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晶 ■http://www2.mingpaoweekly.com/contents/?id=9152

導演王晶懷念父親為了他，我只拍商業(yè)片

■文/王晶 ■http://www2.mingpaoweekly.com/contents/?id=9152

父與子王天林、王晶父子一起出席“第26屆香港電影金像獎頒獎禮”。

父親為了支撐一家人，到處舉債。

許多題材他都拍得不情不愿，但生活逼人，他只好妥協(xié)。

敬愛的父親在11月16日晚上逝世。

他一直是我的精神支柱，奮斗目標，跪在遺體面前，回憶像翻江倒海一樣地涌向心頭。

我很愛他，不只因為他是我父親，而是他上半生實在太坎坷，受了太多的苦，承受了太多的重擔，挺過了太多的委屈。為了家庭，為了5個子女，他一一扛了過來。我小時候，他總不在家，媽媽永遠去打牌。他的房間在只有幾歲大的我眼中，是一個圣殿，放滿了書籍、劇本。我的童年從未有一天在街上度過，我總是小怪物一般賴在他房間看他的書和劇本。不管看得全懂、半懂，還是不懂。后來，我才明白，我當時是在感受父親在房間留下的氣息和味道，我太渴望見到他了，我9歲看完了《水滸傳》，10歲看完《西游記》，11歲開始看完金庸和開始看衛(wèi)斯理，天天看3份日報，后來自己分析，我當時全是想吸引他的注意和令他在朋友面前能自豪。經(jīng)常在他的朋友面前表演背誦《水滸》一百零八將的綽號和是什么星。

>> 新聞提示

導演王天林11月16日晚上因身體機能衰退，與世長辭，享年83歲。兒子王晶撰文悼念慈父，回憶父親王天林坎坷的歷程，文字平實令人動容。王晶提到自己多年來一直堅持拍商業(yè)片，是因為想賺錢讓前半輩子受苦的父親能過個舒適的晚年。

他在上世紀50年代末期直至上世紀70年代初期在國泰公司拍戲，拍出過他的經(jīng)典作品《野玫瑰之戀》和《家有喜事》；但上世紀60年代中，陸運濤逝世，令國泰一直被邵氏壓著打，情況就像TVB與亞視。所以他一直有點郁郁不得志。其實，我認為他的實力絕不在曾經(jīng)叱咤一時的羅維之下，靈活度及文化可能稍遜于楚原，但功底更厚。要記住，他連中一（初中一年級）都沒有念完，就因二次大戰(zhàn)而輟學了。

那段日子，我認為他是因為家庭的重擔，而失去了在外面闖一闖的勇氣；他要養(yǎng)的人，除了我和媽媽、4個妺妺、上海來的祖母之外，還有他叔父王鵬翼一家四口的重擔，也落在他肩上，加上兩個用人，童年開飯時一家有十四五個人在吃。后來阿姨也來了，擔子更重。

媽媽是個頭腦簡單的女人，全力在享受作為“名導演太太”的權利，天天出去打麻將，去澳門賭錢，我后來對賭博頗有研究，才發(fā)覺她是一個拙劣的病態(tài)賭徒。在我12歲那一年，母親墮入騙局，欠下一屁股的債，父親原諒了她，但生活開始困難。

我只記得在中學6年里，我從不敢跟同學去玩一些奢侈玩意如打保齡，頂多是去看電影；而在我15歲左右，國泰停止拍片，父親開始在外面闖蕩，但他人脈不廣，只能跑跑臺灣及替嘉禾補拍一些一塌糊涂的片子，所以收入銳降，生活更加困難，我記得家里有一天，加起來只有7塊錢。妹妹們年紀小不知道，但我已隱約在家人閑聊中知道，父親為了支撐一家人，到處舉債，不知受了多少人的白眼與冷言冷語。而他在拍的片子，許多題材他都拍得不情不愿，因為他導演風格還是偏向文藝的，一些太俗套的片，并非他的創(chuàng)作方向，但生活逼人，他只好妥協(xié)。也許他當時并未發(fā)現(xiàn)自己的兒子很早熟，早已知道家里的困難局面，直到我18歲，我們父子倆才第一次交心。

當時我考完了會考，跟他去當一個小場記。就是我曾經(jīng)提過，由向華強主演、袁和平武術指導的一部叫《狹路》的功夫片，中間有兩星期在澳門拍攝，我和父親共處一室，晚上的時間，他便向我第一次講出心里話，這是我第一次聽父親講心事，相信他是覺得我長大了，可以分享他的內(nèi)心世界。

萬能奇人在上世紀7 0年代，王天林與汪明荃合作無間（左圖）；1 9 5 4年，王天林與演員梁淑文結婚（中圖）；拍《楚留香》捧紅鄭少秋（右圖）。

我輕輕地跨進那一道門，但里面的苦澀、凄愴、孤獨與委屈令我顫抖起來。我知道父親一直不快樂，想不到他是不快樂到這個令人發(fā)瘋的地步。那一個晚上我為他哭了。正如我現(xiàn)在跪在他老人家遺體前一樣，哭得像個無助的小女孩。

12歲只身從上海來香港，念了半年書，日本人就占領香港，他一個人挑了叔父家所有行李，陪嬸母和仍是小孩的堂弟妹，步行去廣西桂陽找叔父王鵬翼，在廣西度過了很長的一段時間，當戲院售票員也就是那一段時間。

回港由黑房學徒到場記，到副導演，他是努力到無人可及，成了副導演王，替名導演們導了每部片的百分之九十，仍只拿可恥的薪水。但就在那段日子，他開始戀愛。

他遇上一對姊妹花，都是小演員，天天在片場混。他心儀的，其實是妹妹，但很快就知道，妹妹有未婚夫，雖然彼此有點意思，但在上世紀50代初，這樣就是不可能了。但姐姐是個熱情的女孩，也很喜歡父親，他們就談起了戀愛，不久就因為有了我而匆匆結婚?；楹箨懤m(xù)生下我和4個女兒。但妹妹不久和未婚夫因故分開，那就是我的阿姨。她一輩子沒有結婚，晚年也和我們同住，我每一次見到她看我父親的眼神，我都有點難過。

婚后的生活也一直苦悶，他全力以赴的《野玫瑰之戀》當時人人看好必奪亞洲影展最佳導演，但據(jù)他所知，都是被見不得光的金錢內(nèi)幕剝奪。幾年后，卻頒給一部他漫不經(jīng)心拍的《家有喜事》來作補償。他一直對我說：“仔，獎是命，你命中有就有，沒有就怎樣都沒有。”

我那么多年以來，一直對獎項看得極為淡泊，就是被他這句話影響的。

他是個膽小而謹慎的男人，那么多年來，不可能沒有飛來艷福，但他一直不敢接受。只是抽抽煙，喝點啤酒，打打小牌，最大的壞習慣其實是吃安眠藥，這壞習慣纏擾他半生，到去世前，仍常念著要我們給他吃安眠藥，讓他睡得更快，他不知道，他的體質(zhì)早已承受不起那么重的藥力了。

這種困局一直到澳門回來后才解決了。他得到一個進TVB工作的機會，工資不多但穩(wěn)定，他去廣播道之初，天天坐巴士，徒步走上去，不敢多花一塊錢。TVB當時文件全用英文，機器上也全是英文，他第一天戰(zhàn)戰(zhàn)兢兢，四周看過來的目光，在他眼中全是“看你怎么死”的神情。但他克服過來了，目光由輕蔑漸變?yōu)榕宸?，其中有些再變成妒恨，他的才能，?TVB終于有所發(fā)揮，一年后，收入雖仍不多，但聲名是重新建立了。

當時我已進大學，大一后也進了TVB，家境有較好的傾向，但媽媽故態(tài)復萌，兩年后闖了個更大的禍，中了個一模一樣的騙局；這一次，我跟父親都崩潰了。我哭了一個晚上，向自己發(fā)誓，這輩子，我不要再這樣哭了。

這也直接令我的人生態(tài)度成形。我決定走不空談只走務實的路，我不能再讓家人受我跟父親一樣的苦。所以30年來我只拍商業(yè)片，但我敢說，我給了家人我能提供的最好的東西。我們父子合力把家庭重整，以后的事，熟悉我們父子的人都知道了。父親依然敬業(yè)樂業(yè)，后輩得他幫助的不計其數(shù)。這幾天在微博上，大家都可以感受到。

我也盡力令他老人家晚年過得舒適一些，希望來彌補他年輕時所失去的，但很多東西并非物質(zhì)可以彌補。

父親的徒弟杜琪峰和林嶺東很疼他，在晚年帶給他不少快慰的時光，在這里要特別感謝他們兩位。

也要感謝所有愛護我父親的親友們。

他的笑容，他的龐大身軀，將一直活在我們心中。

我現(xiàn)在就像在看一部電影的完美結局，父親在夕陽中轉(zhuǎn)身跨步，走向一個更美好的世界，然后一個淡淡的Fade Out（漸隱）。打出“再會”二字。

再會了，我敬愛的父親。

我不能再讓家人受我跟父親一樣的苦。所以30年來我只拍商業(yè)片，但我敢說，我給了家人我能提供的最好的東西。

聯(lián)系編輯：wangqian@blogweekly.com.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