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玉茹,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任職于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創(chuàng)研室。作品曾多次獲獎。
這條狗,像是有點傻,頭一回見面,眼睛就癡癡地望著我,不咬不叫,尾巴還討好似的搖來搖去的。這樣子跟它兇悍的長相可大不匹配,它是條成年的狼狗,有一刻它的前爪搭在主人的手上,個頭兒比主人還高出了一截。它的脖子上沒拴鏈子,我和主人說話的當兒,它就蹽開長腿自由自在地跑跳著。主人家的院子真大,它從我們站著的房前跑到院門口的時候,眼睛、尾巴已是看不大清了。
主人是一個五十來歲的女人,一張圓臉,頭發(fā)扎在腦后,體態(tài)稍顯肥胖。但她有一雙年輕人似的眼睛,黑亮亮的,望了我說話時,也有些癡癡的樣子;她的聲音也很年輕,笑起來會讓我想到我那遠在外地的調(diào)皮的女兒。她對我說,不用害怕,大黃它從沒咬過人。
我的行李已全部帶來,就算害怕,也不好打退堂鼓了,況且我并不害怕,與她(它)們的一面之交,我甚至還有了種莫名其妙的感動。
這天夜里,我就從城市的樓房睡在了這郊區(qū)農(nóng)村的平房里了。
我所在的服裝廠倒閉了,好在我學(xué)了打樣技術(shù),從另一家服裝廠找到位置還算不難,算上眼下這家,我做過的服裝廠已是第五家了。
我經(jīng)歷過的廠子,沒有哪個廠頭兒對我的技術(shù)不滿意的,但他們都有個共同的毛病:摳門兒。由于要供養(yǎng)上大學(xué)的女兒,每一回我都是分毛必爭,但每一回他們都不肯讓步。他們還有個讓人不能容忍的毛病:說話時不看對方的眼睛。他們當然不是因為害羞,在我看來他們的心全在錢上,他們的眼睛自然就不會好好看人了。我離開后來的幾家服裝廠,多少都與這有關(guān),一股氣上來,說走就走。要說,干自個兒的活兒掙自個兒的錢,管他什么眼睛不眼睛的,可我管不住自個兒的腿,心里還在猶豫,兩條腿早走出廠門外去了。
這一夜睡得很不好,每回開門上廁所,大黃都要汪汪地叫上一陣。它的窩壘在院門口的一側(cè),廁所離它的窩只有兩三米遠。就是說,每去一回廁所,便等于往遙遠的院門口跑一趟。我想起在城市的家里,廁所和臥室只一步之遙,去廁所都不必睜眼睛。好在,大黃它只是叫,并不從窩里跑出來,就像是在示意我,你呀,做什么我都是知道的。它的叫聲雖說讓我睡意大減,卻也讓我不再畏怯。院子里種有兩排棗樹,影影綽綽的,給夜色更添了一層黑暗,風(fēng)一吹,樹葉子嘩嘩地響,有的還會飄在臉前,就仿佛忽然而至的什么暗器,讓人猛地一驚。我想,幸虧有個大黃呢。
第二天早晨,聽到窗外有刷刷的聲響,我才睜開了眼睛。從窗口望出去,看到是房東正抱了把掃帚在掃院子,院子里有一層薄薄的棗樹葉,葉下是干凈的土地,掃帚一下一下地掃過去,房東身后便一片一片地變得清新起來。
看著發(fā)黃的棗樹葉子,我才意識到,秋天已經(jīng)開始了,想不到,對季節(jié)的提醒,竟是這農(nóng)村的棗樹葉子。我忽然有些難過,穿好衣服打開房門,便朝房東走過去。
我從房東手里奪過了掃帚,像房東一樣一下一下地將棗樹葉子掃起來。葉子們發(fā)出嘩啦嘩啦的聲響,就像一堆相撞的小金屬片一樣悅耳;它們身下的土地,濕潤,清新,散發(fā)出一陣陣好聞的氣息。
這感覺讓我有說不出的好,有多少年沒這么掃過院子了?仿佛還是十幾歲的時候,我住在一個城市的大雜院里,也是土院子,地上也有樹葉子,每天早晨,院子里的人家會一人一把笤帚,熱熱鬧鬧地把院子打掃得干干凈凈……
我慶幸這意外的收獲,村里的樓房我也看過幾家,最后定下平房,多半是為了租金的低廉??杀绕鹱饨?我也許更喜歡這掃院子的感覺。
我聽到房東說,往后這點活兒,你就甭管了,反正我閑在家里,比不得你們有工作要忙。
房東正拿了簸箕,將樹葉子裝進一只荊條筐里。她這話是停下來看了我說的,臉上帶了笑意,微露的牙齒白白的,嘴角兩邊顯出淺淺的酒窩。說完她又低頭去做。她做事跟說話一樣認真,落掉一片樹葉也要撿起來,那手捏了葉子的樣子,就仿佛葉子有知覺一樣。
那個大黃,在我們掃院子的時候乖乖地臥在院門口,大眼睛癡癡地望望這個又望望那個,看院子終于被掃完了,它便忽然地一躍而起,繞了院墻一圈一圈地跑起來。
房東說,它這是在晨練呢。我不由得笑起來,以為她在開玩笑,房東卻說,它真是在晨練,跟我學(xué)的,每天早起我跑它也跑,我掃完院子它還要跑幾圈,沒跑夠呢。
正說著,就見大黃朝我們跑來,到了跟前,兩條前腿一抬,身子直立起來,巴巴地望著房東。我吃驚地問房東,它要干什么?房東說,不是拉就是尿。我說,它不隨意大小便?房東說,從不,它只認房后那塊菜地。我驚奇地看著房東為大黃打開了院門,大黃被解放了似的,箭一般地沖了出去。我想,這狗多么傻啊,可又是多么的聰明!
我看到門外是一條小街,偶爾有人從街上走過;四周多是磚砌的平房,不知哪一座平房的煙囪,正冒著縷縷的青煙。我聽說,這村的人大都搬到樓房去了,住在平房里的,不是舍不得平房就是買不起樓房的,我猜這房東定屬于舍不得平房的,因為她廚房里的廚具,包括液化氣灶、抽油煙機、微波爐什么的,幾乎樣樣俱全,廁所里也是抽水馬桶,隔壁還有個太陽能洗澡間,洗澡間里放了臺滾桶式洗衣機。樓房里有的,她這平房里幾乎全有了,樓房里沒有的(比如寬綽的院落,比如成排的棗樹,比如大黃),她這里倒很有幾樣。把平房做成跟樓房一樣的設(shè)施,自是要有大的花費,但更要有大的決心,因為誰說得準這片平房,哪一天不會被滿世界的推土機推成平地呢?
我新到的服裝廠,不過是兩間被廢棄的小學(xué)教室,正在村里的樓房和平房之間。老板原是這村辦工廠的工人,因為不平工人和廠頭兒的工資差距,才自個兒出來當了老板。我初來乍到,不了解他這里工資差距有多大,但用工的狠我是親眼目睹的,早晨八點上班,一直干到晚上九點,之間只有半小時的午飯時間,午飯由老板娘來做,每人兩個饅頭一碗大鍋菜,晚飯則下班后自己解決。那樣的午飯,很難堅持八九個小時,我每天老早就餓得肚子咕咕叫了,那些工人們自也餓得夠嗆,可沒一個人要求早下班。工人們多是從外地來的,找到一份工作已屬不易,哪個還敢再節(jié)外生枝。老板也一直呆在車間里,沒見他吃過一點東西,他仿佛在給大家以身示范。他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我跟你們吃一樣的飯,干一樣的活兒,還要我怎么著?他的車間十分簡陋,沒有空調(diào),沒有暖氣,只房頂有幾只電扇,墻角堆了幾個鐵爐子,老板也不是置不起,他總是說,人不能太舒服了,太舒服了就干不了活兒了。老板對我倒還說得過去,每月一千八百塊錢,一些事也能認真地向我求教,但我真不敢保證,在這沒有暖氣的車間,我能堅持度過冰天雪地的冬天。
每天晚上回來,我都累得只想倒頭就睡,飯都懶得做,但每次到廚房,我都能看見餐桌上放的一份飯菜,一嘗,竟還是熱乎的!房東的廚房跟我是分開的,我占的廚房,據(jù)說是房東的兒子的,那兒子搬到樓房去了,換的全套的新家具,原來的家具就全留下了。第一次,我找到房東問那飯菜,房東有幾分羞澀地說,是給你的,只要你不嫌棄。我正饑餓難忍,高高興興吃了下去,給房東送碗盤時,還大夸她做飯的手藝。到第二天、第三天……竟是天天一份熱乎乎的飯菜!且早晨掃院子的事,我再也沒機會干過,每天一睜眼,院子早已掃得干干凈凈的了。大黃的晨練也已結(jié)束,躺在窩里安詳?shù)厮?。我想到房東臉上的那幾分羞澀,覺得她簡直屬于另一個時代的人,如今,哪還有什么害羞的人,不要說做好事,做了壞事還臉不變色心不跳呢。不過轉(zhuǎn)而又想,就算她是難得的好人,也不必天天這么做啊,莫非她有求于我?我一個四處奔波工作都沒著落的人,她能求我什么,或許,她一個人呆著寂寞,需要一個說說話的人?可她在這里居住多年,街鄉(xiāng)鄰里有多少相識,哪就輪到我這個陌生的房客?想來想去想不出個結(jié)果,索性就不再想,她留,我就吃,到月頭兒交房租時,把飯錢算出來就是了。
心里剛踏實下來,有一天晚上房東卻來找我了。往常吃過晚飯,很快就躺下了,這天由于跟女兒通話,睡晚了些,我聽到房東在窗外喊,小林,睡下了嗎?
打我住進來,房東還從沒找過我,我想,就算她不來,我也該去她那兒說說話了。我打起精神,讓自己做好了晚睡的準備。
房東卻沒進屋,仿佛執(zhí)意要在窗外說話一樣。我只好打開窗子,問她,有什么事嗎?她說,今兒天好,洗澡水挺熱的,去洗個澡吧,解乏。
我看她轉(zhuǎn)身要走,急忙跑進廚房,將用過的飯碗拿出來還她,我說,太麻煩你了,真不知該怎么謝你。她依然有幾分羞澀地說,再別說這事了,還不是順便的事,反正我也要做飯吃的。
她接過飯碗又要走,我竟有些失落似的看著她,說,你找我來,就是為說洗澡的事?她說,對了,還想跟你說,就是顧不上洗澡,也該每天泡泡腳,總這么下去,會累出毛病的。
她邊說邊走,我不知該怎么留她,只好跑到門外送她。她走得很快,兩條腿邁得跟年輕人似的。我說,你身體真好。她說,早晨跑步,晚上打拳,又沒什么事操心,沒個不好的。我說,打什么拳?她說,太極拳,楊式的,四十八式、四十二式、二十四式,都打。
我只不過隨便問問,她卻說得十分認真,她又說,太極拳實在是好東西,從去年打上它,感冒都沒鬧過,你要是想學(xué),我可以教你。我說,好啊,哪天有空了一定向你請教。
這話我依然說得隨便,可想不到,卻被她牢牢地記在心里了。
接下來的一些天里,我仍可以吃到現(xiàn)成的晚飯,一次也沒落過。我發(fā)現(xiàn)房東真是個心靈手巧的人兒,這從她做的飯菜就可看出,味道,顏色,形狀,沒一樣不叫人喜歡的,每回我都會把它們打發(fā)得干干凈凈。我對房東說,這么下去,我怕是要發(fā)胖了。房東說,我兒子兒媳也喜歡吃我做的,給你才做一頓,給他們要做兩頓呢。我說,他們也下班挺晚嗎?房東說,不晚,是我自個兒攬的,要不閑在家里干嗎呢?
她總說她閑在家里,這樣算下來,她在家里的閑其實并不多,她做的飯菜,饅頭都是自個兒發(fā)面蒸的,面條都是自個兒和面搟的,至于包子、餃子、烙餅,更是不去街上買現(xiàn)成的,她說她喜歡干事,日子讓事塞滿了心里才踏實。就連各樣的蔬菜,也是來自她房后的菜地,她自個兒種了十幾個畦子十幾個品種,足夠她一家人吃了,有時,還見她抱了菜一家一家地送,沒送到的,有的還討上門來,她也不惱,一樣打發(fā)人家滿意而歸。那街坊四鄰,像是真把她當成了閑人,小孩子沒人帶了,過紅白事要幫忙了,下雨了窗戶沒人關(guān),天黑了被子沒人收……什么什么都樂意靠給她,什么什么她都滿口答應(yīng)。她哪里是什么閑人,她也許比我這個忙人還要忙呢。
待這么細細地替她算一算,倒把我嚇了一跳,我想,就算月底把飯錢給她,也不好心安理得地繼續(xù)吃下去了。
這一天,老板發(fā)善心,準給我兩個休息日。當然,也因為我曾對老板說過,從小到大我沒進過醫(yī)院,要是在你這兒倒下來,我就再不會給你干了。對那些一人一臺機器的工人,老板可沒這么好心,他明白告訴他們,沒有休息日,不準請假,實在要歇了,扣雙倍的工資。他太知道,一個不想干了,還有十個會踏進門來,他不愁。愁的倒是我這樣的,在正規(guī)企業(yè)學(xué)的技術(shù),有近二十年的工作經(jīng)驗,他這樣一個個體小廠,若我真不干了,他一時上哪找去?
我決定充分利用這兩個休息日,把缺的覺補回來,把欠的人情還回來。城市的那個家,回去也是獨自一人,不回也罷。
我一直睡到了上午十點,陽光隔了窗簾的縫隙,不客氣地爬到了床上,我懶懶地瞇了眼睛,覺得睡他三天三夜似也能睡下去。外面響起大黃的叫聲,對它的叫我早已習(xí)慣,就像習(xí)慣城市里汽車的鳴叫一樣。我動也沒動。
忽然,窗玻璃傳來嗒嗒的聲響。我不得不爬起來,揭開窗簾的一角。
就見一紅衣女子站在窗外!燦爛的陽光與紅色交相輝映,幾乎把一整個窗玻璃都映紅了。
我一時有些暈眩,閉上眼睛重又睜開,見那紅衣女子正在朝了我笑,牙齒白白的,眼睛黑亮亮的,嘴角兩個淺淺的酒窩,眼睛看人有些癡癡的……天啊,這不是房東嗎!
細看她那紅衣,原來是一套太極服,中式立領(lǐng),燈籠褲腿,淺色的滾邊,腳上一雙白色系帶運動鞋。由于服裝的寬松肥大,倒遮掩了她那稍顯肥胖的身材,一整個人兒,竟顯得英武、俊氣,年輕了十歲一般。
隔了玻璃,就見她嘴巴在動,手也在擺,仿佛在喚我出去。我穿好衣服將窗子打開,與她臉對臉眼睛對眼睛的,才明白她是要我去院兒里,跟她學(xué)打太極拳。她說,是不是休息了?那這點空得抓緊,別看太極拳簡單,學(xué)起來可要些工夫呢。
聽她的口氣,像是我早跟她說好了一樣,不容置疑。
我自個兒就夠認真的了,對世上那些不認真我曾深惡痛絕,可在她面前,我是自愧不如。我卻又實在沒心思學(xué)打太極拳,就算從認真的角度講,我覺得還有比這更值得認真做的事。
我便說,謝謝你,這事以后再說吧。
房東說,為什么要以后呢?
房東的眼睛里滿是真實的不解,這樣的眼睛讓我不由想起她捏了樹葉的情景。我索性對她實話實說道,今兒我想為你做一頓飯。
這么說著,我的眼睛竟是有些濕潤。
她怔了一下,眼睛似比平時更有些癡了。
我不由躲開了她的目光,與她萍水相逢,就這樣表露情感,自個兒都有些別扭。這些年的眼淚,多半是一人呆著的時候才肯往外流,我不喜歡同人走得太近,無論男女,握手是最后的界限,對一些喜歡勾肩搭背以示友好的女人,我一律退后一步。有時我對自個兒也難弄懂,既痛恨世間的嚴酷無情,又疏遠世間的人情友好,可對人情友好又分明敏感得要命,有時這敏感就仿佛一個伺機打劫的盜賊,來得是猝不及防,比如眼下該死的“濕潤”。
好在,房東忽然呵呵笑道,你呀,當什么事呢,做飯也用不了一天啊。我答應(yīng)你,午飯在你這兒吃,可你也得答應(yīng)我,一小時以外,全得學(xué)拳。
房東說得開朗、自然,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沒發(fā)生。我想,莫非她與我一樣,也懂得要退后一步么?
房東教我的是一套楊式二十四式,她說她就是從二十四式學(xué)起的,學(xué)會了打上一年半載,再學(xué)其他的就快多了。她像一個真正的教練一樣,先鄭重其事為我示范了一遍,然后從起勢開始,一式一式進行起她的教授。
大黃也跑了過來,臥在地上,有情有義地望著我們。
不學(xué)不知道,一學(xué)才知太極拳真不那么簡單,按房東的話說,太極拳大大小小的動作都是劃圓,可大大小小的動作又都有對立在里頭,有一左就一定有一右,有一前就一定有一后,有一放就一定有一收,看似柔和,柔和里又都有剛勁,這叫以柔克剛。開始不懂這些不要緊,但身體至少要中正,不能歪斜,肩要垂下來,肘要松下來,以腰帶動全身。記住了,腰是關(guān)鍵的關(guān)鍵,四肢都得隨了它動,不能胳膊是胳膊腿是腿的各顧各。
我本就沒什么學(xué)拳的心思,聽她這么一說,就更想打退堂鼓了,特別她的那遍示范,很有些刺激我,她的舉手投足,一招一式,都那么灑脫,那么漂亮,在這之前,我真不知太極拳還可以打得如此之美。我甚至對她有了一點忌妒,我想,一個衣食無憂的人,當然可以有時間琢磨打拳的事。
第一個式子是野馬分鬃,房東先做了一遍,然后讓我自個兒做一遍。我做得自是照葫蘆畫瓢,她說的那些要領(lǐng)一條也沒記住。她不停糾正著我的身體,怎樣動怎樣靜,腳在哪里手又在哪里。她還鼓勵我,不錯,一上路就像回事,你一定能學(xué)成。
我問她,學(xué)成你那樣得要多長時間?她說,要是每天堅持,最多兩年。我說,我肯定不能堅持。她說,學(xué)會了你就能堅持了。我說,算了,我真沒耐心學(xué)它了。她說,不行,剛開個頭就沒耐心,不就二十四個動作嘛,比你侍弄服裝還難?我說,侍弄服裝有錢掙,再難也得干。她說,身體好了不用花錢看病,也一樣是掙錢。我說,我跟你不一樣,掙錢比我這身體重要。
她不再說什么,只一心一意地教拳,仿佛不想把爭辯再繼續(xù)下去。到了中午,飯是在我的廚房做的,但東西都是房東拿過來的,她無論如何不準我出去購買。我問她兒子、兒媳不來吃飯了?她說早打電話了,今兒不讓他們來了。
不知不覺地,一天就過去了,到了做晚飯的時候,房東回她的廚房,我累得腰酸背疼,到洗澡間沖了個澡,才懶洋洋往自個兒的廚房走。正想著做點什么,忽聽得有人敲窗子。我跑過去,見窗外的房東正端了盤熱氣騰騰的餃子!
打開窗子,我驚奇道,你不是變出來的吧?
房東不答話,只是笑,臉上還帶了幾分羞澀。
我說,這下,欠你的情我更沒法還了。
房東說,你非說欠,那就算欠著吧,有一天你搬走了,想起欠的情來,還會回來看看。
我接過餃子,房東便轉(zhuǎn)身回她的房間去了,她說吃過晚飯還要去村里的廣場上打拳,那兒有五六十個人在等她,她是領(lǐng)隊。
房東的餃子是三鮮餡兒,非常好吃,我心里溫暖著,同時也奇怪著和房東的交往。以往的朋友,通常是以交談為主的,到了惦記對方吃飯的地步,已是相當?shù)刂?、無話不說了??筛繓|,卻還從沒有過一次像樣的談話。我不能肯定這份溫暖能維持多久,但能肯定的,是它正在激起我談話的愿望,我想了解房東,也想讓房東了解我。確定這一點時我自個兒先嚇了一跳,自從丈夫離開家后我還從沒有過這樣的主動,我自以為已經(jīng)習(xí)慣了與人交往時退后一步。
這天晚上,我沒有早早睡去,我等待著大黃的叫聲,大黃見到房東時低沉、柔和,很容易分辨出來。
大約兩小時之后,伴了大黃的叫聲,我聽到了院門在被打開,我急忙迎了出去。在這兩小時里,我心里一直翻騰著自個兒經(jīng)歷的往事,怨恨,恐懼,悲傷,絕望……同時我也在猜想著房東的過去,那過去一定不像她表面這樣簡單、快樂。
我隨房東到了她住的房間。她請我上炕坐。我發(fā)現(xiàn)她的房間里沒有沙發(fā),只有一盤大炕和硬冷的桌椅,她說,習(xí)慣了,弄別的反倒不舒服。
我和她都坐在炕上,之間擺了一張小桌,小桌上放了只空杯子。她問我喝不喝水,我說不喝,她還是拿起杯子倒了遞給我,然后問,有事?
我說,沒事。
她說,是不是哪個動作想不起來了?
我說,嗯……不是。
她說,有什么事盡管說,別不好意思。
我說,真沒事。
她說,要不這樣吧,我把教你的那幾式再做一遍,你不用做,看著就是了。
她說著就站起身來,開始在房間的空地上做那幾式動作。
我看著,心里翻騰著的往事,一時間竟不知到哪里去了,我想,她也不可能有什么“過去”了,或許,她壓根兒就是簡單、快樂的,壓根兒就沒什么要跟人談的。
我終于趁她停下來的一刻,裝得若無其事地離開了房間。我聽到她在我身后說,就走了?你真的沒事?我說,沒事。我心想,就算她簡單、快樂,就算她沒什么要跟人談的,她又有什么錯呢?
第二天吃過早飯,我對房東說,今天不能學(xué)拳了,老板打電話來了,廠里有事要我去。房東有些失望地說,今兒一天就學(xué)差不多了,等到你再休息,學(xué)的那點也忘了,咱還得從頭來。我說,沒辦法。
其實我知道是我對自個兒沒辦法,自個兒完全沒必要占用休息日到廠里去,可是,我忍不住就要辭掉房東的教授,就如同一個小孩子跟大人的賭氣,你不是說學(xué)拳要緊么,我偏要不拿它當回事;你不是沒什么話跟我說嗎,我偏要找到說話的人,我回廠跟同事說去。
到了廠里,老板自是高興,不問原因就給我派了活兒。但到中午吃那碗大鍋菜時,我聽到兩個女工咬耳朵說,她們每月的工資只有六百塊錢。我再問,她們便與我千里之外的樣子,再不肯說了。她們顯然把我當成了老板的親信。
這讓我很難過,當即就不管不顧地找到老板,指了那些工人問,給他們開多少錢?老板說,怎么了?我說,到底多少?老板說,多少關(guān)你什么事?我說,如果你太過分,我會選擇離開的。老板怔了一下,看看圍上來的工人,忽然嚷道,他媽的隨你便,四條腿的蛤蟆難找,兩條腿的人可滿世界都是!
這事只發(fā)生在一瞬間,若在以往,我決不會為別人的事這么沖動這么不管不顧的。我不知自個兒怎么了,仿佛滿身都是要迸發(fā)的激情。
我開始收拾自個兒的東西。
老板大約為他的話有些后悔,把工人們驅(qū)散后,他走到我跟前,壓低聲兒說,要是嫌給你的少,咱可以再商量。
我沒有理他,雖說下一步還不知向何處去,但我卻無法控制自個兒的行動。
我很快回到了房東家。大黃朝我叫了幾聲,大約是奇怪我為什么會這么早回來。我聽到房東的廚房里有人說話,猜想是她的兒子、兒媳吃飯來了。我沒吱聲,徑直到自個兒的住房收拾行李。既是沒了這里的工作,還有什么理由在這里住下去?
一會兒,大黃又叫起來,叫得歡快而又急切,我知道是房東在往外送她的兒子、兒媳。房東很快就會到我這里來了。
果然,窗玻璃被嗒嗒地敲響了。
我打開窗子,把這些天的租金交給她,我說,我要回去了。
房東吃驚地問,為什么?不是要長期住么?
我說,我被老板炒了。
房東沒再問為什么,只是有些不解地看著我。
我想,只要她問,只要她肯走進來問一問,我就把今天的一切以及以往的一切講給她聽。
可是,她始終沒問。她的那雙黑亮亮的大眼睛,甚至有些游離。廚房里響起水開了的哨音,我明白了她“游離”的原因,寬容地朝她笑笑,看她慌慌地朝廚房跑去。
我提了行李走出房門,頭上是燦爛的陽光,腳下是被踩得刷刷響的棗樹葉子。房東家的院子真大,刷刷的聲響持續(xù)了好一會兒。
院門口的大黃從窩里跑出來,一邊叫一邊癡癡地望著我。
忽然,身后響起房東的喊聲,小林等等,錢多給了啊!
我轉(zhuǎn)回身,看到房東氣喘吁吁地跑過來。我的眼睛又有些濕潤。我想,這樣的好人,這樣舉世難找的好人,為什么還要苛求她?我放下行李,決定跟她好好地告?zhèn)€別。
責(zé)任編輯 謝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