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仕益
(樂山師范學院,四川 樂山 614004)
質疑“‘上古漢語數詞定語都在名詞中心語之前’說”*
陳仕益
(樂山師范學院,四川 樂山 614004)
石毓智語法近作中的“上古漢語沒有量詞,數詞則都是直接位于動詞和名詞之前”一語,以“上古漢語數詞定語都在名詞中心語之前”為前提。這個前提有以下兩個弊端:1.誤解和否定了上古漢語的語法事實。石毓智說上古漢語的后置數詞定語“多用于列舉幾種事物的特殊情況”,以語法事實為修辭現象,是誤解并進而否定了上古漢語的語法事實。2.忽略了近年來的相關研究成果。近二十年來,蘇寶榮、孟蓬生,王瑛等人先后撰文證明上古漢語中的確存在幾種后置定語,并由此推測漢語的定語體系曾經經歷過由名詞中心語之后向其前轉移的歷程。石毓智忽略了這些研究成果,因而致使他筆下的數詞定語語序自外于整個定語語序的分布狀態(tài)和演變軌跡。
上古漢語;數詞定語:一概前置說:二弊
石毓智先生的近作《語法化的動因與機制》(2006)第十二章“名詞和動詞數量格式語序對立的成因·引言”說:“根據我們對漢藏語系的量詞型語言的統(tǒng)計結果,名詞和動詞數量短語之間存在著規(guī)律性的語序對立。具體地說,如果一個語言采用了‘數量 +名’語序,那么它就有 ‘動 +數量’語序;反之,如果一個語言采用了‘名 +數量’的語序,那么它就有 ‘數量 +動’的語序。這種語序對立是十分嚴正的,而且只有量詞型語言才會出現這種名詞和動詞數量表達式的語序對立,拿漢語來說,上古漢語沒有量詞,數詞則都是直接位于動詞和名詞之前,可是量詞自魏晉南北朝開始逐漸發(fā)展出來之后,兩類數量短語的語序產生了分化,名詞數量短語最后發(fā)展成為‘數量 +名’格式,動詞數量短語則逐漸固定為 ‘動 +數量’格式?!盵1](P190)
顯而易見,上述引文中的 “拿漢語來說,上古漢語沒有量詞,數詞則都是直接位于動詞和名詞之前”一語,以 “上古漢語數詞定語都在名詞中心語之前”為前提,筆者認為,這個前提值得商榷,因為它有以下兩個弊端。
在上古漢語中,數詞定語可以直接修飾名詞,這種定語多數在名詞中心語之前,少數在后,這是人們習見的語法事實。
讓我們借用古漢語語法學家們的闡述來說明這一點,楊伯峻、何樂士說:“現代漢語里,數量詞常在名詞前邊,如 ‘一件上衣’、‘五斤蘋果’等。而古代漢語常常只用數詞表示,數詞大多在前,少數在后,若用數量詞,多在名詞后邊。如:……(3)公與免馀邑六十。(左傳·襄公二十七年)(4)舜有大功二十而為天子。(又,文公十八年)”[2](P811)向熹說: “上古漢語里,數量關系往往不用量詞表現。也有兩種形式; (1)把數詞直接加于名詞前面,如:…… (2)把數詞放在名詞后面,如:①原思為之宰,與之粟九百。(《論語·雍也》)②禮儀三百,威儀三千,待其人而后行。(《禮記·中庸》)”[3](P47)
對上古漢語少量數詞定語后置的事實,石毓智是這樣解說的:“根據王力 (1989),先秦漢語也有少量 ‘名 +數’的語序,多用于列舉幾種事物的特殊情況。例如,越翼日戊午,乃社于新邑,牛一,羊一,豕一。(書·召誥)有虞氏官五十,夏侯氏官百。 (禮記 ·明堂位)”[1](P209)其中的 “少量”、“特殊”二詞值得注意,它們的意思不外乎是:上古漢語的 “名 +數”用例數量不多,語境異常,只出現于排比句中,讀者憑借語境 (幾個分句格式相同,語義相近)才能理解它們是定中關系,因而具有明顯的修辭色彩,應視為倒裝格式。
這是對上古漢語語法事實的誤解和否定。
上古漢語的語料表明:后置數詞定語事實上存在,它們出現的語境也并不一定是“列舉幾種事物的特殊情況”。上引石著中所轉王力引語原有五條,五條之中就有不表“列舉幾種事物”的例句:“齊為衛(wèi)政,伐晉冠氏,喪車五百?!盵4](P25)三個分句之間是順承關系,后置數詞定語只出現在最后一個分句中。下面再舉一些先秦語言中不出現在“列舉幾種事物的特殊情況”下的后置數詞定語用例。1.殷商甲文:“丙申卜,貞:戎馬,左右中人三百?六月?!盵5](P235)“丁酉卜,殻,貞:勿登人四千?”[5](P238)“戊戌王卜,貞:田弋,往來無災?王占曰:大吉。在四月。茲御,獲狐十有三?!盵5](P522)“甲辰貞:又祖乙,伐茍十?”[6](P429)“癸丑貞:王令出田,告于父丁,牛一?茲用?!盵6](P592)2.西周金文:“休王錫效父鉼三,用作厥寶尊彝。五八六?!盵8](P237)“匡甫 (撫 )象囗 (樂 )二,王曰:‘休!’”[8](P345)“惟四月初吉,丁卯,王蔑友曆,錫牛三,友既拜稽首,升于厥文祖考,友對揚王休,用作厥文考尊簋,友暨厥子子孫孫永寶?!盵8](P380)“天君蔑公姑曆,使錫公姞魚三百?!盵8](P385)“……莒太史申作其祰鼎十?!盵7](P373)
石毓智解說中的 “少量”一詞,可能意謂殷商至戰(zhàn)國時代漢語數詞定語后置的比率很低。低是事實,但也并非 “少量”到了可以忽略不計的地步。比如,即使后于殷商甲金文一千年左右的《呂氏春秋》,據殷國光說,數詞定語共計三十二例,其中“名 +數”語序也占了 27%,超過 1/4。[9](P204、219)茲舉其二例于后: “乃復賜之脯二束與錢百?!?《報更》)“君有至德之言三?!?《制樂》)
上古漢語中有少數數詞定語置于名詞中心語之后,這是一種不應誤解、無法否認的語法事實。而且據洪波研究,“從時代上看,時代越早,數量修飾語后置的比例越高,相反,時代越晚,數量修飾語前置的比例越高。到春秋戰(zhàn)國時期,數詞直接修飾名詞的時候絕大多數都已經前置,后置的很少見了?!盵10](P226)何樂士更將 《左傳》、《史記》的用例對比起來說明這一點:“《左傳》中表示數量已有個別 ‘數詞 (量詞)·名詞’格式,但大都是 ‘名詞·數詞· (量詞)’格式,《史記》中已有較多的‘數詞 (量詞)·名詞’格式,如:《左傳》:以乘韋先,牛十二犒師。 (僖 33)《史記》:……以十二牛勞秦師, (《晉世家》)《左傳》:公子地有白馬四。 (定 10)《史記》:而穆王伐犬戎,得四白狼、四白鹿以歸。 (《匈奴列傳》)”[11](P32)雖然何樂士、洪波二人提供的《左傳》時代數詞定語前后置的比例差距較大,但他們就漢語數詞定語序位在時間豎軸上的演變大勢作出的結論相同。
既然如此,人們自然可以進而相信:原始漢語的數詞定語一定都在名詞中心語之后。雖然這種后置的數詞定語開始前移的時代和前移的進程到現在為止還難以列出一個時間詳表,但殷國光對《呂氏春秋》數詞定語語序的定量分析,還是可以讓我們對它作出一個粗略的推測。既然《呂氏春秋》的 “名 +數”語序占 27%,那么由此上推一千年而達于殷商時代,保守地說,那時的后置數詞定語也不會低于 1/3的比率;由此上推兩千年而達于禹、啟時代,后置的數詞定語恐怕更不會低于 1/2;然則數詞定語完全在名詞中心語之后的時代,距今最少也該有五六千年了。
近二十年來,已有相當多的人深入探討過定語在上古漢語中的分布情況及其語序變遷問題。蘇寶榮 1990年曾經發(fā)表過《古漢語特殊詞序與原始思維心態(tài)》,該文第一節(jié) “思維的 ‘由主到次’與詞序”,以《左傳·襄公十四年》“今官之師旅,無乃實有所闕”(原文說明:“官之師旅’意為‘師旅之官”)和 《左傳 ·昭公十三年》“子產以幄幕九張行”(原文說明:“幄幕九張”是數量定語 “九張”后置)等兩類十三例語料證明:“在先秦兩漢古籍中,定語與中心詞的次序并不固定,作為修飾成分的定語往往置于中心詞之后?!彼f,俞樾《古書疑義舉例》所謂“大名冠小名”(按:大名,名詞中心語、屬概念;小名,名詞修飾語、種概念)已經部分涉及這個問題;并且,文獻越早,定語后置的比率越高,裘錫圭《談談古文字資料對古漢語研究的重要性》說:“在較早的漢語里,地名的結構詞法曾以大名冠小名為常。”他推測說:“這種定語后置的現象,應該是古老的漢語詞序的早期形態(tài)的殘留。而這種早期形態(tài)是同人類的原始思維程序緊密相關的?!彼^“原始思維程序”,作者解釋為“由主到次”的順序,即“人們反映和表達事物,往往先勾畫其大概輪廓,后描繪其細微特征 (先粗后細):先說出其主要方面,后補充其次要方面 (先大后小)?!边@種“原始思維程序”外化為語言,就是“附加成分經常放在主要成分之后”。[12](P33)可見,蘇文既概論了上古漢語定語后置的事實,又探討了它的成因。
孟蓬生 1993年發(fā)表的《上古漢語的大名冠小名語序》專論“大名冠小名”問題,其要旨有二:第一、深入挖掘大名冠小名用例,發(fā)現它們在上古文物、文獻語料中不是罕見,而是“屢見不鮮”。作者還把這些用例分成七個義類:1.國名,如有夏、有苗、句須、句吳。2.地名,如丘商、丘皇、城潁、城濮。3.人名,如帝堯、祖乙、女媭、神耕父。4.星名,如星鳥、星火、星虛、星昴。5.動物,如蟲蛇、鳥烏、鳥雀、獸鹿。6.植物,如草芥、草菅、樹檀、樹桃。7.水土,如河漳、水潦、土涂。以上為該文的主體。第二、推測大名冠小名語序的演變情況。關于大名冠小名語序的演變歷程,作者的基本推測是:夏代以前,是大名冠小名語序一統(tǒng)天下的時期;商周兩代,是大名冠小名與小名冠大名語序并存的時期;秦漢兩代,是大名冠小名語序消亡的時期,關于大名冠小名語序消亡的原因,孟文根據徐通鏘先生 “非線性結構中結構的不平衡性是變異之源,從這里發(fā)出變異的指令而敞開結構的開放之門”的闡述,以甲骨文的定語語序為例分析說:在甲骨文中,形容詞、指示詞、方位詞、數詞等定語都在名詞中心語之前 (筆者按,那時的數詞定語并非都在名詞中心語之前,參前文所述及孟文的 “說明”),只有名詞定語 (小名)在中心語 (大名)之后?!安浑y發(fā)現,大名冠小名結構正是處在非線性結構中不平衡、不對稱位置上的單位,因此它很容易受定語前置的偏正結構的類化而發(fā)生變異?!盵13](P301)
王锳 2004年發(fā)表了《古漢語定語后置問題的再探討》,該文分四類詳述古代漢語中的后置定語:一、名詞及體詞性成分作定語后置,二、形容詞及謂詞性成分作定語后置,三、 “者”字結構作定語后置,四、數量結構作定語后置。其中,一、四兩類蘇、孟二文已有初步涉獵。第二類又被作者細分為: (1)形容詞及其詞組作定語后置。其中,形容詞作定語后置而無語法標記的如:“迅雷風烈必變。”(《論語·鄉(xiāng)黨》,“風烈”即 “烈風”)形容詞作定語后置而有語法標記的如:“桃之夭夭,灼灼其華?!?《詩·周南·桃夭》,“桃之夭夭”即“夭夭之桃”) (2)其他謂詞及其詞組作定語后置。其中,介賓短語作定語后置的如:“賜汝田于寒山?!?《大克鼎》)動詞短語作定語后置的如:“禁不得祠明星出西方?!?(《史記·秦始皇本紀》“出西方”作“明星”的后置定語)第三類,王文在論述中一共列舉了十個例句,如例 1:“ (趙)高乃與公子胡亥、丞相李斯陰謀,破去始皇所封書賜公子扶蘇者,而更為丞相斯受始皇遺詔沙丘,立胡亥為太子。(《史記·秦始皇本紀》)”[14](P75)
以上三文都表明:從共時平面來說,各類定語在我們所能見到的上古漢語語料中都有過名詞中心語之前和其后兩個序位:從歷時平面來說,定語家族的各個分支在上古乃至遠古漢語中很可能都曾經歷過從名詞中心語之后向其前轉移的歷程。如果石毓智先生留意于此,他或許就不會輕信“上古漢語數詞定語都在名詞中心語之前’的結論。反過來說,正是由于他忽略了這些最新研究成果,他的數詞定語語序分布和演變分析才脫離了整個定語語序分布和演變的歷史事實。
[1]石毓智 .語法化的動因與機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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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郭沫若 .郭沫若全集·考古編 (第二卷)[M].北京:科學出版社,2002.
[6]郭沫若 .郭沫若全集·考古編 (第三卷)[M].北京:科學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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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彭裕商 .西周青銅器年代綜合研究 [M].成都:巴蜀書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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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洪波 .立體化古代漢語教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
[11]何樂士 .《史記》語法特點研究[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
[12]蘇寶榮 .古漢語特殊詞序與原始思維心態(tài) [J].古漢語研究,1990,(3).
[13]孟蓬生 .上古漢語的大名冠小名語序 [J].中國語文,1993,(4).
[14]王锳 .古漢語定語后置問題的再探討 [J].語言文字學,2004,(6).
Question on“Ancient Chinese Numeral Attributive Located before Noun Center Word”
CHEN Shi-yi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Leshan Normal University,Leshan 614004,China)
In Chen Shi Yuzhi’s grammatical work published in recent time pointed out that there is no quantifier in ancient Chinese,while the numeral directly located before verb and noun.In his book,based on the precondition of ancient Chinese numeral attributive located before noun center word,it has two weaknesses.He had misunderstood and negated ancient Chinese grammatical fact,also neglected the correlative research achievements.
ancient Chinese;numeral attributive;entirely preposition;two weaknesses
H141
A
1671-7406(2010)05-0030-04
2010-02-26
陳仕益 (1951—),男,四川閬中人,樂山師范學院文學與新聞學院副教授。
(責任編輯 劉祖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