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雨
最初,是不知從何而來的一滴、兩滴,然后漸漸開始呼朋引伴,在人們恍然驚覺的時候,它已密密地交織成一張傾斜的網(wǎng),淋濕了秋蟲的鳴叫,打斷了金菊的綻放,也送回了少年飄搖的思緒。
“啊……”聽到沙沙的雨聲,坐在窗前的少年公子有些茫然,但隨即孩子似的伸出手去,想抓住那一絲突然降臨的秋色。
“是秋天的氣息呢!”桌對面?zhèn)鱽硪宦曅φZ。
少年猛然一驚,隨即訕訕地收回手,忘了此地是長安的一處酒樓,而不是自己千里之外的家呢。他紅著臉,手忙腳亂地把面前散亂的詩集和酒杯收好,對面的中年男子見狀,只是微微一笑:又是一個懷抱夢想來到長安的小家伙呢。曾幾何時,自己也和他一樣,懷揣才華與夢想,從遙遠(yuǎn)的家鄉(xiāng)孤身來到大唐國都,深信江山會刻下自己的傳說。
“先生?”少年微有些拘束地看向這邊。
“啊,沒什么?!敝心耆税淹嬷票?,視線似乎透過雨簾傳到了很遠(yuǎn)的地方。
“只是……看到這連綿的秋雨,突然就想起一些以前的事來了?!彼聪蛏倌?,“可愿一聽?”“幸甚?!?/p>
一、秋陰不散霜飛晚
你可遇見過待你至親至誠的人?在他面前你完全不必拘束,因為他會完整地理解你的每一個意愿,即使不贊同,也會微笑傾聽而不是拂袖離去。在他面前,你會覺得你永遠(yuǎn)是個孩子,因為你犯的一切錯誤,他都會為你指正,仿佛天絕地滅之境,只要他來了,就可以拯救所有的人,即使你已被生活磨得傷痕累累,已被命運傷得體無完膚,但只要有他在,你就有了可以依靠的地方,有了可以慢慢撫平傷口的家。是的,我遇見過,那個人,就是我的表叔。后來我也會想,我和表叔之間,說是父子情更恰當(dāng)一些吧。他教會我詩詞歌賦,引薦我步入仕途,那時我總會覺得,他是那么強(qiáng)大而才華橫溢,就像我心中的支柱一樣。
然后……突然有一天,這根支柱塌了。
悲傷?有一些,不過那時更多的,應(yīng)該說是茫然吧。不相信他會離開,因為在我心中他是如此強(qiáng)大,身邊的悲傷和絕望一定都是幻覺,表叔會醒過來,帶我去長安郊外的駱氏亭中看荷花,會為我把生命的幕布完全拉開,會因我的喜悅而喜悅,因我的悲傷而悲傷,最后他會兒孫滿堂,幸福地頤養(yǎng)天年,而不是像這樣,孤零零地死在一個更夜。
如果人的悲傷真能感動上天,那為什么他還會離開?
花謝了,來年還會再開,可我的親人去了,卻再也不會回來。而我,只能徘徊在記憶中,一遍又一遍地背著表叔臨去的遺篇:“臣聞風(fēng)葉露花,榮落之姿何定;夏朝冬日,短長之?dāng)?shù)難移……”
后來,我去了一次駱氏亭,那也是一個下著細(xì)雨的秋季,可荷花的頭早已低垂,荷葉也已奄奄一息。它們,正在雨中一點一點地枯萎下去,走進(jìn)寒冬。正如英雄遲暮,紅顏白發(fā),雖然悲傷,卻無可挽回。身旁有瑟瑟的秋雨和風(fēng)吹竹梢的聲音,可沒有了親人的氣息。
我為失去父親的一位表弟寫了一首詩,雖然渺小,但這是我唯一可以為他們做的事。
“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p>
“節(jié)哀!”少年抬頭,看著桌前的人。
“已經(jīng)不會那么悲傷了”,中年人自嘲般地笑笑,“畢竟已過了二十多年……”我第二次寫秋雨,是在我已過而立之年的時候。
二、茂林秋雨病相知
鮮花怒馬,琴劍江湖——每個少年都做過這樣的夢吧。夢中,會有惺惺相惜的朋友,可以同進(jìn)退共榮辱,可等到慢慢長大時,夢便會破裂了——那時,我與我的朋友,我恩師的兒子已斷交數(shù)年。
你問我為什么會與他斷交?是因為彼此的理念不同吧,你應(yīng)該也聽說過牛李黨爭吧,他是牛黨中人,我卻同時與牛黨、李黨之人來往,受到雙方排擠也是當(dāng)然。
他也曾勸我多與達(dá)官顯貴結(jié)交,但我當(dāng)時年少氣盛,只覺眾人皆濁我獨清,不愿與他人同流合污,后來就慢慢疏遠(yuǎn)了,再見時,地位已是云泥之別。
原來再好的友情,也抵不過時間的風(fēng)沙,權(quán)勢的玩笑。
可當(dāng)家母去世時,他竟寫了信來安慰。
我當(dāng)時心中的欣慰幾乎無法形容,我認(rèn)為,在他心中,我們?nèi)允桥笥?,仍可以像少時一樣談天說地,一起玩笑。
人生若只如初見,可惜,人生往往,回不到初見。
同時我又十分羞愧,因為我當(dāng)時正同因病免官的司馬相如在一起,曾在梁園中受到那樣的知遇和提拔,如今卻只能守著茂陵,獨自繼續(xù)著沒有希望的生活。
于是,我為他寫了信,一封又一封,信中毫不掩飾地傾訴積郁和苦悶。
其中有一句話,我記得是這樣的:
“休問梁園舊賓客,茂陵秋雨病相如?!?/p>
“那些信呢?”少年急急忙忙地探求著答案。
“沒有,他一封也沒回。”中年人笑得依舊溫暖,但人們都能看出那脆弱的溫暖下沉積的悲傷?!昂髞砦胰ゾ┏?,他也不愿見我——我仍視他如兄如友,所有的苦痛與潦倒都愿意毫無保留地告訴他,然而,他已不愿再聽?!?/p>
兩人同時沉默下來,只有秋雨還在低吟淺唱,應(yīng)和著兩人。最終,少年打破了沉默:“還有第三次秋雨嗎?”
“第三次啊……那時我已經(jīng)老了?!?/p>
三、把山秋雨漲漲池
你可體會過歸心似箭的感覺?我有這種感覺,是在從梓州回長安的路上。
那時我收到一封信,信上只有寥寥五個字:何日是歸期?信,來自我的妻子。
何日是歸期?何日是歸期?巴山的夜雨連綿如絲,阻斷了歸家的路,也阻斷了我望向她的目光,窗外一樹碧之情,秋雨凄冷淅淅瀝瀝,提醒我的皆是旅愁。唯有蠟燭有心,替人垂淚到天明。
秋雨交織著理不清的思緒,剪不斷的愁,恰似最苦澀的眼淚,在萬籟俱寂的夜里慢慢滑下,凍結(jié)了人的心,可我沒有彩鳳的雙飛翼,無法沖破雨的藩籬,我只能默默地等待,等待天空停止哭泣,等待我歸家的那個日子。我知道,那時,那時,她一定會站在門口,苦苦守望。到那時,或許我們會回憶起今日的愁苦,但那又如何?那時,所有的憂愁都已遠(yuǎn)去,所有的苦悶已成為回憶,剩下的,只有未來的歡聚。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dāng)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p>
中年人微微把頭向后仰,似乎還沉浸在對往日幸福的回憶里,突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神色微微一黯,隨口吟出了一首詩:
“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p>
那是元稹悼亡夫人的《離思》。少年微微一凜,張嘴想說些什么,卻不知如何開口,只見對面的中年人用手指蘸著茶水,無限惆悵地寫下了兩句話: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
少年還未來得及開口勸慰,就聽見身后有人急急忙忙地跑來,對他們傳遞著一個消息:玉溪生,去了。
“玉溪生?可惜……又是一顆文星的隕落啊?!鄙倌臧褎傓D(zhuǎn)過去的臉扭了回來,“先生說是不是?”
“先生?”對面已空無~人,只有一只蝴蝶扇了扇翅膀,飛出了窗外。
少年微微地嘆了口氣。
剛才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吧,從那個中年人的回憶中,已經(jīng)可以聽出他是在指早已故去的崔戎和時任宰相的令狐絢,而那幾句詩,更表明了他的身份——李商隱,字義山,號玉溪生。
隕落在懷州的玉溪生。
莊生曉夢迷蝴蝶……自己就像用了一朵花從花開到花落的時間,做了一場大夢,在一場秋雨的纏綿中。了解了一個人的一生。而今,蝴蝶已隨杜鵑飛走,僅剩顫抖的弦,一聲聲訴說著曾經(jīng)惘然的華年,少年苦笑。
手中盞傾斜,美酒落地,迅速地滲入地面,少年再次斂眉一嘆。
義山兄,我敬你。
少年收好滿桌的詩集,抬步走向外面,耳旁似有風(fēng)聲過耳,一遍又一遍地嘆出對詩人之死的悲痛:
“虛負(fù)凌云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鳥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鳳不來!”
少年走出酒樓,猛然驚覺,窗外綿長的秋雨已經(jīng)停了。雨過天晴,益發(fā)顯得天高云淡,秋意已經(jīng)濃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