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 亭
“文章千古事”——這與其說是文人對自身的要求,弗若說是文人的一個理想;與其說是文人的理想,弗若說是文人對自身的看法;與其說是文人對自身的看法,弗若說是文人希望社會對自己的看法。
我們以紀大學士的遭遇為例來說明。
乾隆年間,江浙學政尹會一上書說,鑒于皇帝游畋,鬧得“民間疾苦,怨聲載道”,勸諫皇上盡量減少南巡的次數(shù)。紀曉嵐出于職責,也向皇帝稟明了江南財力的真實情況。孰料招來了這位一代圣主的大罵:“朕以汝文學尚優(yōu),故使領(lǐng)四庫書,實不過以倡優(yōu)蓄之,汝何敢妄談國事!”
名臣向明君直言進諫,本是千古佳話,卻鬧出這么個結(jié)果,誰見了都得目瞪口呆。問題的關(guān)鍵還不在于乾隆把大才子當娼妓優(yōu)伶,問題的嚴重性在于:
紀昀,乾隆年間的進士,做過兵部侍郎(管軍隊)、左副都御史(搞紀檢監(jiān)察)、禮部尚書(管教育和外交)、協(xié)辦大學士(什么都管),又是《四庫全書》的總纂官。該生有兩大特點:一是根正苗紅,二是位高望眾。其人可謂文壇泰斗、政界巨星,相當于現(xiàn)在的高考狀元、教育部部長、國務(wù)院副總理、諾貝爾獎得主。生前就是位傳奇性人物,史載其人歷雍正、乾隆、嘉慶三朝,享年八十二歲,因其“敏而好學可為文,授之以政無不達”(嘉慶帝御賜碑文),故卒后謚號文達,世稱文達公?!删瓦@么個主兒,竟然也只不過是個——倡優(yōu)。
其實吾輩文人,大可不必對此憤憤不平?;实蹖⑽娜艘猿珒?yōu)待之,那是自古皆然、從來如此。所謂“以天下為己任”、“匹夫有責”,那是文人們自己的說法,人家當家的可從未這么說,自然更從未這么認為、這么做。就說光芒萬丈的李太白吧,煌煌巨著的一部《資治通鑒》,壓根就沒給這位詩仙留下哪怕一個標點符號的位置——別忘了,該書還是出自于另一位著名文人之手呢。
到了“文革”期間,“臭老九”三個字就是最好的說明。很多人至今思之,猶是義憤填膺,說那是中國歷史上知識分子地位最低最壞的時候。其實在我看來,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至少,這“地位”充其量只是位置的后移,而并非性質(zhì)的變化吧?芳官說了:“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兒呢?”馬克思主義者講究的是量變質(zhì)變,質(zhì)沒有變,那事就沒有變。犯不著為沒有變的事傷心,是吧?
我們再來看歷史上的記載:
“故雖勢傾四海,聲震天下,同日斬戮,名士減半,而百姓安之,莫之或哀?!?《資治通鑒》)
那意思是說:一幫混得很牛的小資、大資,一夜之間被干掉了大半,居然不管是在朝在野在市,大家對他們的驚天遭遇都無所謂。真是混得那叫一個“差”字了得!
談古還要論今,歷史的指導意義即在于此。那么今日之社會——即以商界為例吧,企業(yè)界的老總、老板,請了個文人或藝人來,也就是給領(lǐng)導捧捧場、逗逗樂子、解解悶的。黛玉妹妹那么雅致孤高的主兒,不也無限感慨地對憐香惜玉的寶哥哥說:“我成了給爺們解悶的了!”
做文章與做文人,表面上是一體之兩面,其樂融融地和洽,實則二者乃十足之二律背反。試看迅老所言:
“(《紅樓夢》)誰是作者和續(xù)者姑且勿論,單是命意,就因讀者的眼光而有種種:經(jīng)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
若曹公在生前即公布其文稿,以上各門各派,恐怕都是要發(fā)表高論,而且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的。那芹公不早被口水淹沒,結(jié)果只能是或改其文、或變其志——總之,肯定是沒有《石頭記》,一地雞毛之下,就只剩下一本《磚頭記》了!
【選自《網(wǎng)易·博客》本刊有刪
節(jié)】
題圖 / 看世界 / 羅西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