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寧
從中國回來,我讀了已故茶葉專家呂增耕先生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寫的《茶葉加工與加工機械》。出乎自己的意外,這樣一個枯燥的題目,我卻讀得津津有味。
增耕先生是我的爺爺吳覺農(nóng)先生的侄婿,我叫他增耕伯。增耕伯一生制茶,不僅對各種茶的生產(chǎn)和制造過程熟悉,而且他教學生制茶幾十年,所以書里的每一句話都是有針對性。讀這本書,我仿佛是在茶廠里跟著他制茶,每一種茶,每一步的操作,他都如數(shù)家珍式的講來,而且在每一制茶程序的結尾,他還一一列出可能出現(xiàn)的問題和解決的辦法。讀這本書,我不僅能感受到他淵博的、全面的茶葉知識,而且能感受到他對茶葉制作的深厚感情。
我第一次見到增耕伯是在 1973年的一個深秋,我和父親從江西回北京順路去紹興老家。我們到紹興的那天晚上,大雨滂沱,他的妻子,仲先娘娘好客,作得一手地道的紹興菜,一桌豐盛的家鄉(xiāng)之味,濃濃的紹興酒,驅(qū)走了一路的寒冷。因為我們是遠道而來的客人,紹興的親戚都來了,大家互相敬酒,聊天說笑熱鬧非凡,可是我注意到,坐在我對面的增耕伯,卻很少講話,也不喝酒,只是吃著他的飯,微笑地聽別人講。
吃完飯,仲仙娘娘收去了碗筷,增耕伯和我坐在桌邊喝茶。他好像仍在想著什么,只問一句茶好不好,就沒話了。我坐在那里挺尷尬,而他卻不覺得“冷場”,多虧仲仙娘娘來添水,她向我尋問一路去黃山的經(jīng)過。過了一會,增耕伯站起來,笑著說:“時間不早了,你們也早一點休息吧?!蓖谋秤?我吐了吐舌頭,仲仙娘娘懂了我的意思,笑著說“增耕就是這樣的,從小就是個啞子?!?/p>
仲仙娘講的一件事我到今天都記得:1934年,增耕伯從嵊州到金華農(nóng)校讀書,為了多學一點知識,省一點路費,他兩年沒回家。1936年,從農(nóng)校畢業(yè)了。他回到家里,悶聲不響地走進家門,把手提的一只小箱子放在門邊。他的母親因為他長高了許多,沒有認出他來,以為他是來招攬生意的剃頭師父呢,對他說“剃頭師傅,你這樣早就來了,我們早飯還沒燒呢”。那時剃頭師傅是在家里吃早飯的?!鞍?是我呵?!霸龈@才開口?!卑⊙?根佬(增耕伯伯的小名)是你呀,你長高了“他媽媽驚喜地叫道。
兩天后,我們離開了紹興,增耕伯和仲仙娘娘來送我們。他笑瞇瞇的,只說了句再會,與口若懸河的仲仙娘娘是個鮮明的對比。在回北京的路上,我問父親,增耕伯就是不愛說話嗎?父親說:你一定要和他講茶,一講茶他話就多了,別人插不上嘴。
父親是在 1948年時認識增耕伯的,那時,父親住在杭州金剛巷內(nèi)之江茶廠的后院,而增耕伯在之江機械茶廠做技師。有一天晚上制茶車間的燈還亮著,增耕在燈下聚精會神地讀什么,“什么好書,讀得這么有趣?”父親好奇,走進去一看,原來他在看一份茶機圖紙。
回到北京的家里,每天放學回來,我為爺爺送信拿信。不少信是從南方來的,我注意到,那些信件里,常有增耕伯寫的。而他的信總是厚厚的?!八紝懶┦裁茨?“我問。
“都是講茶呵,機械制茶。”聽爺爺說,在浙江的嵊縣,每年增耕伯家里都會制上幾百斤的珠茶。所以從小他就在家里學炒茶。在家里的灶間里,有一口為炒珠茶用的斜鍋。每年春,鮮葉收回來,經(jīng)過攤放后,要在斜鍋里拋炒十五、六個小時,從增耕伯的爺爺,大伯,父親到他的哥哥,家里幾個有經(jīng)驗的茶工輪流炒茶。在汗流夾背,腰酸腿痛,一鍋茶炒出來,不過二十幾斤?!八麜缘檬止ぶ撇璧男量?所以對茶葉機械特別用心?!?/p>
爺爺提起過,增耕伯從 1936年的三界茶場,到方翰周先生辦的婺源茶場、浮梁、河口茶場,到福建崇安的茶研所,他教過茶樹栽培、茶葉品種,寫了多篇茶樹栽培的文章。在崇安時,他每天一清早,天還不亮,就一個人上山去觀察茶樹的。1946年以后他去了臺灣的魚池紅茶試驗場工作,帶回的都是茶葉標本和茶書。
爺爺提起過,增耕伯在茶方面是個全材。但他最著迷的就是茶機械。從設計到制圖都是自學的。他喜歡動手,一見機器就非常開心。在崇安茶葉研究所,茶廠有兩臺克虜伯揉捻機和兩臺大成式烘干機,因為收到的茶少,沒有被派上用場,增耕伯還是找時間去了解這些機械的性能。1947年,他帶回了臺灣的制茶機,在杭州的之江茶廠制眉茶,廠里別的人在休息日會去逛西湖,打麻將,跳舞,他卻在廠里鉆研茶機。一張機械構造圖反復地看,了解每一個機械組成部分的作用,弄清每一顆螺絲釘?shù)淖饔?。之江廠的茶機有了故障,都是他自己修好的。
以后的很多年,我去了美國,也就沒有再見過增耕伯,他是在 2004年去世的。2007年夏天,為了收集我爺爺?shù)馁Y料,我走訪了在杭州農(nóng)業(yè)廳工作多年的王家斌先生,他提起增耕伯伯曾寫過一本機械制茶的書。
“那真是一本好的書,全而精,深入淺出,沒有一輩子制茶的經(jīng)驗和對機械制茶的熱愛,就寫不出來的。他寫得真有感情呵!”
“太好了,你有這本書嗎,給我看看?!蔽页錆M希望地問道。
“書剛出來不久,就被有關單位收去了,因為里面提到了珠茶著糊。茶界許多真正了解機械制茶的人都覺得可惜,太可惜了?!奔冶笙壬浅<拥卣f。
“一本都找不到了嗎?”我問。
“很難,很難吧”他搖著頭,長嘆了口氣。
從那以后,在北京,在杭州,在安徽,在福建,我每見到一個茶人,就會尋問這本書。得到的回答總是“沒有,被收去了?!币荒臧氲臅r間里,我雖然沒有找到增耕伯的《茶葉加工與加工機械》,卻從他的家人和朋友的回憶中,了解到他幾十年如一日的制茶和茶機設計的經(jīng)歷:1949年參加制造紅茶烘干機,1951年參加設計雙桶揉捻機,1952年設計均堆裝箱改革機,1953年改進鐵木結構的揉捻機,1954年改進滾桶聯(lián)篩機與切茶機的聯(lián)裝,1956年設計鐵制手拉百頁烘干機……
他的女兒錦葉姐姐告訴我,在增耕伯工作的紹興茶廠,他的改革的建議永遠是反對的人多,贊成的人少,領導是信任和支持他的,但講好的試驗條件也是苛刻的:“只準成功,不準失敗”。對于增耕伯來說,能夠讓他搞機械改進,他就心滿意足了。他特別珍惜每次被獲準的機會,為了能保證制茶試驗的成功,他對茶機上每一零件的功用都是了如指掌,對每一個螺絲釘都熟悉。為了保證茶機改造和設計的進展,他夜以繼日地工作,常常利用休息日、節(jié)假日廠里停工時來作他的機械試驗。
他的小女兒呂幸告訴我,別人有收集郵票、圖書、印章的嗜好,而增耕伯的嗜好是收集制茶機械圖和制茶機的各種性能、技術參數(shù)。在家里,他用舊雜志做底本,把自己畫的機械圖分門別類地剪貼好,又寫了很多的注釋和批眉。幾十年的時間里,他的書架上排列整齊的舊雜志是他機械制茶的百科全書。
與他在一起工作過的人告訴我,他在設計和改進茶機的時候,總是要先成為手工制茶的專家,要把手工的程序在心里“化了”,真正做到融會貫通。然后,再對現(xiàn)有的機械深入了解。他見過增耕伯拆裝機械,就如同庖丁解牛,到了以神遇而不以目視的地步。
1976年,增耕伯從紹興茶廠退休以后,他做了紹興產(chǎn)銷服務公司的顧問,走遍了上虞、新昌、諸暨、嵊州,幫助一些貧困的村社建茶廠。他的小兒子,呂遠有時陪著他去。他們每次去鄉(xiāng)下都是乘長途車,帶著水和干糧,一清早就去,有時還要在外面住一夜,到了村上,他有時連茶都顧不上喝一口,就開始工作,從選場地到設計廠房平面圖,到買茶機設備,到安裝,到試車,到制茶,到開茶葉訓練班,常常是他一個人作指導。
聽呂遠說,增耕伯教學生非常耐心,有時一個制茶或設計的環(huán)節(jié),他會不厭其繁地講十幾次。“他平時不說話,碰到他的茶葉朋友、他的學生,他的話可多了?!痹龈w會茶農(nóng)的辛苦、貧困,他能夠利用他的關系和威信為茶農(nóng)、茶廠找到貸款,改善工作環(huán)境。他常去與鄉(xiāng)、縣、市領導、銀行取得聯(lián)系。他從來都是義務地為茶農(nóng)指導,不要報酬。只要茶廠順利投產(chǎn)了,他就十分高興了。他的報酬,常常是一把竹椅子,或一件蓑衣,或幾包鮮筍。所以到今天,他家里到處都擺著高高矮矮的竹椅子。
就這樣,又是十年過去了,那些年中,增耕伯幫助建成了十幾個茶廠。1985年新年后的一天,他把幾十年的筆記,幾十年積累的圖紙放在書桌上,對仲仙娘娘說,他老了,跑不動了,他要把他一生的制茶的經(jīng)驗寫出來,留給后人。那時沒有電腦打字,這三百五十多頁的書是他一個字一個字寫出來的。里面的每一章,他都反復地修改過。幾十年試制茶機,他十個手指有六個受過傷,他的傷殘的手指彎曲不自如,使他寫得慢。畫圖就更不容易了,拿著鴨嘴筆和圓規(guī)、曲線板,手會抖,加上他眼睛不太好,看圖的細部常要用放大鏡,所以每一張圖,他都畫過多遍,先在普通紙上畫,直到滿意了,再謄到硫酸紙上。
他的妻子仲仙娘娘告訴我,他寫書很用心,常常在桌前,一坐就是一整天。晚上睡覺,他有時從夢中驚醒,從床上起來,打開電燈,把想到的寫在紙上。有一次,仲仙娘娘要去上虞看妹妹了。她對增耕伯說,晚上,她會帶回來做好的菜,她已淘好了米,增耕伯伯只要在四點左右,把飯鍋的開關摁下去就好。中飯也弄好了,只要在微波爐里熱一下。她下午六點鐘回來,天都快黑了,還在寫,飯也沒燒。他報歉地笑笑,自言自語地說 “啊呀,我怎么會忘記了呢,我真是只有這樣一點時間呵。”
書寫好之后,北京的科學普及出版社同意出版這本書,增耕伯自覺很幸運。出版的編輯告訴他,因為是技術書,不可能有利潤,把稿費折成書給他,稿費折成七百本書。他本來也不是要報酬的,能夠把他制茶的體會用書的形勢傳給別人,他就非常滿意了。
1990年初,書出版之后,他把這本書一本本地寄送給他的專業(yè)朋友和茶廠里的學生。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再一次次去茶區(qū)教學生了,他希望這本書能在那里幫助他常常掛念的茶廠和茶農(nóng)。茶界的老朋友申屠杰、王澤農(nóng)、張志澄,莊晚芳先生等收到書后都寫信給他稱贊這本書寫得精、簡、全,有極高的實用價值。
誰能想到,三月的一天,紹興有關部門的人來到他家里,說他的書泄了珠茶著糊的密,要全部追回。增耕伯大吃一驚。六十年代以來他所看到的中專和大學的制茶學教科書,都提到過著糊這道工序,為什么偏偏他的這本被指為”泄密“呢。他們說,只是照公文辦事而已。他們讓增耕伯交出了他手里所有的書,而且列出所有送書單位和茶葉朋友的地址。
根據(jù)增耕伯提供的地址,有關部門派人去全國各地收書,在北京,去了科普出版社,收走了所有的書,也收去了增耕伯伯的手稿……
2009年 6月,在離開中國的前一天,我去看我的姑姑谷茗。無意問起增耕伯的這本書,姑姑不是茶人,所以我也本不抱希望。
“啊呀,他還真送了我一本?!惫霉谜f。
“真的嗎?”我驚喜地跳起來。
“真的。你要,就給你吧。在我書架上那么多年了,還沒人翻過。“姑姑若無其事地從書架上抽出了這本《茶葉加工與加工機械》。她竟然不知道她書架上的這本書,我已找了一年多,可能是世上唯一的一本!原來,正是因為姑姑不在茶葉界,增耕伯忘記了他曾給過姑姑一本。這真是不幸中的萬幸呵。
我珍重這本書的價值,不僅因為它可能是世上留下的唯一的呂增耕先生的《茶葉加工與加工機械》,更是因為它凝聚了一個制茶人一生的經(jīng)歷和心血,書中的每一句話,都是呂增耕先生的肺腑之言。從這本書的出版到現(xiàn)在二十年過去了,制茶的科學技術一定有了極大的發(fā)展,像所有的技術書一樣,也許他所寫的內(nèi)容在某種程度上已經(jīng)過時了,但是他的那種一生奉獻茶人精神和他對茶事業(yè)的熱愛是永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