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興超

（廣西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院，廣西 南寧530001）

楊憑，字虛受，行十，虢州弘農(nóng)（今河南靈寶）人。柳宗元的岳父。元和四年（809）秋七月，時(shí)為京兆尹的楊憑被御史中丞李夷簡所劾，被貶臨賀（今廣西賀州）尉。俄徙杭州長史，回京任太子詹事，為恭王（李通）傅。竇牟，字貽周，中唐五竇之一，詩人竇叔向之次子。元和五年（810），牟拜洛陽令。牟在洛陽令時(shí)，一次把自己的詩文寄給楊憑，請求指點(diǎn)。憑閱后，即贈詩《竇洛陽見簡篇章偶贈絕句》：“直用天才眾卻瞋，應(yīng)欺李杜久為塵。南荒不老中華老，別玉翻同西國人?！蹦惨啻稹斗畛陾钍汤墒忠娰浿鳌罚骸按溆鸬裣x日日新，翰林工部欲何神。自悲由瑟無彈處，今作關(guān)西門下人。”二詩皆見晚唐褚藏言編的《竇氏聯(lián)珠集》[1]及《全唐詩》。這兩首七絕感慨深沉，境界雄渾，乃唐人七絕上乘之作。然其用典比較生僻，且行文緊密聯(lián)系作者身世，導(dǎo)致后人理解困難。筆者所見的唐詩選本對詩中典故及其詩意都存在著嚴(yán)重誤解現(xiàn)象，不得不為之辨正。

一、典故辨正

楊憑詩《竇洛陽見簡篇章偶贈絕句》有個(gè)關(guān)鍵的典故“西國人”，直接影響對詩意的理解。

“別玉翻同西國人”，“別玉”指識別美玉，這里暗用人所熟知的卞和獻(xiàn)玉的典故。《韓非子·和氏》：

楚人和氏得玉璞楚山中，奉而獻(xiàn)之厲王。厲王使玉人相之，玉人曰：“石也?！蓖跻詾檎N，而刖其左足。及厲王薨，武王即位，和又奉其璞而獻(xiàn)之武王。武王使玉人相之，又曰：“石也?！蓖跤忠詾檎N，而刖其右足。武王薨，文王即位，和乃抱其璞而哭于楚山之下，三日三夜，泣盡而繼之以血。王聞之，使人問其故，曰：“天下之刖者多矣，子奚哭之悲也？”和曰：“吾非悲刖也，悲夫?qū)氂穸}之以石，貞士而名之以誑，此吾所以悲也。”王乃使玉人理其璞而得寶焉，遂命曰“和氏之璧”。

識別玉石的能力和“西國人”一樣。到底怎么樣？李長路《全唐絕句選釋》的解釋：“別玉句當(dāng)指玉石不分，真?zhèn)尾槐妫駴]人才。西國人：即外國人之意。末句說識別玉（人才）的能力，與遠(yuǎn)方外國人一樣?！盵2]p376李長路這里完全不知道“西國人”是一個(gè)典故，而他望文生義的解釋恰好與典故的意思、即詩人要表達(dá)的意思截然相反。在所有典故辭典中均未有“西國人”這個(gè)典故。筆者偶讀晚唐張讀《宣室志》卷六《嚴(yán)生》：

馮翊嚴(yán)生者，家于漢南。嘗游峴山，得一物，其狀若彈丸，色黑而大，有光，視之潔徹，若輕冰焉。生持以示于人，或曰：‘珠也。’生因以‘彈珠’名之，常置于箱中。其后生游長安，乃于春明門逢一胡人，叩馬而言：‘衣橐中有奇寶，愿有得一見?！匆浴畯椫椤局?。胡人捧之而喜曰：‘此天下之奇貨也，愿以三十萬為價(jià)。’曰：‘此寶安所用乎，而君厚其價(jià)如是哉！’胡人曰：‘我，西國人。此乃吾國之至寶，國人謂之“清水珠”，若置于濁水，泠然洞徹矣。自亡此寶且三歲，吾國之井泉盡濁，國人俱病。于是我等越海逾山，來中夏以求之。今果得于子矣?！思疵崴隗?，以珠投之，俄而其水澹然清瑩，纖毫可辯。生于是以珠與胡，獲其厚價(jià)而歸。[3]

于此知道“西國人”是個(gè)典故。這應(yīng)是一個(gè)為唐人所熟知的故事。此故事亦為《太平廣記》卷四○二所收錄。西國人，指慧眼識寶珠者，即善識別人才者。所以，“別玉翻同西國人”恰恰是指辨析能力高明。李先生未知此故事，想當(dāng)然地以為“西國人”的辨析能力不如中華之人，所以把此句解為“玉石不分，真?zhèn)尾槐?，埋沒人才”。

二、詩意辨正

楊憑這首詩的主旨是什么？李長路說“直用天才”是“合理地使用人才”，再聯(lián)系上文他對“西國人”的理解的所謂“埋沒人才”，很明顯他認(rèn)為本詩是一首自嘆懷才不遇、恨統(tǒng)治者有眼無珠的詩。楊憑這首詩的意思，直接關(guān)系到對竇牟答詩的理解。

筆者認(rèn)為，楊憑這詩并不是什么自嘆懷才不遇之作，它的主旨就是——論詩。

先看詩題“竇洛陽見簡篇章偶贈絕句”，“見”就是“見寄”或“見贈”，“簡”是書信，“篇章”是指“詩篇文章”，“偶贈絕句”是講“我”贈竇牟一首絕句。詩題的意思是：洛陽令竇牟給“我”一封信，并附贈詩文以切磋，“我”讀后，就寫首詩送給他。贈閱詩文，以期待援引，在唐人是很常見的事。尤袤《全唐詩話》卷二：“樂天未冠，以文謁顧況，況睹姓名，熟視曰：長安米貴，居大不易。及披卷讀其《芳草詩》，至‘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嘆曰：我謂斯文遂絕，今復(fù)得子矣，前言戲之耳?！盵4]p121第一句“直用天才眾卻瞋”，講竇牟作詩，是天才的直接流露，而眾人卻不能理解。第二句“應(yīng)欺李杜久為塵”，李長路說“為塵：化作灰塵（早逝）”，“為塵”實(shí)際當(dāng)指“蒙塵”，即不為人所理解、賞讀而塵封。就唐詩接受史來說，李杜之詩，在中唐曾受到一些人的攻擊。韓愈說：“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不知群兒愚，哪用相謗傷?！盵8]就是證明。這里以李杜之詩不能被人理解來比喻竇牟的詩不為一般人理解，照應(yīng)第一句。實(shí)際是暗中把竇牟之詩比作李杜之作。第三句“南荒不死中華老”，李長路說“南荒：不詳所出，當(dāng)指南方荒土。古有‘四荒’之說?！溲圆凰烙谀辖?，也老死于中土”，這里完全是不懂楊憑生平的亂說。所謂不知人不論詩，李長路這里正是不了解楊憑的身世經(jīng)歷。如上文所述，“南荒”就是指竇牟被貶的“臨賀”（今廣西賀州），“中華”這里是指京城，時(shí)憑回京任“恭王傅”，本句為楊憑自述，句意謂：我在臨賀尉任未死，如今在京城以終老?！皠e玉翻同西國人”，上文說到“南方”、“中華”這里言“西國”，所以用“翻同”，句謂：可是我識別玉（指好詩）的能力卻和西國人一樣高明。整首詩的意思是，您竇牟的詩寫得太好了，雖不為俗人理解，但“我”實(shí)在是您的知音啊。

懂得楊憑的詩，再看竇牟的詩也就好理解了。竇牟的詩，其主旨也是論詩。

第一句“翠羽雕蟲日日新”，“翠羽”指筆，“雕蟲”謂作詩，句謂你楊老的詩是一天比一天寫得好啊。楊憑時(shí)以苦吟著稱?！洞筇苽鬏d》：“楊京兆憑，兄弟二人，皆能文學(xué)，甚攻苦?；蛲x一篇，共坐庭石，霜積襟袖，課成乃已?！盵5]第二句“翰林工部欲何神”，李杜的詩到底要神妙到何種地步才罷休啊，上文楊憑以李杜比美竇牟，這里竇牟也以李杜比美楊憑。第三句“自悲由瑟無彈處”：《論語·先進(jìn)》：“子曰：‘由之瑟奚為于丘之門？’門人不敬子路。子曰：‘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敝儆桑醋勇罚┕纳诳鬃又T，受到批評。后以“由瑟”自謙才識不夠精深。這里是竇牟以“由瑟”自喻，喻指“我”的詩寫得不好。第四句“今作關(guān)西門下人”。關(guān)西：指關(guān)西楊伯起。《后漢書》卷五十四《楊震傳》：“楊震字伯起，弘農(nóng)華陰人也……震少好學(xué),受《歐陽尚書》于太?；赣?，明經(jīng)博覽，無不窮究。諸儒為之語曰：‘關(guān)西孔子楊伯起?！？途佑诤?，不答州郡禮命數(shù)十年，眾人謂之晚暮，而震志愈篤?！薄短茋费a(bǔ)》卷上：“楊氏自楊震號為‘關(guān)西孔子’，葬于潼亭，至今七百年，子孫猶在閿鄉(xiāng)故宅。天下一家而已?！盵6]“關(guān)西門”是用楊伯起典故，竇牟是以“關(guān)西楊伯起”來喻指楊憑。其一，楊伯起為一方長者，文學(xué)才華冠絕一方，古今共傳。其二，楊憑和楊伯起同姓。宋吳聿《觀林詩話》：“贈人詩多用同姓事。如東坡贈鄭戶曹云：公業(yè)有田常乏食，廣文好客竟無氊?！盵7]p129其三，還有一個(gè)比較隱晦的重要原因，楊伯起和楊憑乃是同鄉(xiāng)，都是“弘農(nóng)”人，即“關(guān)西”人。所以，竇牟這里的“今作關(guān)西門下人”，實(shí)際是對楊憑說：我拜在您老門下，請您老多多指教。唱和詩除了講究步其韻之外，對方詩所用典故，自己也得用典與之相對應(yīng)，牟詩“關(guān)西門下人”與憑詩的“西國人”皆有深遠(yuǎn)含義，正是工力悉敵。

這兩首七絕，音韻和諧，情真意切，境界深遠(yuǎn)，堪稱唐人七絕的上乘之作。我們在深刻理解其詩意之后，更能深切領(lǐng)會其詩美。對這兩首唱和詩的理解，筆者有兩點(diǎn)體會：理解古詩除了要準(zhǔn)確把握詩中典故的含義外，還要盡可能詳細(xì)地了解作者的生平。

[1]褚藏言編.竇氏聯(lián)珠集[M].四部叢刊三編本.

[2]李長路.全唐絕句選釋[M].北京：北京出版社，1987.

[3]張讀.宣室志[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4]尤袤.全唐詩話[M].歷代詩話本.北京：中華書局，2004.

[5]佚名.大唐傳載[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6]李肇.唐國史補(bǔ)[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7]吳聿.觀林詩話[M].歷代詩話本.北京：中華書局，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