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 柯/文

耕藝播美，情留人間 — 憶華三川老師

鄧 柯/文

1952年我16歲，是一個愛好美術的少年。華三川老師22歲已經(jīng)是一位頗有成就的青年連環(huán)畫家，一個偶然的機會，我慕名來到他在上海延安中路多福里的寓所。打開房門一看，滿地都是已經(jīng)完成的連環(huán)畫稿，我真有點兒像走進“芝麻開門”的寶庫，目不暇接。“??！連環(huán)畫是這樣畫出來的！”華老師寬容地接納了我，我成為他第一個學生。從此以后，隔三差五去先生家里，看他作畫，臨摹他的作品，有時還住在他家里，面對面地接受他的教誨，受益匪淺，他領著我慢慢地走進連環(huán)畫創(chuàng)作的殿堂。

我們那時候有多么年輕！真好！

1955年1月，我初步掌握了一些創(chuàng)作連環(huán)畫的基本知識，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也寬容地接納我，使我成為一名見習編輯，從此步入連環(huán)畫創(chuàng)作、出版行列……

在出版社工作的幾十年里，每年都要到上海、江浙一帶組稿，每次見到恩師總在一尺見方的天地里辛勤耕耘……那時候，也有較為寬松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東、南、西、北諸多連環(huán)畫名家，互相學習，相互激勵，推出一批又一批的優(yōu)秀、經(jīng)典之作。行筆至此，我還是有些激動，深深地追戀這曾經(jīng)的輝煌……

華三川老師的作品越來越趨于完美，對于人物和生活理解愈發(fā)成熟、客觀。他說：“要做生活的有心人……”他喜歡逛街、串門、看熱鬧(軋鬧猛)，當然不是為了打發(fā)時光去“軋鬧猛”，而是專心去觀察當時的事和人。在不同的事件中，不同的人有自己的反應，他把這些都記錄下來，放在自己的“數(shù)據(jù)庫”里，遇到相應的題材時，他可以游刃有余地從“庫”里拿出來……喝一杯水，要有一缸水墊底，現(xiàn)喝現(xiàn)找，難免捉襟見肘，看似信手拈來，但每天挑水的功夫，恐怕也嘆為觀止了。

他也曾說：“創(chuàng)作要動情……”一部作品的故事、人物要打動他，然后滿懷激情地去表現(xiàn)，人物的坎坷、喜怒哀樂深深地影響和牽動著他。畫完一部悲壯的作品，他會大病一場，如《交通站的故事》。

他還說要不斷地給自己出難題，要顛覆自己，向新的領域拓展。如果總是抱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輕車熟路，倒也省心省力，老婆、孩子、熱炕頭，稿費也不少掙。有了這種心態(tài)，那是很可怕的，慢慢地你會形成自己一套千篇一律的程式，那離油滑也就不遠了，這應是畫家的大忌！縱觀他的作品，工、農(nóng)、兵、學、商，古今中外，幾乎都有涉及。各種題材的作品，在他的手下都能有獨特的熠熠光彩。

華三川老師還虛心地向姐妹藝術學習，尤其是民間戲曲藝術。他每次來天津總要去看評戲，聽相聲、大鼓，他佩服這些民間藝術家，一個人沒有任何烘托，用語言創(chuàng)造出那么多性格各異、栩栩如生的人物。彈詞的清麗，越劇的柔美，梆子的高亢，京劇的正氣，昆曲的凄美，更是他經(jīng)常津津樂道的。高興了，他也會有板有眼、字正腔圓地來上一段，頗有幾分名家的風采。

進入20世紀八九十年代，我們身逢改革開放的盛世，大環(huán)境越來越寬松。我從20世紀80年代初調(diào)到天津畫院工作，不用坐班，那段時間我去上海的次數(shù)就更多了。他的四個孩子均已成家立業(yè)，負擔也就輕多了。由于眼力不濟，一尺見方的天地已經(jīng)很難馳騁了，他開始向另一領域“工筆人物畫”拓展，在我們的面前又呈現(xiàn)出一番新的天地……

我和華三川老師最后一次見面，應該是2004年4月，我在愚園路寓所里見到他，那時候他患糖尿病已經(jīng)很多年了，最近好像在往不好的方向發(fā)展，神色有些疲憊，腳和小腿腫得非常厲害，我隱約總有一絲不祥的擔憂……記得我們談得最多的是這幾十年來遇到的種種趣聞，我第一次上他家中學畫的局促樣子；每當我們挑燈夜戰(zhàn)的時候，鄰居的一只小公雞會不分時辰發(fā)出像人咳嗽似的啼鳴；吃夜宵時，隔壁弄堂里的小攤用美國白玉厚瓷碗盛的“羅宋湯”真是“味道好極了”……

人步入老年后，容易懷舊，昨天的事倒想不起來了，但幾十年前的事卻恍如昨日，還是那么清晰、感人……

他談到在童年時代是弄堂里的“圖畫大王”，受到鄰居阿叔、阿娘的贊許，著實讓他驕傲了一陣子……

在20世紀50年代批判“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大會結(jié)束以后，有些同事、“朋友”都躲之不及，唯有他的一位老師扶著他∶ “成錦(他的原名)，走，喝酒去……”

“文革”中，在“干?！?，一位工宣隊的老師傅，偷偷地將他周圍一切能傷害他的利器、繩索、布條都藏了起來，怕他想不開……他家里的經(jīng)濟極度困難，和他相濡以沫的華師母在街道工廠干體力活，賺那么一點點散碎銀子。四位孝順的孩子，節(jié)衣縮食，不動聲色，保證他有煙抽、有酒喝，陪他養(yǎng)魚、蒔花……每當他追憶這些的時候，病容不見了，眉宇間流露出更多溫馨、感恩的神情。

他還談到很多很多老上海的舊街道、老房子、老商鋪、弄堂里的煙紙店、小攤頭，迎合時令、沿街叫賣的販夫走卒，五行八卦都有涉及，三教九流也見過不少，活脫脫的一幅老上海的市井風俗長卷。我們約好，過些日子我去澳大利亞，把家安頓一下，然后他過來(他的三個女兒早已定居澳洲，他也去過幾次探親、旅游)，我們享受澳大利亞的藍天、白云，漫步在雅拉河畔，喝著“4個X” 和“V·B” 啤酒，一方面療養(yǎng)，另一方面他繼續(xù)回憶和補充，我來整理，最后配上精美的繪畫作品，根據(jù)需要，用插圖、長卷、連續(xù)畫面……可以搞成一本華三川老師最完美的謝幕力作。

可是上帝也妒才，三個月后，竟然悄無聲息地把先生請到了天堂。我們的約定成了泡影，我們的計劃、設想，成了一個美麗的口頭選題。我真后悔， 悔得腸子都青了！

繼而一想，我又坦然了，因為早晚我也會去天國找他，在那里喝著啤酒（也不知道那里的啤酒是什么牌子，“天堂牌”？好喝不好喝？），幫著老師整理那本應該叫作《天書》的謝幕力作吧。

2010年1月于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