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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吉拉?卡特(1940-1992)生前曾榮獲多項文學獎。作為一個有眾多成就的多面手,她被稱贊為是“站在當代英國文學前沿的作家” (Bristow & Broughton, 1997:1)和“英國最具獨創(chuàng)性的作家之一”(Tucker,1998:1)。
《魔幻玩具店》是卡特的第二部小說,曾于1967年榮獲萊斯紀念獎,于1987年被改編成電影。卡特親自擔任電影編劇,戴維?惠特利執(zhí)導。影片表現風格是魔幻與現實并存,多元的主題涵蓋了恐怖、謀殺、暴力、色情、愛情、亂倫等諸多元素,對于成人觀眾具有極大的心理期待力、視覺沖擊力和心靈震撼力,但卻不太適合兒童觀看。故事講述的是十五歲的少女梅拉尼在父母因飛機失事傷亡后帶著十一歲的弟弟喬納森和五歲的妹妹維多利亞投奔舅舅菲利普。菲利普對梅拉尼三人及其妻瑪格麗特、妻弟弗朗西、費因非常冷漠,經常謾罵、侮辱和毆打。最終,被壓迫者覺醒奮起反抗,顛覆了菲利普在家庭中的統治地位。菲利普放火燒毀了玩具店,但梅拉尼和費因卻幸存。安吉拉?卡特和戴維?惠特利在《魔幻玩具店》中匠心獨運,為我們塑造了如“父親”----菲利普及其“附庸”群體一些性格鮮明令人難忘的形象,無情地地批判了父權暴力對家庭弱勢群體在經濟方面的剝削和在身心方面的摧殘,肯定了顛覆父權之力,酣暢淋漓地張揚了女性主義意識。
拉康指出,“父親的名字”自古以來就是法律和規(guī)則的象征(Lacan, 1977:67) 。在《魔幻玩具店》中,菲利普舅舅就是家庭中的“父親”。盡管他和瑪格麗特結為夫妻,但他的年齡比她大出許多。來自愛爾蘭的瑪格麗特父母雙亡,她的兩個弟弟投奔于她,在菲利普的家里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菲利普作為孤兒梅拉尼及其弟妹三人的舅舅,自然而然地成為他們的“代父”。餐桌首位是菲利普的專座,那巨大的扶手椅和他那馬克杯上的“父親”字眼作為一種象征性標記昭顯著他在家庭中的身份和地位。演員湯姆?貝爾以其刀刻斧鑿似的臉、冷峻的眉眼、冷漠的神情、冷傲的雙唇、冷冰冰的聲音把菲利普活靈活現地搬到銀幕上,凸顯了父權的冷酷本質,讓菲利普周圍的人不寒而栗。
梅拉尼三人離開田園風格的鄉(xiāng)村豪宅來到菲利普在倫敦的玩具店。他們沒有聽到舅舅溫暖的問候和同情的安慰。相反,舅舅的冷淡令孩子們震驚,舅舅的咆哮聲嚇壞了三個孩子,也令孩子們疏遠他、憎恨他。菲利普剝奪了孩子們上學的機會,喬納森在家里制做船模出售,梅拉尼自然而然地承擔了部分家務活并作起了玩具店的售貨員。菲利普對其他家庭成員的怒吼、謾罵和對其妻弟費因的虐待好似家常便飯。
菲利普對家庭成員的頻繁施虐表明了他性格中的冷酷、陰險與兇殘。這里出場的父親既是現實界兇狠丑惡的父親,也是對少女梅拉尼弟妹在父親缺失之后填補上的一位假定的父親。這顯然是拉康筆下曾言及而未盡言的一種代父,是一個蠻橫無理具有殺子之權的父親。這種異化的父親在病態(tài)社會中無疑具有普遍性。這種父親是家庭其他成員的主宰者,是父權暴君的化身。
與菲利普的暴戾、冷漠和強悍形成鮮明對照的是瑪格麗特的溫柔、善良和虛弱?,敻覃愄啬樕n白憔悴,與菲利普結婚那天變成了啞巴,只能用筆寫字與人交流?,敻覃愄氐膯【哂忻黠@的童話色彩,同時也具有極強的象征意義。在瑪格麗特沉默的機能中象征性的父親形象躍然于紙上。在菲利普面前,作為緘默客體的瑪格麗特嚇得連抬眼看他一眼都不敢。就餐時,她總是蜷縮在桌腳的位置,當菲利普斥責費因時,她哆嗦著閉上眼睛;當菲利普毒打費因時,她也只會悄悄流淚。
我們知道,在女性主義文學批評中,“緘默”、“沉默”、“失語”、“啞”等諸如此類詞語昭示了婦女在父權社會里的屈從地位,訴說著女性被男權剝奪話語權的境況。無容置疑,瑪格麗特是“失語群體”的代表,是“女性失語癥”的生動的象征,是對男權話語霸權結果的形象展示?,敻覃愄氐膯≡佻F了人類歷史中女性低下的社會地位。菲利普無疑繼承了男權的編碼。
菲利普在家時整個家庭自始至終籠罩著壓抑的沉默。家沒有安全感和溫馨舒適感,有的只是恐懼感。菲利普的暴政和殘酷將房子變成了“瘋人院”和“藍胡子的城堡”。這里的女性地地道道“屬于某個家庭或某個群體,而不屬于她們自己?!保◤埦╂?1995:144)
看過《瑪格瑞姆的玩具店》的觀眾一定對影片中琳瑯滿目、色彩斑斕的玩具和店中那快樂祥和的氛圍記憶猶新?,敻袢鹉返耐婢叩炅钊烁惺艿较窦乙粯拥臏嘏鞘呛⒆觽冋嬲臉穲@。與之形成鮮明對照的是,盡管《魔幻玩具店》的影片名暗示著有趣的,奇特的魔幻領域,但玩具店本身不是孩子們的樂園,而是壓迫剝削弱者和摧殘兒童的魔窟。菲利普的玩具店,不同于兩百四十三歲的瑪格瑞姆先生的玩具店,盡管菲利普玩具店的所有物件看起來很精細,卻寂靜陰沉沒有明亮、歡快和自由。
故事開端,卡特聚焦于被壓迫被控制群體的無權和無助。被壓迫者屈從于統治者。這種屈從表現在他們的日常生活中。一個典型的例子是菲利普不能容忍女人穿褲子,于是費因懇求梅拉妮換上裙子。菲利普不允許任何人吃飯遲到,于是,不管他們正在做什么,只要聽到吃飯的銅鑼聲,他們就不得不狂奔而至。菲利普喜歡木偶表演,費因、梅拉尼和弗朗西即使非常厭倦也還是要被迫參加表演,觀眾瑪格麗特和孩子們還得假裝微笑,一遍遍反復地鼓掌。盡管瑪格麗特不堪忍受沉重的銀項圈,但她還得戴著……觀眾所看到的魔幻玩具店除菲利普外其余的人是:一個虛弱沉默的妻子, 兩個順從的年輕人,三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孩子。
梅拉尼三人屈從菲利普的原因是,如果他們不服從他們就會被趕出去挨餓。菲利普是唯一控制金錢和家庭開支的人。菲利普的“保險箱”和“帶著大鎖的公文包”是崇拜金錢和壟斷金錢的最好圖解。菲利普深知被統治者一旦失去經濟上的獨立也就意味著“他們”必失去做人的尊嚴和人格的獨立,菲利普自然就會收到奴隸似的依附。
菲利普是個功能人物,他是木偶制作大師也是木偶操作大師。具有象征意義的是,他擅長操縱木偶也企圖像操縱木偶似地操縱家庭其他成員。他的過人之處在于他不但讓人失語而且讓人失明。菲利普的地下室的墻上掛滿了未組裝完畢的木偶,眼睛失明的木偶,有的缺臂,有的少腿,有的赤身裸體,有的穿戴整齊,大小齊全,懸吊在掛鉤上。菲利普精心設計了這些木偶并熟練地拉動控制它們的提線。如果文本中的木偶象征著現實世界中被支配、被主宰、被摧殘的種種人,那么殘缺木偶的失明就意在隱喻受損者不但行動無力而且即使圖謀反抗也找不到對象和方向。
影片的高妙之處在于將真人與木偶并置。菲利普的許多木偶以家庭成員為原型,并用異化和降格的策略來控制他們。在菲利普最鐘愛的家庭劇場里,費恩、梅拉尼、弗朗西和他那些毫無生命的木偶同臺演出。在菲利普的眼里他們就是呼吸著的能行走的木偶。
銀幕上的木偶群像表現出強烈的視覺沖撞力,它們既是闡釋性的圖像,也是全景性反觀的鏡像。女主人公們從木偶群像的慘狀反觀自身終于覺醒變得理智與成熟?!扮R像”與“真相”的互補互釋,促使銀幕人物和現場觀眾交流,魔幻玩具店成為現實社會生活的折射,令人沉思,令人震撼。
瑪格麗特等人對菲利普的屈從只是表面的、暫時的。菲利普缺席時,我們發(fā)現了另一幅景象:弗朗辛常把《愛爾蘭獨立報》帶回家,費因甚至偷偷拿回來一臺收音機;瑪格麗特姐弟擁有強烈的激情和藝術的熱情,他們善于表達愛和關心;他們好像生活在一個能夠顯現本真的空間?!案赣H”在場時,整個家庭籠罩著壓抑和沉默。“父親”缺席時,這個空間充滿著歡聲笑語,充滿著音樂與喜悅。故事結尾部分弱勢群體的狂歡敲響了顛覆木偶大師的戰(zhàn)鼓。弗朗西和瑪格麗特一曲接一曲地演奏著音樂,小狗用尾巴敲打著,費因拿勺子充當樂器,維多利亞的激動,梅拉尼的不亦樂乎,所有這些歡樂的場面預示著生活即將翻開新的一頁。
菲利普不喜歡梅拉尼“因為她不是木偶”。 他企圖將她變成木偶,于是有了居心叵測的一幕。菲利普要求梅拉尼與真人大小的天鵝同臺演出“麗達與天鵝”。當鍍金的鵝喙深深地啄進梅拉尼柔軟的皮膚,淫猥的天鵝騎到她身上時,梅拉尼覺得她不再是她自己,她痛苦到極點,她的靈與肉似被禽獸生拉活扯地撕裂了。菲利普導演的這一幕是明目張膽的又是極具欺騙性的,即用象征性的藝術符碼來宣泄他心中對女性自由的仇恨,充分暴露了他想使梅拉妮成為其犧牲品的陰謀。這不堪忍受的一幕加劇了梅拉妮心底對菲利普的仇恨。梅拉妮心底仇恨的種子是菲利普親手播下的,并不斷地累積著:當梅拉妮受到菲利普冷遇的時候,當她被剝奪上學機會的時候,當她發(fā)現菲利普的自私和暴戾的時候,當她把餐具放在抽屜里而產生血淋淋的斷手的幻覺的時候……仇恨的積壓終于喚醒了自知和幻化成血淋淋的預警。
費因是菲利普的虐待對象之一,當他無法繼續(xù)忍受菲利普的暴力和頻繁的虐待時,他勇敢地抗議菲利普用猥褻的語言同梅拉妮談話,并克制自己的欲望不中菲利普的圈套。他對菲利普的仇恨及其反抗菲利普的決心在他的一幅圖畫中表現得淋漓盡致。在畫中,一群黑色的人形被投擲進火焰躥跳的地獄。菲利普舅舅被放在一個木炭烤架上,就像叉燒豬排。菲利普全身赤裸,肥胖而丑陋,令人厭惡。菲利普的皮肉開始裂開,起了水泡,因為他體內的脂肪正在熔化。他的白發(fā)上燃起了火苗,在他身旁站著一個穿紅色緊身衣,頭上長角,有著叉狀尾巴的魔鬼。魔鬼手拿一把燒得通紅的火鉗擰著菲利普舅舅的睪丸。菲利普舅舅的臉上烙著火紅的蹄印。他的嘴是尖叫的黑洞,從嘴里飄出一面旗幟,寫著:“饒恕我!”魔鬼長著費因以前的那張笑嘻嘻的臉。……從費因色如火焰的嘴里冒出了一個詞:“決不!” 費因的這幅漫畫燃燒著復仇的火焰,簡直就是顛覆父權、反抗菲利普的宣言。
在菲利普不在家的夜晚,費因用瑪格麗特的小斧子將天鵝劈成碎片,用菲利普的杯子砸向布谷鐘。杯子的破碎抹消了“父親的名字”,鐘的停擺象征著父權時代的結束。費因埋葬了天鵝,埋葬了菲利普的權力,顛覆了菲利普的專制統治。
真正使菲利普瘋狂的是瑪格麗特和其弟弗朗西的戀情。他們在菲利普眼皮下以驚世駭俗的亂倫關系作為顛覆父權的一種武器使其顛覆力達到了顛覆之巔。在無以防御下,喪心病狂的菲利普放火燒了房子。男權被顛覆之時就是女性揚眉吐氣之日。瑪格麗特在新婚之日被變成啞女,竟在自由之日又找回了自己原有的聲音。在菲利普自焚的大火中,瑪格麗特“找回了她的力量”和“像絹絲脆弱但持久的勇氣”。瑪格麗特語言能力的恢復解構了男權統治,顛覆了拉康“永遠沉默的婦女”之說 (Cornell & Thurschwell,1987:153),實現了個體性、主體性和話語權的回歸。
也許,神奇的木偶意象在《魔幻玩具店》中具有多重意指蘊涵。毋庸置疑,玩具店是由其精心陳列、刻意曝光、冷峻建構的社會縮影?!赌Щ猛婢叩辍分荚谕ㄟ^刻畫社會的細胞——家庭這個微觀世界中人類的生存狀況來反映整個現實世界人類的處境。木偶與真人、木偶與鏡像、真人與鏡像的并置錯位凸顯了靜穆中的爆炸力,產生了強烈的視覺沖撞力,增強了審美效應。
[1]Bristow, Joseph & Broughton, Trev Lynn,Introduction [A]. In Joseph Bristow and Trev Lynn Broughton (ed) The Infernal Desires of Angela Carter: Fiction, Femininity, Feminism[C]. New York: Addison Wesley Longman Limited 1997: 1-23.
[2]Lacan, Jacques. Ecrits: A Selection [M].Trans. Alan Sheridan. New York: Norton. 1977.
[3]Tucker, Lindsey. Introduction [A]. In Tucker, Lindsey (ed) Critical Essays on Angela Carter[C]. New York: G. K. Hall & Co. 1998:1-23.
[4]Cornell, Drucilla & Thurschwell, Adam.Feminism, Negativity, Intersubjectivity [M].Benhabib and Cornell, 1987: 145-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