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旭平,萬桂華

(1.文山學(xué)院中文系,云南文山 663000;2.昆明理工大學(xué)組織部,云南昆明 650093)

一、對《黍離》主題的歷史與文學(xué)的傳統(tǒng)解讀

在希臘帕爾納索斯山的南坡上,有一個馳名整個古希臘世界的戴爾波伊神托所。這是一組石造建筑物,它的起源可以回溯到 3000多年前。就在這個神托所的入口處,文獻上說人們可以看到刻在石頭上的兩個詞,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 “認識你自己”。因為古希臘哲學(xué)家蘇格拉底最愛引用這句格言教育別人,因此后世的人們往往錯誤地認為這就是他講的話。其實在當時,人們普遍認為這句格言就是阿波羅神的神諭。這也是當?shù)丶矣鲬魰缘囊痪涿耖g格言,是古希臘人民的智慧結(jié)晶,后來才被附會到大人物或神靈身上去的。就哲學(xué)的角度而言,迄今為止困擾著全人類的無非是兩大難題:我是誰?我從哪里來,要到哪兒去?前者是對生命本體存在的追問,后者是對生命存在的意義和價值的追問。世界上所有的宗教其實都是圍繞著這兩大難題而產(chǎn)生和發(fā)展的,中西方早期的神話也大都與這兩個問題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中國由于缺乏全民性信仰的宗教,給人的錯覺是好像我們對這兩大問題的認識比西方要落后得多,儒家從孔子開始就回避生死問題,從來就沒有成為過有些人認為的 “國教”,道家更多的是關(guān)注死后成仙的去處和長生不老。

其實,當我們對古希臘人 “認識你自己”這一抽象的倡導(dǎo)性哲學(xué)命題崇敬不已時,卻一直總是由于歷史的、文學(xué)經(jīng)典的誤讀而對自己的祖先非常真實的“我是誰”這一哲學(xué)命題的提出置若罔聞,筆者指的正是《詩經(jīng)·王風(fēng)》的首篇《黍離》中的“悠悠蒼天,此何人哉”這一句。這一句其實就是在問:“遼闊而高遠的蒼天啊,這個人是誰?”而這里的“這個人”從原作的語境看,絕對不可能是別人,只能是指作者自己。原詩是這樣的: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穗。行邁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實。行邁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這首詩所描寫的是:隨著黍稷由苗而穗、由穗而實,任憑時光在匆匆地流逝,作者卻在北方那片古老的黃土地上始終得不到“我是誰”的正確答案,從而心中的憂愁和焦慮也隨著時光的推移而不斷加劇,從 “中心搖搖”到 “中心如醉”,從 “中心如醉”到“中心如噎”。對于我的這種憂愁和焦慮,理解我的人知道我是由于始終沒有能夠為“我是誰”的思考找到答案而痛苦,而不理解我的人還以為我是在這里尋求什么東西。這里的關(guān)鍵問題是:“理解我的人”在當時的時代是根本不存在的,所以作者只好訴諸于蒼天。

過去我們對這首詩歌的解讀,首先是歷史的,如毛萇為《黍離》作序時就說:“閔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過故宗廟宮室,盡為禾黍,閔周之顛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詩也。”高亨先生認為是“西周亡后,東周王朝的大夫,因事又到鎬京 (西周的京城),看見原來宗廟宮殿所在的地方都變成田野,長了莊稼,他悲悼西周滅亡,因作此詩。據(jù)我看本篇作者可能是周大夫閔周之作,更可能是一位有正義感的愛國志士憂時憂國的怨戰(zhàn)之作,痛恨戰(zhàn)爭的情結(jié)也流露于節(jié)奏之間”[1][P150]。其次是文學(xué)的,上海辭書出版社于 1998年出版的《先秦古詩鑒賞辭典》中,戴元初先生則將《黍離》一詩中“悠悠蒼天,此何人哉”一句翻譯為“悠遠在上的蒼天神靈啊,這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2][P30]他認為詩首章寫詩人行役至宗周,過訪故宗廟宮室時,所見一片蔥綠,當年的繁盛不見了,昔日的奢華也不見了,就連剛剛經(jīng)歷的戰(zhàn)火也難覓印痕了,看哪,那綠油油的一片是黍在盛長,還有那稷苗凄凄。“一切景語皆情語”,黍稷之苗本無情意,但在詩人眼中,卻是勾起對故國無限愁思的引子,于是他緩步行走在荒涼的小路上,不禁心旌搖搖,充滿悵惘。悵惘尚能承受,令人不堪的是這種憂思不能被外人理解,“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這是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尷尬,這是心智高于常人者的悲哀。這種大悲哀訴諸人間是難得回應(yīng)的,所以只能訴說于天:“悠悠蒼天,此何人哉?”蒼天自然也無回應(yīng),此時詩人郁懣和憂思便又加深一層。因為這首詩只是說隨著時光的流逝——莊稼由苗而穗、由穗而實,而作者的憂慮、痛苦之情也隨之日趨加重,由 “中心搖搖”至 “中心如醉”、由 “中心如醉”至 “中心如噎”,可是,為什么而憂慮、痛苦,在深受舊說影響的人們那里是很難得以被發(fā)現(xiàn)的。雖然他翻譯的“這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一句有些接近哲學(xué)的視角解讀,但由于受到歷史的解讀的局限,戴元初先生延續(xù)的仍然只能是歷史的解讀,沒有跳出毛詩中說過的作者是經(jīng)過宗周宗廟宮室的這一背景。

二、對《黍離》主題的現(xiàn)代的哲學(xué)的解讀

如果我們超越歷史的和文學(xué)的解讀,上升到哲學(xué)的層面來看這首詩,就會驚異地發(fā)現(xiàn),原來這是作者對生命本體存在的千古追問。在遙遠的先秦時代,這個被西方歷史學(xué)家一致認為是整個人類社會的“軸心時代”,我們的先人和西方的先知們曾經(jīng)共同關(guān)注過的問題是完全一樣的。詩的關(guān)鍵句是“此何人哉”一問中的“人”到底是誰呢?首先可以排除的是它既不是指 “知我者”,也不是指 “不知我者”。理由是:“知我者”與 “不知我者”都不是指確切的具體的某個人,而“此何人哉”一句中的這個“人”則明顯是指確切具體的某個人——“此”這個具有直接、明確的指向性意味的代詞充分表明了這一點,那就是 “這個”,而詩中的 “這個”人從語境來看,肯定就是作者自己。還有,對于“知我者”無須質(zhì)問 “此何人哉”,而對于 “不知我者”如果要質(zhì)問 “此何人哉”,其前提必須是詩人將自己為什么“心憂”向他們做了廣泛的介紹,否則人們就沒有義務(wù)去洞察和了解詩人內(nèi)心的困惑和憂慮,那么,作者又有什么理由質(zhì)問他們“此何人哉”?從詩人的把 “心憂”當成有 “何求”的情況來說,詩人并沒有對他們做過宣傳和介紹。其次可以排除的是,這個“人”絕不會是前面三個地方提到的“人”以外的人。因為,詩人在前面所提到的他人也只是 “知我者”和 “不知我者”兩種,而無論“知我者”還是“不知我者”都不是他心憂的主要原因,這說明詩人的心憂與他人無關(guān),只與自己有關(guān)。我們必須考慮的是:《黍離》中詩人的心憂是客觀存在的事實,但為什么心憂卻由于傳統(tǒng)的錯誤理解而始終沒有答案。可是,世界上幾乎沒有一篇文學(xué)作品是只抒發(fā)感情而不表述產(chǎn)生這種感情的原因的。因為,訴說一種感情產(chǎn)生的原因和經(jīng)過,是抒情藝術(shù)必然要采用的手段,是抒發(fā)感情、排解胸懷的根本性的方式,《黍離》又怎么能例外呢,它怎么可能只訴說心憂而不告訴心憂的原因呢?如果只訴說自己心憂而不表述心憂的原因,那么,訴說的目的能夠達到嗎?無疑,詩人是訴說了他心憂的原因的,這就是 “此何人哉”的問題始終沒有答案的問題所在。

從心理學(xué)的角度而言,平時人們自稱的 “我”,只是人們的愛和欲兩種自然的天性憑借人們先驗的悟性與世界打交道的過程中產(chǎn)生的“意識之我”或“后天之我”,從而只是既代表著人自己的愛和欲的要求也代表著世界通行的法則的 “意識簇”。這種“意識簇”是如此的合理而復(fù)雜、清晰而深刻,從而它總是蒙蔽著人們,以為這就是人的全部要義之所在:為愛而生死,為欲而生死?？墒?當有些人的敏感和悟性,或某些人的一次非凡的遭歷,或一個人行將就木之時,這種蒙蔽性就會被徹底打破,從而發(fā)現(xiàn)自己平常所自認為的“我”并不是自己的全部,在自己身上原來潛藏著一個更強大、更深刻的“我”。對于這個更強大、更深刻的我,在中西方的傳統(tǒng)文化中都被稱作“靈魂”,也就是祥林嫂臨死前向魯迅追問的,魯迅自問也找不到答案的問題。就哲學(xué)而言,有唯物主義的哲學(xué),自然就應(yīng)該有與之相對應(yīng)的唯心主義的哲學(xué),而唯心主義哲學(xué)的指向,大都是人的精神歸宿或精神家園,說得直白點就是如何為“靈魂”找到家園或者歸宿的問題,說得文雅點便是曹雪芹在《紅樓夢》中的《葬花吟》里借黛玉之口最后反復(fù)追問的那句“天盡頭,何處有香丘”。曹雪芹因為難于找到答案,所以只能是用“花落人亡兩不知”來結(jié)束全詩。在現(xiàn)代心理學(xué)中的弗洛伊德一派則把它稱作“本我”或“潛意識”意義上的 “我”。人的 “靈魂”或 “本我”,是人的思維和知解力無法深入進去的一個深淵,所以人們只能發(fā)現(xiàn)它而不能徹知它,這本身就是一個極大的困惑。而更嚴重的是:這樣一個“靈魂”或 “本我”的發(fā)現(xiàn),是對 “意識之我”的一種毀滅性的沖擊,在這樣一種 “靈魂之我”或 “本我”面前,“意識之我”所辛勤構(gòu)建起來的一切都只能是分崩離析,土崩瓦解。因而在這種變故面前,人們的理性和思維只能墜向疑惑和痛苦的深淵,驀然間會發(fā)現(xiàn)自己對自己原來是那樣的陌生,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并不知道自己是誰,從而就出現(xiàn) “我是誰”這一人類宿命式的千古之問。而《黍離》一詩,正是詩人跌入“我是誰”這一疑團的具體情狀時最真切的寫照。

另外,從西方符號學(xué)的原理看,人是符號的動物,每個人的姓名就是他的父母為這個人所取的一個特殊的符號而已,這個符號是 “這個人”區(qū)別于其他人的一個外在特征,也是 “這個人”在世界上終身使用的一個通行證或者身份證明。既然人的名字僅僅是個符號而已,人的肉身僅僅是人賴以存在的外在客體,那么作為每一個獨立存在的主體的人,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是隨時都會面臨著 “我是誰”、“人在本質(zhì)上是什么”這類疑問的。

所以對于這首詩,我們就完全可以做這樣的解讀:

新的一年又開始了,田野里依舊又長出了郁郁蔥蔥的稼禾,可我依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我為此而步履沉重,內(nèi)心焦慮不安。唉,理解我的,知道我是因至今沒有找出“我是誰”、“人在本質(zhì)上是什么”之類問題的答案而心憂。而不了解我的還以為我有什么物質(zhì)上的欲求沒有得到滿足,才到這里來尋求。遼闊而高遠的蒼天啊,我到底是誰?天當然是不能告訴我的,因為天從來就是默默無語,那么聰明的人啊,你能告訴我?

當然,如果直譯,“悠悠蒼天,此何人哉”一句應(yīng)該被譯為“遼闊無垠的蒼天啊,這個人是誰?”但由于“這個人”不是別人,只能是詩人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對自己原來是那么的不了解,覺得自己對自己是那么的陌生,從而自己才以自己作為追問的對象,站在異常陌生的立場上對自己發(fā)出了 “這個人是誰”的疑問,實質(zhì)上與古希臘“我是誰”的哲學(xué)命題形式所表達的意思是完全一致的。即:《黍離》中“這個人是誰”的命題與“我是誰”的命題是等同的。只是《黍離》中 “這個人是誰”的命題特殊一點,其特殊性就在于表現(xiàn)出了當作者因為悟性的出現(xiàn)或人事的變故而突然覺得自己對自己并不理解,有時還特別陌生的時候,必然會產(chǎn)生的自己對自己的那種前所未有的生疏感。

所以, 《黍離》完全是為人類千古之問——“我是誰”而作的,只是由于過去我們治哲學(xué)的不留意文學(xué)作品,而治文學(xué)的又不熟悉全人類在哲學(xué)方面思考的最基本的一些問題,才導(dǎo)致這樣一首代表著中國人對于“我是誰”這一根本性的哲學(xué)問題的思考的優(yōu)秀之作,卻長期以來被中國人自己所誤讀,在誤讀中一直被這篇作品所表達的感時傷事、憂國懷家的所謂的“黍離”之悲所感動,在感動中卻將這篇作品誤解為作者沒有交待心憂的原因的荒謬而遺憾。面對著這片古老的黃土地,面對著悠悠的蒼天,我是誰?人們啊,認識你自己,就是這首詩留給后人的深刻啟示。

[1] 高亨.詩經(jīng)選注[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4.

[2] 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先秦漢魏六朝詩鑒賞[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