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董敬畏
大眾文化與中國社會的公共性
——兼評《重估大眾的文化創(chuàng)造力》
□ 董敬畏*
社會學和人類學在研究文化時,常常不自覺會陷入到兩種截然相反的理念立場中去。其中一極理念認為,具有自我意識的個體們運用自由意志建構了社會空間,并在這種空間中行動,從而形成了自己的文化。對于人們行動的解釋要從行動者自身對于社會空間和現(xiàn)實的理解去探求和闡釋,也即尋求文化的意義。另外一極理念則認為,社會空間是由獨立于個體選擇及意識之外的普遍原則來規(guī)范的。對于人們行動的解釋必須從模式化的文化規(guī)則中去找尋規(guī)律。這兩種相反的理念立場一直左右著人類學有關文化的研究,直到法國社會學家布迪厄提出實踐理論。
布迪厄認為文化既非根源于自由意志亦非根源于潛在規(guī)則的獨特產物,它是由社會行動者從文化傾向性中積極構建出來的而且被先前的事件所框定。這一文化研究的立場提出后,立即得到了眾多學者的回應。陳立旭教授作為哲學出身的學者,然而他的新作《重估大眾的文化創(chuàng)造力——費斯克大眾文化理念研究》卻有著跨學科的視野。他通過對于費斯克的大眾文化理論的研究,試圖跳出和超越結構主義和文化主義、結構和能動性等舊有研究窠臼,提出一種既是結構主義的、也是文化主義的,既是普適性的、也是地方性的,適合當代中國大眾文化發(fā)展理論。他的研究無形之中也契合了布迪厄的文化實踐觀。
隨著中國社會的快速轉型,文化領域內部也開始發(fā)生轉向,消費型的大眾文化開始出現(xiàn)并盛極一時。對于這一文化在中國的興起并盛極一時的看法,許多學者都只是從文化與經濟的關系角度出發(fā)對其進行考察,而沒有關注到大眾在創(chuàng)造大眾文化時的主動性和實踐性,而這種主動性和實踐性才是中國大眾文化發(fā)展的根源,同時也是中國大眾文化進一步發(fā)展的基礎和條件。學者們也很少關注大眾文化與轉型期中國社會公共性的重新確立和構造的關系。本文試圖從大眾文化發(fā)展與轉型期中國社會公共性的再造這一視角,既討論大眾文化對于轉型中國的意義,也對陳立旭教授的新書作一簡單評介。這種討論和評介先從陳立旭教授對于當代中國大眾文化研究的語境問題開始。
在陳立旭教授看來,當代中國大眾文化研究領域存在一個突出的問題是片面移植法蘭克福學派的文化工業(yè)/群眾文化批判的理論,考察中國社會大眾文化的發(fā)展,并借這一批判框架對中國大眾文化的發(fā)展進行批判,這種批判表現(xiàn)在:
“指斥中國大眾文化的商業(yè)屬性、工業(yè)化的生產邏輯以及意識形態(tài)的控制功能;批判強制性的類型化、標準化的當代中國大眾文化產品塑造了同質性的社會主體;譴責當代中國大眾文化抑制了文化藝術品應有的真善美的功能,扼殺了大眾的文化藝術創(chuàng)造力、辨識力和個性…”。①陳立旭《:重估大眾文化的創(chuàng)造力——費克斯大眾文化理論研究》,重慶出版社2009年版,第14頁。
國內學者片面移植法蘭克福學派的理論原因在于國內學者在接受法蘭克福學派的理論之前,沒有考察這一理論興起的社會結構與原因,對于美國與中國的社會結構與文化結構之間的關系不清楚。由此導致他們直接照搬法蘭克福學派的文化工業(yè)/大眾文化的分類體系對于國內的大眾文化發(fā)展進行批判,這一點陳立旭教授在書中也有所提及。
在他看來,法蘭克福學派應用于國內,首先要注意使用語境的問題。這個語境問題背后,就是美國與中國社會結構的差異。正是由于二者社會結構之間的差異,導致了法蘭克福學派的批判理論在國內水土不服。法蘭克福學派強調文化產品如何塑造極權主義統(tǒng)治下的個體,強調自上而下的權力對于民眾的控制和支配。在這個邏輯背后,是法蘭克福學派的學者們心中精英/民眾的二元社會結構的劃分。他們認為精英文化占據(jù)了社會的主流,形成一種針對民眾的話語霸權,由此導致民眾只能被動地接受占主流地位的精英文化的宰制。
中國的社會結構卻并非像法蘭克福學派學者們設想的那樣,是一個精英/民眾的二元社會分層。中國的社會結構一直不是一個精英/民眾的簡單劃分,從帝國時期的“士、農、工、商”到建國后改革前的“工、農、兵、學、商”,再到改革后的社會結構和階層多元化,都使得中國的大眾文化發(fā)展的社會結構背景與法蘭克福學派的精英/民眾的二元結構認知完全相異。
中國社會內部文化的同質性程度也遠遠高于美國社會。從孔子開始創(chuàng)立儒家學說算起,儒家學說在中國已經占據(jù)主流地位兩千多年,這兩千多年的歷史長河中,無論是“士、農、工、商”,還是“販、夫、走、卒”都已經把儒家的一些基本文化理念內化為自身的價值觀念。由此在中國社會內部,我們也沒有辦法像法蘭克福學派那樣,在社會中明顯區(qū)分出精英文化與民眾文化。即使我們有所謂的“陽春白雪與下里巴人”的說法,然而仔細檢視這一說法,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其中相同的部分遠遠高于相異的部分,也就是說中國社會內部文化的公共性程度和共有性程度遠比美國社會要高。
另外,中國的民間文化也不是像法蘭克福學派認為的一直處于被動接受的地位,他們有自己的主動性和創(chuàng)造性,發(fā)展出了有特色的地方性文化體系,這就是我們今天稱之為的“區(qū)域文化”。這種區(qū)域文化不是自上而下由精英統(tǒng)治階層賦予民眾,而是民眾發(fā)揮自己的主動性與創(chuàng)造性,把日常生活中一些有意義的行為和場景濃縮、提煉出來形成民間和大眾文化。自從中國有歷史記載開始,民眾自己的文化一直受到關注。不僅歷代對于民眾的文化有所記載,而且歷朝歷代還專門設有去民間采風的機構和官吏。《詩經》中“風”是記載的地方民歌,共有160篇。這種對于民眾文化的重視,一直延續(xù)到我們當代。而民眾文化對于轉型期的中國,更有著深刻的意義。
當代中國的轉型,表面是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的轉型,本質是經濟理性取代政治理性的過程,這個過程的典型表現(xiàn)就是經濟領域的世俗化和去魅化。世俗化和去魅化就會導致大眾文化的興起。而這一點,也與費克斯對大眾文化的定義相近:“大眾文化是大眾利用資本主義文化工業(yè)提供的文化資源進行創(chuàng)造的活生生的實踐過程?!雹陉惲⑿?《重估大眾文化的創(chuàng)造力——費克斯大眾文化理論研究》,重慶出版社2009年版,第107頁。
中國當代的社會轉型有兩個特點:一是它的急劇性,二是它的單一性。所謂急劇性是指轉型是在極短的時期內發(fā)生的,并且經歷了重大的經濟和社會變動,而且這種急速的變遷目前還正在持續(xù)。單一性是指中國社會的轉型并不是全面、均衡地發(fā)展,而是以經濟理性為主,由經濟理性帶動其它領域的發(fā)展。在此,許多與現(xiàn)代化有關的非經濟性問題暫時被擱置或者忽視。
這種擱置或忽視導致了中國轉型期的許多問題,這些問題可以用美國倫理學家A·麥金太爾的一段話來概括:“進入現(xiàn)代以來,客觀的、非個人的道德標準喪失了,道德判斷的標準只能出于自己,對任何事物都可以從自我采取的任何觀點出發(fā),每個人都可以自由選擇那種他想要成為的人以及他所喜歡的生活方式……這種社會現(xiàn)實導致了道德的解體和道德相對主義,它既使我們在理論上和實踐上喪失了對道德的明辨力,又使我們無從有客觀的標準來判斷和識別善惡?!雹貯·麥金太爾《:德性之后》,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年版,譯者前言。
目前,中國社會的經濟確實飛速發(fā)展了,但是人們的道德理念也出現(xiàn)了極大的滑坡,傳統(tǒng)文化也在急劇變遷。建議在傳統(tǒng)的血緣、地緣、業(yè)緣等村落共同體內部基礎之上的文化被市場的力量無情的碎片化。家庭的社會意義縮小,鄰里關系幾無,社會分工急劇擴大,社會的異質性程度增強,個體的原子化程度加強,民眾開始感到孤離感和異化感。
在這種背景下,轉型過程中的中國民眾通過自己日常生活的實踐,并且利用當下的一些限定條件,即文化產業(yè)提供的一些文化資源,自下而上主動地創(chuàng)造出屬于自己的意義、社會認同,并不斷通過自己的實踐再生產這種意義和認同,這就形成了當下中國的大眾文化。
在我看來,中國當下的大眾文化的產生、形成和發(fā)展,對于中國社會的轉型,有著莫大的意義。首先這種大眾文化可以提供給基層民眾一種生活的意義和方向,這種意義和方向可以為民眾提供一種道德標準和價值觀,從而使人們重新找回失落的道德準則。其次,這種大眾文化的發(fā)展還可以使得大眾文化背后體現(xiàn)的意義和社會認同成為一種地方性的,進而整體性的社會公共文化。這種公共文化的形成對于消解經濟理性帶給中國社會的原子化、碎片化的后果,使得中國社會重新團結和凝聚,有著重要意義。第三,這種大眾文化的發(fā)展也具有政治性的意義,它對于培育中國民眾的公民意識,對于自下而上推動中國政治轉型,進一步推進中國的公共領域的形成也具有重要意義。
當然,這種由大眾文化向公共文化的創(chuàng)造及轉變決不是脫離當下的中國轉型現(xiàn)實,而是基于當代轉型期的社會結構、傳統(tǒng)觀念、風俗習慣、當代的知識水平、物質條件、個體及群體的心理結構等。正是這種轉型期的社會現(xiàn)實賦予了民眾大眾文化的創(chuàng)造力和想像力,同時也制約了民眾大眾文化的想像力和創(chuàng)造力。由此當代中國大眾文化的發(fā)展也脫離不了傳統(tǒng)中國文化的公共性基礎。
一提起公共性,多數(shù)人必然想起德國思想家哈貝馬斯的“公共領域”。在這個介于國家和社會之間的領域中,市民可以自由言論,就公共事務進行協(xié)商,進而引起一種話語相互作用。在哈貝馬斯看來,資產階級公共領域的基礎是國家與社會的分離,它來自于社會再生產和政治權力的分離。隨著市場經濟的發(fā)展,等級政治的沖破,市民社會才可能從底層生成,資產階級的公共領域才逐步確立。(哈貝馬斯,1999)
哈貝馬斯所論及的公共性在于以不同立場、意見的并存為前提進行討論的場合。這種公共性重視的是人們之間的差異,通過差異之間的溝通維持、整合社會整體。
然而對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來說,這種公共性顯然是不存在的。然而,哈貝馬斯意義上的公共性不存在,不等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就沒有公共性的存在。如果真是如此,那么中國歷史上的所有公共行動也都將不會發(fā)生。然而,回顧歷史我們發(fā)現(xiàn),中國歷來的公共行動卻不可勝數(shù)。在涉及到一切與公眾利益有關的領域或生活場面,從來不缺少組織者與參與者,也即從來不缺少公共文化的形成和實踐。那么原因在哪里呢?
中國歷來的公共性不強調差異,卻強調共通性。這種共通性是“以社會一元化的共同意識、一體感為前提,謀求社會全體的利益”②小浜正子:《近代上海的公共性與國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致中文版讀者第2頁。,它的基本單位是家庭、宗族、鄉(xiāng)黨等初級群體,也包括士紳與地方自治,行會和地方團體,各式宗教組織等。正是這些基本單位和組織及其公共性活動和公共性文化維系和整合了中國歷代社會。而這種重視社會全體利益的公共性直到今天也沒有中斷,這就是我們經常強調的集體利益。
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公共性表現(xiàn)除了歷來強調的集體或群體利益之外,還包括對于援助社會不幸之人、從事公益活動的觀念的強調。中國歷史上的各種各樣的善會、慈善活動、義行等都是這一公共性的體現(xiàn)。
而傳統(tǒng)文化中敦睦鄉(xiāng)鄰也是一種公共道德。這種公共道德要求村落共同體內部的家庭及家庭內部的個體必須處理好個人行為與公共利益的關系,如有沖突發(fā)生,也必須犧牲個體利益,以達到與眾人和睦相處的結果。
盡管傳統(tǒng)中國文化沒有能明確提出公共權威或者公共領域這類概念,也不存在與這類概念相符合的完整規(guī)范體系,并且傳統(tǒng)的公共性的實施單位只是一些初級群體。然而轉型期的文化建設,必須考慮到傳統(tǒng)公德思想的延續(xù)性影響。
在當代大眾文化的實踐中,民眾針對日常生活的每一部分,既創(chuàng)造自己的意義和共同認同,也實踐自己的意義和共同認同。民眾的這種意義和共同認同既是傳統(tǒng)文化公共性的延續(xù),也是民眾在新時期主動性的表現(xiàn)和創(chuàng)造。這種創(chuàng)造,既是一種民眾自覺的啟蒙,也是人們重新找回失去的真、善、美等價值標準和道德規(guī)范的過程。
如果我們把眼光放得再長遠一些,把中國社會的轉型從鴉片戰(zhàn)爭開始算起,那么從那時起,我們就開始了一個社會學界稱之為“國家政權建設”的階段。在這個階段里,無論是學界還是政府層面,都要因由外來沖擊而導致無論是政治運動、經濟建設還是社會的文化重構,都是自上而下的。人們期望通過這種自上而下的運動和建設,再造中國社會的公共性。
迄今為止,學界有關中國公共性的討論都集中在政治和經濟層面。學者們從“公共領域與私人領域”的分野出發(fā),考察中國實現(xiàn)社會轉型和現(xiàn)代化的社會基礎。這種討論多是從“市民社會與國家”的關系角度考察中國問題,通過探討在中國實施正式合法的民主制度(如投票、憲政、多黨制)的方式和途徑,學者們期望達致社會上層與下層的良性互動及社會的民主,從而找尋中國現(xiàn)代化的新途徑(王紹光,1991;黃宗智,1999;鄧正來1996)
上述討論沒有關注到中國自改革開放以來社會中大眾文化的興起,僅僅簡單套用西方的“市民社會”概念,與研究大眾文化的國內學者犯了同樣的錯誤,即沒有注意概念的語境問題。在我看來,中國大眾文化的興起和發(fā)展,是近代中國進入轉型期以來,第一次由民眾而非學界或政府層面,自下而上地形成自己的意義與共同認同。這種意義與認同,才是中國社會真正進入一個現(xiàn)代的公民社會所要經歷的途徑,才是培養(yǎng)中國公民文化的最根本的路徑。
大眾文化對于轉型期中國社會公共性的再造,是從兩個層面展開的。一個層面是哈貝馬斯所論及的層面,即由市民的議論導致的公共領域形成。另一個層面是結合傳統(tǒng)文化中的“謀求社會全體的利益理念”的公共性。民眾通過對大眾文化的辨識和創(chuàng)造,不斷實踐和再實踐上述兩個層面,進而在既重視當今社會民眾的差異性也重視民眾的共通性基礎之上,形成一種新的維系和整合社會整體的公共文化。
當然,中國社會公共性再造,其路徑有可能是曲折的、復雜的,但是既然中國民眾第一次自下而上地發(fā)揮了主動性,創(chuàng)造了大眾文化,創(chuàng)造出了大眾文化之中蘊涵的公共性,那么中國社會向現(xiàn)代性的公民社會的轉型前景就是光明的。陳立旭教授為什么要提倡重新評估大眾的文化創(chuàng)造力,我想正是基于中國社會公共性的再造這一層面來探討的。陳立旭教授對于大眾文化的研究,不僅跳出了既有文化研究的窠臼,也為中國社會轉型的前景和方向提供了一種路徑選擇,這種路徑選擇在我看來是從文化根源的角度培養(yǎng)中國民眾的公民精神,進而使得中國走向現(xiàn)代性的公民社會的最合適途徑?!?/p>
[1]哈貝馬斯.公共領域的結構轉型[M].學林出版社,1999.
[2]黃宗智.中國的“公共領域”與“市民社會”[C].鄧正來、亞歷山大編:《國家與市民社會》,中央編譯出版社,1999.
[3]王紹光.關于市民社會的幾點思考[J].二十一世紀(香港),1991(8).
[4]汪暉.文化與公共性[C].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8.
[5]小浜正子.近代上海的公共性與國家[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責任編輯:嚴國萍)
董敬畏,浙江省委黨校社會學、文化學教研部講師,社會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