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雨
冬夜,捧讀明代陳繼儒的《小窗幽記》,不勝感慨。也是這樣的冬夜。就是這片片雪花,飄進三十多年前的故鄉(xiāng)。
如果這婉轉的流年,恰好有片雪花,落在火苗舔著夜色的爐子上,恰好有位老人吟誦“紅爐一點雪,月下數(shù)枝梅”,該是多么美妙。
我的故鄉(xiāng)在鄂東倒水河畔,這里人口稠密,田地稀少。我們村子,在一個墩子上,三面環(huán)水,形成一條環(huán)形水塘,只有一面有條瘦弱臂膀一樣的小路,把鄉(xiāng)親們指向遠方。
寒冬臘月,是大姑娘扳著指頭,翻看日歷上的吉日盤算戴上蓋頭的日子,也是父輩們在水塘里挖塘泥積肥的日子,更是孩子們對著水塘望眼欲穿、垂涎欲滴的日子。那些細密的日子里,孩子們對水塘里的魚,充滿渴望。一年能夠吃一頓魚,就如同戲里唱的:叫我做皇帝我也不去。
水塘里的魚是村里集體養(yǎng)的,每到過年,都會抽干塘水,將魚按照人頭分給各家各戶。
從挖塘泥開始,孩子的目光就一直隨著小船里一起一落的鐵夾子上下翻飛。
如果有一條笨笨的鯽魚或者甲魚被鐵夾子夾上來,該是何等的口福喲。結果往往是小船里的污泥壓得小船邊沿都快進水了,都看不到一片魚鱗。有一次,一個孩子眼看一只甲魚被夾上來,但是這家伙一溜煙,從鐵架子縫隙里逃之夭夭,水面除了濺起幾朵浪花,什么都沒有。氣得那孩子捶胸頓足:“不給我們吃算了,連多看一眼也不讓啊,真小氣?!?/p>
“還要幾天才能干塘呢?”
“要是我有龍王一樣的本事,一口氣吸干一塘水該多好?!焙⒆觽儔魢乙话愕脑捳Z,總是溢滿碗里咸菜們的幸福。
干塘的日子,悄悄走來了,只要瞧見一群青壯勞力抬著抽水機,閃現(xiàn)在田埂時,孩子們都會雀躍著,撲向抽水機。
按照一般規(guī)律,抽水機抽干一塘水,要三天三夜。
那是怎樣的三天三夜??!我兒時的記憶中,每次干塘都伴隨著大雪紛飛。
睡覺前,孩子們總會三五邀約,披著蓑衣,拎起馬燈,鉆進雪的懷抱??纯刺裂?,水線降到哪個地方了,白天用絆根草在水線處做的記號,是否高高在上了。
雪落無聲,喚回屋的孩子們卻不愿睡去。堂屋中央的八仙桌上,一盞煤油燈吐著金黃的火苗,一條木頭雕刻成的鯉魚,像個哲學家,錦心繡口,一言不發(fā),靜靜地染上一身光暈。
屋外,轟隆隆的抽水聲,攪得孩子們的心翻江倒海,每當此刻,大人們總會催促孩子們上床睡覺??墒沁@樣激動人心的聲音,好像是魚肚子里散發(fā)出的勾魂藥,迷得一張張小臉蛋半癡半傻。他們總會升騰起這樣的想法:要是我睡去,魚塘干了,你們都把魚兒搶去了,我咋辦?
睜著眼,總會在第一時間看到塘干魚起的,不如枯坐聽聽抽水聲。
大人們嚇唬的話已經(jīng)是耳邊風了,退而求次,他們總會在這一時刻,搬出個火爐,讓凍得哆嗦的孩子們圍坐過來,孩子們卻無心烘烤,不時扒開門縫,抬頭望望迷迷茫茫、無邊無際的雪夜。
好不容易熬到第三天夜晚。
抽水機的聲音,宛如戲劇中的老生,咿咿呀呀,斷斷續(xù)續(xù),變得有氣無力,塘水已經(jīng)不多了,孩子們干脆不聽了。此時的他們,有著天然的分辨力:干脆聽抽水機鳴叫間隙中魚兒躍出水面的聲音。
“一條魚跳起來了,哈哈,又落到水里了,聲音輕飄飄的,是鰱子魚呢!”一個孩子興奮地喊起來。
“這是鳡魚,入水聲音尖細,別看它們在水里橫沖直闖,所向無敵,聲音卻像個女孩似的?!贝笕藗兊呐d致也來了。
“他們身子細小,又長得長嘛!”大人們和顏悅色了,他們沒有辦法,孩子不睡覺,總不能阻擋他們聽魚起跳的聲音吧!
雪,半夜隱退了。天還沒大亮,孩子便箭一樣從各家各戶射出來,集聚在水塘邊。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呵呵,早有一群后生,貓著腰,跋涉在水塘里。徒手捉魚,他們都是熟手,很快,魚兒便從他們手中源源不斷飛向岸邊,整個天空銀光閃閃,仿佛下起了“魚雨”。魚落處,濺起一陣陣笑聲。
一個小時后,魚兒被分成了很多小堆,順從地躺在打谷場中央。它們等待著各自的歸屬了。
大人拎著魚、孩子們拎著快樂回到家,孩子們的目光便膩在魚兒身上,直到趴在灶臺,貪婪地聞著鍋里魚尾魚肚魚骨頭熬出的香味,拼命往鼻子里扇著……
摘自《昭通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