,一點沒錯。
這事發(fā)生在仲春時節(jié),離現(xiàn)在快有兩個月了。那晚上明月當空,涼風習習,各教室里燈光外泄,照得校院周圍的樹葉閃光亮綠。
晚自習第一節(jié),鈴聲才響過,石小星拿著一片紙對我說,姓金的叫我把這幾道題抄在黑板上。當時我對石小星說,這堂自習是分給牛老師的,同學們該學語文,你抄數(shù)學題叫同學們抄,還學不學語文?石小星說,金老師叫我抄我敢不抄?他那大腳丫子踢在屁股上,落下紅印子洗都洗不掉哩!要不,哥們兒(他對著我耳朵小聲說),我抄題你就去叫牛老師來,看他姓金的還橫不橫?
這樣,石小星走上講臺,我就溜出教室。
我冒著得罪金老師的風險去給牛老師報信,完全是出于發(fā)自內心的一種正義感。自從老師們爭搶著強占同學們的在校時間以來,開始我們覺得還挺有趣的。在同學們課前課后休息的時候,常有老師走進教室,給我們講講與其所任學科有關的問題,都說自己教的這門功課是最重要的,升學離不開,認真學拿分最容易。只有牛老師是個沉得住氣的人,他除了按課程表上規(guī)定的時間給我們上課,按學校統(tǒng)一劃分給他的自習時間來班里輔導以外,從不占用我們的課余時間。他不說只他教的語文重要,而是說各門功課都要認真學習,都要緊,不重要國家就不會讓設這門課程了。我們認為還是牛老師說公道話。
有時老師與老師之間,當著同學們的面就為搶時間大吵大鬧,爭得臉紅脖子粗。我們就在一邊觀戰(zhàn),小聲嘀咕或者大聲起哄,有的還會吹口哨,鼓掌叫好,像看走街串巷的藝人耍猴一樣,心里都快活得要發(fā)瘋似的??墒呛髞砝蠋焸兊拿鳡幇刀飞壍桨谉峄?,我們就開始感到厭惡,像是見到一群乞丐在爭搶一塊剩饃那樣,認為老師們的人格簡直就低到“0”點。就為了那一點年終獎金,爭得頭破血流的,值嗎?尤其后來各科任老師都把獎罰制度搬到學生的成績考核上來,考分高的獎,考分低的罰,這就讓我們感到既無奈又抵觸。
鬼子老師最先實行了這項“改革”(他自己說這是改革教育模式),而且獎罰金額最可怕,高得叫學生無法接受??挤指叩淖疃嗫傻锚劷鹗挤值偷淖畹鸵P十五元。今天考明天考,考一回罰一回,而被罰的又常是那幾個差生。十五元對成人不算大數(shù),可對一個中學生來說,簡直就是個天文數(shù)字。
班上有個女生叫王小玉,可說是我們的“班花”。我不知道我的眼光為什么老愛朝她身上溜。她仿佛成了一塊磁鐵,我的視線就變成了一束束細細的銀針,只要她在班上,朝哪兒一站一坐,我這一束束銀針就會隨著她擺動,這時我心里就踏實,就熱乎乎的??匆娝倚睦锞屯抵鴺?,見不著她我就像掉點什么樣空落落的。班上有三十四名女生,要數(shù)她長得最好看,眼睛里灌滿水晶樣,里頭總有個小人在閃躲著。最讓人心動的是她那氣質,安安靜靜的,綿綿軟軟的,有點凄楚,有點子憂傷樣,再加上身腰細軟,整個像是林黛玉再生。她在我心里的感受,有點暖,有點憐,有點子想要幫她點什么的感覺。可她跟我座位離得遠,數(shù)學考試時我?guī)筒簧纤拿Γ统3?嫉箶?shù)第一。鬼子改革他的教學模式后,她被連續(xù)罰了三次,第一次她跑到姥姥家要了十五元交了;第二次她跟同學借的交了;到第三次上,她就喝下了半瓶子久效磷毒藥水,永遠地在我們班里消失了。
她死了以后,我做了好幾次噩夢,我夢到她伸著血淋淋的舌頭,一邊哭泣,一邊在校園的門口游蕩。有一次我被嚇得哭醒過來,爸爸撫著我的前額,試著我的體溫,問我你這是怎么了?跟誰打架呀?我說我看見王小玉在操場那邊逛蕩!爸爸就安慰我說,她死得冤,可人死了就什么也沒有了,你不再想她,她就不會再出現(xiàn)在你夢里了。沒事,不發(fā)燒。
她的家在和尚屯,是個貧困戶。她母親因為跟她嗜賭的父親慪氣,一時想不開,懸梁自盡了。但她父親不僅不思悔改,反而賭得更勤了,那日子就過得家徒四壁。但女兒的死,卻激怒了她的父親王二敗壞。這樣一個賭徒,原來也有舐犢心腸,讓我對他心生憐憫。王二敗壞把她的尸體蒙一塊破布陳擺在學校門口,邊喊邊哭,他說我的孩子死了,準是你們學校逼的。你們害死了我的閨女,咋不連我也害死呀?
這一下可把我們的李胖子校長給嚇壞了。李胖子找派出所的所長,找鎮(zhèn)長,找司法所的人,他們來了嚇的嚇,勸的勸,都不頂用。
不知從誰口里聽說,王二敗壞是牛老師的表親,學校就攛掇牛老師從中說合。校長說,她是死在自己家里,跟學校無關,即使這樣,咱校里還是愿意拿出些錢,作為人道主義援助,擺平這件事,希望牛老師能替校方分憂解難!他跟你不是有老表的關系嗎?相信你一出馬,王某人肯定會給你面子的。
牛老師聽了,當時就義正辭嚴地說,王小玉家確實跟我有點遠親關系,可我沒法面對她的父親!王小玉也確實是屬于自殺,可她的死,跟我們現(xiàn)行的教育方式有關呀。你們當領導的不檢討過失,不求變革,我怎么能昧著良心去騙他?
李胖子在牛老師那里碰了一鼻子灰,后來只得到縣里去求人。到底花了多少請客送禮的錢,我們當學生的怎么能撈到底細?連老師們都蒙在鼓里的。后來只知道公安局來了人,讓把王小玉的尸體拉去火化,學校拿出五萬元作為精神賠償。
鎮(zhèn)南二里地遠處,有一片運河灣里的灘地,雜草遍地,荊棘叢生。時有野兔和田鼠出沒,就成了餓狗覓食的去處。偶爾有一兩只烏鴉會從荊棘叢中飛起,一邊哇啦啦叫著,一邊飛向運河岸上的高樹。碰到這樣的情境,我會打內心里生出一陣凄涼和驚懼。王小玉的墳,就默默地隱在草堆里。過去我逢上假期或者星期天,常約上幾個小朋友,去那里玩耍,捉迷藏,追趕才出窩的小兔子?,F(xiàn)在不想去了,一看見那墳,就想哭,感到人活著多恐怖呀!
牛老師沒給李胖子面子,為了王小玉的死,成了李胖子的眼中釘,可同學們都說他是個胸膛磊落的好老師。牛老師給我們講過“為虎作倀”這個成語,如果他真聽了李胖子的話,去騙王小玉的父親,他不就也成了那個“倀”?沒門兒!
牛老師當時正在別班里輔導自習,聽我一報告,立時就進了我們班。他對石小星說,小星,你不知道這是學習語文的時間呀?快快下來,把你抄的題擦掉!
石小星就一邊忍住笑,一邊懶洋洋地拿起板擦去擦他抄的題。
這時金老師就一閃身從另外個門進了教室。他黑著個臉兒,用生硬的口氣對石小星說,不準擦,繼續(xù)抄!
牛老師本是個隨和的人,也被鬼子的飛揚跋扈惹惱了。他轉過身子,挺著將軍肚,怒發(fā)沖冠,面色如染,聲如響雷般指著鬼子說,你,你金得泉頭上長幾個角?不要這般蠻橫無理!你隨便強占分配給我的時間,這欺人太甚!
鬼子刁蠻地說,我想叫他抄,就叫他抄,這事你管不著!有理你去找領導!
牛老師氣得翻起白眼兒,口吐著白沫,一口一個你這是,你這是——
在他倆爭吵中,鄰班的學生大半擁出了各自的教室,圍堵在我們教室的門口。金老師說一句,他們就“哇”一聲;牛老師說一句,他們就喊“哇噻”。他們就像球場上的拉拉隊,瘋狂得比當事人還投入哩!我們班的同學,沒人敢朝門外躥,但都停下手中的筆,站起來齊看這兩個老師的爭吵。
正好校長李胖子和教導主任在校園里散步,查看各班的學生情況。他們就趕過來,喝退圍堵的學生,走到我們教室門口,這時牛老師跟鬼子拉扯著也出了教室。
想來李胖子早就聽清了他倆爭吵的原因,張口就說,牛老師,你消消氣,咱們年紀大了,要高姿態(tài),讓他們年輕人一把。他拍拍牛老師的肩膀,還表示套近乎呢!接著轉身對著鬼子說,小金你侵占牛老師教學時間,是不對的。工作積極是好的,可要守規(guī)矩,更不能不講道理!
那晚下了自習課后,牛老師大概睡不著覺,天很晚了又去找我爸爸訴苦。我們家和牛老師是門挨門,只隔一堵墻。我爸爸是教物理課的,他倆很談得來。我躺在被窩里,假裝睡著,他們說話雖說都是小聲小氣的,可我仍然聽得清清楚楚。
我爸爸給牛老師沏了一杯茶,端給他說,消消氣,消消氣,你也五十多歲的人了,小心鬧出毛病來!
牛老師說,聽那姓李的說話,是人話嗎?
我爸爸說,這個金得泉比老李的兒子都孝敬,他還能說他什么呀?
可能是看出牛老師心里的火氣太大,為給他潑潑水消消氣,又給他說了個笑話——我爸爸可是個說笑話的能手,他能逗得死人發(fā)出笑聲的。爸爸說,有一回金得泉老婆數(shù)錢,少了一張毛爺爺頭,惱了,這可不是個小數(shù)哇?就盤問他說,咋少了一百元錢?他說我給校長送去兩條“將軍”煙,花了!后來他老婆咋想也想不通,過去給校長送禮,一般都是在端午節(jié)、中秋節(jié)、春節(jié)送,要不就是校長和他太太的生日送。現(xiàn)在不是三大節(jié),又不是他兩口子誰過生日,無緣無故的,送什么將軍煙?她于是就瞅校長獨自在屋時去跟校長閑聊,東一句西一句,假裝無意地就問起那兩條香煙的事情:(我爸爸捏著鼻子,用假嗓子模仿女聲)校長哇,得泉給你買的那兩條煙,是真的吧?他說是從路南小店里買的,那里的假貨可不少哇!李校長一聽蒙了,說(我爸爸又學著校長的公鴨嗓子)什么煙呀?我這些天哪見過他送的煙呀我?老李這下可覺得自己背上了黑鍋,就找老金談話。這一下姓金的這小子沒法再瞞下去了,只得說是趕上他爹過生日,給老人買了壽禮。可老婆哪里肯信?非說他是拿去花在小姐身上了。這你是知道的,咱鎮(zhèn)上幾家飯店,都養(yǎng)著小姐哩,睡一次五十元,一百元正好是兩次的花銷呀!再說,他找小姐睡覺已是人盡皆知的事,老婆能不防他如防賊?從此他老婆半年不讓他沾身子,他滾沙發(fā)上睡去了。
牛老師聽了,說這事真呀?不是像我寫小說樣虛構的吧?
我爸爸說,你這個書呆子,還作家呢!大家都知道的事,只是沒人跟你說罷了。
牛老師說,唉呀,從前那會兒,在咱眼里他還是個好學生哩,盡心盡意地培養(yǎng)他,送他進了重點高中,后來他考上了大專。這才六七年的工夫,咋說變就變成這樣子呢?
我爸爸說,市場經濟嘛,咱學校里不是也靠金錢開路了嗎?銅臭銅臭,帶菌的惡魔,沾上它還有不得病的?他年年領獎金,不只是錢迷了心竅,還官迷哩,馬上就要升官了哩!
這個李胖子,待他比親兒子還親三分呀!
牛老師憋了一陣,嘆口長氣說,這老師是不能當了!成了賠錢的買賣了。園丁園丁,這個園,原是一片圣土,現(xiàn)在也變得烏煙瘴氣了!那園里的丁,又何談潔身自好!
我爸爸說,一個老師從月工資里扣一百元浮動工資,用來給年終得獎的發(fā)獎,像你,年年得不到獎,就年年賠進去一千二百塊。按說你這個教語文的,全縣里有二十多個鄉(xiāng)鎮(zhèn),就有二十多處中學,一處中學一般同年級都有四個班,得有兩個語文老師。這就是說你的競爭對手就在四五十之多。你年年能在統(tǒng)考中保持前十名的位子,實屬不易,可是進不了前五名,就不給你發(fā)獎。這是制度的不公。你該多動動腦子,爭取進前五名,別再拿你的粉筆盒當寶貝了!
牛老師說,不面向全體學生講課,不關心每個學生,只管抓那些有可能參加統(tǒng)考的學生,我下不了狠心!
爸爸說的牛老師粉筆盒的事,老在我心里打旋兒,想起牛老師那次尷尬的神色,我心里憋不住,就笑出聲來。
我爸爸走到我床前,掀起我的被角,沖著我的額頭彈了一指頭,說你小子還不睡呀?
牛老師說,哎呀,影響小子睡覺了,對不起!
三 牛老師的粉筆盒
牛老師五十多歲了,有點兒發(fā)福,方臉大耳,笑時兩眼瞇成一條線,再加上肚子總是腆著的,活像個彌勒佛樣。他只要朝講臺上一站,我們就會忍不住會心地發(fā)笑。他一開口說話,聽著他那溫和、渾厚、有板有眼兒的聲音,我們心里就生出一種親切慈祥的感覺。難怪牛老師是位作家哩,他學識淵博,講課旁征博引,只要能跟課本子掛上鉤的地方,天上地下,古今中外,信口道來,叫人聲聲入耳,句句銘心。
他又是個不“尿”領導的人。我們這里,那些性格倔強、耿直不阿的男子漢,對專搞歪風邪氣的“官人”,常常把“尿不著他”這句話掛在口頭上。他不請領導人吃喝,不給領導人送禮,也不給領導人拍馬屁,從來當不了“先進”、“模范”。但是領導人也怕他三分,因為怕他把他們的丑陋事寫進他的小說里去。牛老師這種硬氣,這種傲骨,卻成就了我們學生崇拜他的理由。那些梁山好漢,哪個不是鐵骨錚錚的英雄?像金得泉這種老師,在校長面前低三下四,在學生和老教師們面前又趾高氣揚,豈不是千年前的“高衙內”轉世投胎?
可我們還是覺得牛老師畢竟吃了虧,全在于他的呆,呆得不懂得隨緣。比如他這個粉筆盒的故事,就很能說明問題。
牛老師眉開目笑地走上講臺,一手扶著教桌,一手托著粉筆盒,板起面孔,無限嚴肅地說,同學們,我今天想出一個最最公平的辦法。我這個粉筆盒里,放著六十四個紙團,全班同學每人一團,每個紙團里寫著一個同學的名字。我請隨便哪個同學抓一個紙團,再由他破開,上頭寫著誰,就由誰回答我的問題!大家說,我這個辦法有沒有創(chuàng)造性?
從上幼兒園到如今,還真沒有見識過這種靠抓鬮提問的辦法哩!聽牛老師一說,教室里立時像開鍋一樣沸騰起來,大家感到又刺激又有趣。有的鼓掌,有的吹口哨,有的揚聲說好,還有的兩手捶桌子。有幾個同學,語文這科學得好,就貪圖點獎金,還大聲質問牛老師:答不出來罰錢不?罰多少?牛老師將板擦朝教桌上一拍,說聲安靜!同學們這才不再喧嘩。
牛老師笑笑說,過去考好考壞我誰也不罰,誰也不獎,現(xiàn)在答不出來,照舊例辦,不獎也不罰。答得好,應該表揚;答不出來,答不好,要批評。你學習好,以后可以讀高中念大學,可以改變你個人的命運;學習差的同學,以后不一定就老落后,就算讀不了大學,也是自己吃虧,罰錢是不合理的。
那幾個學生就小聲嘀咕,說沒意思,抓鬮不罰錢,不好玩!
牛老師聽清了,接著說,大運河就從咱鎮(zhèn)上穿過去,我小時候口渴了常到河里捧水喝。你現(xiàn)在還能不能喝那河里的水?那水已經變得又黑又臭,連牛羊都不能喝的,有毒哇!為什么?污染了!你們年紀小小的,靈魂就像剛落地的雪花樣潔白,如果老是想著錢呀錢的,你的靈魂就也會被污染的!別的老師怎么做,我管不了,我自己教的這科,我說了算。
這時我想到我是課代表,應該在關鍵時刻幫老師一把,就站起身,說,誰再瞎叫喚,誰就是搗蛋分子,都得聽牛老師的。牛老師,我先抓個閹行不?
可是,按照牛老師說的進行了幾節(jié)課后,我就覺得不大對勁了,好像覺得我們這些學習好的同學吃了虧。別的老師上課,都是只提問我們這些優(yōu)等生,對那些差生睬都不睬,因為縣里統(tǒng)考只讓前四十名的學生參加,那些差生是靠不上邊的。我感到我們受了不公平待遇,就找牛老師提意見。別看我年紀小,還是有些鬼心眼的,我從牛老師的切身利益出發(fā),趁他的意,說,牛老師,你用的這個粉筆盒抓鬮的法,也不錯,讓那些不愿意學語文的人也來回答你的問題。
牛老師顯然看出我內心里有鬼,說怎么了?你小子有什么想法就跟伯伯說出來吧!
我紅著臉說,別的老師都抓那些學習好的,課堂上提問,爬黑板,加小灶,還不是想進縣里統(tǒng)考前五名,得獎呀?我是說,伯伯能掙稿費,不在乎那點獎金?
牛老師臉上掛起一片云朵,長長嘆口氣說,我不在乎獎金,可我也在乎榮譽呀!我教的學生,現(xiàn)在都跟我成同事了,我看著他們年年領獎,心里不嫉妒,可覺得沒面子呀!當老師的比不過自己的學生,心有不甘呀!小祥,你是我看著長大的,我看你是個懂事的孩子。那些學習差的學生,不是跟你們這些學習好的學生一樣交這樣那樣的費用嗎?他們的家長不是也都希望他們成才嗎?我拋棄他們,不光對不起他們,還對不起他們的家長。那些老實巴交的農民,風里雨里,披星戴月,掙倆錢不易呀!他們也想自己的孩子有個出頭之日呀!我寧可不要自己的面子,也得要良心,要德行呀!
牛老師說著說著,眼里竟涌出了淚花花。我心里折服了。
可是牛老師的粉筆盒,沒過多久就失去了魔力,他只得把它丟棄了。
那天上語文課,牛老師照樣托出他的粉筆盒讓一個同學抓紙團。頭一個答題的就是陳倩倩。陳倩倩是個歌迷,星迷,上課把耳塞子朝耳朵上一插,聽歌;有時就打開她的精裝筆記本,翻來覆去地看,可不是看別的,看的只是些大大小小的歌星的頭像。
牛老師提問陳倩倩,請你回答:《紅樓夢》、《三國演義》、《水滸傳》的作者分別是誰?這三部書各是什么年代的作品?
陳倩倩低著頭,一聲不響。
牛老師又追問一遍。
陳倩倩還是老牛大憋氣。
牛老師嘆口氣說,你這個小女孩兒呀,要當星,現(xiàn)在就得先學習!下一個!
一破紙團,又是陳倩倩。
再抓個紙團,破開,還是陳倩倩。
我忍不住轉身環(huán)視一圈同學們,大家都咬著嘴唇憋著樂呢!
牛老師自言自語地說,神了,咋老是抓著個陳倩倩不放呀?
嘩——滿堂哄笑聲終于爆發(fā)了。
再看牛老師,他這時臉上冒出汗珠珠來。他掏出手帕擦把臉上的汗,喘了一陣氣,苦笑笑說,看來我這個辦法,有同學反對了,好,以后就不用它了!
四 學習嘎子鬧革命
挨了齋滕鬼子的巴掌后,我憋了五天的氣,老覺得在同學們面前沒有面子。我看同學,同學也看我,我就想:同學們是不是對我的腮幫子銘記在心呢?這樣一想,我那塊腮幫子就有了麻辣辣的感覺。我想跳上講臺趁其不備也給鬼子一記耳光,但又覺得那樣做太不理智。在鬼子上課時寫出“統(tǒng)考倒計時:十五天”的時候,我終于來了靈感,想出一個解氣的辦法。
第二天起床鈴聲響起。鈴是電鈴,響遍整個校園,哇哇怪叫。
往常我是挺身就起的,這天我卻躺在床上大氣不喘地不動——裝睡。
爸爸看我還挺著不動,就說,祥祥快起!聽不見鈴響?
我仍不動。
爸爸走到我床前,一把掀起我的被單。
我猛地坐起身來,驚懼地瞪著眼兒,沖爸爸說,爸爸你這是怎么啦?
爸爸說你聽不見鈴聲?快快起來上操去!
我假裝迷糊,你說什么?
爸爸吃驚地說,你這是咋了?別裝二屁!
我說我的耳朵壞了,沒聽到鈴響呀?鈴響了嗎?
爸爸疑惑地說,耳朵怎么了?鈴響得比鞭炮還厲害,你就沒聽見?
我把齋滕扇我耳光的事說了一遍,又說他扇著了我的耳朵。就這只,右耳。
我爸爸俯下身子,就著燈光扯拉我的耳朵,問我說還疼不疼?
我說哎呀,老爸你使小勁點行不行?特疼特疼喲!
我這根獨苗,是爸爸媽媽的命根子??赡苁俏业脑?,刺疼了爸爸的愛心,他的臉刷地就漲成了青紫色,他哼了一聲,說好吧,你就別上操去了,等你媽來帶你去找他!說著,就掏出手機,扣在耳朵上,給我媽媽說咱兒子的耳朵被金得泉打出了問題,我不便出面,你來去找校長,看他們怎么說!
我的家在十里以外,沒到早飯時間我媽媽就急火火地趕來了。她滿頭大汗,一臉焦躁,進門就把我抱在懷里,雙眼含淚她說,兒子你咋就得罪那個姓金的老師了呀?打哪兒也不能打臉打耳朵呀?打出毛病來可是一輩子的事兒呀?莫說難考上大學,就是娶媳婦也誤大事哩!走走,媽帶你去找校長,看他們咋個處理法!能看好還好,看不好媽跟他們沒完!
這時我一方面疼媽,覺得媽在家農活多著呢,怎么又讓媽為我操心哩!又覺得事鬧大了沒法收場。切身體會到“小題大做”的麻煩了。可是既然已經驚動了媽媽,總不能跟她說我的耳朵沒事兒吧?我只好說媽媽,我耳朵是疼,是有點聽覺障礙,不是很要緊,等等爸爸回來再說吧?
可巧,這時爸爸一腳邁進門,說跟你媽去找校長!
校長在他辦公室里,一邊勸我媽別著急,別擔心,一邊就把金得泉喊了來,先罵了幾句,就叫他帶我和我媽去醫(yī)院看病,花錢多少就由姓金的兜著。我心里發(fā)狠,這回非叫這個鬼子花上一大把錢不可。
鎮(zhèn)上醫(yī)院的劉醫(yī)生是五官科的大夫。這人有四十多歲,樣子很和善。他把我的耳朵翻過來倒過去地看了幾遍,又拿只手電筒朝耳眼兒里照著,不住地咂吧嘴,問我說,你這耳朵是咋弄出毛病的?我不好說出口,我媽倒搶先說了,她說是被他金老師打壞的!金老師這時也不得不說話了,劉醫(yī)生,別問了,盡量診斷吧,花多少錢也要治好!
劉大夫叫金得泉和我媽在外屋等著,又把我?guī)нM他的里間里,讓我坐在一把大椅子上,又照耳朵眼兒,邊照邊小聲問我,你金老師打你幾巴掌?劉醫(yī)生的聲音比蚊子的叫聲大不多少,我還是聽清楚了,回答說只一下。他又說,你的耳膜沒事,耳根還疼不疼?我說有點。他就笑起來,說,你人不大鬼大,吃點藥就會好的!(現(xiàn)在想起來,這個劉醫(yī)生小聲跟我說話,不是有意試我的聽力嗎?我當時是上當了,還該裝聽不見才好。)
結果,一算賬,才花他鬼子五塊錢。我心里感到失落,醫(yī)生咋就不開些貴藥呢?
回到家里,媽媽趕快給我倒水,讓我先吃藥。我接過藥片,朝嘴里一捂,咽下去了。媽說可別忘了接著吃,我說“嗯”。其實那幾個藥片,被我用大拇指掛在手心里,一片也沒進嘴里去。趁媽媽不備,我眨眼就放進褲兜里,上廁所時丟進了茅坑。
我這一弄,全校的老師和學生都知道我的耳朵被齋滕這個鬼子打出了毛病。別人都好說,就我們龍珠幫里的那些哥們兒當起了真,個個氣憤填膺,摩拳擦掌,要為我打抱不平。
那天晚飯后,我們幾個龍珠幫的小朋友在小樹林里閑逛。說是閑逛,其實這里是幫里人議事的好去處。沒有外人的時候,我們就坦誠地說說心里話,罵罵壞老師,商量商量對付“對頭”的辦法。要是有別人走近我們,我們就假裝在樹干上找“知了龜”,或者拾塊石子投樹上的小鳥。我把我們這些幫友的聚會稱作“綠色會議”,還環(huán)保哩!
石小星說,耳朵可是要緊的器官呀?你不是說過,長大了還想當空軍嗎?聽力不過關怎么個開飛機呀?你得叫鬼子帶你上北京大醫(yī)院檢查才行,咱這醫(yī)院里老劉大夫,還不是大學畢業(yè)生哩!聽說他還當過拔牙的野先生哩,看耳病他真行?
我說,哥們兒不用擔心我,我這耳朵自己就會好的。說到這里我又覺得這樣說含含糊糊,有些不妥。因為按我們幫規(guī),哥兒幾個間要講誠信,不得說瞎話。我就又加了句話:我不能白白地叫鬼子給揍那一巴掌吧?
高玉寶是個鬼精靈,他聽出我話里的貓膩,馬上就點中我的穴位:叫他花幾塊錢就算完?張嘎子獨闖鬼子司令部,攪得龜田和齋滕帶著鬼子兵滿院子亂躥,搞得他們翻天覆地,驚慌失措,他才稱得上英雄孤膽哩!咱們得跟他明斗,真刀真槍地干,看他還能吃掉咱們幾個?不是說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嗎?
聽他一說,石小星沒吱聲,我也一時想不出話來。
這個高玉寶,語文成績比我還行,就是數(shù)學成績差。自從金得泉接手教我們數(shù)學,他就看不上這個數(shù)學老師。他自己也說不出為什么就那么討厭,反正就看不順眼。上數(shù)學課他就看小說,看《鬼吹燈》,看金庸。有一次被齋滕老師逮個正著,收了他的書,還踢了他的屁股。自從王小玉不幸自盡以后,他就更把鬼子看成眼中釘肉中刺。他曾說過,鬼子就是殺害王小玉的劊子手。這個,我心里明白。前頭我說過,我對王小玉有好感,按書本上的說法就叫單相思吧?也可能算“單戀”。高玉寶跟我不一樣,他是真迷上了王小玉,還給王小玉寫過情書哩!聽說王小玉死了以后,他還親自跑到王小玉的墳前,偷偷燒紙錢,哭得涕淚雙流。春天的時候,雜志社給他寄來一本《少年作家》,上面有他寫的一篇散文《一顆小星的隕落》。這篇散文就是依照王小玉的原形寫出來的。牛老師看了,還拿到課堂上念給我們聽。他稱贊說,這篇散文有真情實感,夸高玉寶有一定的寫作潛質。牛老師看中高玉寶,高玉寶敬重牛老師,我們就說他們是“名師出高徒”。
看我們一時都沒話可說,玉寶就說,我表姐前些天從濟南回來看我姥姥。我表姐就是個老師哩,也教中學。她說她們那里學生的思想可超前哩!學生動不動就找校長告狀,哪個老師不對學生的心思,說換就換。她說,商場里把顧客看成上帝,學校里就該把學生當成上帝。老師是為學生服務的。咱們這里落后,像鬼子樣橫行霸道,學生們也得忍著。我看咱們就也來個革命,先革金得泉這個鬼子的命,把他換掉,換個新老師來,看他到哪個班去教?
一句話喚醒夢中人。我們都齊聲說,好!就革掉他!
我們七言八語,給鬼子歸納出三大罪狀:一,他打人犯法,如打壞了我的耳朵;二,他用罰款的辦法,逼死了學生,如王小玉;三,他私自辦補習班,上課不認真講解,把難題拿到補習班上去講。他辦班收費不合理。一個學生一月交一百元,才四個星期天,一個星期天上二節(jié)課。共聽八節(jié)課就收一百元,太貴。
還想再加上一條,就是他找小姐的事兒??墒鞘⌒钦f,只聽說不行,得有證據(jù)。咱們撈不到他找小姐的真憑實據(jù),沒法寫上。這條就只好放一放了。
五 李胖子的笑臉
和“冷屁股”
我是龍珠幫的老大,又是班上的語文課代表,當仁不讓,我就做了這次革命行動的帶頭人。我找出一張八開的畫紙,題頭用大體字寫上《建議更換數(shù)學老師宣言》,下面就開列數(shù)學老師的三大罪狀——如前所述。下面簽上我的名字,再下面巨大的空白,就留給全班的同學簽名。
我懂得,要學習張嘎子的勇氣,也要學習他的機智和靈活作戰(zhàn)的風格。我就看準金得泉有事出校的空當,把建議書拿到教室里讓同學們簽名。因為那么多同學,小膽的不在少數(shù),跟鬼子親近的也有幾個,這些人革命意志脆弱,如果鬼子碰見,怕是有人不敢簽上自己的名字的。
這時是晚自習課,正好沒有老師在場,在雪亮雪亮的燈光照耀下,我就挺直身子,豪情滿懷地站在黑板前講臺上,面向全體同學發(fā)出號召。我說,同學們,今天咱們要做件革命的大事,就是要向李校長請求更換數(shù)學老師金得泉,讓別的老師來教咱們數(shù)學。下面我讀讀這份文件,同意的就在下面簽上自己的名字。簽完名后,愿意跟我去找校長的就跟我去,不愿去的就在教室里學習。
我念得抑揚頓挫,一字不差,連標點符號都不放過。
念完了,就開始簽名。因為我們龍珠幫里的同學十幾個人,都爭先恐后地搶著簽,帶動得大多數(shù)同學都跟著簽上了。這時我心里樂滋滋的,真有一種自豪感,仿佛我就是張嘎子,下面就是我發(fā)表革命演說的聽眾。我想這就是當領袖的滋味,“無限風光在險峰”,我站在了峰頂之上呢!
在簽名的過程中,同學們有的嘰嘰咕咕說話,有的大聲吵嚷,教室里亂起來。尤其石小星,還罵一句說,誰不簽誰沒爹!這下就引起趙教導主任的注意,他是負責檢查自習紀律的,他正在別處教室前頭朝里望哩,聽到喧嚷,就趕到我們教室門前。我看到了他,又見沒簽名的也就剩下幾個人。既然超過了半數(shù),文件就生效了,就走下講臺搶過那張紙,說行了,去的跟我走!
我們一大幫人,就呼啦啦擁出教室。
這個管紀律的趙主任,像玩老鷹捉小雞的游戲一樣,伸開兩只胳膊攔著我們,嘴里不停地恫嚇:“回去!回去!不聽話的開除你!”他哪里攔得住,一個個低頭彎腰從他胳膊下鉆出來,嘰嘰喳喳朝校長室奔去。趙主任追著我們喊,干什么去,回來上課!可這時同學們都正在興頭上哩,誰聽他的?
我們的行動引起全校同學的騷亂,人們紛紛沖出教室看熱鬧,成了我們的拉拉隊。越是這樣,我們越是感到壯志昂揚,每個人昂首挺胸、步調鏗鏘,有了“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的氣勢。
李校長已經站在他辦公室的門口。他門口上方,有一只白亮的電燈,燈光照著他的后背,我們是看不清他的面孔的。但從他渾身顫動的狀態(tài)和他那說話時語不連貫的腔調,完全能感知他滿腔的惱怒和激動。那張臉一定像龜田大隊長,帶著他的鬼子兵在司令部院子里尋找捉拿張嘎子時的樣子,驚慌而又兇狠。
他聲嘶力竭地大聲喊叫:干啥的,你們是,是想干啥?反了,你們造,造反呀?
他說話間我們就包圍住他。我用革命黨面對敵人的槍刺毫不畏懼的口氣對他說:我們是你的學生,是找你做主,你要是說我們造反,你不就成了龜田大隊長?
李校長說,什么龜田大隊長?他是干什么的?
他的問話,引起我們同學一陣大笑。在同學們的笑聲中,李校長轉動著胖身子,讓我看到他半張青紫的面孔,又尷尬又憋氣的樣子。稍過了陣兒,他可能緩過神來,立時改換了語氣,軟聲說,你們要反映問題呀?那好,咱們到我辦公室來說。可是,得選出代表,這樣亂嚷亂叫的不像談話的陣勢。請你們說,我說的是不是?誰是代表?跟我來!
我說我是代表,石小星也說他是代表,接下來有馬軍和玉寶等好幾個人都說自己是代表。我擠進屋,石小星也擠進屋,高玉寶也擠進去。校長急著關門,擠著了馬軍的一只腳。馬軍揚聲叫喚了聲“唉喲——”校長手一松,也擠進來。
這時李校長用力關起門來,對門外的人喊話:同學們,你們的問題我一定解決,四個人足夠談事的了,其余的同學都回去上課,現(xiàn)在離統(tǒng)考不剩幾天呀,學習要緊!
外面的同學不再朝里擠,但卻沒人回教室去,他們堵在門口聽屋里的動靜。
李校長習慣性地慌忙拿起香煙,正要向我們敬煙,忽然又想我們都是些少年,就把煙盒子朝辦公桌上一丟,說同學們請,請坐,坐下慢慢說!
我們就在連梆椅上坐下。我沒等他再開口,就站起身把手里攥著的建議書遞給他。
他接過去,伸手拿起眼鏡戴上,展開紙看了一會兒,說,就為這事呀?這事用得著興師動眾呀?他一拍大腿,馬上換成了笑臉,說,嘿——你們還真是些小孩子,就為這事用得著弄出這么大的動靜呀?小菜一碟嘛!他看我們幾個也緩過情緒,就轉口說,不過嘛,事雖小,我也得落實落實你們說的這幾條吧?我也得跟校委會幾個人商量商量吧?現(xiàn)在縣統(tǒng)考正處在關鍵時刻,是不是咱們先把這事按一按,你們向同學們解釋清楚,考過去以后,一定會給同學們一個交代!玉祥呀,你是個聰明鬼,你爸爸也是咱校的骨干教師哩,這次考得好不好,也關系到你爸爸切身利益!你們從學校利益上考慮考慮,是不是我說得對?
我們都笑了。李校長也笑了。
但我的屁股,咋也笑不起來了。
這一夜平安無事,跟往常一樣,我完成了作業(yè)就等爸爸回來,有爸爸在屋里伴我,我覺得踏實,好睡著。但爸爸一直到兩點多鐘也沒有回來。我的上眼皮跟下眼皮粘到一塊了,用手扯也扯不開。我只得先鉆進被單,一覺就睡到了天明。在夢里我跟張嘎子在白洋淀里劃小船,穿蘆葦,撈魚摸蝦,看見鬼子就躲起來,鬼子一扭身子就向他們投手雷,開槍,做盡了英雄壯舉。
起床的鈴聲一響,打破了我的美夢。我當時還當是日本鬼子來掃蕩哩,就喊了聲:“嘎子,快躲起來!”我驚懼中翻身坐起,爸爸卻一把卡住我的脖子,順手就把我按在床上。我的屁股正好對著天花板,爸爸的巴掌就在我的屁股上練起“金砂掌”的功夫。其實爸爸從來沒有真正打過我,這次他也不是使出“致命絕招兒”。但我還是大聲呼叫,我喊哎喲——疼死我了,救命呀——
我一喊叫,驚動了鄰屋的牛老師??磥硭缇推鸫擦耍犚娢液敖辛r就沖進我們屋里來,一把就攬著了爸爸的腰,大聲呵斥我爸爸說,老閆你這是發(fā)的哪門子狂?大早起就打孩子,這對孩子健康不利!
爸爸就停下手(我想他是借坡下驢吧?他應該是不愿真讓我挨巴掌的),但仍在喘粗氣,呼哧呼哧地喘,就跟媽媽做飯燒柴時拉風箱一樣的音響效果。接下來我就只好裝哭,哼哼唧唧地哭,干打雷不下雨。
爸爸對牛老師說,這小子成了造反的司令了,咱學校多少年沒出過這種愣頭青!
牛老師說,我聽說了,昨晚李校長找你談話了。他們拿學生沒辦法,只好拿家長開涮了!不過這種事,大城市早有規(guī)章,學生對教師不滿意,可以要求更換任課老師。咱這里山高皇帝遠,沒辦法呀!城鄉(xiāng)差別呀!
牛老師都沒用讓,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爸爸轉身給牛老師倒水。
我趁機穿好衣服,走到爸爸面前,站好立正的姿勢,本想向他行個軍禮,又怕再惹他“發(fā)功”,舉起手來卻沒搭在額頭上,只停靠著耳朵,我說請問爸爸,兒子可以走了嗎?
牛老師哈哈地笑起來,說你小子滾出去吧,還想逗你爸爸生氣不成?
我嗖地躥出屋子??晌也]有去操場上早操,而是轉身躡手躡腳地躲到我家門口的絲瓜架下,把耳朵貼在窗臺上偷聽他倆人的談話。我們住的是一排專為教師蓋的辦公室,也做住房用,是一排列隊看齊平房。窗臺下邊都有一小塊巴掌大的空地,老師們不都是窮人嗎?就各自在自己屋門口窗口下種上幾棵絲瓜,好省幾個菜錢呀!絲瓜秧正旺綠旺綠的呢,沿著幾根樹杈爬上墻,綠蓋如棚,密不透風,正好讓我藏身。就算有人從旁邊走過,如果我不吱聲,不動,也不會看見我。
牛老師說,老閆你這個獨生子是棵好苗子,天資聰穎,有前途!小孩子嘛,容易沖動,哪會像咱們這些老家伙瞻前顧后的?出這點事算不了什么,李胖子惱火是他的事,咱還真生小孩子的氣呀?
我爸爸說,其實我昨天晚上也沒怵他。他還想給我扣帽子哩,他說孩子做出這種事情,你也應該脫不開責任,有關學校的事情,在孩子面前不該說的就別說!我一聽惱了,我說校長你別做賊心虛,關于你們的事你見我說過什么?我一不入你的黨,二不巴結你的官,年年統(tǒng)考我都拿獎,你敢把我怎樣?就為孩子這件事,還想打我的飯碗不成?他一聽我沒服軟,就凈說好聽的話。這人可是刁透了,人一面,鬼一面。
牛老師說,他們心里有鬼牽著,就怕學校里有個風吹草動!你聽他在會上講素質教育,說什么素質教育就是要更好地管好學生,不光要學習好,還得品行好。學生尊敬老師,老師服從領導,學校才會形成一個良好的校風。是說什么呀,亂彈琴!
爸爸說,你那事怎么樣了?
牛老師說,沒事了,法院不給他們立案。他們說我在作品中影射他們,侵害了他們的名譽權,不光要法院判我在雜志上發(fā)表道歉書,還要我拿出精神賠償哩!法院要他們拿出真憑實據(jù),他們拿不出來。我是寫小說呢,有些細節(jié)是像出自他們,他們心里雖然懷疑我,可拿不準哪個屎盆子扣在他們頭上才合適呀?說丑事是他們做的,不是賊人自首了?
爸爸說,你在教學上,深得學生擁護。你得像我一樣,估摸上頭出哪方面的題,就在課堂上朝哪方面用勁,到統(tǒng)考時,才好上名次。你那個粉筆盒,用意雖好,可是生怕那些差生落下,畢竟對統(tǒng)考不利。
牛老師說,你教的是物理課,知識是有數(shù)的那些點兒。上頭咋出題兒,也打不出你的手心。可我這科,到處是知識點兒,他們咋出題,是很難把握住的。那個粉筆盒,早不用了。告訴你吧,還是咱那個兒子給我搗的鬼哩(我心里一驚,他怎么知道是我做手腳?)!他的筆跡明擺著嘛!不過我沒說透,小孩子有意見嘛!說透了他心里產生疙瘩!
牛老師的話讓我心潮澎湃,臉上熱辣辣地發(fā)燒。我無心再聽下去,悄悄地從絲瓜架下鉆出來,快步走向教室。
這時候上操的同學還沒有解散哩,我坐在座位上心緒像蛛絲一樣紛亂。牛老師真是個好人呀,他不光喜歡我,還處處關心我哩!他不光教我知識,還關愛我的健康,他不就是我的恩人嗎?有恩不報非君子,我得想法報答他呀?而那個姓李的胖子,昨天晚上像狼外婆那樣露出兇相,說我爸爸也“脫不了責任”,笑臉就變成了“冷屁股”??磥砦野职诌€是真有骨氣,頂他那話就說得鏗鏘有力。我們幾個是受騙了!我屁股上這幾個紅印,可就得記在他賬上。
六 上有政策,
下有對策
就為了這個該死的全縣中學統(tǒng)一考試,我們早就遠離了過星期天的快樂。離統(tǒng)考還有三天的那天,就是個星期天。這天按學校的規(guī)定,全天要上大課。上午是先學語文,后上數(shù)學課,各上二小時。下午是上歷史課、生物課和英語課。因為是備戰(zhàn)統(tǒng)考,學校規(guī)定來上課的僅限于有資格參加統(tǒng)考的那四十個學生。這個前四十名,早就通過模擬考試產生,我們都知道。這天是專給我們“吃小灶”,破天荒地“吃小灶”不收費。
鈴聲響過后,我們靜靜地坐在教室里等待牛老師給我們來上課。因為面臨統(tǒng)考,他可能要給我們猜猜作文題,或者再講講同學們考試時容易出錯的語文知識和文學常識。我們不是都愛聽牛老師講課嗎?況且在這關鍵時刻,我們都摽上勁要給牛老師考出個好成績來,所以教室里很安靜,沒有人出頭搗亂??墒俏覀冏蟮扔业?,就是不見牛老師那個挺著的“將軍肚”出現(xiàn)在教室門口——我們見慣了牛老師是先進肚子再進“人”的。
我走到門口望,看到別的班里也沒有教師來上課,心里想能是學校集合老師開會嗎?不知啥事了?這時同學們開始交頭接耳地說話,還沒大亂起來,牛老師就進來了。他滿面露出詭秘的笑容,呵呵地對我們說,同學們,今天市里下來檢查,要抓典型,看有沒有星期天上課的學校。逮著上課的就得罰款,還要通報校長。因此嘛,他停了停,留下很大一個空白,學校通知,在校吃住的同學,馬上都到宿舍里去,可以在宿舍里復習功課,但絕不能說話打鬧,更不能朝外頭觀望,以免讓來檢查的人聽到動靜,看出破綻。這些人散后都給我先去上廁所,進宿舍后馬上有人去給你們把門鎖上,拉也好,尿也好,那時想出也出不來了。不住校的學生,馬上出校躲起來,但不要離學校太遠,檢查的人走后,馬上打鈴集合,再回到教室上課。該學哪科,還是學哪科。
教室里一下炸開了鍋,亂哄哄嚷成一片。我們嚷道,上級不叫星期天上課,就不上唄,捉這迷藏干啥?
牛老師笑著說,這就叫“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快快行動吧,校長聽縣里人說,檢查組已經來到縣教育局啦!
我喊上石小星和幾個要好的同學,隨著那些不住校的人,像日本鬼子進村時那些逃難躲災的人群一樣,逃出學校大門。
離校門口不到二百米,就是南北向的大運河。我們瘋跑著戲鬧著,眨眼間就跑上了運河大堤?;仡^看時,果然看見兩輛小轎車開進了我們學校。我們才不管他檢查不檢查哩,巴不得查出事來讓李胖子丟丟臉呢!我關心的是咋個玩法,咋盡情專職享用這個難得的“空白”。
我提議說,咱幾個下河,看誰能摸到泥鰍!(牛老師不是講過這河水污染了嗎?沒有能吃的魚,鯉魚、白鰱、參條兒是沒有了,可淤泥里還有泥鰍)。
石小星指指不遠處,我看見那里有幾個女生,也在互相推搡著鬧著笑著呢。他說那幾個花朵朵在那兒爭妍斗奇呢,咱們脫褲子嚇壞了那些祖國的花朵,誰負責呀?我抬頭朝對岸一看,高高的樹杈上有個小小人家,隱蔽在綠葉叢里。我說,咱們就爬那棵白楊,爬上去看看那個鳥窩里有沒有小喜鵲?
大家說好!
我們就飛過橋,繞到對岸,向那棵大白楊沖去。跑近了,因為要爬樹,我們不吭聲,小心地放緩腳步,生怕真有小喜鵲受了驚嚇。
石小星小聲說。我先爬,爬不上去,再換人!說著他就脫下鞋子,抱著樹干就上。他兩手攀著爬,兩腳夾緊樹干向上移動,看起來就像只青蛙要上天一樣。
當石小星爬到半腰的時候,忽然聽到一陣嘰嘰吱吱的叫聲從樹上傳下來。我們抬頭看時,原來是一只老鷹正在偷襲那個鳥窩。叫聲就是從鳥窩里傳下來的。
我說,窩里有小鳥,別爬了,嚇著小鳥!
石小星也正感到吃力,就想下來。可就在這時,一只小喜鵲從鳥窩里掉下來。它一邊撲扇著翅膀,一邊從枝杈間左碰右撞地落下來。
這只小喜鵲落在離我們幾步遠的一棵小槐樹根邊,還一邊吱吱地叫,一邊瞪起一雙圓眼對著我們。那眼神充滿驚懼和恐怖,使我們倍感憐惜。
我們圍上去。我捧起它,把它托在手心里,愛不釋手。它的羽毛還沒長齊,本來應是漆黑的背和尾,仍是灰色的,看得清羽毛間的水汪汪的嫩肉皮,肚子和脖子上的白毛也稀落落的,頭頂上還有幾根黃毛毛哩,像是一朵小紅花的花蕊,嫩嫩的,細細的。
我說,這只小喜鵲一定是受驚嚇掉下來的,咱不把它送到窩里去,它就完了,它媽媽就是發(fā)現(xiàn)它在地上,也抱不動它呀?可拿什么帶它上樹呢?要是有個書包就好了——
可就在這時,召喚的鈴聲緊急地響起來了。我說咱們把它帶到學校里,放學后拿來書包再送它回家吧!
語文課耽誤就耽誤了,接著上金鬼子的數(shù)學課。鬼子齋滕拎著三塊小黑板走進教室。每個小黑板上都寫滿了數(shù)學題。他先掛起一塊,念題,再講解題方法。因為我把那只小喜鵲放在我抽屜里頭,生怕它自己鉆出來掉在地上摔傷,我就老是伸進手摸它。這就引起鬼子的注意,不斷地拿眼睛掃視我。但我關心的是我的小喜鵲,沒理他那茬兒。
誰知道這個東西不知深淺,大難來時渾不知,竟吱呀叫出聲來。
齋滕鬼子氣咻咻地走下講臺。
我一看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就趕快站起身,用我的肚子擋住我的桌洞,先聲明說,這是我在河岸上撿的一只喜鵲,想放學后再把它送回樹上!
鬼子說,你不是要換掉我這個教師嗎?不過領導還沒有通知我,我現(xiàn)在仍然是你的任課老師。有權力命令你,把鳥兒交出來!
我看硬撐著不行,就用懇求的語氣說,對不起,我用我的良心擔保,它真是我撿來的,真是要救它一命,你要是怕它再叫出聲,我這就把它送到樹上去,行嗎?鬼子臉色像鐵板一樣又冷又硬,心無所動,兩眼冒著火,大聲說閃開!
我仍不動,說求求你了!
他伸手猛推我一把,我一趔趄,倚在后頭桌子上。他乘我一閃的空,把手伸進了我書洞里。那只可憐的小鳥,就死死地握在他那只鐵掌之中。
我起身跟他奪時,那只小喜鵲帶著黃色的喙角已流出鮮血,一雙圓溜溜的小眼永久地閉上了。它的脖子打個彎兒,圓圓的小腦袋滴著血,從鬼子虎口里垂下來,是那么無助,那么可憐,讓人感到一個小生命的脆弱。它是被迫害致死的,鬼子和那只偷襲的老鷹是共犯。我要為小喜鵲鳴不平,哭喊著,指著鬼子的眉頭說,你是殺鳥犯,你破壞環(huán)保,你有罪!
鬼子被我的怒吼鎮(zhèn)住了。他瞪著眼睛狠狠地看著我。過了好一會兒,他說,哼,說我有罪?那么,你就到縣里上環(huán)保局告我去吧!說著,他跨出門檻,抬手把那小小鳥尸,投進門前的花池里!
在我跟鬼子交涉的時候,同學們都用異樣的目光對著這個兇殘的殺手,誰也沒有說什么。我們在默默地隱恨中,挨過了他這一課。等齋滕走出去后,同學們才像趕走鬼子兵一樣,舒了口氣,收拾書包。我看見馬軍跑出去,轉身又跑回來。他手里攥著那只鳥尸,放進書包里。
石小星走過來沖著我的耳朵說,沈保玉頂替了高玉寶,你沒看見玉寶吧?
我說,沈保玉?誰叫她頂替的?
石小星說,還有誰?
七 在花木蘭的
故事啟發(fā)下
沈保玉是個女生,跟高玉寶一樣,都偏科。不同的是,高玉寶語文學得好,向來是考高分的手;沈保玉呢,數(shù)學成績好,語文是坐紅椅子的角色。不過,從兩人的總成績來看,高玉寶遠遠高于沈保玉。所以在最初定生的時候,選提高玉寶,沈保玉沒靠上邊。按照縣里的規(guī)定,選上參加通考的這四十個同學,名單要報縣里備案,還要每人交上兩張照片,一張留縣里做存根,一張貼在準考證上,進考場時,監(jiān)考老師帶著縣上給的那張照片,跟學生手握的這張對照,以防作弊?,F(xiàn)在高玉寶被換下來,肯定是鬼子搞的鬼(李胖子也難脫嫌疑),目的只有一個,保證他教的數(shù)學這門課能考出好成績。至于牛老師教的語文,他巴不得考砸哩!這事讓我們憤憤不平。
情況緊急,我趕快把這個消息報告給牛老師。牛老師這時正在他屋里準備做飯吃呢!牛老師還不知道別人在算計他哩。他手里攥著個小鍋鏟,笑嘻嘻地說,小祥你這是咋啦?臉又紅,氣也喘,肯定是跑來的,急什么呀?慢慢說給伯伯聽。
我說,他們把高玉寶換下來,朝縣里報提沈保玉!
牛老師聽了,臉色立時就變了,他說真呀?
我說一點也不假,數(shù)學課高玉寶就沒去,去的是沈保玉。
牛老師把汽爐的火一關,叭一聲將小鍋鏟丟進小炒鍋里。他一屁股蹲在椅子上,呼哧呼哧喘氣,臉都發(fā)青了。他說,這樣一來,語文這門課,每個學生的平均分,得下降二分,要退幾個名次了!
我說,牛老師你先別急,我有個妙法,能挽救這個敗局!
牛老師苦笑笑說,孩子,沒法子改變了,這些人是密謀好了的呀?
我說,考語文的那場,讓玉寶頂替沈保玉,我看能行!
牛老師一怔,嚴肅地說,你可別胡來呀!弄不好,我這臉面朝哪擱?說著,他摸過桌上的一個酒瓶,揭下蓋兒,朝茶杯里倒了一杯,端起茶杯,一仰脖,吞下去一大口。我看那杯子里的酒,少了一半,再看牛老師那眼兒,紅如紫棗。他長長地嘆口氣說,算了吧!我這把年紀了,快退休了,還是留個好臉面吧!
我說伯伯你放心,干這事不用你操心,全由我操作!
牛老師說,我知道你是好心,可是他們會說我是幕后操縱呀!這樣的事做成做不成,到頭來他們都會把賬算到我身上的!口水難防呀!
看到牛老師憋氣又無奈的樣子,我心里好疼,好憋悶!我一面朝外走,心里卻下定了決心:我一定要把高玉寶推上去,頂替下沈保玉考好語文這門課!古時候花木蘭代父充軍,我們?yōu)槭裁床荒茏屇猩媾婵寄?只不過古人是“女扮男裝”,我們是來個“男扮女裝”而已!牛老師,你放心,弟子要想報答你,就敢于承擔一切風險!
我把自己的想法說給石小星,他聽了拍手稱快,他說妙哉妙哉!走,找玉寶說去!
我說,今天沒叫他來上學,誰知道他在不在家?下午我們還要上課,等晚上再去吧!
在橘黃色的燈光下,高玉寶正趴在書桌上寫什么哩。我們進門就說,玉寶又在創(chuàng)作呀?寫什么呢?
玉寶說,好好寫寫,爭取發(fā)表出去,也讓天下人都知道,世上竟然有這樣的老師!
石小星說,找你來是想給你個任務哩!想叫你男扮女裝,頂替沈保玉考語文,也算給牛老師出把力。
高玉寶一聽,“哇”了一聲說,叫我去丟人現(xiàn)眼呀?花木蘭女扮男裝,那是唱戲,古時候有沒有這事誰說得清?
我說,你是個小白臉,雖是個男子漢,可三分像女哩!再說,李逵扮過女人,魯智深也扮過女人,你比這兩位粗陋的梁山好漢不更像女人嗎?
玉寶說,那都是演義嘛,別趕著我這只鴨子爬竹竿了。
一時誰也說不上話。
我盯著頭頂上的電燈泡,又看著整整齊齊插在他書桌上的幾十本文學著作,暗暗想來,得打動他內心,光爭論不行,只使用激將法也不管用。就說,牛老師可是個好老師,就是受人排擠。明明按名次該你參考,為什么他們就敢私自換下你來叫沈保玉去呀?一是算計咱老師,二來也是看不起你,知道你好欺負。要是換別人,誰能忍下這口氣?牛老師把你當愛徒,將你發(fā)表的作品拿到班上讀給同學們聽,說你有‘寫作的潛質’,分明是對你抱著莫大希望哩!現(xiàn)在牛老師遇到評優(yōu)的難關,他人不在,就得靠我們幫他闖。在這關鍵時刻,你就不能挺身而出?前怕狼后怕虎,還算什么英雄好漢?
高玉寶聽我一說,面色暗淡,態(tài)度也軟下來,他說,監(jiān)考的倒好說,蒙過就行,可咱們班上的同學能守住秘密?露餡兒,不砸鍋才怪哩!
我說,你只要答應替她,進場也好,在考場里也好,有我和咱龍珠幫里的人幫著呢!萬無一失。如果萬一,我是說萬一,就是一萬個里頭只有一個,聽清,萬一被監(jiān)考的逮出來,會咋樣?不考算完呀?牛老師不會責怪你,校長要是批評你,他敢說一句,咱有八句話等著他哩!年年統(tǒng)考,帶小抄也好,冒名頂替也好,傳紙條也好,哪不是他們領導人口口相傳教咱們的?替考還不是想多考出幾分?校長也巴不得哩,都考得好,他有功勞呀!
石小星用胳膊肘碰碰玉寶的肩,說楊子榮威虎山都闖,這事算個屁!全當遇到大地震,奔現(xiàn)場救災吧!
高玉寶一拍桌子,笑笑說,替就替,豁出去了。
我說,第一,你得理理你那頭發(fā),沈保玉是留了個男孩子發(fā)型,你這頭發(fā)長,干脆剪成她那樣;第二,她嘴角旁邊有塊黑痣,到時你也點上點黑墨水。第三,你得穿一件花上衣,要紅花的,這樣才像個女的呀?跟她沈保玉貼譜就行。
高玉寶笑笑說,別人笑我咋辦?
我說我事前做好工作,誰也不能看你,假裝沒見就是。
石小星說,要是有人給你寫求愛信,塞情書,你就扇他耳光!
做好了高玉寶的工作,剩下沈保玉就好說了,只叫她把準考證臨時交給玉寶就妥。
八 考場就是戰(zhàn)場
回到家里已是十點多鐘,爸爸面對著一杯白開水正在吹豬。我一進門,他就沒好氣地說,你干什么去了,咋才回來呀?我說,不是馬上就考試嗎,我在小樹林里跟小星背英語呀,不抓緊能拿獎?爸爸,兒子這次要拿百元大獎,叫你高興高興!校長許愿,在統(tǒng)考中拿到年級前三名的學生發(fā)獎金,頭等百元,二等八十元,三等五十元。爸爸關愛地說,快睡覺,要勞逸結合,不會休息的人,也不會學習。我說是!
我躺在床上,聽到有人敲門。進來的是副校長。他對爸爸說,老閆,校委會研究決定叫你到外鄉(xiāng)鎮(zhèn)監(jiān)考——縣上把各學校監(jiān)考的老師排成個圓,異地監(jiān)考,這叫“老牛推磨”。
我爸爸說,我不去!
副校長說,領導研究過了,能不去?去吧,吃幾天好飯,喝點子小酒,解解饞蟲哇?
我爸爸說,我知道,在家當孫子,出幾天門就當幾天爺??墒俏业胫夷情T課程,考不出成績誰負責?我還要那先進獎哩!
副校長說,就你難纏,不去的理由呢?我好跟校長匯報呀?
爸爸說,聽說金得泉不去,什么理由?
副校長說,他說他老婆待產!
他騙人,你們就信?他老婆那肚子還沒有牛老師那大哩,再過三個月也生不出個小老鼠來!他是惦記統(tǒng)考吧?
副校長說,這樣吧,我巴結你一回,就跟校長說,讓你出門監(jiān)場,只監(jiān)第一天,第二天就叫金老師換回你來。他頭天數(shù)學就考過去了,第二天才考你那門課,你正好回來。
爸爸說,牛老師沒說什么呀?
校長說,人家哪像你這樣難纏?
我在床上偷聽,心里差點沒笑出來。按照縣里規(guī)定,第一天就考語文和數(shù)學,頭場就是語文,爸爸不在校,牛老師也不在校。爸爸不在校我就可以大展身手,施展我的抱負(自從那次惹著了李胖子后,爸爸老愛管我閑事,生怕我再鬧出事來);牛老師不在校,我們要真是闖出事來,牛老師就不用背黑鍋。這真是天賜良機呀!
決戰(zhàn)的時刻到了,第一場就考語文,成敗在此一搏。
我們的教室不都是平房嗎?每間教室都有前后兩個門。我們不知道監(jiān)考的人來自哪個鄉(xiāng)鎮(zhèn)中學,這不是我們應該管的,也根本沒興趣管這事。監(jiān)考的老師把后門關上,只準我們從前門進考場。我細心觀察那兩個監(jiān)場人的面相,覺得那個年紀大的有點像牛老師樣慈眉善目,想來好對付;那個年輕點的人黑眉虎眼,帶點兇相,我想他可能嚴厲些,不好對付。我對身邊的幾個伙伴說,要注意這個年齡小的,不像是個好東西!
校園東邊的小楊樹林上空,騎著個大大的紅太陽。帶點橘紅色的陽光,把楊樹葉照得閃閃發(fā)光。我班的同學們圍在教室前的花池邊,一邊看花,一邊在濃郁的花香中靜靜地等待著,等待進考場的鈴聲。高玉寶站在我的旁邊,我看他穿上件白地紅花的上衣,黑紗裙子,腳上是一雙方口布鞋,還真是個鄉(xiāng)村少女的穿扮。嘴角邊那點子黑墨水,猛看就是塊黑痣。我想他不光按我說的做了,而且還有所創(chuàng)造哩!心里高興,就小聲對周圍的同學說,鈴響后,別忙著進去,讓別班的先進,別慌!但我心里仍有點忐忑不安,怕玉寶混不進去。
鈴聲響過,別班的同學進去了大半,我班的同學還在外頭磨蹭。監(jiān)場的老師早就站在考場門口催著哩:“進場了,進場了!”我看時機到了,就說:“進!”同學們開始進場。
那個年紀輕的老師站在門外頭給同學排序,讓依次進場,而那個年紀大的老師卻手里攥著一大沓照片存根,戴著副黑框眼鏡一份份地對照。看他那認真到一絲不茍的樣子,我這時才覺出剛才自己認錯了人。原來這是個老書呆子呀?心里增添了不安的成分。等到喊到沈保玉這個名字的時候,高玉寶走上前去。那個老頭子接過“沈保玉”的準考證,正要細看的時候,我從后面猛一下把前邊的兩個人都推進了考場?;艁y中,高玉寶順手從老頭兒手里搶走準考證。老頭兒就抓住了后邊那個同學的袖子:拿出準考證,拿出準考證!那同學交出去,任老頭兒端詳。我心想第一關過去了,可這只是“萬里長征第一步”,困難多多呢!一點不能掉以輕心。
試卷發(fā)下來,同學們開始各自答題。
考場里一片安靜。老頭兒坐在講臺上,面對全體同學監(jiān)視,而那位年紀較輕的老師卻坐在最后邊的一把椅子上。這是縣里的規(guī)定,監(jiān)考人一前一后。沒過幾分鐘,我回頭看后邊的那位老師,他正在瞅著外頭看呢,一副無所謂心不在焉的神氣,想這個老師一定看透了統(tǒng)考的游戲規(guī)則,這才叫聰明哩!而那個老頭子,怕是吃了什么迷藥,大腦進水中了什么邪哩!我悔不該把他跟牛老師類比,年紀和長相是不能跟精神畫等號的。牛老師是神的話,這老家伙就只能是鬼,驢死后變的鬼!我的注意力就大多放在他這個“鬼”身上了。
又過了會兒,那老頭子重拾起他那沓存根,翻著看,分明又是對照每個人的真?zhèn)?。我靈機一動大聲喊了一聲:“報告!”那老頭兒猛回頭,問我什么事兒?我說我這張卷有點看不清,請問您能不能給我換張印得清楚的?他說一人一份,是按數(shù)來的,沒法給你換!將就著答吧,我說真倒霉呀!
我坐下答題,老頭又低頭看他的存根。這時我后邊“咣”一聲響,把老頭子嚇得忽地躥起身子,瞪起眼喊道,怎么了?怎么了?石小星說,報告老師,我這板凳斷榫了,沒法坐了,咋答題?老頭子說那咋好?石小星說,把你坐的那條換給我行不行?反正您老人家又不答題?那老頭子只好嘆口氣,說把這條凳子給你吧!來搬吧你!石小星又是一個“報告老師”,老頭說還有啥事?
石小星說,謝謝老師,不知道你要不要我坐的這條?老頭子說,算了吧,你不能坐,我也是不能坐呀?
我心里偷偷笑,滿意地欣賞石小星這家伙的機智。我們班的板凳大多有問題,不是斷腿就是斷榫,校長有請客送禮的錢,就是沒錢拿出來修理桌凳。還真巧,這次叫石小星找準了借口(后來他對我說,是他故意把那板凳榫褪下來的)。他和我配合得天衣無縫,夠朋友!
老頭子沒有了板凳坐,就站不住,把那沓存根放在講桌上,走下講臺在考場里轉。轉了半圈,就要在高玉寶書桌前站下。恰這時,旁邊的馬軍站起身,朝老頭子說,老師,你看看你看看,你把我卷子蹭爛了,咋辦?你得給俺換張新的!老頭子俯下身子仔細看,果然那試卷邊沿開了個口子。老頭子連忙說對不起,他說沒換的了,實在沒有多余的,請你將就著答吧,交卷后我給你粘上,放心吧,不會影響你的成績!他知趣地走開了(過后馬軍說,那邊兒是他自己故意撕破的)。老頭子反身走到講臺上,轉了兩遭兒,忽然發(fā)現(xiàn)放在桌子上的那沓存根不見了。他自言自語地說,哎,分明放這兒呢,怎么就沒了?我們聽到他的聲音,都把笑憋在肚腸里——這是另一個朋友的杰作,跑上去給他丟進下面書洞里了。那老頭子最后還是想到了書洞,彎腰把存根找出來,又擺在桌面上。但從此他不再想著找茬兒了,只是呆呆地站在講臺上發(fā)傻。他當時想什么,我沒法像孫悟空變成小蟲子鉆進他肚子里一探究竟,但我敢肯定地說,這次我們的仗是打出了水平!
我和同學們笑哈哈地推擠著,交上了試卷。出了考場,我的朋友們就跟我鉆進東邊小楊樹林里,一番打鬧后,我說中午我請客,一人一塊巧克力,一元一塊的!這是我跟玉寶結婚的喜糖!
暢快而又響亮的歡笑聲,驚得樹上的小鳥吱吱呀呀地從這棵樹飛向那棵樹。
九 我們把縣上的
小汽車引進校園
語文考試這一關過去了,我們的心都平靜下來。但下午考數(shù)學,一想到考數(shù)學我心里就想起那個可惡的齋滕鬼子。我對石小星說,咱們能不能故意給他錯幾道題?石小星說,不行,咱不想要獎金?我聽了沒再吱聲,這是跟錢和名聲有關的事,錢重要,名也重要,算了吧!八仙過海,各顯身手就是了。
數(shù)學考試開始了,監(jiān)場的還是那兩位老師。
那位年紀大些的老師看到我們每人都安安靜靜地各就其位、認認真真做題的樣子,露出欣喜的表情。還沒過十分鐘,不知齋滕鬼子咋就那么大膽,竟敢走進考場里來。這是縣局的規(guī)定中絕對不允許的違紀事件。但鬼子竟然進來了,我看到那個監(jiān)場的老頭兒,皺起眉,臉也變色??墒枪碜幼呦蛩?,把兩包香煙放在他面前,說這是校長的一點意思,別推辭!老頭馬上臉上陰轉晴,笑笑說,考場里不讓吸煙!鬼子說,那就先放著!
他轉身走了。
我是坐在第三排靠窗的那個位,不一會兒前頭就就傳過一張紙條來——我接過一看,是鬼子做出幾道題的答案。跟我做的一比對,有出入。再仔細審查,相信鬼子是慌忙中搞錯了一道填空題——本來應該填(A、C、B),他卻寫了(B、C、A)。我驚喜得幾乎就要拍案而起了。報復的念頭讓我情不自禁。我提筆在那張紙條上寫下幾個大字:不照抄就沒爹!寫完就向后轉過去。
統(tǒng)考結束了。接著是爸爸跟幾個老師又被派去縣里閱卷。三天后閱卷的老師都完成任務返校了。這些天過得平淡無奇,在校老師松口氣,我們做學生的難得過上幾天松松垮垮的日子。
這一天北風從夜里就刮,早晨看天時,幾塊黑云就遮住了太陽。沒有太陽的校園,就顯得有些陰森。我們都覺得悶悶的,提不起神兒。預備鈴還沒有響,有的同學在朝空中投放小飛機——都是從集市上撿來的廣告紙折疊的,花花綠綠的小飛機滿天飛。
忽然,一陣急促的鳴笛聲驚得全校學生都朝通道上看——是一輛紅色小汽車開進校園來,徑直沖向李校長辦公室。我們看見那個齋滕鬼子騎著自行車,一溜煙地躥出校園。他那張臉上,像貼了張濃濃的毛筆漫畫,歪的歪,扭的扭,樣子十分反常,像一個小偷兒偷了人家的東西逃避別人追趕似的,驚慌中透著些狼狽。
吃午飯的時候,爸爸把一塊雞肉夾到我碗里,問我說,你們班考數(shù)學時,是不是金老師傳進去了答案呀?
我說,你怎么知道?
爸爸說,你沒看見縣里來的那輛轎車呀?閱卷時發(fā)現(xiàn)了雷同卷,按規(guī)定你們班上的數(shù)學成績要判“0”分,他們是來落實的。
我說他們咋就看出是雷同卷?
爸爸說,全班大部分學生都錯在一個地方,這不就是雷同卷?
我心里一陣子驚喜,憋不住笑,嗓子一陣發(fā)癢,一個噴嚏響如雷震,半塊雞肉就噴出來落在飯桌上。我一邊摸塊餐巾紙擦眼淚,一邊假惺惺地說,怪了,按老師批條上的答案抄,咋就都錯了呢?
爸爸說,老師做題時搞錯了唄!看來這個麻煩大了。
小汽車開來又開走了,我把數(shù)學卷子判“0”分的消息給同學們說了。沒想到大家反應都很平靜,有些人不吱聲,有些人有點幸災樂禍的樣子,沒有人因為成績不好而表現(xiàn)得意氣消沉。
幾天后,統(tǒng)考成績單發(fā)下來。讓我們吃驚的是,我們班的數(shù)學成績仍然不錯,在全縣的排名中,仍是第二名,就是說任課老師齋滕鬼子仍是個獲獎的優(yōu)秀教師。隨之而來的小道消息,是縣一中已經把報告打到教育局里,指名要調金得泉到他們那兒當高中班的數(shù)學老師。
我跟石小星的統(tǒng)考總成績都沒有進前三名,都得不到那獎金。這個,我們倒不感到惋惜,問題是我們下一步就要進入高中上學,那么金得泉還要做我們的老師?這讓我們感到沮喪,感到郁悶。我想起動畫片上的《封神演義》,是不是冥冥中真有什么天神,在掌控著我們的命運呢?我有點像個迷路的孩子,不知道路在何方?
我們就在這十分消沉的心境下,迎來放暑假前的最后一天。
我們心里都感到無可名狀的壓抑,好像肚子里埋著顆定時炸彈,一遇到導火索,那里面的炸藥就會被引燃。有的人砸爛一塊窗玻璃,嘴里說聲“咣”,玻璃就碎片飛濺;有的人在花池里折花枝,紅色的和粉紅色的月季花連著綠葉被圈成花冠,你扣在我頭上,我扣在你頭上,嘻嘻哈哈地打鬧著追逐著,像草地上發(fā)歡的狼群。
我并沒有加入這個戲謔的大軍,我坐在花池的水泥護壩上,手托著下巴,眼瞅著天邊的云彩,看著那云彩邊上閃來閃去的一道道黑影。那黑影就是我飄忽不定的心思。我的心由幻想中的領袖般的自信,一下落到谷底,是怨憤,是低落,是迷惘,是恐懼。我想起很久以前,我回答爸爸的問話,我說長大了要當老師。當時爸爸臉一板,亮起他的大巴掌,訓我說,再說這屁話我就扇你耳光!我想當個像牛老師這樣的老師不是很好嗎?可是牛老師卻是那般的孤獨和無助。我迷惑,我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哪兒是我的立身之所。
高玉寶夾著一摞書,向我走過來。他俯身對著我耳朵說,咱們要各自回家了,再相聚就難了,咱們是不是該去看看王小玉?
我說好,咱們分頭找咱龍珠幫的伙伴!
十 把小喜鵲埋葬
在小玉身邊
王小玉的墳,就在鎮(zhèn)南邊的運河灘上,沿著運河朝南走二里多地就到。我們一幫朋友默默地走著,誰也沒說話,誰也不想再開玩笑。路邊上有幾個老年人在閑坐聊天。他們看著我們,說放假了他們?噫,這幾個小孩子這么守規(guī)矩呀?不聲不響的,稀罕!
我們走過運河小橋,剛拐彎時,我忽地想起來,我們是不是該帶點什么呀?我說,你們等等,我去買刀燒紙,咱們給小玉燒燒!
玉寶說我去!
我說我去吧!罰小玉的錢,我也分過一份哩!
石小星就說,我也是,我也去買!
我跟石小星去買燒紙。我邊走邊說,早知道王小玉家沒錢,我們就不該要那狗屁的獎金!都是鬼子出的壞主意!
石小星說,我也想。咱是給自己學習哩,以后有個好工作,自己過好日子,跟人家王小玉有啥關系?
本來河灘上長滿了嫩草和荊棘,其間還夾雜著大大小小的野樹棵子,可是這時擺在我們面前的卻是一片荒蕪。羊群已經把嫩草吃凈,只留下稀稀落落的殘根。荊棘和野樹上的嫩葉也不見了,只剩些殘枝斷莖。王小玉的墳頭像個小土堆,墳上的草被連根拔起,草葉已不見,唯有草根還在。
我站在墳前,一股寒意從腳跟升起,直達我的頭頂。我臉上麻木木的,眼眶子發(fā)熱。我聲音顫抖抖地說,王小玉同學,我們看你來了!我們還記著你哩,我們給你帶來了紙錢!
我彎下腰掏出紙來,馬軍過來拉我一把,他說慢著,我?guī)砹诉@只小喜鵲,跟她埋在一起吧!
我說這只喜鵲你還放著呀?
馬軍說,我用我爸爸的藥水,泡在藥瓶里放著哩!——他爸爸是位診所的醫(yī)生。這是齋滕的罪證?,F(xiàn)在讓它跟小玉做伴吧!
馬軍還帶來了一只小鏟哩,就在小玉的墳邊,挖了個深坑,將小喜鵲尸體埋葬了。
我們先用打火機點著那兩大沓燒紙。
火苗越燒越旺,黑煙冉冉升起。這時忽地騰起一股旋風,將紙灰和煙縷扯碎帶走了。
我們全都被這種景象震懾了,個個面孔肅然板起,頭發(fā)根有種麻辣辣的疼痛感,雙腿打戰(zhàn),不約而同地跪在平地。
當我們返回學校時,互相打量,全是些紅眼睛。
責任編輯 吳 瓊
插圖 葛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