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祖慶
(賀州學院 教育科學系,廣西 賀州 542800)
土瑤姓名社會生態(tài)意蘊分析
韋祖慶
(賀州學院 教育科學系,廣西 賀州 542800)
賀州土瑤族群在姓名命名方面有著自己的特點,他們不管男女都喜歡使用五行命名,而且男人喜用“女”字,女人喜用“妹、姑、娘”等字,且還沒有行輩,確實具有自己的族群特點。分析其中的原因,就在于土瑤存在著強烈的族群生存焦慮,在姓名方面也隱約透露著這方面的社會生態(tài)信息。
土瑤;姓名;生存焦慮;社會生態(tài)
姓名不僅僅是一個符號,還蘊含著某些社會生態(tài)信息。現(xiàn)代中國人的姓名一般來說由三個部分構成,一是姓氏,二是行輩,三是名字。姓氏標明一個人所屬的族群,行輩則標明這個人在族群中的層級位置,名字才是屬于個人的標志。于是,姓名就具有了標示個體在族群社會生態(tài)中倫常關系的功能,雖然各個族群姓名的命名方式并不完全一致,但都會在某種程度上透露族群社會生態(tài)信息,則是毋庸置疑的。廣西賀州市土瑤族群在姓名命名方面就有著自己的特點,其中透露著自己獨具特色的社會生態(tài)信息。
賀州瑤族有兩個支系:盤瑤(過山瑤)和土瑤,其中土瑤是獨存于廣西賀州市的一個瑤族支系。土瑤現(xiàn)有人口1471戶6196人①,主要分布在賀州市鵝塘鎮(zhèn)的明梅、槽碓、大明和沙田鎮(zhèn)的獅東、金竹、新民六個村委會的59個村民小組中,他們全部散居在賀州市綿延100公里的大桂山脈邊遠山區(qū)。
據(jù)袁同凱先生考察,“在土瑤人的名字中,‘金、木、水、火、土’的出現(xiàn)率很高,如果是女性,其后常配以‘妹、姑、娘、仙、蘭’等字,男性則多配‘養(yǎng)、生、保、轉’等字。一般土瑤人的解釋是,他們讀書少,識字不多,‘金、木、水、火、土’這幾個字筆畫少,既好寫又好記。但據(jù)土瑤賽迭(即師公、道士,引者)講,之所以用‘金、木、水、火、土’這些字中的一個是因為他或她的命中缺少這個字所代表的物質,如叫土妹的是因為她的命中缺‘土’,如果是男孩,可叫‘土養(yǎng)’、‘土生’、‘土保’、‘土轉’等。從筆者所掌握的資料看,土瑤人的名字中‘金、木、水、火、土’的出現(xiàn)率在30%左右,女性名字中‘妹、姑、娘、仙、蘭’出現(xiàn)率則高達80%。”②據(jù)調查,鵝塘鎮(zhèn)明梅小學暗沖教學點只有一至三年級,四年級以后集中到鵝塘鎮(zhèn)中心小學土瑤寄宿班學習。2006-2007學年度一年級29人,以五行命名的學生8人,占27.6%;二年級25人,以五行命名的學生7人,占28%;三年級26人,以五行命名的學生10人,占38.5%,如此看來,袁先生所言非虛。
作為解釋事物消長與相互關系的五行觀念由來已久,賽迭對于土瑤傾向使用五行命名的解說就是這種觀念的反映。五行學說認為,五行之間存在著生、克、乘、侮的關系。只有保持相生相克的動態(tài)平衡,才能使事物正常的發(fā)生與發(fā)展。如果五行相生相克太過或不及,就會破壞正常的生克關系,而出現(xiàn)相乘或相侮的情況。顯然,土瑤以五行命名蘊含著強烈的生存意識,不僅蘊含著個體的生存意識,而且希望透過個體的生存促使族群能夠更好地發(fā)展壯大,從而使族群在爭斗中不被欺侮。
土瑤之具有如此強烈的生存意識,內在地隱現(xiàn)了族群歷史性的生存焦慮。歷史上,瑤族曾是賀州的主體居民,后來在統(tǒng)治者鎮(zhèn)壓與族群爭斗中不斷被擠壓,不僅從平地被驅趕到山林,而且人口也銳減成為邊緣化民族?!澳纤?賀縣已成為瑤族主要聚居地之一,賀縣當時二萬多人口中,瑤族人口近萬,分散居住程家八洞山、南木等?!雹邸懊髑迤陂g,賀縣總人口只有四萬多人,瑤族約有兩萬人,散居于部分盆地,如當時芳林的金馬寨、白馬寨等,以后才被迫遷入大桂山,以后更遷入冷水肚了?!雹邸肮饩w十五年調查,合邑丁口二十一萬”④,其中“賀之民族以漢族為最盛,壯次之,瑤又次之?,幾迦丝诓患皾h族百分之三”④,約為六千三百人。造成總人口暴漲與瑤族人口暴跌的主要原因,一是由于客家集中入遷,二是由于明清統(tǒng)治者對瑤民起義的殘酷鎮(zhèn)壓以及族群爭斗?!熬C觀清代客家人向廣西的遷徙,從順治至道光的200多年間,是其遷徙的高潮期,其中尤以乾隆期的60年達到最高峰?!雹葙R縣作為廣西客家的主要聚居地之一,約占當?shù)厝丝诘?1%,而“以賀縣為中心的桂東客家人,都是在明清交替之際及以后陸續(xù)從廣東遷來的。”⑥漢族人口的暴漲和入遷,一方面會擠壓瑤族的人口比例;另一方面也會形成族群爭斗,從而也會造成瑤族人口的下降。當然,造成瑤族人口急劇下降的根本原因還是統(tǒng)治者的迫害。歷史上,由于統(tǒng)治者的殘酷壓榨,瑤民不斷起義。元代元統(tǒng)二年(1334年),唐七起義。元代至正三年(1343年)九月,道州、賀州瑤族首領唐大二、蔣仁五起義。明代天順六年(1462年),桂嶺瑤民起義。正德十六年(1521年),賀縣瑤民起義。嘉靖六年(1527年),賀縣瑤民起義。嘉靖二十七年(1548年),瑤族參與賀縣漢族起義。嘉靖隆慶年間,連州八排瑤起義,賀州瑤胞接應。清代康熙三十二年(1693年),賀縣瑤民響應廣東連山瑤民起義。清代道光十二年(1832年),陳水清、盤友奉發(fā)動土瑤起義③。這些起義活動最終都遭到殘酷鎮(zhèn)壓,瑤民被殺無數(shù)。正因為如此,瑤族不僅從原來約占一半的人口比例急劇下降,而且絕對數(shù)也急劇下降,不僅失去了主體居民的地位,而且生活空間也從平峒被驅趕到邊緣化的山林,可見生存生態(tài)急劇惡化。這種迫于刀光劍影下的惡化,一定會在瑤族人民心中留下巨大的心理陰影,也會產(chǎn)生一種基于族群生存、發(fā)展和壯大的生存焦慮,五行名字應當就是這種焦慮的曲折反映形式之一。
歷史進入一個民族平等且社會和平的時期,各民族都得到不同程度的發(fā)展。到了“1995年末全縣(即賀縣)總人口840335人,其中漢族766326人,壯族36674人,瑤族 36901人”⑦,瑤族約占總人口4.4%,其中土瑤當只約5000人,約占瑤族13.5%。在這解放后的人口數(shù)據(jù)統(tǒng)計中可以看出,瑤族不僅絕對數(shù)有了增長,而且比例也有了提高,這應當歸功于國家正確且平等的民族政策的成功實施。雖然瑤族已經(jīng)不存在生存威脅,但是內隱的生存焦慮因為已經(jīng)形成集體無意識,因此不會在短期內消除,還會以各種形式顯現(xiàn)出來,五行名字的仍然盛行就是例證之一。
在從事田野調查時,筆者發(fā)現(xiàn)一個很奇怪的現(xiàn)象,一些土瑤男子使用在漢族社會中通常表示女性的用字,也就是使用“女”字表名字。為了有效了解這種情況,于是在2007年底通過鵝塘鎮(zhèn)派出所戶籍管理系統(tǒng)進行調查,明梅村1138人,槽碓村1193人,大明村1775人,三村人口共4106人(因為系統(tǒng)不能區(qū)分過山瑤,據(jù)管理人員估計,土瑤應為3000人左右),男性2108人,男用女名 91人,占男性4.3%,其中使用“花”字43人,占男性2%。這是否只是土瑤支系獨有現(xiàn)象呢?2008年3月,通過賀州步頭鎮(zhèn)派出所戶籍管理系統(tǒng)調查轄區(qū)內過山瑤命名情況,他們總人口4084人,男性2069人,男用女名31人,占男性1.5%。2006-2007學年度,鵝塘鎮(zhèn)明梅小學暗沖教學點,女生沒有以“花”命名者。這種情況說明,男用女名至少在賀州瑤族中并非個別現(xiàn)象,只是土瑤表現(xiàn)得更加突出,因此更具有代表性。
其實,男用女名并非只出現(xiàn)在瑤族,漢族也同樣存在,如著名革命英烈肖楚女、惲代英等?,F(xiàn)代存在這種現(xiàn)象,古代也同樣存在?!澳行杂门?如魯隱公名息姑,《春秋傳》里的石曼姑,《孟子》中的馮婦,《漢書》中的丁夫人,《宋書》中的魯爽小名婦生,《梁書》中的梁仙陴本名仙婢,《唐書》的李君羨小名五娘,《宋太宗紀》中的西部首領羅妹都是男性?!雹喙糯嬖谀杏门F(xiàn)象,同樣也存在女用男名現(xiàn)象?!渡胶=?jīng)·海內經(jīng)》:“黃帝妻雷(嫘)祖,生昌意。”漢武帝皇后衛(wèi)子夫,衛(wèi)子夫的大姐名叫君孺、二姐為少兒。《杜欽傳》載,皇太后女弟叫司馬君力,《漢書·西域傳》記載,岑陬娶江都公主,生下一女,取名為少夫。《后漢書》記載,鮑宣妻桓氏,字少君。吳國的孫權大女魯班,乳名大虎,嫁給全琮;小女魯育,乳名小虎,嫁給朱據(jù)?!赌鲜贰酚浭鏊挝涞壑畷髅d弟、豫康公主名次男、山陰公主名榮男。《北史·列女傳》記載,愈縣有女子叫孫男玉,曾經(jīng)殺死一個人以報夫仇。這是否暗示過去某個時期存在著男女通用名現(xiàn)象?
但是,后世在男女名字用字方面有了明顯的分野,總體上呈現(xiàn)男性用字趨向陽剛,女性用字趨向陰柔的現(xiàn)象。這種區(qū)別一者在于別男女,這里已經(jīng)暗含性別歧視的因子;二者表明男女社會生態(tài)關系發(fā)生了轉向,由原來至少在姓名權的男女相對平等向男性層面傾斜發(fā)展。當然,男女用字的區(qū)別只是一種大體趨勢,并非鐵律,男女錯用古今皆有,這也是男女社會生態(tài)的一種協(xié)調。土瑤就具有男用女名的社會審美心理,尤其傾向于“花”且女性不用“花”,這值得關注?!叭祟惖纳畼浠蛏ǖ闹参锍绨?是和人類的生存繁衍對于植物的依賴密切關聯(lián)的。它應該萌芽于以植物采集和狩獵作為獲取生活資料的采獵階段,在中國大約是兩三萬年前的舊石器時代早期的母系氏族社會階段,也就是說是伴隨著原始社會農業(yè)文化的發(fā)生發(fā)展而來的?!雹帷稗r業(yè)社會,生命之樹是土地谷物生殖和人類男女生殖的象征?!雹膺@種對于花的生殖崇拜意識不僅存在于植物本身,而且向著象征符號發(fā)展。這種象征符號雖然脫離了花的實物,但它是一種能指化,而且可以由實體符號向語言符號延伸,它們同樣具有其物的象征意味。這種具有生殖意象的語言符號,比附人類兩性,自然就是女性了,因為我們先人認為人的繁殖由女人獨自承擔,與男人無關,因此只有女性才有資格享有這種語言象征符號。
既然“花”是女人的專利,那么男人使用它,就具有某種蘊含了。其實,不管男人女人使用“花”字命名,都蘊含生殖崇拜,這是由“花”歷史影像所決定的。只是原本由女人承擔的生殖意象,現(xiàn)在轉移到男人身上,表明族群尤其是男人對于族群生存焦慮的強烈擔憂。這是有著現(xiàn)實依據(jù)的。1984年土瑤人口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共485戶3128人○11,至2004年的20年間人口才翻番??梢韵胍?這是在民族平等且不限制生育情形下的人口數(shù)據(jù),那么解放前土瑤人口應當更少。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很多,其中就涉及婚姻制度,土瑤實行嚴格的族內婚,不僅不與當?shù)貪h壯通婚,而且也不與盤瑤等瑤族支系通婚。這充分顯現(xiàn)土瑤族群及男人的生存焦慮。
以“花”命名,其實還隱藏著男人的女性艷羨心理。根據(jù)榮格阿尼瑪理論,每個男人在其無意識中,都會通過遺傳的方式存留女人的一個集體影像,并且內心潛傾于她,從而起著男人女性化的作用。當名字已經(jīng)形成社會性基本取向之后,男人依然使用女性用字,其實就是阿尼瑪影像的投射,表征其人內心強烈的女性艷羨。這種阿尼瑪?shù)钠G羨心理,有時還化為實踐的女性行為摹仿行動,例如歷史上的產(chǎn)翁現(xiàn)象。據(jù)《太平廣記》卷四八三《獠婦》引尉遲樞的《南楚新聞》記載:“南方有獠婦,生子便起?!衷?越俗,其妻或誕子,經(jīng)三日,便澡身于溪河。返,其糜以餉土胥,土胥擁衾抱雛,坐于寢榻,稱為產(chǎn)翁。”○12土瑤雖然沒有產(chǎn)翁現(xiàn)象,但對女嬰?yún)s格外禮遇,不像漢人那樣特別禮遇男嬰,這就是集體的女性艷羨心理的曲折反映?!巴连幵谏^念方面普遍重女輕男:生女孩則擺酒舉行慶祝儀式,生男孩則沒有這種待遇?!薄?3從表層看,這是給予女嬰的特別禮遇,意在養(yǎng)成一種女性艷羨心理,但從深層看,蘊含的其實還是生存焦慮。這與禁止女人外嫁同出一理,都是為了族群的有效生存,因為土瑤的生存其實已經(jīng)不再決定于男人,而是決定于女人。“經(jīng)調查,2003年以前60%的土瑤群眾睡覺沒有蚊帳,70%以上的土瑤群眾缺少防寒衣物。食以大米為主(多數(shù)靠購買),紅薯、芋頭、玉米、粟米、木薯等雜糧為輔食。經(jīng)統(tǒng)計,2003年六個村委會的缺糧戶有1234戶,占總戶數(shù)的98.6%;一日三餐吃粥和雜糧的有126戶,占總戶數(shù)的10%。”○14由于土瑤族群的極度貧困,男人幾乎不能外娶,女人卻可以私奔外嫁,于是隱藏族群繁衍危機,因此希望運用這種魅力軟手段留住女人的心。
袁同凱先生認為:土瑤“女性名字中‘妹、姑、娘、仙、蘭’出現(xiàn)率則高達80%”,這在總體上所言不差,不過還有兩個也是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用字“留”和“英”。據(jù)調查,2006-2007學年度,鵝塘鎮(zhèn)明梅小學暗沖教學點學生總數(shù)80人,其中女生37人,以“妹、娘”命名者8人 ,占21.6%;以“仙、蘭、英”命名者17人(無“花”字),占45.9%;以“留”命名者7人 ,占18.9%;其他用字5人,占13.5%。從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可以看出,使用具有陰柔性質的植物命名者近半數(shù),此與漢族族群女性取名取向一致。所不同者,一是“留”字取名不少,二是“妹、娘”命名也突出。但又不等同于“娣”,從他們的名字看,其生存焦慮心理昭然,一是內含五行意識,二是拜寄自然物。
“妹、姑、娘”命名現(xiàn)象很值得研究,不僅因為在其他族群中出現(xiàn)的頻率較低,而且還因為構建了一個虛高的社會生態(tài)位,從而遮蔽了現(xiàn)實?!懊谩睂儆谄捷叿Q謂,“姑、娘”屬于長輩稱謂,以之命名則隱含著她們始終至少處于平輩乃至于長輩的社會生態(tài)位層面,從而彰顯其社會地位。實際上,土瑤女人與其他族群女人一樣,在社會生態(tài)關系中總體上低于男人,雖然其程度可能較之某些族群女人的地位為高。于是,這就表現(xiàn)為一種魅惑策略,話語系統(tǒng)中的虛高幻象不僅滿足了女人虛幻的心理欲求,也遮蔽了社會現(xiàn)實,從而使得女人自安其位。
其實,這種現(xiàn)象表征是對于女人生殖力的肯定,于是潛隱著族群的生殖期待,反映集體無意識的生存焦慮。賀州本地人對于閨閣女兒,一般直呼其名,待到女兒出嫁后,就要改換稱呼了。如果父母膝下只有子輩,那么以子輩身份(即女兒平輩)稱呼,如“大姐、二妹”之類;如果父母膝下已有孫輩,那么以孫輩身份(即女兒長一輩)稱呼,如“大姑、二姑”之類。在北方一些族群中,稱呼出嫁的女兒為“姑奶奶”也屬此類。很顯然,女人在同村宗親長者中獲得“妹、姑、娘”的稱呼,就意味著已經(jīng)出嫁,不僅有生殖能力,而且也獲得生育權力。王國維先生在《觀堂集林·女字說》卷三云:古代“男子字曰某父,女子字某曰母,蓋男子之美稱莫過于父,女子美稱莫過于母。男女既冠笄,有為父母之道,故以某父某母字之也?!薄?5《禮記·曲禮》上說:“男子二十冠而字”,“女子十五笄而字”。冠笄作為成人禮,標示已經(jīng)具有為父母之道,可以命“字”,或作父或為母。但是女子及笄后命字的規(guī)矩并沒有像男子那樣持續(xù)規(guī)范,她們往往有名(乳名)無字,出嫁后以某某氏命之,或稱之以某某嫂、某某娘,于是“嫂、娘”就表示已經(jīng)為父母之道。但是,土瑤女人尚未婚嫁就命之以“娘、姑”,內中就隱含著希望早日進入生殖狀態(tài),于是具有集體無意識性質的生存焦慮也油然而生。于是,土瑤盛行早婚,男女到十四五歲就可以結婚,四十來歲就可以當上爺爺奶奶。土瑤習俗,一個人結婚必須宴請全村聚落以及相關親屬,擺上三天三夜的長桌宴,如此才擁有村民的資格、權利和義務,否則依照習慣法只能算同居。這種尷尬的必然與少女戀愛生活具有某種相類性,土瑤家長在子女十四五歲時就修建“勉切邦”(外人稱“情人房”或“人情房”等)供子女戀愛,土瑤習俗不歧視私生子。生育私生子的女孩與已經(jīng)匹配同居的女人沒有什么本質的區(qū)別,因為都還沒有舉行婚宴,于是“娘、姑”的稱謂就可以延及少女,乃至于父母在女兒出生時就以“娘、姑”命名,這是一種歷史的慣性延展。
如果深究下去,“妹、姑、娘”命名現(xiàn)象似乎還關聯(lián)著遠古,表征它是母系氏族的話語遺留物。母系氏族是一個以女性為中心,以女性為尊為長的社會,一般認為存在于中石器和新石器時代。父系氏族一般認為存在于新石器晚期至青銅時代初期,由此開始了父權制時代。之后進入父權制的奴隸社會,直至今日以菲勒斯中心的現(xiàn)代社會。父權制社會是一個以男性為中心,以男性為尊為長的社會,然而是從女權制社會承繼而來的社會,且女權制社會存在的時間是它的好幾倍,因此雖然女權讓渡于男性,其表層已經(jīng)喪失隱退,但由于其存在著承繼關系且女權制存在時間悠久,因此深層結構不可能即刻消失,甚至也不可能完全消失,必然會轉為集體無意識結構而永久地隱約地起著作用。這種作用已經(jīng)不可能是實體顯性的表現(xiàn)形態(tài),只能是虛化隱性曲折的表現(xiàn)形態(tài),話語呈現(xiàn)應該屬于其中之一。于是,見人長一輩的命名方式就虛擬地抬高了女性的社會生態(tài)位,由此構筑一個女性中心且為尊為長的幻象,從而使之得到心理補償且安于現(xiàn)狀。
古代有名望地位者,其姓名構成為“姓輩名字號”五個部分,姓輩是共名,名字號是私名,稱人字號表尊敬。這種話語尊敬當然具有虛高社會生態(tài)位的性質,但也確實能夠產(chǎn)生虛高的心理效應,雙方都產(chǎn)生尊敬的正面心理反應。如果以“父、叔、伯”等表征倫常等級的親屬稱謂命“字”,如王安石兄弟、晏殊字同叔、王守仁字伯安等,那么其自我肯定的心理會更加強烈些,如王國維所言。但是女人卻不同,女人的虛高就是虛高,在表層心理都難以產(chǎn)生肅然起敬的心理反應,它只表征心理深處的無意識歷史影像。
土瑤如此集中地出現(xiàn)“妹、姑、娘”命名現(xiàn)象,還當與族群社會生態(tài)相關?,幾迨且粋€沒有文字的民族,土瑤還沒有口傳傳統(tǒng)的文化氛圍,對于族群歷史知之甚少、記憶模糊,“民間不但不鼓勵口傳,反而有‘講故事沒米下鍋’的說法”②。據(jù)筆者于2006年秋對鵝塘鎮(zhèn)中心小學民族班學生進行調查,他們對于自己的民族歷史、民間傳說、遷徙歷程、盤王故事等所知甚少,70%以上的土瑤學生失憶自己的族群歷史,且呈現(xiàn)學業(yè)層級超高,失憶比例越大越嚴重的現(xiàn)象○16。于是,土瑤不僅較少受到文字的歷史遮蔽,而且也較少受到口傳歷史的文化遮蔽,由此擁有更多的生命本真,也就更容易直視遠古的生存狀態(tài),并且以可以表征族群歷史影像的姓名符號呈現(xiàn)出來。正因為可以反映族群的歷史影像,因此集中出現(xiàn)的“妹、姑、娘”命名現(xiàn)象,就不是個體現(xiàn)象,而應當是族群影像的話語呈現(xiàn),于是表征它是母系氏族的話語遺留物。
行輩的基本作用在于明確個體在族群社會生態(tài)中的層級位置,從而使得倫理綱常秩序化,它不僅可以明確當下的生態(tài)位置,而且可以標示個體在歷史的生態(tài)位置,由此可以構筑族群嚴密的社會生態(tài)層級系統(tǒng)。正因為如此,各族群都非常重視行輩的制定,以及行輩在名字中的出現(xiàn),可以說,幾乎沒有哪個族群沒有自己的行輩。
但是,就有個別族群沒有行輩,土瑤就是其中之一。通過調閱賀州市鵝塘鎮(zhèn)派出所戶籍管理系統(tǒng),從土瑤男女姓名上很難找到行輩的規(guī)律用字,初步感覺土瑤沒有行輩。于是,深入土瑤社區(qū)調查,再征之以賀州市沙田鎮(zhèn)獅東村村公所主任鳳客聯(lián)(男,土瑤)、鵝塘鎮(zhèn)明梅小學暗沖教學點鄧清林老師(男,土瑤)、賀州學院土瑤大學生鳳桂花(男,沙田鎮(zhèn))、趙通妹(女,鵝塘鎮(zhèn))等,都反映沒有明顯的行輩。此外,再征之以賀州市瑤族研究專家原賀縣民委干部鄧元東(盤瑤)先生,也表示現(xiàn)在的土瑤沒有行輩。沒有行輩也就沒有其所應有的社會生態(tài)功能,個體于族群社會中就難以排定確定不移的社會生態(tài)位,尤其是個體轉入久遠的歷史檔案之后,必定會出現(xiàn)一種渾沌現(xiàn)象,族群的社會生態(tài)層級關系就混亂不清。這也從一個層面說明土瑤確實不重視歷史源流。
土瑤是否從來就沒有行輩?似乎也不像。請看土瑤趙氏族譜。暗沖趙家族譜:第一代,趙有顯;第二代,趙天滿、趙法益;第三代,趙文高;第四代,趙元福、趙元祿、趙元朝;第五代,趙金得、趙金有、趙金為、趙金財;第六代,趙正榮;第七代,趙啟文,第八代,趙貴成;第九代,趙坤富;第十代,趙上周;第十一代,趙德耀;第十二代,趙朝財、趙朝慶;第十三代,趙德慶(現(xiàn)71歲);第十四代,趙先保(現(xiàn)47歲);第十五代 ,趙水慶(現(xiàn) 23 歲、已婚)、趙水清(現(xiàn) 17 歲)、趙元勝(現(xiàn)15歲);第十六代,趙阿蘭(現(xiàn)3歲多)、趙阿流(現(xiàn)2歲多)、趙瑩子(現(xiàn)1歲多)。大坪趙家與暗沖同一祖先,從第六代起分房,暗沖趙氏為趙正榮子孫,大坪趙氏是趙正光子孫。以下是大坪趙氏族譜。第六代,趙正光;第七代,趙啟龍;第八代,趙貴通;第九代,趙坤榮、趙坤華;第十代,趙上惠;第十一代,趙得財;第十二代,趙木旺;第十三代,趙土生;第十四代,趙水保②。第六代以前沒有參照系,不好判斷。第六代開始直至第十代,趙氏分屬兩地,其屬于行輩位置的用字一致,都是正、啟、貴、坤、上,這是否意味著就是行輩?再看盤瑤趙氏“廣西賀縣新華鄉(xiāng)(今賀州市里松鎮(zhèn)新華村,引者),各個房的成員取名都得按照早先訂好的班輩用字,不得超越這個范圍。如居住在山虎、枧沖一帶的趙姓,有七代趙和四代趙之分,七代趙有‘文、成、全、才、有、福、祿’等七字;四代趙以‘君、廷、德、有’為班輩。這些字用完后,又重以第一字開始使用,周而復始?!薄?7這顯然與賀州市盤瑤趙氏行輩不一致,雖然不同族群或可理解,但又不符合行輩循環(huán)或無限延續(xù)的慣例。總之,有行輩的跡象,但不能完全肯定,姑且認為土瑤歷史上曾經(jīng)有過行輩,后來泯滅了。
注釋:
①據(jù)2004年12月賀州市扶貧辦統(tǒng)計數(shù)據(jù)。
土瑤曾經(jīng)有行輩,后來泯滅沒有了,如果這個假定可以成立,那么導致行輩消失的重要因由還是生存焦慮。第十一代生活在19世紀中葉②,之前正是明清賀州瑤族起義的集中爆發(fā)期,人口銳減嚴重,于是,生存焦慮已經(jīng)積淀成為集體無意識。第十二代開始明顯表征五行入名,應當就是這種生存焦慮的名字符號反映。土瑤實行嚴格的族內婚制,不僅不與漢壯通婚,也不與瑤族其他支系通婚,原本通婚范圍就窄小,現(xiàn)在就更加狹窄。土瑤雖然不禁止同姓通婚,但嚴格禁止三代內通婚,不同行輩間似乎可以通婚,但令人尷尬,如祖輩娶孫輩等,還會造成親屬稱謂的混亂。如果像現(xiàn)在那樣以年齡段為基本依據(jù)構筑親屬稱謂體系,那么由于行輩造成的婚姻尷尬就可以避免,也就可以擴大通婚范圍,于是有利于族群的生存發(fā)展。這應當是行輩消失的一個基本因素。
如果土瑤從來就沒有行輩為真,那么其內在社會生態(tài)意識很值得深究。首先,它表明土瑤奉行關注現(xiàn)世的實用主義哲學觀。行輩不僅指向當世,更指向過去與未來,旨在構筑一個線性的族群生態(tài)體系。但是土瑤民并不關注歷史,沒有漢族那種強烈的慎終追遠情結,于是自然也就不特別在意表征歷史秩序的行輩了。土瑤提倡現(xiàn)世關注,主張通過自身的勤奮勞作獲取財富,其實深居深山老林的生存環(huán)境,也決定他們只有通過自己的雙手才能得以生存,于是逐漸生成實用主義哲學觀,并且延及名字的命名。其次,它表明土瑤較少受到漢族主流族群封建禮教的影響。漢族統(tǒng)治者奉行家國一體的政治體制,因此十分注重綱常的建設和秩序的維護,行輩的建設就是基于這種意識,于是漢族族群都有行輩。土瑤沒有行輩,那只能說明他們在行輩方面極少受到封建綱常的影響,體現(xiàn)某種程度的民主平等意識。第三,它有利于擴大土瑤婚配范圍。土瑤屬于典型的小聚居大分散的居住格局。因為實施三代以外同姓可婚的族內婚制,于是,沒有行輩限制也就增加了婚配的機緣,從而有利于族群的生存發(fā)展。
綜上所述,土瑤姓名確實蘊含著豐富的社會生態(tài)信息,這些信息集中到一點,就是強烈的族群生存焦慮??梢哉f,正是土瑤在歷史發(fā)展進程中,歷經(jīng)由相對輝煌到萎縮,乃至于出現(xiàn)生存危機,于是生成生存焦慮的集體無意識心理,并且將這種心理影印在姓名中,由此形成土瑤名字命名的獨特現(xiàn)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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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alysis on the Society Ecological Connotation on Name of Tuyao
Wei Zuqing
(Hezhou College Education Science Department,Guangxi Hezhou 542800)
Tuyao of Hezhou not only like their name that they contain Wuxing(the five elements)connotation,but also is inclined to like“woman”word naming to man,and like“sister aunt”word naming to woman,and absent the position in the ethnic group hierarchy in their name.Their name was indeed the characteristic on the ethnic group.This is because Tuyao contain a forceful survival anxiety mentality on ethnic group,so that their names reveal indistinct these communication.
Tuyao,name,survival anxiety,society ecological
C95
A
1673-8861(2010)04-0036-06
2010-09-10
韋祖慶(1964-)男,廣西賀州市人,賀州學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文藝學、生態(tài)美學。
廣西社科十一五規(guī)劃項目“廣西東部族群文化資源數(shù)據(jù)庫建設與開發(fā)利用研究”(項目編號:08BTQ004);廣西教育廳項目“多族群雜居區(qū)域的族群交往與文化整合”(項目編號:200806MS0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