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小娜
(廣東廣播電視大學,廣東 廣州 510091)
人類困境的冷靜展示
——重讀茅盾的短篇小說《水藻行》
郭小娜
(廣東廣播電視大學,廣東 廣州 510091)
《水藻行》是一篇獨特的具有真正意義的短篇小說。然而它在 20世紀中國現(xiàn)代小說中不同凡響的獨特性在很長時期內并未引起足夠的重視,對它的價值也未給出恰當的評價。筆者認為,其價值在于冷靜地展示了人類的三重困境:生存的困境;道德的困境;選擇的困境。其主題超越了時代與社會背景,具體的題材突破了社會歷史的思想意識,更趨向于生活實感和人性挖掘。
茅盾;水藻行;生存;道德;困境;選擇
在茅盾多姿多彩的小說世界里,《水藻行》是一篇獨特并具有真正意義的短篇小說。然而,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里,人們雖然注意到了它在茅盾文學作品中甚至在20世紀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上的不同凡響的獨特性,卻未引起足夠的重視,沒有對它進行深入的研究,更沒有對它的內涵、價值作出相應的評價。這篇小說寫于一九三六年,發(fā)表于一九三七年五月的《改造》雜志,是茅盾唯一一篇先在國外發(fā)表的小說。
《水藻行》篇幅短小,只有一萬多字,故事很簡單,人物只有三個:叔、侄和侄媳婦,侄媳婦連名字都沒有。財喜是個一貧如洗卻充滿活力的壯年農民(約四十歲),寄居在秀生家中。秀生比財喜小十歲,幾乎不能勞動,看上去比財喜老多了。秀生那一份戶外勞動實際上由財喜承擔著。但是,財喜“鬼使神差”地與充滿青春活力的侄媳婦(秀生大娘)相愛了。秀生大娘懷了孕。在這樣的人物關系背景下,小說通過財喜秀生兩人去打蘊藻的過程,展開了矛盾。
對于作品的主題,不同的研究者會從不同的角度作出不同的表述。現(xiàn)在能看到的大約有以下幾種:描寫國民黨強權政治和高利貸剝削下,農民失去了生活道路,終于奮起反抗;描寫生活在中國大地上農民的嚴酷生活以及在苦惱中頑強的生活方式;塑造一個“真正的中國農民的形象”,“中國大地上真正的主人”;敘述侄媳婦與堂叔之間的亂倫關系,即“紅杏出墻”的現(xiàn)代摹寫。若就作者的創(chuàng)作動機而言,“真正的中國農民的形象”無疑是有充分依據的。因為茅盾晚年在他的回憶錄中說過:“我寫這篇小說有一個目的,就是要塑造一個真正的中國農民的形象,他健康,樂觀,正直,善良,勇敢,他熱愛勞動,他蔑視惡勢力,他也不受封建倫常的束縛。他是中國大地上的真正主人。”[1]但好在茅盾先生用的是“有一個目的”來表達他的寫作意圖,而不是直截了當地用一種一元的表達方式:“我寫這篇小說的目的”。而小說本身開放式的召喚結構與這一自我表述正好呼應了作者本人提出的“開篇入題、結尾含蓄”,“要留些東西讓讀者去想”[2]的創(chuàng)作原則。因此,以上的幾種說法都不無道理,然而,對于能真正欣賞的讀者來說,寫實層面的內容是不斷被淡化的,思索占上風,引入歷史與人生的哲學思考之中,產生清醒的、理智的判斷。于是,我認為,這篇小說最主要的,還在于展示了人類的困境——生存的困境,道德的困境,選擇的困境。從這個角度去看,《水藻行》才是獨特的,它突破了社會剖析的思想意識依據和社會歷史性質,而更趨向于生活或人性的挖掘。通過作家對婚姻中男女關系及其倫理關系的把握與思考,顯示出作者對人類道德的價值的一種質疑及對人類困境的思考與啟示。下面分述如下:
縱觀茅盾的短篇小說,不乏描寫農村經濟破產,農民生存困難的題材。但《水藻行》卻是與眾不同的。這篇小說既沒有《泥濘》中激烈的革命事件,又沒有農村三步曲中復雜社會下重大的經濟破產和自發(fā)斗爭。“沒有正面去些農村尖銳的社會矛盾,只把它放在背景上。”[3]
小說一開始,關于農村背景的描寫就揭示了這一家的實際生活狀況。其中有自然環(huán)境的惡劣:刺骨的西北風,鉛色的天,昏黃的地,散落的甲蟲似的矮屋,脫了葉的烏桕樹……人物就在這樣的背景下出現(xiàn)了——
一貧如洗的財喜,寄居在秀生家中,一年中拼死勞動,住的是羊棚,穿的是破棉襖,吃的是“凍得和石頭一般硬的”粗粉。即使他經驗豐富,渾身總是像有使不完的勁,維持一家三口的溫飽也顯得十分困難。
小說用大量的篇幅描寫了財喜和秀生到叉港里打蘊藻的情景?!笆s了豆餅的農民只好拼命和生活搏斗”,于是用蘊藻作肥料,而這打蘊藻的過程就成了人與嚴酷自然的一場較量:財喜和秀生駕著一條破爛的“赤膊船”到離村二十多里的叉港去打蘊草,“西北風勁得很,他們兩個逆水順風,財喜撐篙秀生搖櫓”,到了目的地,他們一刻也不敢怠慢,一口氣也沒有喘過來,財喜就對秀生說:“趕快打吧!回頭他們到了,大家搶就傷了和氣?!毙≌f接著對他們叔侄倆熱火朝天的勞動進行大段詳盡的描寫??梢韵胍?,如果不是財喜,而單是秀生,這打蘊草的任務是覺得完成不了的。在這里雖然也凸現(xiàn)了財喜的雄壯與樂觀,勇敢面對生活的態(tài)度,然而也可見自然環(huán)境的惡劣。
而把秀生他們推倒生活邊緣的更為重要的因素卻是人的因素,作者通過秀生的話:“我活厭了。一年到頭,催糧的,收捐的,討債的,逼得我苦!吃了今天的,沒有明天的,當了夏衣,贖不出冬衣,自己又是一身病,……我活活厭了!活著簡直就是受罪!”從這絕望的控訴中,我們可以窺視到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給農民的壓力。小說中還有多處寫到這種艱難的處境,農民們怎樣在這種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社會環(huán)境下苦苦掙扎——賣柏子的錢,贖了冬衣,便缺油少鹽,鄉(xiāng)長又來逼債,并強拉秀生拖著病應征去筑路。
在這種難以承受的壓力下,本來就病弱的秀生,終于失去了生活的信心與勇氣。然而,令人想到更多的卻是他們精神狀況——
“一般說來,道德即倫理,是一定社會為了調整人們之間以及個人和社會之間的關系所提倡的行為規(guī)范的總和,它通過各種形式的教育和社會輿論的力量,使人們具有善和惡,榮譽和恥辱、正義和非正義等概念,并逐漸形成一定的習慣和傳統(tǒng),以指導或控制自己的行為?!盵4]道德是一定的社會文明逐漸積淀的產物,它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人們:指引人們的思想,約束人們的行為。中國的封建社會是以男性為中心的,男子掌握經濟權,同時獨占倫理的解釋權,一向以奉行“三綱”“五?!睘槊赖?。并且,從心理學角度來說,“全然的占有一個女人是一夫一妻制的本質?!盵5]尤其在中國傳統(tǒng)婚姻倫理中,男女兩性關系首先不是平等獨立的個人關系,而是歸屬關系,所謂“夫為妻綱”。丈夫可以借著強大的倫理道德規(guī)范,合理合法地占有妻子,視之為自己的私有財產。在中國的貧困農村,也出現(xiàn)過“典妻”的情況,柔石在1930年3月發(fā)表的《為奴隸的母親》中描述的故事可以說是這種畸形夫權的極致產物。中國的性道德從來都是針對女人,而對男人幾乎等于無,男人三妻四妾是合情合理的。而在這種背景下,出死力幫助工作的財喜,因為“鬼使神差地與秀生的老婆有了那么一回事,這可就像他的出死力是別有用心的了?!薄八X得十二分對不起這堂侄兒”,這說明受傳統(tǒng)道德浸染的財喜,站在一個普通的農民的角度,感受到自己行為的不道德。小說中寫道:“他對于自己和秀生老婆的這種關系,有時也感到極為痛苦。”他對秀生的愧疚,便是對丈夫的合法地位與權利表示尊崇和默認。如德國著名社會學家埃利亞斯特所言:“羞恥感的產生是由于違反了自我和社會的禁律?!盵6]他沒有辦法制止秀生打罵懷著身孕的老婆,也是對這種傳統(tǒng)夫權的一種屈服的表現(xiàn)。但同時,正如作者自述中說到的,他也不完全屈服于舊道德小說接著寫道:“然而他很不滿意秀生那樣的見。在他看來,一個等于病廢的男人的老婆有了外遇,和這個女人有沒有良心,完全是兩件事?!痹谶@里,他又從一個人出發(fā),把一個女人是否遵循婦道與良心分開了。
財喜是一個土生土長的農民,他深知當時的倫理道德,他心里明白他與秀生妻之間的關系不僅不合法,而且不正常。他們雖然沒有血緣關系,但卻是親屬,實際上用倫理道德來衡量,是一種亂倫關系。因此,他常常后悔。
從另一層面上講,作為一個男人,他從秀生的立場知道,自己十二分對不起這堂侄兒。他從心里可憐這個“病,窮,心里又懊惱”的侄兒。并且明白,自己的存在正是秀生的懊惱的根源,而秀生老婆的挨罵挨打,也是自己一手造成的。財喜,這個樂觀、健壯,身上藏著無窮力量的男子漢,想到這里,“便有一道冰水從他背上流過?!鄙屏嫉膬刃?,樸素的情感,使他只能發(fā)出一生嘆息“唉!”而對自己靈魂的拷問,對三個人的未來的思考,又使他陷入了另一個困境——
自從秀生因財喜無意間唱他們村里人常唱的俚俗歌曲,而大受刺激,第一次提出要他走之時,財喜便面臨著走或留的選擇。雖然秀生的激憤的話:“我,是沒用的人,病塊,做不動,可是,還有一口氣,情愿餓死,不愿意做開眼烏龜!”顯示的不過是一個身心貧弱,自卑至極的男人對女人的用有權的最后維護,但財喜“心里涌起了愧疚”。并且,從此開始了靈魂與智慧的內心對白,拷問自我的審判過程:
1.道德的判決——離開!
財喜心里明白,只要他一走,這種令人痛苦的“三人結構”會自動消解,秀生從此再不必懊惱,不必做“開眼烏龜”,而秀生老婆也不必再忍受秀生的打罵,非正常關系也自然會回到傳統(tǒng)的、正常的婚姻關系中。自己的內心也從此寧靜,不必再常常感到后悔,愧疚。只有離開才能平息矛盾,解決糾紛。他不止一次地表示要走,然而,他心里的另一個聲音,卻是另一種選擇。
2.理性的判決——留下!
理性就是要從現(xiàn)有的處境出發(fā),努力做出可獲得最大利益的選擇。從這個層面上講考察,離開是一種最不明智的做法,離開的結果是悲慘的,甚至是殘忍的??梢栽O想,病弱的秀生,即將生產的秀生妻,定會因財喜的離開而陷入生存的絕境中。從作品中可以看出,財喜雖不是家庭成員,但實際上他卻是整個家庭的支柱——經濟的支柱和精神的支柱。他承擔著絕大部分的戶外的勞動,憑他的豐富經驗,健壯的身體,在打蘊草時將自己的破棉襖脫下蓋在秀生身上叫他“歇一歇”;又趕走了惡狼一般又催債又逼著病人去筑路的鄉(xiāng)長,并且安慰秀生:“隨他去。天塌下來,有我財喜!”可以說,正是他這種勇敢與不屈服的正氣感染著秀生,讓他還有一點活下去的勇氣與希望。在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一年多了,財喜不僅與秀生妻有了難以割舍的感情,即使與秀生也是一種相依相靠的血濃于水的感情。在打蘊草過程中,他們雖然有過激烈的對話,但一旦面對生存問題,立刻又成了頭一條船上的戰(zhàn)友。而在財喜趕走鄉(xiāng)長受鄉(xiāng)長恫嚇說要“報局”去時,秀生也擔憂而關切地問:“唉,財喜,報了局,抓了你,可怎么辦呢?”可以說,這三個人在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中已形成一種互相扶持的穩(wěn)定關系。財喜的離開,不僅是經濟的破產,更為嚴重的是精神支柱的倒塌。這對這個小家庭來說,無疑是一個災難。
我們每天都處在一種選擇之中,小到每件事,大到應該走怎樣的路,我們的心里總存在一種有意識的衡量標準,而這個混著各種因素的標準之中,道德無疑是最重要的標準。它告訴我們,何謂善惡,何謂是非,哪些是可以做的,哪些是不可以做的。然后,我們遵循著它的指引,去作出我們必須承擔后果的選擇。但在《水藻行》中,我們看到,人類的道德、法律的約束有時并不能阻止男女作出非道德但合乎人性的抗爭。因為有時候,法律和道德會給給人性帶來不合理的束縛,而作者在對社會和人生作出判斷時,所依據的價值標準并不一定是采取現(xiàn)行的標準,而是依據人性發(fā)展的合理性需要作出自己的判斷。因此,小說的結尾并沒有給出明確的答案,財喜是走是留,仍留給讀者大量的思考空間。米蘭?昆德拉談到小說創(chuàng)作時說:“創(chuàng)造想象的田園,將道德判斷在其間中止,乃是有意義的功績;只是在這里,想象的人物才能發(fā)展,也就是說根據預先存在的真理設計的人,不是作者善惡的范例,或作為互相對抗的客觀規(guī)律的代表,而是作為自主的、建立自己道德的的人?!盵7]不要說小說家按照一定的預設標準把事情寫得一覽無遺,而是寫出合乎人物性格發(fā)展邏輯的人來,在這些人物身上,道德判斷是隱藏其間被自然而然地顯示出來的。
既定的道德在社會生活實踐中日益變?yōu)橹舷⑷说纳媲榈木窦湘i??梢哉f,財喜內心的沖撞與困惑,最終構成對人類生命存在形式和意義的一次令人震撼的追問。生存意志,道德意志,該怎么協(xié)調,這或許仍是今天真誠的人們不斷面對的兩難選擇。魯迅先生說過:“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倍┒?,則正視人類的困境,并且用冷靜的筆調將它展示在讀者面前,雖然作品中未給出答案,但小說家從來不善于為社會弊病開藥方,這也不是他們的職責,記錄它,并且努力尋求一種走出困境的道路,引起思考,已為今天的生活提供了一種寶貴的精神價值。
[1][3] 茅盾. 我走過的道路(下)[M]. 人民教育出版社,1997.
[2] 茅盾. 在部隊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座談會上的講話[J]. 解放軍文藝,1959,8.
[4] 李廣德. 論茅盾的道德觀——茅盾的文化觀之四[J]. 湖州師專學報,1996,4.
[5] 佛洛伊德. 愛情心理學[M]. 北京作家出版社,1986.
[6]【德】諾貝特?埃利亞斯. 王佩莉,袁志英譯. 文明的進程(第2卷)[M]. 三聯(lián)書店,1999.
[7] 米蘭?昆德拉. 孟湄譯. 被被判的遺囑[M]. 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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