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銀梅 六十年代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 魯迅文學(xué)院十一屆高研班學(xué)員。曾在《當(dāng)代》《中國作家》《大家》《花城》等文學(xué)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個別篇目被《小說選刊》選載。出版過小說集《我廝守的終結(jié)》長篇小說《西夏》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F(xiàn)系銀川市文聯(lián)專業(yè)作家,銀川文學(xué)院副院長。
再過十天我就六十歲了,此刻是滿大街翻飛著黃葉的季節(jié)。這些天我一直在想著怎樣給自己過一個別致的六十大壽,但我想來想去并沒有想出更好的花招來,像以往的壽辰一樣,我和行將就木的母親兩個人擺一只蛋糕點幾支蠟燭在一起枯坐上一陣罷了。但是這個特殊日子我并不甘心就那么打發(fā)了,而且那種不甘心并不像所有的無奈一樣說過就過去了,它纏在我心頭上,給我施加壓力,迫使我不得不重視我的這個六十歲大壽。我六十歲以前除了母親和一對兒女、我是不給自己過生日的。倒也沒有多的想法,只是習(xí)慣而已。
但一個人的“年老”從中年以后會加速,那速度快得讓人能感覺到它從手心里刷刷流走的動靜。我五十五歲這年以急流勇退的姿態(tài)辦理了退休手續(xù),我在一所中學(xué)里搞后勤,可在內(nèi)心深處總涌動著一股要寫作的愿望,年輕的時候還在報紙上發(fā)表過幾篇小文章,但后來我的這種愛好漸漸被亂七八糟的事情給湮沒了。我辦完退休手續(xù)長出一口氣,突然感到一陣脫胎換骨的新意,我摩拳擦掌地做了幾樣寫作和旅行的計劃,打算把自己這輩子的夢想補一補??墒且徽Q?一樣還沒來得及實施五年時間就又不知逃到哪兒去了。他娘的!罵完這句話后我安寧了片刻,但跟著,給自己過六十大壽那股勁就又躥了上來。
我母親八十四歲,比我大了整整兩輪,我們都是屬馬的,她年輕的時候是位又漂亮又聰明的女人,因為家庭有錢,觀念也開放,她有幸念過私塾,也沒纏過腳。她這輩子斷斷續(xù)續(xù)也工作過,但都是做一些粗活兒,我父親是老工人,他們年紀(jì)相同,一直廝守終生。父親六十四歲時去世了,母親一個人生活了十年,那時我離異,兒女都結(jié)婚另過,我就和母親同住了,不覺中我們一起又生活了十歲,幾年前她忽然小腦萎縮,成了一位半癡呆老人。自從母親那樣之后,我們兩人的生命線索仿佛發(fā)生了倒置,我成了長者而她成了小孩。
六十歲沒來之前我只感受到一種恐老的心態(tài),但六十歲一到,我整個人竟發(fā)生了一種不可思議的變化,我忽然瘋了似的想過一過真正屬于自己的生活。我掐指一算,可不是嘛,我沒有自己的生活已經(jīng)很多年了!而且仔細一想,我從來就沒有過過屬于自己的生活。我有了一種死到臨頭的恐懼感,但那種感覺好像也不是怕死本身,那是怕什么呢?我安慰著自己,其實上蒼給人的東西都一樣多,早先沒有得到的晚些時候一定會擁有。人總有一天能夠掌控自己的生活!那好吧,我的時間很有限了,我得抓住最后的時光過一過真正的屬于我自己的生活。
可是,我想要的、屬于我自己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樣子呢?一時間我并不能很明確地回答自己,一個人的生活?兩個人的生活?夫妻生活?有兒有女的生活?和父母親的生活?除了“一個人的生活”其余生活都曾經(jīng)有過。那么,我渴望著的、自己的生活難道說就是一個人的生活?可這有什么著急的呢?一個人生活是遲早的事,而且是注定了的事,難道說還會有別的方式可供選擇嗎?這么一想,“老年公寓”這幾個字跳進了我的腦海里,是啊,老年公寓也是一種生活選擇,那既是一個人的,也是很多人的。可它顯然不是我當(dāng)下想要的“自己的”生活。我要改變自己,當(dāng)務(wù)之急是先要解決掉母親這個難題。這么一想我嚇了一跳,難道說我是這么一個沒有良心的、在母親的殘年之時要將她趕出家門的人嗎?不不,我不是,也不應(yīng)該是。
我到蛋糕房預(yù)訂了一只不小的兩層鮮奶雕花蛋糕和一束鮮花。開票的女孩子抬起像花兒一樣的臉問道:您要什么樣的鮮花呢?是象征長壽的還是象征和美的、還是愛情的?她問完最后這一句突然伸了一下舌頭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在她眼里一個六十歲的老女人一定是該下地獄了,哪里還能與愛情搭得上瓜葛呢?可我卻微微一笑,使用了一個極其優(yōu)雅的表情說:就要象征愛情的吧!女孩兒困惑地看了我片刻,點點頭說:好吧。
之后我去了一趟工藝大樓,精心挑選了六只顏色造型各不相同、每只還配了小玻璃碗的那種蠟燭燈。還有什么呢?對了,還得去一趟影樓,拍一本我六十歲時的寫真集。影樓里的男青年打量了我一下問道:你一個人嗎?我左右掃了一眼回答他:對呀。他以為我沒有明白他的意思就又說:不是——我是說你一個人照相?我點點頭說:是,一個人照相,行嗎?他笑了一下說:當(dāng)然行了,這是我們的樣本,您可以參考參考。他說著推過來幾本寫真集的樣本。
我坐在影樓靠窗的一處橘色沙發(fā)上慢慢地翻著那一頁頁的照片,很顯然,服務(wù)員拿給我的這些樣本是專給老年人預(yù)備的,一位女孩兒端過來一杯飄著幾片玫瑰花瓣的水放在明凈的玻璃茶幾上。大廳里回旋著極其動聽、音量又恰到好處的輕音樂,照片多是全家福、金婚銀婚紀(jì)念照什么的。一對白發(fā)蒼蒼的老年人穿著華麗的婚紗禮服擺著種種造型留下了他們此生最最動人的一瞬間。他們被化了濃妝,現(xiàn)代數(shù)碼技術(shù)將他們的臉、脖子上的皺紋清除一空,可老兩口相撫在一起的手卻是那樣蒼老,他們被攝影師指揮著朝對方露著脈脈含情的眼神的那個過程是多么不容易啊!我一邊翻看一邊感嘆著,還有全家福,我看著別人家的全家福突然想到我們目前這個祖孫四代還沒有照過全家福,但我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我現(xiàn)在努力尋找的是我自己的生活,而不是都快過了一輩子的天倫之樂。你們還有上門服務(wù)這一項?我抬臉問道。是的。服務(wù)員點點頭。
六十大壽這一天終于來到了。大清早我給母親換衣服,我現(xiàn)在和她角色置換可真難辦,我小的時候她可用母親的威嚴(yán)叫我順服,而現(xiàn)在我對付她卻毫無辦法。母親一陣清楚一陣糊涂,清楚的時候寸步不離開我,糊涂的時候胡攪蠻纏。有的時候我們兩人會為一件最簡單的事情搞得如同一場戰(zhàn)斗似的,比如說:洗澡換衣服上廁所吃飯等等!現(xiàn)在她還常使用母權(quán)來威脅我,而我到了六十歲還是很敬怕那種東西。因此,我們常常會在最無可奈何的時候背對而泣,哭過之后就像雨過天晴一般,日子就那么周而復(fù)始地走著。
我取出兩件緞面帶花兒的女式唐裝來,我的這件素雅暗淡一些,母親那件艷麗鮮亮一些。母親揉搓著她的那件,眼睛卻死死盯著我這一件。我對她說:今天過大壽呢,穿漂亮衣服!她困惑地看著我,半天又低頭看自己的衣服,然后問我:過大壽?我?她指指自己的胸口。嗯。我有氣無力地點點頭。她又問道:多少歲了?我端詳著穿衣鏡里穿上素色唐裝的老女人,鏡子里面、那個更加蒼老的人正像一只什么動物似的在我的背后探頭探腦。我忽然悲從中來,為了不攪亂今天的好日子,我鄭重其事地告訴她:是六十歲大壽。
總算將那件艷麗的唐裝替母親穿上,眼看著就要進入冬季了,我的腦門卻沁出點點汗珠。這時有人按響門鈴,送蛋糕和一大束象征愛情鮮花的姑娘出現(xiàn)在門口,那情景簡直像是一道亮光照徹了我們的房間。
哎呀!多么漂亮的生日蛋糕和美麗鮮花呀!謝謝,謝謝啊!我接過東西一一擺在我們客廳的方桌上。母親以少有的敏捷步伐來到小桌前,我一邊擔(dān)心她搞破壞一邊將客人送出門。十點鐘的時候,新一輪年輕人又來了,上門照相的一對男女。不是我那天在影樓里看見的人。男青年一邊拿出一張票據(jù)一邊問我:照一套寫真集是嗎?女青年在一邊擺弄相機的架子。我說:對的。男青年在屋里尋視著光線,又打量著角度,最后將眼光停在我和母親的身上。就你們二位?誰過大壽啊?哦……我,我……我和母親搶著說道。年輕人笑了笑說:老人家是合影啊還是單照?我們兩人卻同聲異口地說道:單照。合影。然后我和母親面面相覷,母親此刻異常的清醒,她像是認錯人了似的盯著我,眼里流露出怨懟的神色。我趕緊補充:單照、當(dāng)然還有合影,這兩種我們都照的。
照相的時候,母親又犯了糊涂,她一把抓毀了插在蛋糕上的六根小蠟燭,幸虧還沒有點燃火苗。我的那六只工藝蠟燭燈還藏著,打算等晚上母親睡了我為我自己點燃。難道她已察覺到了我要背叛她的私心?可怎么會呢?驀然間我們都老了,我們是這世上最直接的兩個親人,我們相依為命,她生養(yǎng)我,我送養(yǎng)她,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我怎么會在這種時候另有私心呢?
兩個年輕人被我們這兩個老年人折騰得筋疲力盡,他們終于收拾起家當(dāng),苦笑著與我們道別,并說好幾天以后將寫真集送來。我追到門外對他們說:哦,不用送來,我自己去取。他們無可奈何地說:好吧。
終于到了晚上。我又著急又興奮,我頻頻看著沙發(fā)另一頭蜷臥著的母親,她正像一匹所有力氣都用完了的?;蛘唏R,微喘著殘息,任由命運將她隨便帶向哪里。我的眼睛開始發(fā)花,我頻頻看著她的時候,她完全會變成我,我看見沙發(fā)另一頭的我自己時而少女時而耄耋之年,中間那一大段的年齡特征怎么沒有了呢?我們都心不在焉地盯著電視機,她哈欠連連卻不肯離去,仿佛她已洞察到我真要背著她搞陰謀詭計。我真是著急,我和她只是咫尺之距,稍不留神我倆就會融為一體,回歸到她就要將我生出來的那個時節(jié)??蓵r間多么無情,我再也記不得我們?nèi)跒橐惑w時的溫潤,自從我們的身體分離到現(xiàn)在,時間像被損耗著的攝像機,無奈地記錄著我們的行容舉止。我們都經(jīng)歷過了那被人們稱頌的花兒一樣的時代,可那其中的美好怎么就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渾然沒有了呢?終于,她支持不住了,腦袋耷拉了下來,嘴巴像倒沫的牛或馬那樣動著,間或噴出響鼻那樣的動靜。我輕手輕腳地離開,又輕手輕腳地取出那六個工藝蠟燭,我將它們一一擺在我最喜歡的那只三角形小玻璃茶幾上。我一邊擺一邊覬覦著沙發(fā)那頭的母親,一條絲一樣亮晶晶的液體從她的口中垂出。我每看她一眼手都會微微抖動一下,我一邊默默地安慰著自己一邊加快了手里的動作。燭光點燃的時候我關(guān)掉了聒噪的電視機,客廳里的漆黑被蠟燭瞬間照徹。我在空中抓了一把,六盞玻璃碗里的燭光氣勢囂張,我對著那些火焰雙手合十,向自己的心靈發(fā)出強烈的詰問:我的六十年的生命意義究竟是什么呢?我剩余的未知歲月的意義又是什么呢?難道僅僅是我被生出來而我又生出了其他人的那種綿綿不絕的過程嗎?六束火焰中的一束突然發(fā)出噼啪的炸響,我驚魂猛醒,不行!我來日不多,眼看著就要陷入母親的那種境地了!在這可怕的前進中我需要一點自私的意義,那就是我一定要過一過屬于我自己的生活!
五年前我剛回到家里時忘乎所以地報了一個旅游團,打算好好犒勞一下自己,讓自己的心情隨著退休而高高地放飛一次。我把母親托付給我的兒子兒媳,又囑咐女兒每天要上門去看一次,我給他們保證我的旅行不超過十天。但是當(dāng)我隨團剛剛出去了三天,我的手機就快要被他們打爆了。兒子說:媽媽,你在哪里?你趕緊回來吧!姥姥真讓人受不了!她絕食,半夜唱歌,將大便紙放在小書臺上……還將垃圾袋從五樓的窗口上往下扔……女兒也打電話說:媽媽我真的一天假也請不了,實在是太忙了,嫂子非要將姥姥送我家?guī)滋?可我這兒楨楨每天上幼兒園都那樣費勁我哪能照料好姥姥啊……
就這樣,我損失了多半旅游費止步而返,我退休后的第一個計劃夭折了。當(dāng)然第二個第三個等等的計劃到目前也仍然沒有實現(xiàn)??晌业牧髩厶嵝盐?我的確是個來日不多的人了!
我得趁著我頭腦還沒有萎縮之前將母親和我自己的幾樁大事辦好,那就是我們的歸宿問題,包括身前身后的。二十年前父親去世的時候墓地還不花什么錢,我在荒涼的陵園給他們找了一處能夠合并骨灰的地方,父親的骨灰在那里孤單了二十年,母親至今也還沒有要去的跡象,而我擔(dān)心哪一天我突然走在了她的前面或者……
我這個年齡段的人已經(jīng)開始陸續(xù)離世了,盡管六十歲去世被現(xiàn)代人稱謂“英年早逝”,可現(xiàn)實是不理會人們的矯情的,五十歲出頭的時候我們在本市的老同學(xué)們聚了一次會,大家調(diào)侃說死亡已開始襲擊“五十歲”群落了,大家列舉了一些已不在人世了的名字,男人女人都有。老年人們壯舉般喝了酒,忽而摩拳擦掌,忽而扼腕嘆息,后來又都唏噓不止,紛紛悲嘆人生苦短,要做的事都還沒來得及做就已風(fēng)燭殘年了!
六支蠟燭著了一半就被我吹滅了,我將它們一支支從小玻璃碗里取出,玻璃碗洗凈之后殘燭們以一種新姿態(tài)重新變硬,我將它們一一包好收了起來。我在這個過程中像策劃一個陰謀一樣暗暗地下了一番決心,我要找個地方將母親托付出去,而要不了多久,我就會將自己也安放那里。其實我這樣的心思已有好幾年之久了,因為總覺得這是個陰謀,因此又極力地回避著,直到兩年前我被一輛車撞骨折了之后。
還好,撞我的車沒有逃跑,開車的小伙子是個二十多歲的武警小戰(zhàn)士,他和他的戰(zhàn)友們左一聲大娘右一聲大娘地叫著我,背著我在醫(yī)院的樓上樓下跑了個遍,后來骨折的腿打了石膏,在我的強烈要求下我被他們送回了家。腿打了石膏后就不像是自己的腿了,由于疼痛和沉重,我的身體多了一個大累贅,在他們抬著我上我家樓梯時我發(fā)愁地哭了起來。幾個年輕人不知所措地向我保證說:大娘,您放心,我們是軍人,我們會對您負責(zé)到底的。他們還說:大娘,您這把年紀(jì)的人在馬路上行走一定要慢!一定要靠邊!一定要多看多注意才行啊!我像個小孩子似的頻頻點著頭,我的生活中有好多年沒有人這樣叮囑過我了。令年輕人沒有想到的是打開我家門之后的情景,一個滿頭白發(fā)更加蒼老的老年人正驚惶失措地堵在門口看著他們。我在汗淚交加的臉上抹了一把對他們說道:這是我、母親……
后來幾個年輕人和我商量私了這樁車禍,他們都是從很窮的山區(qū)好不容易當(dāng)兵出來的,搞不好前途就毀了。他們的訴說讓我同情,我就答應(yīng)了他們私了。私了的結(jié)果是他們幾個湊一份錢替我雇個保姆。我掙扎著欠起身,看著無能為力的腿只好點了點頭。
事情并沒有那么簡單,年輕人先后給我雇了兩個保姆,但一老一小兩個保姆都是因為先看見了沙發(fā)上打著石膏的我,勉強答應(yīng)留下來,但又發(fā)現(xiàn)里面床鋪上躺著一個更加蒼老的人之后,就再也不來了。后來我的兒女們輪流上門來照顧我們,他們一邊做著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一邊抱怨著我為何要把撞傷我的人放跑了,好像我目前的這種困境如果不是被車撞出來的就永遠不會來到似的。兒女們輪流來我家的這段時間給我增添了很多的煩心事,那大多都是他們自己的不順心,經(jīng)濟拮據(jù)啦,工作壓力大啦,孩子學(xué)習(xí)不理想了,時間不夠用了等等。還有他們隨時響起的電話鈴聲讓我陣陣心跳。有一天我就發(fā)了火不讓他們再來了。我拄著拐棍在屋子里和母親掙扎了半年,竟然就好了。人一好,一些想法就又死灰復(fù)燃了,要過“自己日子”的想頭就又強烈了,事情變得更加緊迫、更加當(dāng)務(wù)之急了。
過完六十大壽后,我決定去考察幾家養(yǎng)老公寓,我聽說其中一家是政府補貼專為夠級別的老干部而建的,另一家是社區(qū)和某企業(yè)聯(lián)辦的,還有一家是私營的。據(jù)說這三家養(yǎng)老機構(gòu)在我們目前這個城市里算是很上乘的幾處養(yǎng)老的地方。我算了算,我和母親的退休金加起來夠我們兩人在養(yǎng)老公寓享受中上等水平的生活了。
我第一站要去的是地處城郊交界的一棟名稱叫“陽光養(yǎng)老樂園”的大樓。我曾經(jīng)路過時看見過那座豪華的、宛如四星級酒店的高樓大廈。那大樓還是滿能引起人的遐想和憧憬的,還有它的名稱,都讓人覺得一個人的晚年如果能在這里度過一定會非常幸福。
我乘著公交車走了七八站就到了目的地。公交車在我身邊揚起一團氣體就開走了,我抹了一把被風(fēng)吹亂的花發(fā)朝那座離路邊不遠的、絢麗的大樓走去。我有些慌亂地被玻璃旋轉(zhuǎn)門旋了進去,大廳的地磁磚像鏡子那樣晃我的眼睛,自從那次骨折過來以后,我變得有些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了。每每路過有大鏡子或大玻璃門的時候我會下意識地窺窺自己的身形,真是沮喪!我是怎么變成了一個老者的呢?我小心翼翼地朝前走著,大廳里靜悄悄的,我忽然覺得走錯了地方,無論大酒店還是老年公寓都不應(yīng)該如此寂靜啊?我正東張西望著,總算有一個中年男子朝我走了過來。你好!你是要入住我們的公寓嗎?是,哦不,我是先來看看的。我站住回答他。他也停住了,站在我對面說:好啊,歡迎歡迎!我是這兒的經(jīng)理,你是打算看哪一部分呢?我們的環(huán)境設(shè)施相當(dāng)完善,有娛樂室,餐廳,健身房;單人間,雙人間,還有三人間;有普通護理,還有高級護理,特殊護理等等……我點點頭說:那我都看看吧。他看著我如履薄冰的步態(tài)說:沒關(guān)系的,我們這地板是防滑的,那么多老年人每天都從這里進進出出的,如果這地真像是冰那樣滑怎么得了?他責(zé)備起我的無知,可我的心理緊張并沒有消除。
電梯將我和這位引路人帶上了七樓,還好,幽長的走廊鋪著四星級酒店那樣軟綿綿的地毯,以至對面走來的一位老人由于腳步無聲和光線的暗淡使他像個影子似的飄了過去。我回頭去望他,他也正回頭望我。他的年紀(jì)似乎比我長不了多少,可他的眼神怎么像我母親那樣蒼老呢?我趕緊轉(zhuǎn)過頭跟著經(jīng)理朝前走去。
七樓走廊的盡頭有一間很大的娛樂室,有一臺大電視機,有三三兩兩的牌局,有胡琴拉得不錯的老人,有聊天的,有看電視的,也有獨自坐著發(fā)呆的??匆娊?jīng)理領(lǐng)著一個人站在門口,老人們停了下來,都紛紛朝門口張望著。今天大家都好吧?經(jīng)理對他們打著招呼。老人們咧開殘缺的牙齒點著頭,哼哼哈哈起來。一股強烈的“暮氣”撲面而來。
一個穿著藍色大褂、體形臃腫的女人從我和經(jīng)理的中間擠了進去。經(jīng)理躲閃了一下微皺著眉頭看了看那個肥碩的背影對我說:她是我們公寓收養(yǎng)的義工,從小在孤兒院長大,頭腦有點……我極為理解地點點頭,退到了走廊里。我想看看特殊護理的房間……我對經(jīng)理說。他不解地看了看我說道:特殊照顧是指那些完全喪失行動的人比如癱瘓呀什么的……八樓有餐廳,先到我們的餐廳去看看吧?
我跟著經(jīng)理將餐廳、健身房等走馬觀花地看了一遍,然后在我的再一次要求下他帶著我來到了十一樓。他讓一個服務(wù)員打開了一間“特服”房間。房間的光線很不錯,但一縷異樣的氣味兒撲了過來??拷白拥拇蟠采咸芍晃唤器俭t般的人。我驚慌地看了一眼經(jīng)理,他卻什么也沒有看見似的只站在門口對我介紹著說:我們這種特殊護理的房間都是面朝陽的,房間與三人間兩人間的面積一樣大,衛(wèi)生間洗浴室都是獨立的……床上那個“骷髏”開始動了,她的枯樹杈般的手臂朝門口這邊伸著,繼而整個身體都開始掙扎,特別是她那如同一團亂枯根般的腦袋……那張著的、黑洞般的嘴巴像是一個溺水多時的人正在呼救……經(jīng)理感覺到我的不適,有幾分不情愿地說起了這位入住者。沒辦法!她總是這樣,她一看見來人就是這樣,她其實什么都不缺……她的兒孫們都是些很有錢的人,他們輪流來看她……她今年九十四歲了……你再來看看其他的房間。經(jīng)理說著朝走廊退去,我的腳步比表情更加慌亂,我忍不住又扭臉朝床上看去,可女服務(wù)員已經(jīng)在鎖門了。
我往回返的時候坐在靠門的一個座位上,是一位年輕人看見我后主動讓出來的,他一定看出來我不僅僅是一位老年人,而且還是一位身體極度不佳的人。我?guī)е鴿M臉病容向他道了謝。一路上,“陽光樂園”大廳里那亮得讓人擔(dān)心的地板,枯木老者呼救般的模樣,呆板麻木的服務(wù)員,缺乏親近感的男經(jīng)理,走過去回頭看我的像是游魂般的老頭兒……總之,這棟過于豪華的“老年公寓”肯定不適合母親,也不適合于我。
我疲憊地進了家門,端起涼水杯大口喝起來,我從茶幾上方的小墻鏡子里看見站在我身后的母親。她咄咄的神情里有著一種質(zhì)問,我眼睛朝下向側(cè)面脧了一眼問道:你、餓了嗎?她一動不動還那樣站著,我斷定她這會兒是清醒的,我想溜到廚房去,但她突然罵道:沒有良心的!我一哆嗦,杯里的水晃出了一些。我默默地嘀咕著:天啊,她是怎么變成神仙的?
吃晚飯的時候,我們兩個面對無言,小桌子上的飯菜毫無滋味,我們似乎很久都沒有這樣正經(jīng)地坐在飯桌前了。我垂著頭扒拉著碗里的飯粒,因為在鍋里燉得久,三個菜盤里的菜昏暗陳舊,我倆形同嚼蠟。母親皺著眉頭在幾只菜盤子里劃來劃去,而我的幾個牙齒由于不同程度的松動每嚼一口也不由得緊皺眉頭,母親突然嘆了一口氣放下筷子說了一句:怎么一個熟人也沒有了?此刻的母親異常清醒,她混濁的眼睛朝我的背后望了望,似乎我背后藏著幾個她的熟人。我趕緊埋頭吃飯,已開始彎曲的脊背陣陣發(fā)冷。經(jīng)母親這一提示,我忽然意識到我也沒有多少“熟人”了,就是那種很貼己、能夠說心里話和幫上忙的人。
我最要好的幾位朋友由于近年來的自顧不暇而都不大來往了。一個年近七旬曾在政治上栽過跟頭從此一蹶不振的人,一個在進入老年后被一個小他二十歲的老婆整得筋疲力盡的人,還有兩個保持了三十多年友誼的好姐妹,一個前兩年中了風(fēng)的蔡梅,偶爾我去看看她。另一個張雪琴被兒子接去南方繼續(xù)給他們發(fā)揮余熱去了!起初張雪琴倒是常給我打電話來,嘮起家常話好像不花長途話費似的。她說錢對她來說已經(jīng)沒有用處了,吃的穿的什么都有,問題是吃穿對她來說也沒多大用了,醫(yī)生勸告她說食物上有好多種都得戒掉。她對我抱怨著說那還用得著醫(yī)生說嗎,我們這個年齡的人就是每天擺上一桌子山珍海味還不是干看著,能吃進去多少呢!還有穿的,一個整天在屋里當(dāng)老媽子的人有那個要穿戴的心思嗎?連自己的退休工資都花不出去!所以打長途電話是個花錢的途徑,能有這么個途徑也該知足了啊……哈哈!
可是母親竟然這時想起她的友人了!她八十歲那年最后的兩個好友先后離世,之后她就再也沒有朋友了!
母親說完那句清醒的話后不久就又變得昏噩不醒了!我費了九牛二虎的力氣把她弄回到她的房子后就又坐回到餐桌的旁邊,天色很快就暗了下來,桌子上的飯菜更加消沉,我苦笑了一下,想:我急不可待想要過一過自己的那種生活究竟是個什么樣子呢?難道是將母親打發(fā)到另一個地方剩下我自己在這昏暗的顏色里枯坐到也被人送往那么個地方的一個過程嗎?這個過程要不了多久就會實現(xiàn),還用得著我來著急嗎?
我開始收拾桌子,似乎打消了好些個念頭變得平靜了一些。我干完這些活兒就去翻臺歷,這一兩年我忘性大的厲害,芝麻大的事我都得記在臺歷上。我這一翻不要緊就吃了一驚,我竟然忘記了今天和老劉的一個約定。老劉是蔡梅的丈夫,自從她中風(fēng)老劉就成了她和我的聯(lián)系的媒介。不管她有什么事老劉都會來找我,盡管這樣的次數(shù)不多但也成了約定俗成的事。蔡梅家里也沒什么人了,他們的兩個兒子都在好幾年前就移民到了加拿大,中途也將他們接去過,可他倆實在不習(xí)慣就回來了,通常節(jié)假日他們會打電話回來,但過春節(jié)也未必回來一趟。
蔡梅中風(fēng)后什么事都想讓我替她拿主意,她屬于心里明白但表達不清楚的那種,臺歷上是三天前用鉛筆寫著的今天的日期,下面一行是“兩點鐘見老劉”五個字。但是見老劉到底是什么事呢?窗外完全黑了下來,晚秋的冷風(fēng)刷刷地掃著玻璃窗,我披了件外套坐在電話機旁給老劉打電話,電話響了好幾聲才被人接聽了并響起嗚嗚哇哇的聲音。我愣了一下,接著我說:蔡梅,是我,老劉呢?又一陣嗚嗚哇哇的聲音,我嘆了口氣說:蔡梅,你沒事吧?我和老劉約好今天去你家,可是我去辦別的事了,你沒什么吧?那就好,你保重,改天我去看你。我剛剛掛掉電話幾分鐘,對方的電話就又打來了,這回是老劉的聲音。他說你好。老劉退休前是一位廳局級干部,是場面上歷練過來的人,他高大沉穩(wěn),言行舉止彬彬有禮,基本全白的頭發(fā)反而顯得干凈灑脫。我說:……對不起、今天我……他說沒關(guān)系的,改到明天也可以的……我從他的尾音也聽出了他的一絲窘意,這在以前是沒有的。我和張雪琴一起在蔡梅家聚會也是常事,當(dāng)然都挑老劉不在場的時候,偶爾也會碰到他在,他矜持地和我們打招呼,有分寸地找個借口離開??傊液蛷堁┣賹λ∠蟛粔?但是眼下的這種情況卻把我和他變成了關(guān)系密切的人。
掛了電話我在想究竟是為了什么事約好今天去他家的呢?好像是沒有說,其實每一次去見蔡梅都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事,無非是老劉替她煲了甲魚烏雞湯啦,或是做了他拿手的水晶餃啦,或是他們兒子從加拿大寄來什么稀罕東西叫我過去一同分享啦等等。老劉要與我商量的關(guān)于蔡梅的事也不過是她是否再做一個針灸“理療”呢,或是再加一劑量的湯藥呢之類不商量也完全可以的事情。
我推開母親的門看見她靠在床頭完全像一塊朽木雕成的人,眼部凹陷,嘴巴大張著一動也不動。我屏住呼吸,靜靜看她的胸部,直到看出她身體的起伏感我才松了口氣悄悄退了出來。
第二天我挑了幾張我六十大壽和母親一起拍的“寫真集”來到蔡梅家。我一張一張給蔡梅翻看著,她嗚里哇啦的,已變了形的面部顯出了某種興奮,她的兩臂也難以抬起,我還是看出她動彈的手指在打著手勢。老劉提著菜籃開門進來,雖說一身倦怠,但看見我還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笑著打了招呼。蔡梅嚷起來,她是在叫他過來看我的照片。老劉夸了我們的照片就忙著往廚房走,我叫住了他,我說我不能留下來吃午飯,我母親那里離不開人的。一種失望的情緒立刻在三人中間產(chǎn)生。我出門時老劉依舊將我送到門外,我替蔡梅送送你!他每次都這么說,而且在分手時很得體地握握我的手。
又過了段時間,我又焦慮起來,我那種想要過過自己生活的念頭又強烈起來。這次緣于我的一次重感冒,我六十歲以前感冒從來都沒有如此嚴(yán)重過,渾身滾燙,皮肉疼痛得難以支撐。母親將糞便糊得到處都是,我有氣無力地躺著,玻璃窗上的顏色越來越黑……我醒過來后才發(fā)現(xiàn)我躺在醫(yī)院里,女兒和兒子在門口壓低了聲說話,他們在商量著打算要做出怎樣的犧牲。我感覺到他們是那樣的發(fā)愁,為了請幾天假他們得頗費心機,而且經(jīng)濟上還要受到重大損失……我掙扎著往起爬,吊瓶的架子晃動起來,他們聽見我的動靜就都跑了過來。女兒看上去那樣憔悴,兒子顯得那樣滄桑,他們才三十幾歲,還遠遠沒有到那種急切地想過一過自己生活的境地……他們扶著我坐起來,我微弱地斥責(zé)他們,他們抱怨著我的逞強,大家在一種艱辛的氣氛中度過了我的“病期”。
初冬的一天上午,我仍舊乘著公交車往“陽光樂園”大樓相反方向的一處叫做“田園安詳”的私營養(yǎng)老公寓走去。因為是郊外,這里的確是田園風(fēng)光,只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冬天了,田園經(jīng)歷了秋天的輝煌之后就呈現(xiàn)出蕭瑟之氣了。看門人員將我放了進去,我在寬敞的大院子里東張西望,四下幾排平房的玻璃窗上有寥寥的老年人也向我張望,我揚起一只手機械地搖了搖,沒有人回應(yīng)我,一些行將就木的眼睛疑惑地望著我,一下子加重了我的老化。一位企業(yè)領(lǐng)導(dǎo)模樣的中年婦女迎了過來,空氣立刻有了一點溫度。她握了握我的手,說:歡迎歡迎!
她將我?guī)нM了她的辦公室,墻上桌子上有很多類似先進單位的獎狀,她跟我介紹著他們的情況,我頻頻點頭,心里的排斥卻越來越強烈。后來她要帶我參觀宿舍食堂娛樂室什么的,我的頭卻眩暈起來,我真害怕我再次生病。女負責(zé)人扶住我喊一個服務(wù)員倒杯熱水過來,我捧著一杯熱水看見兩個食堂人員在食堂的門口清洗東西,周圍有垂死掙扎的蒼蠅飛著。大院子里的幾條鐵絲上晾著醫(yī)院那種淡藍色的床單……負責(zé)人對我說:天冷了,再過兩年我們這里就蓋成樓房了。你要是夏天來就能看到我們這里有多好了!下一步的環(huán)境改善已列入工作計劃了,社會各界都很支持我們的……
這天夜里我做了整夜的夢,我在大片大片的墓碑叢里找著什么,這個情景持續(xù)了很久,差不多半場夢就這一個場景。像是一個無聲的老電影,沒有臺詞,沒有色彩,只有單調(diào)的場景展示著,而且有霧。霧像真的,一陣大一陣小,我的夢境就一會兒清楚一會模糊,我本人也一會兒像是看電影,一會兒又身臨其境。后來我感覺走累了,就坐了下來,周邊依然是墓碑叢林的環(huán)境,這該是一個噩夢了,可我卻沒有恐懼感,只覺得累,只覺得這樣坐下去蠻舒服的。這時候老劉出現(xiàn)了,老劉問我:徐?怎么是你?我的心里愉悅了一下,對他說:找我父親呢,就是找不到。老劉說:你父親不是都去世二十年了嘛!我說是啊,就是我母親讓我替她找嘛!老劉說:快走吧,馬上要來大風(fēng)了。他像客氣的握手那樣拉了我一下,我就醒了。在黑黑的半夜里我尋思著這夢真有意思,只有蔡梅在沒生病之前知道我家的情況。后來接著做夢,竟然還是這個場景,我還在那樣的地方轉(zhuǎn)悠著,只是老劉再沒出現(xiàn)過。
第二天一早陽光明媚,一下子就將陰郁的夢驅(qū)散了,我責(zé)怪著自己,誰的日子不是這么個過法?干嗎著了魔似的想要過所謂自己的生活,我在祈盼什么?還會有什么新鮮花樣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里?不不不,我沒有多少欲望了,曾經(jīng)五花八門的想法從我的腦子里一一淡出,像一個又一個美麗的氣泡滅掉了。剩下的日暮途窮的時光我應(yīng)該陪著行將就木的母親一同行將就木,把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氣泡打碎在自己的腦子里!但那幾個氣泡不肯碎,它們還想聽音樂,還想看電影,還想了了寫文章的夢,還想到處去旅旅游,還想在并不腐朽的氣氛里喝點咖啡,與老劉那樣的老先生一同悠閑文雅地散散步……原來我所謂的自己的生活是這樣的,這對于一個辛勞了一輩子開始進入晚年的人來說不算奢侈,一個六十歲的人才剛剛開始進入晚年,一切說來得及就來得及說來不及就來不及,我的焦慮原來是在這么一種時光的臨界點上自私地忐忑著!
電話鈴響了起來,是我女兒打來的,她說她女兒楨楨生病了她請不了假,只好一切拜托我了。幫女兒帶外孫女的時候,我又陷入了我相對年輕的舊時光里。那時候我三十多歲,孩子們的爸爸剛剛離開我們這個家,我的父母親經(jīng)常上門來詛咒那個沒有責(zé)任感的男人。我倒覺得是一種解脫,我當(dāng)時精力充沛滿懷希望,相信舊的生活消失了新的生活一定會到來……可是現(xiàn)在,我想像的生活不但沒有到來,時光卻殘酷地將我推進了晚年……
我極其耐心地給楨楨喂藥,講故事,輕輕哼唱催眠曲……然后再轉(zhuǎn)過身安慰已不省人事的母親,我被前人后人擠著,被迫停留在身強力壯的中間地帶……
這時好像有人敲我家的門,敲門的聲音猶猶豫豫的,我彎著腰,懷里托著楨楨,我自己都聞見我草窩一樣的花白頭發(fā)里散發(fā)出孩子老人和藥物的氣味兒。門一打開,老劉推著坐在輪椅車上的蔡梅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好多年了,他們這樣來串我家的門還是第一次,我們四個人的眼睛彼此對望著,瞬間都坦露著求援對方的神情。很快,蔡梅就嗚嗚哇哇地喊叫開了,看見我她總是很興奮,我把懷里的楨楨往上抱了抱,立即也滿臉堆笑了。輪椅車費了一番勁總算是進到了我家的客廳里,老劉坐在沙發(fā)上掏出手帕擦著臉上的汗星,喘著重重的粗氣。我放下楨楨小跑著到純凈水桶處打了兩杯水端給他們,老劉就說:你別忙了,都是自己人客氣什么呀!坐一陣吧。我答應(yīng)著一邊回頭朝母親的屋里望望,又朝我屋里的床上望望,我剛在他倆對面坐下就又站起來往我屋里走去,還好,楨楨此刻睡著了,母親屋里也挺安靜的,我重新回到他們的對面,坐在一只像是有著刺的椅子上。老劉咳了一聲,眼睛掉進純凈水杯里似的說:……來跟你說一聲,蔡梅就要到養(yǎng)老公寓去生活了。我愣了一下,眼睛瞇成了一條縫,老劉的人形一下子退出很遠很遠,好像是我夢中在墓地里遇見的老劉……我兩手揉了揉眼睛,看見蔡梅臉上露著要出遠門的欣喜,顯然他們兩人早就策劃好了這件事。真有意思,我考察養(yǎng)老公寓的事沒有告訴他們,他們決定這件大事也沒有跟我說起。
你們?nèi)タ催^了嗎?我問道。老劉說:我們?nèi)タ催^好幾家了,最后選定了一家叫“陽光養(yǎng)老樂園”的公寓。我心里一驚,問蔡梅:你愿意去嗎?你愿意到那里去生活嗎?蔡梅滿臉高興地點著頭,我又扭臉看老劉,老劉說:沒問題,那個環(huán)境真不錯,像是星級大酒店,蔡梅先去,過兩年我也就去了。我一邊搓著自己的衣服角一邊聽著,沒有告訴他們我也去過那里的感受。我突然想,既然那里不得不成為一個歸宿的話,內(nèi)心的感受又算得了什么呢?而且所有人最終都有著另一個不得不去的歸宿——墓地。如果這么比較,活著的任何一種選擇都是讓人安慰的,何況蔡梅看上去是那么高興,她完全在面對著自己的新生活。接著老劉試探著問我:你、你不想把你母親也送過去么?我騰地一下臉就紅了,我奇怪老劉怎么能看透我的心思呢?老劉笑了一下似在替我解圍,他說:其實這沒有什么,把母親送到養(yǎng)老公寓并不是將她攆出家門,而是、而是讓她得到更好的照顧嘛!你看看你自己……我朝茶幾上方的小墻鏡子里窺了一眼,里面坐著一個形如母親般蒼老的人……我捋了捋亂草般的頭發(fā),故作鎮(zhèn)定地對老劉說:不了,母親還是由我來照顧吧!老劉苦笑了一下:你以為你自己不是個讓人照顧的人嗎?我?怎么可能呢?你們沒看見我現(xiàn)在上有老下有小我是一個照顧別人的人!蔡梅開始嚷嚷了,從她的表情看,她不贊同我的說法,她一定是站在老劉一方的,她現(xiàn)在是個完全向現(xiàn)實投降的人。接著老劉起身了,他轉(zhuǎn)動了一下輪椅車的方向說:就是來給你說一聲,這周末我就送她過去了,你要能來,就和我一起將她送過去吧。蔡梅用手把著輪子眼睛看著我等我表態(tài),我只能答應(yīng)她,朝她點了點頭。
周四的下午女兒就把楨楨接走了,我騰出手為母親來了個大清洗,我一邊給她洗一邊對她叨嘮著:……那個陽光樂園、可好了,簡直就是五星級大酒店、可高級了,蔡梅明天就要住進去了,我們過兩年也會住進去的。你愿意去嗎?要是愿意的話我明天就可定一個房間……我哪里都不去!母親暴叫一聲,又將我推進忘恩負義的境地。她這會兒清醒極了,我反而鎮(zhèn)定了,想所幸好好和她談?wù)勥@個話題,可她突然就推翻了大木盆,洗澡水潑了一地,從衛(wèi)生間的門縫向客廳里流去……
第二天上午我在我們事先約好的那個路口等他倆,上次我去“考察”的時候快要冬天了,時隔不久,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真正的冬天了。我穿著一件艷麗的羽絨服,頭上圍著張雪琴從南方給我和蔡梅寄來的每人一套的羊毛帽子和圍脖。她是個酷愛編織的人,羊毛線還是她臨走時帶去的,給我們倆織了這兩套東西后她給我打來電話說,這是她最后的作品了,眼花繚亂不說,主要是手開始發(fā)抖,老是脫針,哈哈,這老天爺,到了一定時候連你想干的活都不讓你干了!現(xiàn)在,張雪琴的毛圍脖和帽子在這個大冷天里顯出了作用。上次這路口兩邊還有著綠瑩瑩的樹葉,可這會兒,到處都光禿禿的了,冷風(fēng)一吹,禿樹枝子發(fā)出撕心裂肺的聲音。這時老劉推著蔡梅在路口的頂端出現(xiàn)了,果然蔡梅的頭上脖子上圍著和我一樣的東西,在這初冬的寒冷中,張雪琴的溫暖直接傳遞到了我們的身上。蔡梅看見我又哇哇地叫了起來,她身上總有著一種明快積極的東西,她沒得病之前是個聰明的人,是個懂得順勢而行的人,現(xiàn)在,到了如此地步她依然有著扭轉(zhuǎn)時局或變消極為積極的力量。老劉招手叫住了一輛白色小面包出租車,年輕司機一個人就將蔡梅連同她的輪椅搬進了車?yán)?。老劉站在車門口,很有禮貌地請我先上,他一定正盯著我上車時笨重的姿態(tài),他從后面扶了我一把。隔著厚厚的冬衣,我還是感受到了他手上的力度,那與我們之間曾有限的幾次禮節(jié)式的握手有一些區(qū)別。蔡梅看見我上來,一張小孩子似的臉又燦爛如花了。我轉(zhuǎn)過身去拉更加笨重的老劉,他彎著腰,白發(fā)動蕩著,在我的幫助下很艱難地上來了,然后他氣喘吁吁地對司機說:……去“陽光養(yǎng)老樂園”公寓。
相隔了不算長的一段時間,這里已沒有人記得我來過,接待過我的那位男經(jīng)理已換成了一位年輕女子。這讓我感到踏實,我推著蔡梅的輪椅車跟在女經(jīng)理和老劉的身后在那依然光滑如冰的大廳地板上走著。由于老劉和女經(jīng)理的從容,再加上我有蔡梅和輪椅車的支撐,第一次的恐慌感不再強烈了。女經(jīng)理笑容可掬地回頭看了看我們,身體適度地一轉(zhuǎn),給我們打了個請上電梯的手勢。電梯的鏡面墻里出現(xiàn)了富有親和力的年輕女經(jīng)理,一架輪椅車和三個形容各異的老年人。而在不算長的一段時間之前,這鏡面墻里出現(xiàn)過我和那位沒有親和力的中年男經(jīng)理。微微一瞬暈眩,電梯門打開了。女經(jīng)理搶著將蔡梅的輪椅車推著,我們從電梯里出來,腳踩在了柔軟的地毯上。
老劉給蔡梅辦理了一間特殊護理房,二十來平方米,光線充足,陽面通風(fēng),暖氣適度,帶淋浴的衛(wèi)生間,床鋪潔白干凈,窗臺上的一只水瓶里插著兩枝新鮮的康乃馨。這個情景一下子抹消了我第一次到來的感受。蔡梅自己轉(zhuǎn)著輪子在新屋子里亂轉(zhuǎn),老劉在衛(wèi)生間里試著各種水龍頭的情況,有順暢的流水聲響起。我站在大玻璃窗前向下面眺望,馬路上的一切富有秩序和渺小,僅僅是十一樓,人和地面的距離竟這樣遙遠……母親知道我此刻在什么地方嗎?我忽然一陣心焦,轉(zhuǎn)過身對他倆說:好了,你們慢慢適應(yīng)著吧,我得要先走了。誰知老劉和蔡梅像兩個玩得正高興的孩子,聽我這么一說兩人的臉色立刻變了。蔡梅猛烈地擺了擺手,嗚嚕了一聲。顯然是不讓我走,老劉接著說:剛來就走,讓蔡梅怎么辦呢?我一愣:蔡梅該怎么辦的責(zé)任什么時候又落到我頭上了呢?那我該怎么辦、我母親又該怎么辦呢?老劉像看透了我的心思,走過來悄聲低語:你幫我把蔡梅安頓好,然后我?guī)湍惆差D你母親。天!我什么時候成了老劉的同伙了呢?蔡梅從老劉的背后探過一張期待的臉,唉!她怎么又變成了不諳世事的小女孩兒了呢!不行,我母親這會兒該上廁所了,如果我不在跟前,那情況就不可收拾了!我有些絕情地拎起我的包朝蔡梅瞥了一眼,急匆匆朝外走去。在門口,兩個也讓我耳目一新的年輕女服務(wù)員拿著一些日用品朝這間屋走來。在電梯口,女經(jīng)理抱著一個卷宗袋從里面走出來,她朝我打了個招呼:走啊?我禮貌地應(yīng)了一聲,走進去按了關(guān)門鍵,電梯悄無聲息地下降,鏡面墻的一側(cè)是我狠心甩掉什么之后的孤零零的影子。
三天后的傍晚,電話鈴響了,我放下了正洗著的鍋碗用抹布擦了擦手上的泡沫走到電話機旁邊。電話一接通,是一個陌生男子的聲音:徐阿姨,我是張雪琴的兒子,我叫曉雷……
哦,是曉雷啊?我腦海里出現(xiàn)了曉雷七八歲時的模樣。但眼下這個聲音是我從未聽到過的。徐阿姨、我媽媽住院了、她腦出血、醫(yī)生說可能……可能……
一瞬間我的血壓升高,心跳加快,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對方感到了我的變化,說:阿姨對不起,您別難過……本來不想打擾、可我媽媽沒什么朋友了、算是……算是最后的聯(lián)系吧,阿姨您多保重身體!之后電話就掛上了。我舉著電話感到半邊身體發(fā)麻,母親突然在她屋里毛骨悚然地喊叫了一聲,我站著不動,也沒有回頭看一眼。我很熟悉她這樣的喊叫,自從進入高齡后她就經(jīng)常發(fā)出這樣的喊叫,我知道,那樣的喊聲里沒有疼痛,沒有饑餓,而是她那誰都無法解決和替代的孤獨。很多時候,我們面對面坐在一起,我們之間這輩子的話基本上已經(jīng)說完了,我們都努力想再找些什么話說說。特別是我,和母親說話成了我的責(zé)任,而且比體力活更困難,其一是她的聽力和大腦都不再順利地接收我的說話信號了,這大大減少了我與她說話的能動性。但更重要的一點是這個世上也不再發(fā)出與她有直接關(guān)系的話語信號了,那些貼心貼肺的話不知在哪一時終止了,就算我每天再找出幾句來說,也變成了某種敷衍。于是久久的沉默之后,母親總能用這種方式來呈現(xiàn)她的苦難。而我就不行,我還沒有完全喪失理智和能量,所以不能無所顧忌地喊叫。一個六十歲能夠自立的人的孤獨比起八十多歲人的孤獨來說那真是小巫見大巫了!我頹然地坐了下來,那讓人渾身不適的喊叫一聲聲撞擊著我。張雪琴被從醫(yī)院推出去、又被推到殯儀館,最后又被推到墓地……
我又抓起電話想給蔡梅說一聲,這才想起蔡梅已不住在家里了,這幾天她在“陽光樂園”公寓生活得怎么樣呢?老劉和她分開后又會怎么樣呢?我這些日子其實是在有意躲避著他們,我滿心地希望他們一切都好,但我卻怕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傳來。我越來越自私了,對別人的那股子熱情漸漸地沒了,一想到別人可能需要我的幫助,一種吃力的感覺就先占據(jù)了我的身體。我最后一些能量除了應(yīng)付母親和偶爾對付一下小孫子外還夠做什么呢?那時不時還會有的“要過過自己生活的想法”只不過是日子的調(diào)劑品,在最孤獨最無助的時候從心底里冒出來跳那么幾下。
十天以后,老劉煥然一新地站到我的面前。我剛剛給母親來了個大清洗,我衣襟上濺著大大小小的水漬還沒有干,額頭上冒著的汗點也沒顧上擦,我支棱著兩只被肥皂水泡得又紅又糙的手站在門口不知說什么好??匆娢疫@樣子,老劉從他自己身上摸出一根煙來點上,吸了一口,開始打量我。一種少有的不自在讓我的臉紅了一下。老劉輕笑了一聲,一股淡淡的煙霧從我臉的一側(cè)溜了過去。張雪琴她、她可能不行了……我總算想起了這句話。老劉看著我家去年過年時貼在門上的對聯(lián)和福字,他抽一口煙,像是很專心地默讀對聯(lián)上的字,嘴里卻說:知道了,前天晚上已經(jīng)走了。什么?走啦?我抬起衣袖抹了一把額上往下滾的汗珠大聲問。老劉繼續(xù)看對聯(lián),輕微地點了一下頭。我突然從門口閃開,把老劉讓進了屋里。
我一邊抱怨著為何沒人告訴我一邊給老劉端來了一杯茶,老劉說要不是來告訴我這件事,他也不至于來我家一趟。我唉了一聲在他對面坐了下來,沉默片刻后我小心地問道:蔡梅她、怎么樣了呢?那天送蔡梅回來后,盡管我一直惦記著她的情況,但另一方面我還產(chǎn)生了一種伙同老劉把蔡梅拋棄了的負罪感。
她挺好的,我每天下午都過去陪她,我們都感覺輕松多了!老劉吹了吹熱茶喝了一口說道。我哦了一聲,內(nèi)心的負罪感一下子減去了大半。老劉接著說:蔡梅讓我和你商量,讓你把你母親也送過去,這樣你也輕松一些,我們每天可以搭伴去陪陪她們,相互有個照料……
你說什么呢?我怎么可能把我母親拋棄呢!我忽然神經(jīng)質(zhì)地對老劉嚷道。老劉吃了一驚,滿臉困惑地看著我說:你怎么會這么想?怎么會用“拋棄”這個詞呢?我的一綹花發(fā)從耳朵后面滑了下來,我使勁將它們往耳后別著。
你以前是從事教育工作的吧?老劉又摸出了自己的煙,我剛想把一只工藝打火機給他遞過去,他又把煙盒裝了回去。我只好坐著沒動說:我只是在中學(xué)做后勤工作的。他又捧起茶杯并不喝,只是往里看著說:我聽蔡梅說過你是個立志要寫作的人……我嘩地一下又紅了臉,囁嚅著說:現(xiàn)在再提這些,簡直成了笑話了!
那笑話什么?挺好的嘛!有過這種想法就不簡單。老劉這回直視著我,鼓勵地說。然后他又忍不住將煙盒取了出來,我說:你抽吧,沒關(guān)系。我起身要去給他拿火機,他示意了一下自己的火說:我有。他準(zhǔn)備要點煙的時候又稍稍表示了一下歉意,然后從第一口煙霧里皺著眉問我:你覺得我是把蔡梅拋棄啦?我沒吭聲。他又吸了一口煙往茶幾上的小垃圾碟里抖了抖煙灰。我觀察著老劉的一舉一動,說實話,不管我內(nèi)心對他產(chǎn)生過怎樣的看法,他的確不是個讓人討厭的人。我們兩人都沉默著,淡淡的煙霧給寡寂的房間里增加了點新鮮的感覺。母親突然從屋里走了出來,腳步輕得讓人沒想到。她站在門口扶著門框死死盯著老劉,老劉趕緊起身彎了下腰說:大娘好啊!我也站起來對母親說:他是蔡梅的丈夫。但母親并不理會蔡梅是誰,她只是死死盯著他看,滿臉狐疑和不解。我走過去將母親又扶進臥室,她跟著我往里走,頭卻朝后扭著一直在看老劉。她躺回床上時發(fā)出一聲嘆息,我轉(zhuǎn)身要走她卻一把拽住了我的衣裳,而她的兩眼卻直直地盯著天花板,我只好將她的手從我的衣角上拉開,她那枯枝般的手指耷拉回她的身上,而我似乎得到了一個警告。我重新回到客廳里,老劉正坐臥不寧,看見我又站起身打算離開的樣子,自從進屋他連大衣和圍脖都沒取掉過。他說著:張雪琴那里我讓他兒子替你和蔡梅買了花圈,錢不多,我已經(jīng)打到他的銀行卡上了。我趕緊又轉(zhuǎn)回屋里去拿錢,老劉喊道:我不是說過了嗎錢不多你沒必要和我們分得那么清呀。我只好站住,說道:那謝謝你啦,他兒子沒再給我打電話說這事兒。哦,是我不讓他對你說的。老劉說著往外走去,因為沒了蔡梅的輪椅車,老劉的行走也顯得輕盈多了。到了門口他略停了一下說:日子有限,多保重啊!防盜門咯噔一聲闔上了,我從貓眼兒里看著他下樓的背影。
這個晚上我又開始想過“自己的日子”了,那是什么時候的事啊,我竟然還在報紙上發(fā)表過小文章,我大概就是從那時起變成了一個有“想法”的人了吧。我從柜子的最頂端取出一瓶紅酒,還翻出了早就不用了的磚頭錄音機和幾盤錄音帶,當(dāng)然我又把六十大壽沒用完的六支殘燭點上了,小玻璃碗收起來時都被我擦洗一新,殘燭卻個個沒有原形了,但燃起來時,燭光紅酒的氣氛一下子就有了。我開始擺弄錄音機,幾只錄音帶都是很舊的復(fù)制帶,雜音很大,音質(zhì)也差,有嬰兒牙牙學(xué)語的聲音出現(xiàn)了,接著是一個女人哼唱小曲的聲音,一個無精打采的男人寥寥的插話聲,好像是問什么東西放在哪里,女人語焉不詳?shù)卣f了句什么……我按著走帶鍵,又出現(xiàn)了一些雞犬不寧的聲音,一對長者語重心長像是開導(dǎo)誰的聲音,還有好幾個女人狂笑碰杯的聲音,有男孩兒女孩兒罵仗的聲音,有什么東西打碎了的聲音,有哭泣的聲音,有摔門而去的聲音……紅酒被我喝下去了半瓶,酒精在我的體內(nèi)發(fā)生了反應(yīng),我跟著錄音帶里的聲音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說:……這都是誰的生活呀?是我的嗎?聽上去是我過去的生活,那時候我一定年輕,過著一種鬧躁心煩的生活,但我努力地朝前走著,堅信屬于自己的日子會到來,可是、現(xiàn)在……我搖搖晃晃地走到那面小墻鏡子前,燭光映照中的我與錄音機里發(fā)出哼唱聲的女人之間相隔了三十多年,一個人的一輩子全都包含在這三十年當(dāng)中,愿望也好,日子也好,如果在這三十年里實現(xiàn)不了那就到下輩子再說吧……
鏡子里的我完全是我蒼老的母親的樣子,我背后的殘火正用掙扎著的最后火力焚燒著我的影子,錄音機里的聲音攪?yán)p在一起發(fā)出嘰里哇啦的怪聲……突然一陣瓶子的碎裂聲伴著母親的怒喝聲:你瘋啦!我一回頭,鮮紅的酒液正順著玻璃板往地上流淌,瓶子的碎片張牙舞爪地威脅著正要摔倒的母親,我一個箭步?jīng)_過去想扶住她,但是我們兩人都重重地摔了下去……
這次事故造成我的左手腕骨折,母親的小腿皮肉劃傷,流了一點干巴巴的血。我用一只手給她做了笨笨的包扎,我自己匆匆地去醫(yī)院將左胳膊吊了起來。我吊著一只胳膊回到家收拾著昨晚的殘局,錄音帶果然纏成了亂七八糟的一團,碎成幾片的酒瓶依然存在著危險性,紅色的液體卻已經(jīng)成了又臟又黏的痕漬……
幾天之后的一個晚上,殘兵敗將般的我和母親正坐在沙發(fā)上盯著電視節(jié)目發(fā)呆,電話鈴響了,我起身來到臥室接電話。是老劉那低沉又有些喑啞的聲音:……徐、我也沒什么事、我就是、覺得挺孤單的……誰讓你把蔡梅給送走了呢!我有些按捺不住地說。對方停了幾秒鐘又緩緩地說:我沒想到你會這么理解事情,我們畢竟都是老年人了。我騰地一下又紅了臉,幸虧是在電話里,他看不見我的變化,也看不見我吊著胳膊的狼狽樣。我找不到什么話跟他說,可那一陣我又怕他掛掉電話,老劉知道我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么?還好,老劉沒有掛電話,他真像是能看透我心思似的忽然笑了一聲,我聽見他正在用打火機點香煙,那有著溫度的煙草氣息好像從電話機里冒了出來。我的鼻子猛然一酸,兩串淚落了下來,我這才想起,我好久沒有哭過了!
我把電話聽筒夾在肩膀和耳朵之間,騰出手輕輕捂住自己的嘴。沒承想老劉又像是看見了我似的問道:你、哭了?我一驚,搖頭不是點頭也不是,索性抽下電話對著聽筒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大約過了兩分多鐘,我的辛酸被哭了出去,感覺身體舒暢了許多,這時老劉說話了:這就對了,人嘛,也不能一直硬撐著……我把頭垂到吊著的胳膊上蹭了蹭眼睛問他:蔡梅她過去后真的很好嗎?我鼻音濃濃的。她覺得最起碼比在家里多了些內(nèi)容。老劉從容地說。天!到了蔡梅這份上還構(gòu)想著生活的內(nèi)容嗎?我暗想。明天抽點空來一趟吧,蔡梅可是每天都盼著你能來看她呢。老劉這樣說著。
我看了看自己吊著的胳膊,又扭頭朝客廳沙發(fā)上的母親看了看,她又像是一匹用盡了力氣的老馬那樣睡著了。
這個晚上我又夢到了我在墓地轉(zhuǎn)悠,在碑林里走來走去,又像是在看一場老舊的電影,后來,還是坐下來等什么人,我心里清楚是在等誰,但老劉沒有出現(xiàn)。
第二天上午十點,我穿戴得很厚,吊著胳膊在那個路口等老劉。但是等了快一個鐘頭了還不見老劉的身影,我就翻我包里的手機,因為手機長期沒動靜我都快把它忘了,打開手機我就打蔡梅家的電話,但是沒人接聽,等了一會兒我又打還是沒人接。我想他肯定是在去“公寓”的路上了,我只好關(guān)掉手機又在路邊上踱著步。又過去了半個小時,我拐了個彎,朝公交車站走去。
蔡梅看見我差點從輪椅車?yán)飺涑鰜?嘴里依舊含糊不清但兩眼卻淚汪汪的。她撫摸著我吊著的胳膊滿面焦急的樣子,我就對她說:沒什么,就是摔了一跤……小心呀你怎么不小心呢?她嗚哇叫著肯定說得是這句話。我倆熱鬧了一陣就發(fā)現(xiàn)這房間里少了老劉。我問:老劉呢?蔡梅也疑惑地看著我,我說他昨天和我約好一起來看你的,可我在路口沒等上他以為他先來了呢。蔡梅攤開兩手做出沒有的樣子。很快她就揮了揮手意思是別管他了他多半是下午才來。這時一個穿白衫的女服務(wù)員拿著食譜和筆走了進來。蔡梅讓我點飯菜,看來這頓午飯我不陪她吃是不行了。飯菜送來時香氣撲鼻,又很清淡,這給我下一步的計劃增加了信心??蛇@時蔡梅的手機響了,她的手機平時也是個擺設(shè),這時她緊張地讓我接她的電話。我手忙腳亂地擺弄了半天總算接通了,手機里傳來一個女性的聲音:你好,你是劉語華的家屬嗎?我一愣,我從來沒聽說過這個名字,但很快我就反應(yīng)過來她說的是老劉。我看了一眼正盯著我的蔡梅點點頭問道:是的,你是?對方語調(diào)平淡地說:哦,是這樣的,劉語華今早在家里突發(fā)心臟病……我的頭轟的一聲大了起來,我打斷對方嚷道:什么什么?你是誰、他現(xiàn)在在哪里?蔡梅更加緊張地盯著我,對方接著說:他早上打了120,現(xiàn)在在市醫(yī)院心腦住院部。不過你放心,他的病情已經(jīng)穩(wěn)定了,他讓你過來替他辦理一下有關(guān)手續(xù)。
他這個信息明顯是遞給我的,我愣愣地看著一臉焦急的蔡梅,只好對她說了實情。接著我和她商量,干脆給他們遠在加拿大的兩個兒子打電話吧,讓他們回來一個也好呀。可蔡梅使勁搖頭擺手,將筷子都碰到了地上,她兩手抱著我的那只好手像是一個溺水的人……
后來我倆總算是平靜了下來,蔡梅對我表達的意思我都明白了,我手里拿著她給我的一串她家的鑰匙。就這樣,一個新的擔(dān)子不由分說就又落到了我的肩上。
我突然又變成了一個身強力壯的人,有一種東西在我的心里蠢蠢欲動,好像這一輩子的夢想就要實現(xiàn)了。我穿梭在我母親、蔡梅和老劉三人之間,最后,吊著的胳膊也不得不好了起來。
春節(jié)將至,我在“陽光養(yǎng)老樂園”公寓登記辦理了一個特護房間,我和蔡梅老劉商量好了,只等著春暖花開的時候我就把母親送了過來。老劉經(jīng)過了這次住院把香煙給戒了,他精神狀態(tài)比以前更好了。他送我從養(yǎng)老公寓大樓出來的時候?qū)ξ艺f:以前很多人勸我戒煙都沒用,這次我想開了,既然這回沒死成,我倒真是珍惜起生命來了,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吧,我一直想過過屬于我自己的生活。我又暗吃了一驚,抬臉望著他的眼睛,猜測著他自己想過的生活是什么樣子,他卻說道:別猜了吧,和你想過的那種一模一樣!我刷地一下紅了臉,我原先以為自己臉愛紅是因為年輕,沒想到六十歲了這毛病還沒改掉,幸虧電梯里的照明燈比較暗。老劉習(xí)慣性地摸摸他常裝煙的那個兜兒,又笑著搖了搖頭說:人這輩子的要求是那么低,實現(xiàn)起來又變得那么高……
過春節(jié)的時候老劉把蔡梅接回了家,蔡梅想讓我在他們家吃年夜飯,可我兒子女兒兩人又在外面包了一桌飯。近些年他倆總是這樣,我知道他們的好意,可我不能安寧,我母親孤孤單單在家里躺著我就有犯錯誤的感覺,這導(dǎo)致每一次在外面就餐都不歡而散。為了顧及到每個人的情緒,我們后來商定初三這天蔡梅老兩口在我們家一起吃頓年飯。那頓飯是我和老劉一起做的,飯桌上相當(dāng)豐富,當(dāng)然也少不了他最拿手的水晶餃,我給兒女們打了電話讓他們都來,可他們都有事情不能來,好吧,那就讓這頓年飯成為老年人們的歡場吧!我們這四位老年人都穿著過年的新衣裳,文文雅雅地圍桌四坐,母親也表現(xiàn)出少有的乖順和幸福感。窗外面還持續(xù)著鞭炮不肯罷休的響聲,我們舉著四杯紅酒輕輕碰著:一祝母親長命百歲,二祝蔡梅早日康復(fù),三?;钪娜硕寄苓^上自己想過的日子!
突然母親放下酒杯一揮手說了句:別擋著路讓我走!然后她腦袋一耷拉輕輕闔上了眼睛。
二○○八年四月初寫
二○○八年八月修改
責(zé)任編輯 孔令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