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 唐
(華東政法大學(xué),上海 201620)
近來,拜讀了土默熱先生的大作《土默熱紅樓判詞新解》(中國海關(guān)出版社2007年第一版),土默熱先生提出的《紅樓夢》作者為洪昇的觀點在學(xué)界可謂石破天驚,為紅學(xué)研究提供了又一個新的視角。筆者讀土先生的大作,深為先生敢為天下先的精神所折服,然而,對于土先生所提出的一些學(xué)術(shù)觀點卻不敢茍同,而其對于元春這一藝術(shù)形象的研究尤顯得讓人費解。特不揣冒昧,撰文就元春這一人物形象的若干問題,與土先生商榷,望土默熱先生與紅學(xué)界各位前輩不吝賜教。
土默熱先生在其書中指出,元春的身份不是清宮皇妃,而是所謂南明小朝廷的太子妃①,這一點是令人訝異和無法理解的。紅學(xué)研究必須立足文本,這是常識,更是原則,否則紅學(xué)研究就不是學(xué)術(shù)而是藝術(shù)創(chuàng)作。我們來看看《紅樓夢》原文對于元春這一人物形象的身份是如何說的。
在“冷子興演說榮國府”一回中,明確寫著“政老爹的長女名元春,現(xiàn)因賢孝才德,選入宮中做女史去了”②。非常明了,有明一代,所謂“宮中”,必定是專指皇帝的皇宮,如《明史·外戚列傳》記載:“史臣稱后妃居宮中,不預(yù)一發(fā)之政,外戚循理謹(jǐn)度,無敢恃寵以病民,漢、唐以來所不及。”③明確指出后妃所住才稱為“宮中”。明代太子所居的宮殿稱為“東宮”,《明史·朝賀東宮儀》引編修吳沈等議曰:“東宮國之大本,所以繼圣體而承天位也。臣子尊敬之禮,不得有二。請凡啟事東宮者,稱臣如故?!雹芸梢娒鞔佣家浴皷|宮”代稱,是絕不可能僭稱“宮中”的。
另一方面,元春必定是言清朝事,為何?所謂“女史”,蓋宮中女官之名,《周禮·天官·女史》:“女史掌王后之禮職,掌內(nèi)治之貳,以詔后治內(nèi)政?!雹荨稘h書·外戚傳下·班倢伃》:“陳女圖以鏡監(jiān)兮,顧女史而問《詩》?!雹奚虻路兑矮@編·宮闈·女秀才》:“凡諸宮女曾受內(nèi)臣教習(xí),讀書通文理者,先為女秀才,遞升女史,升宮官,以至六局掌印?!鄙w因元春是因所謂“賢孝才德”,“選”為“女史”,暗合清代選秀的制度:“凡三年一次引選八旗秀女……凡一年一次引選內(nèi)務(wù)府所屬秀女”⑦,“每三歲選八旗秀女,戶部主之;每歲選內(nèi)務(wù)府屬旗秀女,內(nèi)務(wù)府主之”⑧。曹家為滿洲正白旗包衣奴才,其閨女自然是要參加選秀的,而以曹家世代擔(dān)任江寧織造這一肥缺的情勢來看,其家族受寵程度非同一般,其族女入選宮閨的可能性是極大的。
在“賈元春才選鳳藻宮”一回中,皇帝“因見宮里妃嬪才人等皆是入宮多年,拋離父母音容,豈有不思之理”,故“準(zhǔn)其椒房眷屬入宮請候看視”⑨。可見,元春無疑是屬于“宮里妃嬪才人”之屬,而絕非什么“太子妃”。另外,“椒房”者,指古代后妃住的房子,用花椒類的香料和泥涂墻壁。花椒多結(jié)實,寓意“多子”⑩?!稘h書·公孫劉田王楊蔡陳鄭傳》顏師古注:“椒房殿名,皇后所居也,以椒和泥涂壁,取其溫而芳也?!盵11]因此,“椒房”最初是西漢未央宮皇后的居室,后來代指后妃,與“太子妃”更無涉。
再看“榮國府歸省慶元宵”一節(jié)。賈政對女兒的叮囑是:“……愿我君萬壽千秋……惟業(yè)業(yè)兢兢,勤慎恭肅以侍上殿,不負(fù)上體貼眷愛如此之隆恩也?!盵12]口口聲聲,心心念念的是“君”、“上”,但凡有基本文史常識者皆明所謂“上”、“君”者蓋專指“皇上”,賈元春若非皇妃而是“太子妃”,則賈政此番囑咐焉得不及一語于太子?xùn)|宮者?豈不怪哉?分明是老丈人叮囑女兒要伺候好皇帝女婿的話嘛。
綜上所述,依據(jù)《紅樓夢》之文本,元春者皇妃之身份無疑也。
首先需要澄清的是,元春的正式封號從來不是“元妃”。以“元妃”推究其身份是不恰當(dāng)?shù)摹!百Z元春才選鳳藻宮”一回說得很明白。賈元春“進(jìn)封為鳳藻宮尚書,加封賢德妃”[13],而在歸省時,一般將其稱為賈妃或者貴妃。那么,整部《紅樓夢》,賈元春在晉封之后,有了“鳳藻宮尚書”、“賢德妃”、“賈妃”、“貴妃”、“元妃”這樣五個不同的稱謂,我們一一來看?!傍P藻宮尚書”是一個虛構(gòu)的名詞,但是也并非無稽之談。封建社會的宮廷貴婦除了作為皇帝的妻妾外還有另一種身份,即所謂“女官”,尤以武則天朝為甚,如上官婉兒即著名的“女相”。以清代為例,東西六宮的主位就有管理本宮內(nèi)其他妃嬪、宮女、太監(jiān),以及一切事宜的職權(quán)和責(zé)任。而“尚書”一詞,起源于漢代延用至清代,一直是封建社會中央高官名,所以,“鳳藻宮尚書”顯然是賈元春作為女官的官職?!百t德妃”者,是封號。有清一代,就有“賢妃”、“德妃”的封號,“賢德妃”顯然是將這兩個封號糅合而成。值得一提的是,“賢妃”和“德妃”在清代都是位次很高的封號,順治帝的孝獻(xiàn)皇后董鄂氏(即董鄂妃)初入宮掖即被封為“賢妃”,而雍正生母孝恭仁皇后烏雅氏,在康熙朝被封號為“德妃”[14],可見,擁有“賢德妃”封號的元春一度是很得寵的。所謂“貴妃”則是級別,清代后宮封為皇后、皇貴妃、貴妃、嬪、貴人、常在、答應(yīng)等七個等級,貴妃屬第三等,這更加證明賈妃是皇妃,而絕非太子妃。“賈妃”則是一種非正式的稱呼,即對妃嬪冠以娘家姓氏呼之,如人們習(xí)慣將孝獻(xiàn)皇后稱為董鄂妃,將孝康皇后稱為佟妃等,不勝枚舉。而“元妃”也應(yīng)視作一種非正式稱呼,古時女子地位不高,取名字中一字呼之的現(xiàn)象也有很多,如將楊玉環(huán)稱做“玉妃”,王昭君被稱為“明妃”(因避諱而將“昭”改為“明”),等等。因此“元妃”之“元”蓋取自“元春”之“元”者。“元妃”不是元春的封號,“賢德妃”才是。退一萬步講,即便“元妃”是封號,非但不能如土默熱先生所言,證明元春是“太子妃”,恰恰相反,這只能證明元春一定是皇妃。土默熱先生指出“元妃”是明代太子正妻的稱謂,然而筆者翻閱《明史·皇太子納妃儀》,明確記載明朝太子正妻都稱為“皇太子妃”,而絕非“元妃”,“制曰:‘奉制納某氏女為皇太子妃,命卿等行納采問名禮?!盵15]同時土默熱先生指出,皇帝后妃中沒有“元妃”這一封號,諷刺的是,根據(jù)《清史稿·后妃傳》記載,清太祖努爾哈赤第一位妻子佟佳氏即稱“元妃”[16]。土默熱先生或許可以講努爾哈赤生前只稱“汗”,未稱“帝”,那么皇太極是稱帝的,他一生最寵愛的妃子博爾濟(jì)吉特氏海蘭珠死后的謚號即“敏惠恭和元妃”[17]。而且“元妃”作為皇妃的封號,并非始于清代,在女真人的傳統(tǒng)中一直有這樣的封號。據(jù)《金史·列傳一·后妃上》記載,同為女真人建立的金朝,就有“元妃”這一封號:“海陵淫嬖,后宮寖多,元妃、姝妃、惠妃、貴妃……柔妃、凡妃十二位”[18],“其后貴妃大氏晉封惠妃,貞元元年,晉封姝妃,正隆二年,晉封元妃”[19],等等。可見“元妃”這一稱號歷來都是皇妃的一個封號,絕非所謂的“太子妃”。
綜上所述,可以肯定地講,元春這一藝術(shù)形象,她必定是一位皇妃無疑,而且是一位清代皇妃,絕非土默熱先生所云之南明小朝廷之太子妃。
誠然,《紅樓夢》為一小說,其中人物形象是否有生活原型,是否可著實對應(yīng)于曹家或者土默熱先生所指之洪昇家族中的某位成員,在學(xué)界歷來有爭議。但土默熱先生認(rèn)為,《紅樓夢》是洪昇根據(jù)自身經(jīng)歷,蕉園“五子”“七子”等姐妹,一些江南名妓的生活經(jīng)歷而創(chuàng)作的一部自傳性質(zhì)很強(qiáng)的小說,《紅樓夢》中主要人物都在洪昇的現(xiàn)實生活中有對應(yīng)的原型[20],那么作為書中金陵十二釵的第三位,男主人公寶玉長姊的元春這一人物形象,必定在生活中有對應(yīng)的原型,依土默熱先生所見,寶玉乃是所謂作者洪昇之自況,那么按照人物關(guān)系,元春的原型自然應(yīng)當(dāng)是洪昇族中的一位姐姐或者是“五子”“七子”中的某一位。正如土默熱先生自己所指出的林黛玉之原型為“蕉園七子”之林以寧,薛寶釵的原型為錢靜婉等[21],且不論其論斷正確與否,我們暫且據(jù)此邏輯推理,那么元春的原型也應(yīng)當(dāng)是某位蕉園才女才是。可是幽默的是,土默熱先生又繞開了這個碴兒,對元春的原型進(jìn)行了另一番考證。土默熱先生首先擺出了兩樁發(fā)生在公元1644年與1645年的所謂“真假太子”案,即言崇禎帝的太子在明亡后下落不明,后于順治元年(公元1644年),有一個自稱太子的人現(xiàn)身通州,并與前朝國丈周奎及長公主見面指認(rèn),后又被崇禎的袁貴妃指認(rèn)為冒牌貨,被清廷砍頭。而在此案不久,南京再發(fā)“真假太子案”:弘光元年(公元1645年)三月,南京“鴻臚寺序班”高夢萁“奉一人南來,云是太子”。福王此時已以先皇“太弟”身份繼皇帝位,并根據(jù)道聽途說,宣布崇禎皇帝的三個兒子已經(jīng)死亡,于是授意參審官員認(rèn)定此“太子”為假冒。而朝野官員及駐守外地的軍閥,卻異口同聲說太子是真的。駐守武昌的軍閥左良玉逼攻南京,弘光政權(quán)于是瓦解。而此“太子”竟在清軍兵臨城下時還黃袍加身,做了三天皇帝,終被斬首云云[22]。指出真假寶玉即是真假太子。筆者思慮駑鈍,實在看不出此“真假太子案”與元春這一人物形象有什么關(guān)系。更奇的是,土默熱先生說,元春的原型又是與“真假元妃”案有關(guān),真是匪夷所思。說弘光元年(公元1645年)初,河南一童姓婦人,自稱是福王朱由崧的“元妃”,在李自成攻陷洛陽時與丈夫失散,后又千里尋夫,慘遭遺棄等。土默熱先生認(rèn)為,所謂“賈妃”即諧音“假妃”,即這個童氏[23]。恕筆者不敬,筆者實在想不通土默熱先生這種考證用的是什么樣的邏輯。通觀《紅樓夢》元春行止,實在與這個“童氏假妃”扯不上任何關(guān)系。而土默熱先生還不過癮,又繼續(xù)“考證”,再放驚人之語,言元春還喻指南明福王政權(quán),理由是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四姐妹正好對應(yīng)南明福王、桂王、魯王、唐王四個政權(quán)[24],真是可笑至極。殊不知南明朝廷統(tǒng)治者更迭頻仍,“四春”對應(yīng)四王,那還有璐王、韓王等諸多政權(quán)在書中又投射于何人呢?更何況讓“原應(yīng)嘆惜”四姐妹擔(dān)此反清大任,真有如癡人說夢也。更可笑的是,在解釋元春省親時,土默熱又回歸主流意見,認(rèn)為此時的元妃影射康熙帝,只不過,“省”的不是江寧織造府,而是杭州高士奇的西溪山莊云云[25]。盡管魯迅先生說過“雜取種種,合成一個”,但誠如土默熱先生指出的元春的原型從南明福王到清代康熙,從真假太子到童氏元妃,性別錯亂、時空顛倒,這實在不是一個正常的文藝創(chuàng)作者所能為的吧。
土默熱先生首先抓住“駐蹕關(guān)防”這一詞語,言:“什么叫‘關(guān)防駐蹕處’?就是駐扎軍隊的地方?!庇谑怯纱送浦∮H不是影射康熙南巡駕幸江寧織造府,而是上面提到的那位“童氏假元妃”在戰(zhàn)亂中與丈夫失散,輾轉(zhuǎn)來到南明軍隊駐扎之地[26]??墒侨缤凉约核?,這個童氏到了南京后,即被下獄,福王見都沒見她。此種經(jīng)歷和元妃省親有任何相似性和可比性么?更加要強(qiáng)調(diào)的是土默熱先生誤解了或者說曲解了一個重要概念——“駐蹕關(guān)防”?!榜v蹕關(guān)防”并非指“駐扎軍隊的地方”,而是對皇帝后妃宮外停留暫住之處的內(nèi)務(wù)承應(yīng)及護(hù)衛(wèi)防范。所謂“駐蹕”指皇帝后妃出入必蹕止行人,蹕即止行人、清道路。據(jù)《周禮·夏官·隸仆》引注:“鄭司農(nóng)云:蹕,謂止行者,清道?!标P(guān)防,既有與內(nèi)務(wù)府掌關(guān)防處相似的內(nèi)務(wù)承應(yīng)之責(zé),又有護(hù)衛(wèi)防范之義。據(jù)張德澤《清代國家機(jī)關(guān)考略》:“掌關(guān)防處……俗稱關(guān)防衙門,掌宮內(nèi)房屋的修葺、拔草、裱糊、灑掃及備辦糧、鹽、水、糖、餅餌、蔬菜等物。”而《舊京瑣記》載:“清代宮閨整肅……妃嬪行動曰關(guān)防。關(guān)防之嚴(yán)殊甚,各有太監(jiān)以轄之,與外間音問斷絕?!毙扃妗肚灏揞愨n·恩遇類·會親》則記載公主及外戚眷屬等入內(nèi)謝恩時“宮門外施以黃幕,謂之關(guān)防”[27]。通過以上史料,可以清楚地了解何謂“駐蹕關(guān)防”,那么元妃省親之“童氏認(rèn)親說”就不攻自破了。土默熱先生還拋出了所謂“康熙駕幸高士奇西溪山莊說”。首先,康熙南巡說本來就不符合土公對于“關(guān)防駐蹕”的解釋,此種自相矛盾,實實可笑。此外,土默熱先生提出五點反駁“駕幸南京說”的論據(jù),而提出其“杭州說”,那么筆者就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第一,土公言道《紅樓夢》描寫的元妃省親過程并非千里迢迢從北京趕赴南京,而是在同一城市從宮中到園中,當(dāng)夜即回去了。以土公之觀點,也不能論證其杭州說,因為元妃省親顯然也不是從北京千里迢迢趕到杭州啊。第二,所謂大觀園的位置“芳園筑向帝城西”,土公言道杭州乃南宋舊都,可稱“帝城”;可是南京乃六朝古都,不是更有資格稱“帝城”?更何況通觀《紅樓夢》,不斷出現(xiàn)“京城”“金陵”兩個符碼,其主體故事顯然主要是在北京、南京兩地展開,絲毫未有言及杭州或者與杭州相關(guān)的符碼者,省親地點怎么會莫名奇妙地搬到杭州呢?第三,土公指出王熙鳳與趙嬤嬤說話,言及甄家四次接駕與元妃省親差了“五六十年”[28](土默熱語)。于是指出康熙四次駕幸織造府是前后相繼的,不會相差所謂的“五六十年”,因此省親不是駕幸織造府。繼而土默熱先生指出康熙于康熙三十八年,即公元1699年,第三次南巡時駕幸西溪山莊為元妃省親的原型事件??墒?,正是這第三次南巡,康熙同樣到了曹寅的江寧織造府,而且以土公自己的說法,即駕幸杭州與駕幸南京是同一次南巡之事,為何隔了“五六十年”呢?豈不怪哉?更奇怪的是,土公好像真的不太喜歡看《紅樓夢》的原文,第十六回上明明白白寫著,王熙鳳說:“可恨我小幾歲年紀(jì),若早生二三十年,如何這些老人家也不薄我沒見世面了。”[29]很顯然,甄家接駕與元妃省親之間的時間最多不過三十年而已,不知“五六十年”一說從何而來?第四,關(guān)于“太祖帝仿舜巡”,土公指出舜帝巡狩,死于蒼梧,故不可能指康熙南巡,而一定是南明弘光皇帝朱由崧,即上文所謂之福王,他在漂泊中死亡。此言又謬矣。首先,趙嬤嬤之言甚明“太祖皇帝仿舜巡”四次,以土公理解,這個“太祖皇帝”要死四次不成?土公又指出康熙廟號為圣祖,不可稱“太祖”,而弘光是南明小朝廷開國之君,可以稱“太祖”,這又未免膠柱鼓瑟,更何況以弘光之昏聵無能又如何當(dāng)?shù)瞄_國的太祖呢?再說弘光也沒有“漂泊”四次啊。實質(zhì)上,還是土默熱又誤解了所謂“舜巡”,根據(jù)《紅樓夢大辭典》的解釋,因舜帝巡狩,觀民風(fēng),施教化,因而后世帝王出游常稱“舜巡”?!抖Y記》載:“王者巡狩,必觀諸侯,問百年、太師陳詩,以觀民之風(fēng)俗,命市納賈,以觀民之好惡?!盵30]可見,所謂“舜巡”不過是帝王出游的婉稱而已,而土公一定以“死于蒼梧”論之,實有魚魯豕亥之嫌。第五,關(guān)于“瀟湘妃子”,這本來與元春故事無涉,土公既然提出,一并寫些自己的看法,土公抓住“妃子”二字,強(qiáng)調(diào)黛玉已婚,無非是欲將《紅樓夢》引入其“洪昇體系”中,這又錯了,關(guān)于“瀟湘妃子”之來歷,第三十七回交代得很清楚:探春因林黛玉住在瀟湘館,又愛哭,借“湘妃竹”的典故,以“瀟湘妃子”命之,若真像土公所想“已婚”云云,以黛玉的小性子,能欣然接受么?一笑。
元妃的判詞是這樣的:二十年來辨是非,榴花開處照宮闈,三春爭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夢歸。首句,“二十年來辨是非”,土默熱先生大書特書,元春必定是隱指南明小朝廷,因為南明小朝廷一共大約存在了二十年,那我想問,是不是所有的存在了二十年的東西都是元春所喻指的呢?更何況南明二十年不過是個約數(shù)。二十年來辨是非,南明小朝廷風(fēng)雨飄搖,搖搖欲墜,辨的哪門子是非呢?于是又謅出一句夏完淳的詩“二十年來事已非”[31],“是非”與“事非”這兩者之間又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呢?“榴花開處照宮闈”,土公指出榴花在花歷中指五月,那么五月發(fā)生了什么呢,語焉不詳,顯然無法自圓其說。眾所周知,石榴多實,寓意多子。但榴花尚非榴實,我覺得這一句應(yīng)當(dāng)為劉心武先生所解,元春可能一度懷有龍種,寵冠后宮,正所謂“照宮闈”。而土公對于“三春爭及初春景”一句的理解過于幽默,他言道福王的黃妃、李妃、童妃為“三春”,初春即元妃也就是皇后的名份,她們仨爭這個名份[32],可是,這是元春的判詞啊,暗示的是元春的命運,她們仨爭寵,與元春有什么相干?此“三春”顯然應(yīng)當(dāng)是指迎春、探春、惜春三姐妹,而“初春”則是指元春,此句依拙見當(dāng)是解釋為迎、探、惜三位在位份上都不及乃姊,迎春是官太太、探春是海外王妃、惜春成了尼姑,都沒能超越元春皇妃的身份。最后一句“虎兕相逢大夢歸”,土默熱先生解釋為:“如虎似兕的滿清軍隊來到,南明滅亡,一切化為飛灰,所有人都大夢歸?!盵33]這更可笑,筆者自始至終不能了解元春的原型究竟是什么,難道成了南明小朝廷?否則土公的解釋與元春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呢?另外,“虎兕相逢”顯然不能理解為“如虎似兕”,逢者,碰也,虎兕都是猛獸,是兩方勢力的代稱。所謂“虎兕相逢大夢歸”應(yīng)當(dāng)是指在兩方強(qiáng)有力的勢力惡斗下元春成為犧牲品不幸殞命,她的人生之夢就此終結(jié),“大夢歸”。
土默熱先生對紅樓人物的研究與解讀很奇怪地從不涉及第五回賈寶玉在太虛幻境里聽到的十四支曲子。這十四支曲子無疑對十二釵的命運有很強(qiáng)的暗示,即所謂“詩讖”。任何紅學(xué)研究者都應(yīng)當(dāng)明白,要研究《紅樓夢》中的人物形象,這十四支曲子是無論如何也繞不開的。盡管學(xué)界對部分曲子究竟是寫誰頗有爭論,但《恨無?!穼懺菏嵌ㄕ?。曲子是這樣唱的:“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眼睜睜把萬事全拋,蕩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鄉(xiāng)路遠(yuǎn)山高,故向爹娘夢里相尋告:兒今命已入黃泉,天倫啊,須要退步抽身早。”首句“喜榮華正好”正合判詞中“榴花開處照宮闈”,也正如秦可卿托夢所言“鮮花著錦,烈火烹油”,可正在這種“大好形勢”下,元春的命運突然發(fā)生轉(zhuǎn)折——“恨無常又到”?!把郾牨牥讶f事全拋”,很無奈地死去,“把萬事全拋”說明她不忍心拋開一些事,說明她生前一直在琢磨什么事,這就又合了“二十年來辨是非”,筆者總覺得元春的死似乎有她自己的因素在里頭,她可能在琢磨或者擘畫著什么事,而其中潛伏危機(jī),最終“出師未捷身先死”,無奈拋卻生前身后的一切是是非非。“蕩悠悠把芳魂消耗”,劉心武先生根據(jù)后文元妃點戲《長生殿》胭脂齋的批語“伏元妃之死”,推斷元春是像楊貴妃一樣被縊死的[34]。筆者很以為然,此一句寫得非常形象與直觀,表明元春是很緩慢、很無奈、很悲慘地死去的?!巴亦l(xiāng)路遠(yuǎn)山高”,筆者以為此處的“家鄉(xiāng)”應(yīng)當(dāng)還是指金陵,因為金陵十二釵的故園都是石頭城無疑,因此推斷元春死在橫網(wǎng)山未免有失偏頗。即使在鳳藻宮,離金陵也是“路遠(yuǎn)山高”。“故向爹娘夢里相尋告”,表明元春死前一定也如可卿般有過托夢,不過應(yīng)當(dāng)是向賈政、王夫人托夢?!绊氁瞬匠樯碓纭保菏且屬Z家從哪里抽身,往何處退步?我們不得而知,而此時賈家很可能在策劃或參與著什么陰謀。
通過上面的分析,可以得出結(jié)論,元春這一人物應(yīng)當(dāng)是一個清宮皇妃形象,而且是一個一度得寵卻突發(fā)變數(shù)最后終于死于非命的薄命皇妃形象。至于有沒有生活原型,限于水平,不敢妄下定論。但通過史料和文史知識佐證,元春這一藝術(shù)形象絕非為土默熱先生所言隱指南明小朝廷遺事,于史無據(jù),邏輯也不通,究其根本原因,蓋因土公囿于自己所迷信的“洪昇著書說”而不能自拔,因而犯了許多文史常識性錯誤,實為可惜。
注釋:
①土默熱著.秦軒編.土默熱紅樓判詞新裁[M].中國海關(guān)出版社,2007.1,第一版:41-44.
②曹雪芹.紅樓夢.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0.5,第一版,第二回:21.
③張廷玉等.明史.中華書局,1974.3,第一版,第二十五冊,VOL300:7659.
④同③,1974.3,第一版,第五冊,VOL53:1357.
⑤漢魏古注十三經(jīng).中華書局,1998.11,第一版,周禮,VOL8:57.
⑥班固撰.漢書.中華書局,1962.6,第一版,第十二冊,VOL97:3985.
⑦鄂爾泰,張廷玉等編纂.國朝宮史.北京古籍出版社,1987.6,第一版,VOL8:149.
⑧趙爾巽等.清史稿.中華書局,1977.8,第一版,第三十冊,VOL214:8897.
⑨同②,2000.5,第一版,第十六回:163.
⑩同②,2000.5,第一版,第十六回下啟功注.
[11]同⑥,1962.6,第一版,第九冊,VOL66:2885.
[12]同②,2000.5,第一版,第十七、十八回:187.
[13]同②,2000.5,第一版,第十六回:158.
[14]同⑧,1977.8,第一版,第三十冊,VOL214:8908,8911.
[15]同③,1974.3,第一版,第五冊,VOL55:1394.
[16]同⑧,1977.8,第一版,第三十冊,VOL214:8899.
[17]同⑧,1977.8,第一版,第三十冊,VOL214:8904.
[18]脫脫等.金史.中華書局,1975.7,第一版,第五冊,VOL63:1498.
[19]同[18]1975.7,第一版,第五冊,VOL63:1508
[20]同①,2007.1,第一版:叢書簡介.
[21]土默熱著.秦軒編.土默熱紅樓故事新堪.中國海關(guān)出版社,2006.6,第一版:73,74.
[22]同①,2007.1,第一版:45-47.
[23]同①,2007.1,第一版:48,49.
[24]同①,2007.1,第一版:74.
[25]同①,2007.1,第一版:56.
[26]同①,2007.1,第一版:49.
[27]馮其庸,李希凡主編.紅樓夢大詞典.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1990.1,第一版:349.
[28]同①,2007.1,第一版:54.
[29]同②,2000.5,第一版,第十六回:163.
[30]同[27],1990.1,第一版:27.
[31][33]同①,2007.1,第一版:50
[32]土默熱著.秦軒編.土默熱紅樓歷史十講.中國海關(guān)出版社,2006.6,第一版:107.
[34]劉心武.劉心武揭密《紅樓夢》(第一部).東方出版社,2005.8,第一版:2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