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彎彎
1
剛剛邁出機場的離機通道,她就被飛奔過來的母親緊緊擁進懷里。
“妙音,你可算回來了,媽媽可擔(dān)心死了……”
爸爸、舅舅、叔叔,仿佛家中的親戚都來到機場迎她。
一星期前,她帶著爺爺參加一次假日旅游。兩個人歡笑著離家,現(xiàn)在卻只有她一個人歸來。
載著她和爺爺?shù)穆糜伟褪吭诒P山公路上翻車,滾入山崖。之后巴士起火爆炸,幸虧游客們在爆炸前逃離了巴士。遇難者只有一人,她的爺爺,年過六十,腿腳不便。
她受皮外傷,在當(dāng)?shù)蒯t(yī)院住了一天便被安排回程。而今回到這鋼筋叢林的城市,恍恍惚惚,殘斷的心情蟲繭般包裹著她,幾近窒息,沒有絲毫喜悅的感覺。
她回頭,向其他同車的七個人揮手告別。那一同越過鬼門關(guān)的八個人,凝重地抬起手,不似道別,似在舉行著儀式。
答應(yīng)過,永遠不能說出口的秘密。
回到家,母親撫著她的頭說:“孩子,若是沒了你,媽媽就不活了。”
“真的嗎,媽媽?”她抬起失落的眼,“我是最重要的,我對于你們比誰都重要是嗎?”
“對!”母親回答得無比堅定。
她哭了,撲進母親的懷抱里。
2
深夜,黑暗中她聽見窸窣的人語,她循著,向那里探去。奶奶房間的門虛掩著,她探頭張望,寬闊的雙人床只占滿了半邊。奶奶睡在床上,微微蜷縮著身子,似是少了一半的床令她好冷。奶奶在喃喃自語。妙音驚訝,奶奶從不說夢話。她湊近了聽。奶奶輕呢道:“好疼,好疼,我的頭撞得好疼啊!還有脖子……脖子……”
她驚,逃回房里。
爺爺沒有尸體,血肉之軀毀滅在沖天的火光里。
這樣的葬禮籌辦起來更是哀傷,她的歸來只給這個家?guī)砹硕潭桃魂嚨臍g樂。
奶奶說,她好幾晚夢見了她的老頭子。站在她面前,跟她說話。
老頭子說,好疼,好疼,我的頭撞得好疼。說著,額頭滲血,蛛絲密布,溪流般潺潺不止。
奶奶說得很平靜,敘述形象,像切膚之痛。
3
當(dāng)深夜的蝴蝶再次張開翅膀,當(dāng)魑魅魍魎穿梭在月光的陰影下,她躡手躡腳,站在了奶奶虛掩的門前。她內(nèi)心排山倒海,忍不住好奇,壓抑著恐懼,她帶著一身的扭曲窺視著睡夢中的奶奶月光下模糊的臉。奶奶的嘴唇牽動了一下,她的心糾結(jié)起來。奶奶輕輕呼喊著:“好悶,好悶……”她如同孩子般把手腳掙脫在棉被外面,胡亂揮舞,痙攣一般。
“好悶,喘不過氣!”她繼續(xù)呢喃,忽地騰一下坐了起來。
妙音一嚇,恍惚間以為自己正面對著僵尸電影。她幾乎驚叫,但生生忍住了。
奶奶的眼睛微張,但沒有焦點。目光像張漁網(wǎng),潛入海底,不知探向何方。她起身,掀開被子,站了起來。走到窗子前,她推開了窗子。冷冽的風(fēng)灌進了房間,妙音幾乎以為奶奶會被驚醒。但她沒有。
奶奶舒心一笑:“窗子,這下舒服多了?!?/p>
然后回到床上,繼續(xù)睡覺。
白天吃飯時,她頂著幾夜未眠的黑眼圈,帶著重生后的傷痕,一身的狼狽。
她靜靜聽著奶奶對家人訴說:“昨天我又夢見了老頭子,他說不要窗子,不要窗子……”
她的筷子掉在地上。
吃過午飯她出門,沿著短信中的地址找到那家躲在深巷中的咖啡店。
她再次見到那七個人,圍坐在一張大桌子前,隨著她推門的聲音而抬眼。七雙背負著罪孽的眼眸,得不到安息的睡眠,疲憊而猙獰的黑眼圈。她坐下,八人彼此互望,冰冷的手漸漸交織在一起。
“答應(yīng)過,永遠不能說出口的秘密?!?/p>
她的眼前一片血腥,昏厥的預(yù)兆。但她強打精神,會議進行著。
那天晚上,她依舊睡不好。見了那七個人,她整夜徘徊在淺淺的夢里。
她哭泣著懺悔:“爺爺,原諒我!”
她在夢里把這句話傳達給彼岸的老人。老人看著她,神情復(fù)雜。額頭潺潺的血似火在酌燒,身上的碎玻璃似冰在入骨。老人向她走來,頭奇特地歪斜著。她忽然又怕了。她抓起什么用力一推。
夢醒了,她滿面的淚水,滿身的冷汗。
4
第二天,她接受記者的采訪。這篇重大旅游事故的報道,需要有幸存者的敘述才煽情。而最佳的人選,誰比得過這個失去了親人的少女?
她端坐在記者小姐的面前,神情落寞,郁郁寡歡。深深的黑眼圈更突出了戲劇效果。記者小姐很滿意,悄悄在筆記本上寫道,失去爺爺?shù)纳倥?因為思念過度而憔悴不堪。
記者先開口:“你能簡單敘述一下當(dāng)時的經(jīng)過嗎?”
妙音回答:“當(dāng)時在盤山公路上。司機一個轉(zhuǎn)彎失敗,車子打滑。”
“然后呢?”
她頓了頓:“事情發(fā)生得太快了,等我反應(yīng)過來,車子已經(jīng)翻到山崖下了。”
“那當(dāng)時乘客們都還清醒嗎?大家受傷沒?”
“都很清醒……沒有人受重傷,除了……我爺爺。”她說著,低下頭去。
“你爺爺傷勢怎么樣?”記者不依不饒。
“他,他的腿受傷了,本來腿腳就不方便,滾下山的時候撞上了前面的椅子,動不了了?!彼琅f埋著頭。
“哦,”記者速記下,“你們當(dāng)時的感受呢?車子那時候的狀況已經(jīng)很差了吧?”
她停了良久,仿佛陷在痛苦的回憶里不得解脫:“當(dāng)時,大家都受了傷,還好都不重,都能動。就爭先恐后地想要往外逃?!?/p>
“然后呢?”記者催促著。
“……大家都很驚慌,但是,車門變形了……對,撞到石頭,變形了,打不開?!?/p>
記者快速記下:“然后呢?你們最后是怎么逃出來的?”
妙音又停住了。她的手指來回絞動,她抬頭望一眼家人,他們也屏息聽著。爸爸、媽媽、舅舅,還有……奶奶。
她觸電般迅速低下頭,臉色如刷上了白漆。奶奶的目光很平靜,像風(fēng)雨前的黎明。
她怕極了,沉著頭,忍不住落淚。手指漸冷,仿佛那七個人的手在虛幻中握了上來。她強裝鎮(zhèn)靜,艱難地開口:“我們,是從破洞里爬出去的?!?/p>
“……對,車子是空調(diào)車,窗子是打不開的。但是……在落下的時候,玻璃撞到石頭,破了……”
不是的,不是的,她的心在吶喊。她仿佛回到那時候的混亂,所有人如狼的眼神。
但她的嘴仍然堅持著:“我們從那個破洞里往外鉆。一個跟著一個,但爺爺腿腳不方便,他爬得很慢,我本想回去幫他,但是……”
她幾近崩潰:“車子冒了火星,人們把我拉開,車子就……就……”
她受不住良心的譴責(zé),大哭起來。
她在報紙上成了孝順的孫女,未能救爺爺而泣不成聲的照片成了頭條。
她握著報紙,雙手顫抖。她拿出打火機,火苗舔上報紙,發(fā)出嘎吱嘎吱的響聲。
5
飛舞的碎屑,如同黑夜的蝴蝶,翩躚著帶她回到那一天。
難聞而窒息的氣味,車門變形,他們無處可逃。
“怎么辦,不會爆炸吧?”
“不想死啊!”
“我還年輕!”
她聽見四處是這樣的吶喊,在生死一線,清醒是那么的痛苦。
她顧不得身邊的爺爺,他的腿斷了,而她自己也好痛苦。
不知是誰發(fā)現(xiàn)了那一個小洞,在玻璃上,被撞擊出的小小破洞,呈蜘蛛網(wǎng)狀散著,但沒有碎,依然堅固。
一個游客幾近貪婪地撫摸著那個洞,僅夠一個拳頭通過,但從那里透露出新鮮的空氣,那里連通著外面的世界!
人們興奮了,原本疲軟的身子也有力了!
“我們有救了!”
“快點!我們快把它砸大了!”
“是啊,砸大了就可以出去了!”
但他們的興奮很快就熄滅了。他們沒有工具。他們的身邊沒有任何工具。行李車先一步去了酒店,他們是只身上了巴士。
一個游客試著用拳頭砸,鮮血淋淋,玻璃嵌在了肉里,痛極了。用手肘狠狠砸,卻紋絲不動。越來越?jīng)]有力氣。
死亡的恐懼迅速蔓延開來?;覞^望癲狂的情感淹沒所有人的思維。
巴士里安靜了,只有一個聲音依舊殘喘著。
“好悶,喘不過氣了!咳,咳咳……”是爺爺,陷入半昏迷的狀態(tài)。
妙音已經(jīng)不記得是誰先提議了。太可怕,她不記得了。
所有人的眼神亮了起來,他們的目光集中在爺爺?shù)纳砩?如狼似虎。
6
瘋了,他們都瘋狂了。妙音甚至來不及阻止。
“趁著還有力氣,反正老頭兒也逃不出去了,腿都折了!”她恍惚聽見這樣的叫聲,她的爺爺被眾人抬起,像根大木樁。
他們把她的爺爺當(dāng)木樁用。
她驚呆了。他們舉起毫無反抗能力的老人,用他的腦袋一下下撞擊那個拳頭大的破洞。七個人的力量,匯聚在爺爺一人的身上。那比手肘堅硬得多的頭蓋骨是他們此刻唯一的希望。
爺爺?shù)念^上嵌滿了尖利的玻璃碴,血流滿面。他艱難地叫:“妙音,救……”
妙音也想過阻止,但她始終沒有開口。她看見用爺爺?shù)念^漸漸砸大的破洞,新鮮空氣灌入,沉醉地讓她忘記了一切。
“妙音,救我……”她聽見,又好像沒有聽見。她的眼里,此刻只有對生的貪婪,欲望灼灼。
咯噠一聲,似是爺爺?shù)牟弊诱蹟嗔恕5娙艘呀?jīng)窮兇極惡。他們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握著老人的身體,使出最后一擊!鬼使神差,妙音握住了蕩在半空爺爺?shù)哪_,奮力向前一推……
他們逃了出去。殘斷的木樁被留在車廂里。在他們逃出十幾步后,車子爆炸。
所有的罪惡,灰飛煙滅。
很多年后,妙音仍然不敢直視奶奶的眼睛。很多年后她依舊夢見對岸的爺爺,然后驚醒。
今晚,她又聽見那個不甘的聲音:“妙音,救我……”
田文麗/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