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誠龍 專欄作者
與人聊天是大苦事,也是大樂事,大苦的是逢知己的少,不投機的多,而更大苦的是,雖然不投機,但他既然來與你聊,誰半句打得住?得與其千句萬句聊下去!咱們中國是禮儀之邦,碰到你煩之人來聊你煩之事,你都得打起精神,奉獻萬分熱情,以示素養(yǎng)深厚。魯迅先生是反禮教最堅決者,但這個人情禮數(shù)一直不敢反,蕭紅曾說:魯迅先生半個生命都耗費在無端聊天中,每天總是有一撥又一撥人來找先生扯白話,先生不好拒絕,耐性奉陪到底,先生作文,只好輪到半夜三更雞叫頭遍;大概這種人情最具“普適價值”吧,大作家蕭伯納據(jù)說也為其所苦,人情往來沒有盡頭,他每欲作文,則在門楣上書大字:蕭伯納已死;等大作作畢,再書門楣:蕭伯納已活。
清朝有名王曇者,待客甚是古怪,他將來客分為兩種,一是擾騷之客,他峻拒不理;一是楚騷之客,他無比熱誠。王曇憎愛分明,愛所愛,不掩飾;恨所恨,不兜轉(zhuǎn)。遇知心人,三天三夜長談不歇氣;碰無聊客,他一句不說,轉(zhuǎn)身走人,不管禮儀不禮儀,不管人情不人情。王曇造了一間屋宇,名呼為煙霞萬古樓,這樓的奇特之處是:沒有梯子。王曇居于此樓上,一般不下樓,縱是吃飯事,他也叫人用竹籃兜住,用繩子吊上去,“飲饌皆縋而上”;碰到仆人通報客來,王曇縱身一跳,從樓上跳下來,樓下不設(shè)凳不設(shè)椅,兩人就站著談,談得不入港,他撇下來客,縱身一躍,跳到樓上去了。客人好沒意思,只得“逡巡自去”。
生客不邀自至,無故闖來吸茗,不啻瀆神,為王曇所不喜;而舊朋串門喝茶,不亦快哉?或新友來,談一句兩句,引為知己,也要做促膝徹夜談。碰到故人新友可做知己之人,王曇則是死霸蠻把他往樓上引,煮壺烹茶,溫酒碰杯,不談盡興不放其歸。樓無梯,如何引人上樓呢?“則懷臂挾與俱升”,張開手臂,將朋友置于腋間,連己帶人,飛身入樓,“挾持”而入樓的,“必傾談屢日夕”,沒談三天三夜,你別想回家去!“仲瞿之與未盡,客欲去,未由也?!闭勁d已盡,他再把人挾到腋間,縱身跳樓,把人送下樓來。王曇與納蘭容若最是心契,那次
大作家蕭伯納據(jù)說也為人情往來所苦,他每欲作文,則在門楣上書大字:蕭伯納已死;等大作作畢,再書門楣:蕭伯納已活。納蘭容若來訪王曇,兩人談了幾天幾夜,無任何俗人來打擾,無任何俗事來煩憂,想來,他倆過的實在是“天上人”的生活。
或謂,王曇一個讀書人,哪能飛檐走壁?何況帶人飛身上樓!王曇既是文人,也是武士,他武功相當了得。據(jù)說他在和當政之一次宴會上,表演武功,將和嚇了個半死。和做生日酒宴,張筵為壽,文武百官,都抓住機會,大拍馬屁,王曇也入賀,席間,王曇說“:中堂耳目之娛備矣,然某尤以為憾。公孫大娘之技,此鮮傳者,如有之,亦千古佳話?!焙湍贸鲆粍?,遞與王曇舞,王曇持劍,手一扳,劍折為兩半;和又遞一劍,王曇拿劍在手,輕說道“:廢鐵也!”折斷扔地;和拿出出自日本之“寶劍”,王曇笑了笑說:這劍還差不多,說罷,將和做鎮(zhèn)宅寶的寶劍,折彎了,和失色,王曇輕笑著說:“中堂惜之耶?”又把折彎的寶劍拉直,還與和。
遽然遇所愛見之人,是人生一快;毅然堅拒所不愛見之人,更是人生一大快;偶然酒逢知己,是人生一快,斷然劍指奸邪,更是人生一大快,王曇此生所過者都是這種快意人生。
而王曇雖文章了得,武功超群,卻不為君用,據(jù)說他除了劍術(shù)之外,還能作“掌心雷”,“一舉手砰訇作響”。有此奇人有此奇功,卻不被君主所喜,“仁宗皇帝斥其詭異”,據(jù)說還要以“左道惑人例治罪”,后來經(jīng)人斡旋,“遂放歸”而“廢棄終身”。
王曇放歸,未頹心志,起了煙霞萬古樓,讀其愛讀之書,作其好作之文,會其歡會之友,聊其喜聊之天,逃了名教羈絆,脫了世故濫調(diào),往來皆同道,那日子多逍遙。王曇有友名舒鐵云者,曾做一聯(lián)贈王曇:菩薩心腸,英雄歲月;神仙眷屬,名士文章。既慨嘆沉雄,又歆羨超然,道著了王曇心處,最是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