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南京 210097)
唐舒眉
張愛玲出生名門,她的祖父張佩綸原是清末的著名大臣,而祖母李菊耦則是慈禧心腹中堂李鴻章之女。父親是舊社會的遺少,卻也風雅能文,母親是新式女性,留洋海外。張愛玲家族的文化背景是令人欣羨的,可是命運給了她一襲華美的袍子后又繁衍了一群惱人的虱子在上面,生活上總是遭遇各種各樣的煩惱與困惑。一個孤標傲世的女子,“民國世界的臨水照花”,[1]不染紅塵焦火氣的傳奇,她像一顆流星,橫貫天際滿世繁華,卻經(jīng)歷一個父母離異的童年與兩次并不美滿的婚姻,奔波輾轉(zhuǎn)國內(nèi)國外,最后在異鄉(xiāng)的公寓里寂默地辭世。當我們提起張愛玲時,都驚羨于她的盛名,而我們又何曾嘆息過爬在華袍上的虱子?
張愛玲所塑造的人物也是擁有了華袍,卻忍受著虱子噬咬的人。例如《傾城之戀》白流蘇有姣好的外形,“永遠是纖瘦的腰,孩子似的萌芽的乳。她的臉,從前是白得像瓷,現(xiàn)在由瓷變?yōu)橛瘛胪该鞯妮p青的玉”,“一雙嬌滴滴,滴滴嬌的清水眼”,憑著這種小巧可人的、歲月賦予的成熟韻味,加上一些機緣巧合,在男女的愛情功心計中,白流蘇取得了眾人所羨慕的闊少爺范柳原太太的皇冠。然而在未成功取得范柳原太太身份,白流蘇還在家的時候,兄弟姑嫂對她冷嘲熱諷,連她所“祈求的母親與她真正的母親根本是兩個人”;成為范柳原太太后,“柳原現(xiàn)在從來不跟她鬧著玩了。他把他的俏皮話省下來說給旁的女人聽”,即使白流蘇穿上了華麗的袍子,也不得不忍受華袍本身帶來的虱子嗜血的瘙癢。再如《琉璃瓦》,姚先生有七個女兒,一個比一個美,好似七仙女下凡,真是羨煞旁人??墒谴笈畠杭藿o姚先生上司的兒子后為了避“賣身”之嫌,和家人疏遠,且阻攔讓父親升遷。次女愛情至上,讓姚先生倒貼不少。三女兒雖溫順聽話,在相親的時候卻看上了同桌的另一位先生并欲跟他去異地……女兒們的婚事讓姚先生氣得病倒了,無奈生活就是這樣,享受美好一面的同時也得默默承受另一面的傷害。張愛玲筆下大多數(shù)身置洋場傳奇與簪纓世家中的人們在外表上有著華麗的身份與裝飾,以及與之俱來的煩惱;少數(shù)描寫普通底層的人即使沒有華麗的外在,在內(nèi)部也一直守著華麗的靈魂,和生命遇到的諸多或細瑣或強勁的撞擊。
張愛玲是桀驁不馴的,也是追求穿著與眾不同的,“張愛玲喜歡奇裝異服,旗袍外邊套件短襖,就是她發(fā)明的奇裝異服之一。她穿著奇裝異服到蘇青家去,使整條斜橋弄轟動了……她為出版《傳奇》,到印刷所去校稿樣,穿著奇裝異服,使整個印刷所的工人停了工”。[2]
張愛玲自己以及筆下的人物,就像她喜歡穿奇裝異服一樣,看起來都是這般或那般華麗的。然而華美的是外在,樸實的是生活、是實質(zhì)。張愛玲不是生活在月宮里的蟬娥,她筆下人物們住的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輝煌仙宮,亦不是隱居怡然自樂的世外桃源,他們過的都是實實在在的生活,扎根于欲望大地的、飲食男女的生活。[3]
至于像 “滿山轟轟烈烈開著野牡丹,那灼灼的紅色,一路摧枯拉朽燒下山坡子去了。杜鵑花外面,就是那濃藍的海,海里泊著白色的大船”之類的景物工筆,又像“白色的天,水陰陰地;洋梧桐巴掌大的秋葉,黃翠透明,就在玻璃窗外。對街一排舊紅磚的巷堂房子,雖然是陰天,挨挨擠擠仍舊晾滿了一陽臺的衣裳。一只烏云蓋雪的貓在屋頂上走過,只看見它黑色的背,連著尾巴像一條蛇,徐徐波動著。不一會,它又出現(xiàn)在陽臺外面,沿著欄桿慢慢走過來,不朝左看,也不朝右看;它歸它慢慢走過去了。生命自顧自走過去了?!敝惖臄⑹?,只不過是張愛玲華麗的遮蔽,追根究底這些還是塵世間平凡的東西。
摒棄一切生命之外的裝飾,張愛玲自己與筆下的人們回歸到了樸素的世俗生活。“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其實可以更準確地說成張愛玲潛意識里認識到卻沒來得及加以補充表述的“生命是一種樸素,外面披了一襲華美的袍,袍上爬滿了虱子”。
張愛玲是一個矛盾的綜合體,她通達人情世故,但她自己無論待人穿衣均是我行我素,特立獨行;她在文章里同讀者拉家常,但卻始終保持著距離,不讓外人窺測她的內(nèi)心;她的青春正值大紅大紫,卻愛上了年齡可以當她父親的漢奸;離婚移居洛杉磯后平靜地寫作生活,再次的結(jié)婚對象卻是年邁花甲的老人;她曾經(jīng)如玉樹銀花照徹上海天際,最后無聲逝于異鄉(xiāng)公寓。也正是張愛玲的種種不平凡的人生經(jīng)歷,才在矛盾的潮起潮落中最大程度地看到了風景,對于人性、社會的本質(zhì)等有了深刻把握。從那些曾經(jīng)傷害過她的人或事中,張愛玲看到了人性最真實的存在,她怕深交。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澧。張愛玲向往君子之交,只有淡然的交往,才不至于發(fā)生利益的沖突,才盡可能發(fā)揮好的品質(zhì),避免傷害。因此,張愛玲和朋友、編輯之間只是多數(shù)談作品的書信往來。1980年她的編輯朋友柯靈也說,“張愛玲近年來杜門謝客,幾乎擯絕交游。我這才猛然清醒,我們之間不但隔著浩浩蕩蕩的時空鴻溝,還橫梗一道悠悠忽忽的心理長河。雖然我們沐著同一的月光,但是天各一方”;[4]和讀者之間,更加是張愛玲向想象中的讀者的傾訴,而中斷了向真實讀者聆聽的過程,例如張愛玲一次在寫給夏志清的信里講到晚年的小說創(chuàng)作時曾說:“《皇冠》給的稿費比別處多,有些文藝刊物我也覺得壞。一般讀者的反應(yīng)我如果關(guān)心的話,早氣死了”,[5]可見張愛玲是不大傾聽廣大讀者言論的。張愛玲這種幾乎隔絕人群的舉動,給世人揮就了一個蒼涼的手勢。張愛玲看待人性、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人與社會的關(guān)系永遠沒有滿腹激情,她很平靜、冷峻,平靜得易讓人悲觀,冷峻得易使人消極。
張愛玲筆下的人物們由此也一個個帶有了她自身看世界的特點。這些故事中,人與人之間,是沒有親密無間關(guān)系的,即使是父母與兒女、妻子與丈夫、兄弟姐妹、好朋友之間,每一個個體都像一個張愛玲,獨立經(jīng)營著寂寞的自己,沒有任何人可以依靠。《心經(jīng)》中父不父,女不女,女兒仇視母親;《相見歡》里既是表姐妹又是朋友的兩太太談家事又常想掩飾真實,話題還常彼此不對胃口;《十八春》里相愛的人陰差陽錯地分道揚鑣,與不愛的人結(jié)婚同床異夢,舊情人重逢即使心中仍愛著彼此,只悵然遵循著既定的軌跡;《封鎖》中被乏味生活封閉的一男一女電車里的曖昧幻想,一下電車又仿佛什么也不曾發(fā)生;《色戒》中欲行刺漢奸的女大學(xué)生恍惚間覺得漢奸愛上了自己,放走了對方,對方回贈給她的卻是槍斃了策劃行動的所有人;《年輕的時候》文藝書生對熱情俄國女人產(chǎn)生了好感,俄國女人卻最后邀請他參加自己婚禮……張愛玲筆下的所有人物之間都有著沖突,做不到推心置腹。其實生活就是這樣,“推心置腹”的情況最多也只能維持一時,有時甚至連一時的“推心置腹”人們也很難做到。生命中的種種不如意,都是自己的欲望得不到滿足的結(jié)果,而欲望得不到滿足的根源是人性的基本需求和過量需求與他人發(fā)生沖突或暫無獲取條件,因此人性需求是滋養(yǎng)華袍上虱子的營養(yǎng)物質(zhì)。
我們常用的諸如同心同德、親密無間、肝膽相照等之類的關(guān)系形容詞,只不過是人們樂觀主義放大的結(jié)果;張愛玲筆下的人物瓦解了許多人的“親密”、“崇高”、“無私”之類的神話,這是她蒼涼世界觀的寫照,而這種蒼涼是強調(diào)人性弱點的結(jié)果。在現(xiàn)實生活中,有一部分人無意識或有意識地忽視了人性的弱點,將更多的注意力放于人性的優(yōu)點與人與人相處的美好,這就成了類似冰心、雨果等關(guān)注人道主義的生命態(tài)度,相當于注重生命的華袍;也有一部分人在清醒地認識、深刻地挖掘人與人以及人與社會的沖突,不愿麻痹痛的神經(jīng),而要勇于直面慘淡的人生,這就形成了類似魯迅、張愛玲等的冷峻現(xiàn)世的生命態(tài)度,[6]相當于關(guān)注生命的虱子。當然,魯迅與張愛玲的冷峻現(xiàn)世的生命態(tài)度也有所不同,魯迅是為了找出國人的劣根性從而喚醒民眾,帶有更多國家職責與任重道遠意識,張愛玲則是揭露人性的本源意識,只是想寫出生存的狀態(tài),并未有什么喚醒崇高品質(zhì)的目的。對于華袍與虱子,遺忘或銘記,轉(zhuǎn)移或正視,沒有孰是孰非,有的只是每個人適合于自己的選擇。如果每個人都念念不忘著弱點與煩惱,那么勢必世界沒有太多歡聲笑語,但如果每個人都沉浸在一廂情愿的美好,那么又忽視了人性規(guī)律成了很傻很天真的幻想者。
張愛玲用筆下的人物們詮釋了自己一生對于生命的經(jīng)驗總結(jié),新的時代賦予了人們更豐富的生活體驗,不管別的作家或是什么人有許多其他關(guān)于生命的理解,張愛玲的定義還是可以解釋得通的。沒有了張愛玲的那個時代以及張愛玲筆下的傳奇,生命仍然是樸素外穿著的華袍,爬滿了虱子。華袍雖美,虱子縱惱,都需知道這是生命的必然,與其單單沉浸在華袍的泡沫中或虱子的噬咬里,還不如擺正心態(tài)。淡然處之,人生自有一番美妙風景。
[1]胡蘭成.今生今世.臺北三三書坊,1990.[2]潘柳黛.記張愛玲,1975.
[3]張愛玲.張愛玲典藏全集——散文卷一:1939~1947年作品.哈爾濱出版社,2003.
[4]柯靈.遙寄張愛玲.香港文學(xué),1985,2.2.
[5]夏志清.張愛玲給我的信件.聯(lián)合文學(xué),1997.
[6]冷寂及虛無——從文本看張愛玲和魯迅精神世界的相似.論文服務(wù)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