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春生(遼河油田退休教師)
1960年代,山東等大饑荒重災區(qū),老百姓又重蹈祖輩“闖關東”之路。廣袤的東北大地接納了這批至今仍無法統(tǒng)計確切人數(shù)的移民,歷史記錄卻沉默經年。
《中國新聞周刊》電話訪問了研究山東移民歷史的專家,山東教育學院教授劉德增,他表示,大饑荒時魯西南是重災區(qū),確有當?shù)乩习傩諡榱嘶蠲?,以“盲流”的身份“闖關東”。
而本文則記述了位于魯西南的汶上縣百姓,在大饑荒年代有組織地移民東北的歷史。本文是一篇讀者來稿,1960年,作者全家從山東汶上縣城關公社東門大隊移民至遼寧清原縣英額門公社孤山子大隊?,F(xiàn)今的清原縣英額門鎮(zhèn)鎮(zhèn)政府,向本刊證實確有山東汶上移民一事。作者郭春生并隨稿附上了孤山子、丁家街移民戶戶主姓名、汶上原住址及移民時的家庭人口統(tǒng)計清單,共約30戶,涉及約180人。
一個親歷者的1960年記憶,續(xù)上了一段鮮為人知的“闖關東”的歷史。
1960年,農歷晚春四月,山東省汶上縣有來自城關鎮(zhèn)、軍屯等公社的三批移民,分乘三列火車奔赴遼寧,這些人的正式身份為“支邊戶”。他們分別在遼寧清原縣的英額門、南山城、灣甸子等公社,以及沈陽市于洪區(qū)的楊士、下沙等地安了家。當時筆者已是十八歲的七尺男兒,那三批移民灑淚拋離故鄉(xiāng)汶上的場面,不時在眼前淡出淡入……
1959年,父親跟著“衛(wèi)星營”開赴南門外扎寨?!靶l(wèi)星營”就是公社抽調各隊勞力,集中一起吃住,實行半軍事化管理,突擊完成某項農活如搶收地瓜、深翻土地。
我在離城十八里的次丘讀中學住宿。家里俺娘領著兩個妹妹天天就靠生產隊的大食堂喝一口地瓜面稀湯。大食堂散了,父親、大妹也回來了,全家只好靠自己的能耐了——妹妹們偷了好幾把大馬車上的運往梁山的棉花種,吃得上吐下瀉差一點丟命;二妹浮腫眼看危險,這時,黑龍江運來了成坨的糖渣,她們熬過來了!
1960年5月初的一個下午,班主任領我們拉一輛木輪大車出去給校田地拾糞——1958年冬天,我們班的衛(wèi)星田不上不下報了七萬斤,到了1959年初夏割麥,卻只打了半笸籮幾十斤,班主任差一點被“拔白旗”。雖然今年不是那么緊張了,但無論如何不能落在別人后面。
太陽落時,我們進了校門。突然,父親從傳達室迎了出來,拉我到墻下,神色慌張道:“移民!今天批準了咱家移民下關外,你趕快……明兒一大早到濟寧上火車……”
“移民?怎么說走就走?”我聽懂了又像沒聽懂。父親看出我的驚愕,語無倫次地解釋道:“這是最后一天了,有一家成份不合格不讓走了,你娘差一點磕頭,求了這個逃活命的門路,你快去弄轉學,還有戶口,半夜也要趕回家!我得走,家里亂了營了!”
晚飯后,轉學證很快開出來了。開戶口要到公社去,同學田延福陪著我,進了公社院子,卻遇到了麻煩,公社里的所有干部都到西溫口搞階級教育,聽豫劇《血淚仇》去了。我們回到宿舍,頭朝里躺在通鋪上等著戲結束。同學們都睡了,我倆誰也不說話。月亮正射進來,南床的同學都在月光里,北床的都在陰影里。鼾聲可聞,我卻不忍喊醒任何一個和他說句話。等我拿著戶口從公社回來,月亮轉過去了,屋子里一片漆黑。
天一亮,我背起行李夾著書包就要走,生活委員說,早飯還有我的份兒。我吃著一把黑地瓜干兒,趁便和同學們簡單說明了情況,很多同學特別是女生竟然不知道我馬上就要離開了。顧不得話別、竟沒有留戀,我連班主任也沒再去找,直接跨過東壕溝,上了大路。
往北三里路,就是我的老家前店村。時間再緊,我得告訴我的孤苦伶仃的大娘(伯母)。進門喊了一聲大娘,一看,哭了一夜的大娘都坐不起來了。原來父親匆匆交代幾句后,連夜走了。大娘抓著我,抹一把鼻涕甩一把淚地哭道:“兒啊,咱不走,下關外都是什么人??!餓死曲里蟮(蚯蚓)也餓不死咱娘倆啊,要餓死咱就一發(fā) (一起)死呀!”大娘的戶口沒和我們在一起,走不了!我扶著大娘道:“咱逃幾口算幾口吧,插下腳了,我就來接你……”這時,我把棉襖行李、正用的課本、文具,全扔在篩面柜上,好像是出門幾天就快回來似的,又像是后有追兵,竟沒有什么難舍難分,跳過矮墻,拔腿就跑。
走到郭家洼,遇見了前店趙家的三妮兒,她進城想偷買點度命的谷糠,正巧在我家投宿。她遠遠就喊:“哥,快別回家了,恁家都上書院操場了!恁家啥都沒有了,破桌子舊床不要了,連笤帚都讓人家拿去了,白瞎了一個炭爐子還通紅的火!快吧!直接奔書院操場,可別趕不上啊!”
我從西門進城沒奔東門的家,從曹家街直接往書院小學跑。操場上,男女老少、包袱行李,你喊我叫、卡車突突,一家一窩。滿眼是人又誰也找不到。突然,我聽到父親的聲音:“你還來呀!”回頭又喊,“我家齊了,上車行了吧?我家?guī)滋栜嚢???/p>
我這才看見坐在行李上抱著小妹妹的娘、拎起被窩的大妹妹。全家人見我來了,一下子全興奮起來。原來我家排號的車早就安排別人走了。管事的正訓我父親:“啥?人沒齊你別走了!”剛好我也到了。好說歹說,突然聽那人大喊:“上這輛?。 蔽覀冓s快扯東拽西,撿鍋抓碗,扶老遞小,爬上已經擁擠不堪的大卡車。沒等站穩(wěn),卡車猛地啟動,一車人順勢一個趔趄,就這樣,卡車鳴著長笛,搖搖晃晃駛出了人海。
我沒見過火車和火車站,不知道還有什么賣票處、候車室。我們就在一個望也望不到頭的大席棚里,用行李圍個圈兒把家安下。究竟多少家庭多少人口,哪是鄰居、哪是熟人、哪是干部,什么聲音、什么氣味、什么時候,灰蒙蒙一片無處找尋。棚頂一點兒亮光是電燈,嗷嗷吼叫的是火車。大喇叭時不時唱著到后來才知道的風靡全國的《朝陽溝》……
幾個月沒見糧食,臨動身,家家都把發(fā)給的混合面弄成了干糧,到這時,大人孩子,吃了還吃,啃了還啃。打著嗝兒,反著酸水,回頭看看涼鍋餅,還是想吃。
天黑了又亮,亮了又黑,昏沉沉蜷著身子正想打盹兒,忽聽有人大喊:“趕快!要走了!”緊接著大棚里跟著大喊“走了,走了!這回是真走了呀!”此刻,大棚里像是沖進了狼群,一時炸了窩。人們扛著、背著、拽著、攙著,摸黑跟著人流踉蹌著跑。擠過去了,卻是黑黑的火車擋道,人們就跟著火車跑。火車“嚓嚓”地響,電燈漸漸地遠,不知道究竟跑出去幾里地,反正是爬過石子堆(那是路基),又一蹬一蹬地走樓梯(那是枕木)。忽聽人喊:“就是這呀!”燈光里,看見一長溜火車“房子”,你拽我爬地上去,聽說,這就是悶罐車。
有人高聲唱名,有人爬上爬下清點幾家?guī)卓冢挥腥诉f過來葦席,卷成筒兒放進去尿罐;有人告知死窗戶不透氣不能關門,關門怕悶死人,開門又怕孩子掉下去就沒命……驚恐、好奇、喊叫,席地而坐又緊往里挪。一家一堆,伸頭、豎耳、斜覷,聚精會神又像等著什么。你擠我靠,過堂拉門大開。突然,嗷地一聲長鳴,咔嚓一震,火車動了!遠處的燈光在往后撤,凸凹的黑影也往后撤。
天亮了,天黑了,月亮明晃晃的。火車走走停停,人們睡睡醒醒,不知道下面是哪省哪縣,誰還顧得看什么桃紅柳綠!這就是下關外嗎?山海關呢?一代一代求生逃命的山東人,只要越過山海關,也就看見了飯碗。下煤窯,進密林,刨黑土,淘黃金。“有心想回關里家,舍不得土豆大角瓜”!關外是關外人的關外,該也是山東人的關外吧!
老天真的不難為有心人,趕在白天,又趕巧停了車,不知是誰說了句:“山海關!”男人們反應最快,直腰伸脖,把門探頭??墒浅艘坏赖黎F路,就是一列列冒煙噴氣的火車,哪有想見的山海關呀!等到車又開起來了,失望的人們才想起來議論。悶罐車上自有能人:“火車能從關底下開過去嗎?你怎么不往遠處看???高高的城樓子就在東北那個方向呀!”這么一說,我真后悔,留下了天大的遺憾!
車到了大虎山,慢慢悠悠停在了車站里面。說是都下車,要開晌飯了!???還開飯?在汶上臨走時,不是發(fā)給混合面了嗎?還開飯?。?/p>
不用再爬上爬下地就走出了車廂,這么大的大平臺(這叫站臺)!每隔幾步就是一個放飯的點兒。每人放給兩個花卷,半碗炒荀瓜(西葫蘆瓜)。這得有兩年沒見過白面干糧了吧!誰家吃過這么香的炒菜?。〕酝炅私换仫埻?,還不要錢哎!
我們的落腳地是遼寧清原縣英額門公社孤山子大隊。這里早就做好了接待移民戶的準備:每五家騰出一戶的房子,安排些鍋碗瓢盆,準備了柴火燒熱了炕。朝大道的后窗戶上,天天晚上都要點上煤油燈,隨時到,隨時迎接。
5月11日,火車停在了英額門小站。我們就在這里下車。等在那里的秧歌隊唱起了“二人轉”,幾掛馬車直接上了站臺。也許是趕車人豪爽不見外,也許是等得不耐煩,他們見人就叫上車,見東西就往車上拎,掉頭就往站外趕。出了站,離了鎮(zhèn),上了道,過了岡,進了一個村子。
有人喊:到食堂吃飯去!走進一溜四間草房的飯廳。按照東北當?shù)亍白钡牧晳T,四個人一桌,一盤一盤地上菜,土豆絲、白菜片兒、干豆角、酸菜粉兒……管吃管添。汶上勸客人是“快吃啊”,這里勸客是“不著急,慢慢吃”。我們“慢慢”地風卷殘云坐完了席,誰也沒在意隊長講了什么話,又拖兒帶女、疲憊失態(tài)地去找還不太記得的“家”。
我家就住袁大娘家。老兩口解放前從曲阜逃荒過來,遭瘟疫死光了六個兒女,好在老兩口身板硬朗,大爺干活掙工分不比別人少。我們認了老鄉(xiāng),人生地不熟,全仗他們照顧了。
隊里按人口發(fā)了飯票,天天到食堂領苞米面大餑餑。因為要等隊里開了介紹信才能去上學,我和父親一起天不亮就去食堂吃早飯,然后跟著“打頭的”到北岡去種地。山上樹綠,溝里水清。落葉松新葉的芳香沁人心脾,大雁也忙著往東北飛。中午有大馬車送飯,大笸籮里盛著高粱米紅小豆干飯,散出的香味能把人打暈。我相信,真的有天堂,我們從人間真的來到了天堂……
我大娘呢,我大娘不會餓死吧,她只剩一把胡蘿卜纓子……不會……她床后墻上掛個破籃子,破鋪襯爛棉花里,還藏著老棗樹上的幾捧干棗兒……她說一天最多吃三個……一定不多吃,能撐到隊里割麥子……
5月下旬的一天,我?guī)еl(fā)給移民戶的紅碎花面的棉被,拿著介紹信和轉學證,找到清原三中,進了教導處,才知道汶上軍屯移民來的七位同學早已上課了,他們安家在南山城公社,還是一列火車來的呢。
轉學那天,一輪落日正要沉下,后面中學大喇叭正播放歌曲,在這里聽得清清楚楚,恰好是電影《鐵道游擊隊》插曲那句“西邊的太陽就要落山了……”我心里忽然一陣酸楚,眼淚泉涌。為什么?不知道。關里、關外,挨餓、飽飯,生活突變、環(huán)境突換,不認識的人,不會說的話……只在一個人的時候,才一起涌上心頭。以至于多少年后,我聽到這首歌,沒有一次心里不難受的……
學生吃飯應該有定量,但這里的中學糧食夠吃,高粱米小豆飯隨便買,偶爾有饅頭、米飯。我又一次享受到天堂的美好,忘了一頓一把又苦又澀的發(fā)霉地瓜干兒了,忘了地瓜秧子、糖蘿卜渣了,也忘了大娘吃粗谷糠上不了廁所了!
吃了多半年的飽飯,轉眼到了移民戶經歷的第一個冬天。“瓜菜代”、低標準開始了,食堂黃了。移民戶不止一次經歷過挨餓的滋味,自認為比當?shù)貞粲锌竸艃?。轉到來年,山變青,樹變綠,溝溝岔岔的野菜長出來,日子就好過了。
日月輪替,倏忽半個多世紀。老一代移民所剩無幾。有的人如父親,到死也沒能夠再回過汶上。我也是到了上世紀70年代中期,三十多歲了,才回家去探望病重的大娘,只找回來一本初中《植物學》和一冊記分冊。
孤山子村東面向陽的山坡上,疙疙瘩瘩多了些移民戶的墳塋,爹娘的墳西面,二大爺、二大娘、二嬸子、永慶哥都在這里。
清明、鬼節(jié),紙灰如蝶;除夕、元宵,燭火明滅。移民戶的下一代和下一代的下一代,已經是地道的東北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