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艷(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 上海 200401)
新時期文學起源的問題一直是文學研究界關注的重點之一。徐慶全在《文壇撥亂反正實錄》中把“天安門詩歌運動”視為“文壇回春的第一聲號角”。①顯然,他把“天安門詩歌運動”作為新時期文學的起源。而董健則認為:“對于新時期小說在起步時起著導向作用的作品,是劉心武發(fā)表于1977年11月號《人民文學》上的短篇小說《班主任》?!腥俗龀鲈u估,認為它的影響之大,‘超過了建國以來其他小說的影響’。”②綜合各家的看法,無論是“天安門詩歌運動”,還是以《班主任》為代表的小說,指的都是“傷痕文學”的出現(xiàn),從時間上看,可以上溯到“天安門詩歌運動”,而以劉心武的《班主任》、盧新華的《傷痕》為標志的“傷痕文學”構(gòu)成了“新時期文學”的開端。但是,在2007年底澳門舉辦的中國文學討論會上,當有些專家試圖從擴大新時期文學開端的資源入手,把《今天》③也歸入“傷痕文學”,這卻讓北島很憤怒:“像這樣的學者就是白吃干飯的,睜眼說瞎話,連最基本的事實都不顧。我提醒他說,《今天》(1978年)在創(chuàng)刊號上就已發(fā)表了評論文章《評〈醒來吧,弟弟〉》,副標題是‘醒來吧,劉心武’……可見我們從一開始就對‘傷痕文學’極其反感,要跟它劃清界限。物證俱在,而歷史還是被悄悄篡改了。從各種角度來說都有問題。首先,‘傷痕文學’根本不是文學,而是另一種宣傳代用品——把文學當成控訴。再說,‘文革’是一個復雜的歷史事件,怎么可能一夜之間全都成了受害者呢?所謂‘傷痕文學’就是工農(nóng)兵文藝的變種?!雹?/p>
為什么北島對人們將《今天》歸入“傷痕文學”,感到如此憤怒呢?讓我們回到當年的《今天》。確實如北島所說,《今天》第一期就發(fā)表了林中的《評〈醒來吧,弟弟〉》,這篇文章對《班主任》還是肯定的:“《班主任》是一篇有力的作品,由于作者目光敏銳,準確,使這部作品達到了一定的思想深度”,但評論的重點卻在于批評劉心武:“在《班主任》以后的一些作品中,雖然作者所攫取的仍舊是尖銳的社會問題,并且使用熱情洋溢的語言,但卻不能不看到,在這些作品中已經(jīng)摻雜了越來越多的虛假聲音,到了《醒來吧,弟弟》已經(jīng)發(fā)展到牽強附會,以致違背生活邏輯和藝術(shù)真實的程度了?!雹荻蟆督裉臁返谒钠诎l(fā)表了史文的《評〈傷痕〉的社會意義》,文章更是尖銳地指出:“小說沒有表現(xiàn)出它所要表現(xiàn)的社會意義來,它只是由于它的人生悲劇的意義使得它從側(cè)面站住了腳。《傷痕》由于它的應時,也是由于人民對社會悲劇作品的迫切需要,在作品自身之外獲得了某種成功?!雹抻纱丝梢?,《今天》對當時的“傷痕文學”表明了相當程度的“反感”,他們反對把文學當成“宣傳品”,更無法容忍“傷痕文學”為了迎合時勢的需要,用那樣一種方式描繪“傷痕”。
盡管北島等人如此反感“傷痕文學”,但在“文革”剛剛結(jié)束的歷史階段,《今天》上的作品也不可能脫離當時歷史背景,所以在雜志上不難發(fā)現(xiàn)類似描寫“傷痕”的作品,比如《在廢墟上》⑦、《瓷像》等短篇小說,從內(nèi)容上來看,也是描述“文革”所造成的生活或精神上的“傷痕”?!对趶U墟上》中的王琦教授,面對著“空蕩蕩的岑寂、書架上的塵土”和即將來到的“批斗”,想到了死,在尋死的廢墟上,他遇到一位與自己女兒年齡相仿的女孩,喚起了他重生的欲望,最終他戰(zhàn)勝了死。而在《瓷像》中,孫元看到兒子不小心將瓷像打碎,臉陡然變色,想必定釀成大禍,幸運的是,他們躲過去了;但是當“請”來了和原來一模一樣的瓷像時,被院子里小孩突然的喊叫聲驚嚇住,瓷像又一次落地,兒子也因孩子間的“批斗”暈倒在地,他捏著兒子冰涼的手,寫下了:“我有罪——”。這些作品從內(nèi)容上類似“傷痕文學”,帶有明顯地控訴“文革”的色彩,大概也就因此使人們很容易產(chǎn)生將其歸入“傷痕文學”的沖動。但北島的憤怒以及《今天》上不能忽視的那幾篇批評“傷痕文學”的文章,又讓我們不能輕易將《今天》歸入“傷痕文學”,而需要仔細分析這些作品力圖與漸成主流的“傷痕文學”拉開距離的努力。他們與“傷痕文學”以及“新時期文學”的起源構(gòu)成何種關系還需要進一步的討論。
無論將“傷痕文學”看作是特定歷史時期“揭露林彪、‘四人幫’罪行及其給人民帶來的嚴重內(nèi)外創(chuàng)傷文學作品”,還是認為它是“尋求反叛‘文革’模式和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思想、文化話語資源中的潮流之一”。⑧“傷痕文學”與之前它所控訴和反叛的歷史都存在某種延續(xù)性,用北島比較粗暴的說法,就是“傷痕文學”也是“工農(nóng)兵文學”的一種延續(xù)。這樣的看法不僅是北島的論斷,李陀也表露過類似的看法:“‘文革’以后,最初是‘傷痕文學’經(jīng)過激烈的論爭受到全社會的認同和喜歡……但是這種寫作水準并不高,覺得它基本上還是工農(nóng)兵文學那一套的繼續(xù)和發(fā)展,作為文學的一種潮流,它沒有提出新的文學原則、規(guī)范和框架,因此傷痕文學基本是一種‘舊’文學?!雹?/p>
盡管這樣的說法有一定的道理,但以歷史的眼光來看,“傷痕文學”出現(xiàn)時也帶有明顯的“異質(zhì)性”,甚至被當時的主流所批判,比如由評論文章《“歌德”與“缺德”》就引發(fā)了關于“傷痕文學”是“暴露”還是“歌頌”的論爭⑩。從這場論爭可以看出,剛剛露頭的“傷痕文學”在反映真實的社會矛盾上受到了阻力,但因為它巧妙地披上了政治“外衣”,一方面符合撥亂反正的政策,另一方面迎合時代的召喚,結(jié)果產(chǎn)生了應時的文學載體,成為宣傳“文革”毒害的最有說服力的工具,雖然在表達內(nèi)容上一掃過去“工農(nóng)兵文學”的習氣,但在文學模式上依然和“工農(nóng)兵文學”有著相當密切的延續(xù),北島對“傷痕文學”的反感大概也正因為此吧。
與詩歌相比,《今天》發(fā)表的小說影響力小得多,但仍是不可忽略的一部分。后來在“新時期文學”上成名的重要小說家如史鐵生、甘鐵生、阿城等都在《今天》發(fā)表過作品,如史鐵生的《沒有太陽的角落》,最初發(fā)表在《今天》第七期上(后轉(zhuǎn)發(fā)在《小說季刊》1980年第4期,改名為《就是這個角落》);發(fā)表在《今天》第四期《墻》(而后出現(xiàn)在1980年第7期《花城》上,改名為《兄弟》)?!督裉臁返男≌f在內(nèi)容上確實有與“傷痕文學”相通的一面:同樣是控訴‘文革’給人們帶來無法彌補的傷痛;但也有和“傷痕文學”不一樣的追求:力圖在文學模式上有所突破,追求藝術(shù)上的創(chuàng)新和更多樣的創(chuàng)作手法,并強調(diào)文學應該從普通人的真實感受出發(fā)來抒寫一個時代的苦痛。正如阿城指出的,在“‘傷痕文學’時期,正是這個民族開完刀麻醉藥過了喊痛的時候?!督裉臁窙]有直呼其痛,它鎮(zhèn)靜地看著傷口,思索著怎么會挨這一刀,研究著鮮血的色澤與成分,動了靈思,這正是《今天》的氣質(zhì)所在?!?北島的中篇小說《波動》?可以說是這一追求的顯著代表,小說“沒有曲折復雜的情節(jié),沒有聳人聽聞的場面,也沒有回腸蕩氣的感傷,更沒有聲淚俱下的控訴”,“最先吸引人的就是獨到的新穎的形式”:沒有宏偉的場面,只有從多個敘述者的角度,通過心理描寫,關注和審視這個世界,“形式永遠是新鮮而令人激動的”。因為作者“有自己的處理時間和空間的獨特方式”,有力地展示出“當代人的反省和思考,把人的行動放在第一位”,強調(diào)“人的責任、人的自由和人的煩惱”,而“新的藝術(shù)形式正是這樣產(chǎn)生的”?
由此可見,《今天》與“傷痕文學”的區(qū)別,關鍵不是寫什么,而在于怎么寫。正是在這一點上,《今天》在對文學作品的選擇上,顯示出了與主流文壇——當然也包括被主流文壇所界定的“傷痕文學”——不一樣的眼光。萬之作為當時的小說編輯,特別提到《今天》對幾部后來在“新時期文學”上“暴得大名”的作品的拒絕:
我還記得很清楚,禮平的中篇小說《晚霞消失的候》最早是拿到我們的會上來討論過的,有個人很贊賞,但大多數(shù)人還是否決了……我無法詳盡復述當時我們否決這篇作品的理由,只能簡單地說,那時《今天》圈子中的人現(xiàn)代派和先鋒性意識已經(jīng)越來越明確,這篇小說那種貌似深刻的古典敘事方式,沒完沒了的哲理辯論,是不合我們大部分人的口味的。
除了禮平的《晚霞消失的時候》,我記得我們討論過而沒有在《今天》上采用的小說作品還有鄭先《楓》、老鬼《血色黃昏》等,另外好像還有張承志《黑駿馬》和《北方的河》……可惜,雖然這些作品后來都曾在中國文壇上留下過頗為響亮的名聲,但當時卻沒有被我們接受。有的是因為作品的政治主題太強烈鮮明,有的是因為作品的語言風格太浪漫甚至夸張,都游離在當時的《今天》為自己劃定的美學疆界之外。換句話說,《今天》自然也有過《今天》的忌諱或條條框框,要不然也一定會爭取把這些作品發(fā)在《今天》上。?
從《晚霞消失的時候》到《北方的河》,這條長長的被《今天》拒絕的作品名單可以構(gòu)成另一條在“新時期文學”上鑄就成功和輝煌的名單。正如萬之所說:“《今天》自然也有過《今天》的忌諱或條條框框”,用現(xiàn)在的標準來看,“條條框框”就是“純文學”的標準:一方面要體現(xiàn)現(xiàn)代派和先鋒意識,一方面則是政治意味不能太強烈。這種“純文學”立場,恐怕也是《今天》后來能夠逐步被主流所部分接受的原因吧。例如短篇小說《瘦弱的人》?描述了一個出奇瘦弱的人,“他像個稻草人似的前后搖晃起來,砰的一聲,栽倒在地上”,他“骨頭不用剔了,喂我們家的貓正合適”,通過輸血,他治療自身的貧血癥,結(jié)果是徒勞,原因是他得的是先天性貧血癥,所以停止輸血,拿著醫(yī)院開的“冰冷的判決書”,他絕望了。這篇小說沒有任何“文革”的痕跡,僅僅生動地描述這位瘦弱的人,最終結(jié)尾落到“在這個夜晚之中,又不知有多少嬰兒出生”,表達他對“生”的一種欲望?!督裉臁返男≌f較多關注普通人的生活,就像《旋律》?中的尹潔兩口子,就是生活中最普通的夫妻?!八麄児P下的人物,你可以掏出支煙給他,讓他不必傷心,你可以聽到他們就在你隔壁摔盆砸碗。”?
《今天》的“純文學”立場某種程度上也是這個刊物的策略,作為自覺的“五四”一代傳人,他們的文學可能遠離具體的政治,卻不可能毫無政治意識,只不過《今天》的政治意識更多地表現(xiàn)在對“政治”壓抑“文學”的反抗上:
每一滴露水在太陽的照耀下都閃爍著無窮無盡的色彩。但是精神的太陽,無論它照耀著多少個體,無論它照耀著什么事物,卻只準產(chǎn)生一種色彩,就是官方的色彩!精神的最主要的表現(xiàn)形式是歡樂、光明,但你們卻要使陰暗成為神的唯一合法的表現(xiàn)形式;精神只準披著黑色的衣服,可是自然界卻沒有一枝黑色的花朵。歷史終于給了我們機會,使我們這代人能夠把埋葬十年之久的歌放聲唱出來,而不再招致雷霆的懲罰……我們的今天,植根于過去古老的沃土里,植根于為之而生,為之而死的信念中。過去的已經(jīng)過去,未來尚且遙遠,對于我們這代人來講,今天,只有今天。?
北島撰寫的這段創(chuàng)刊詞,表達了《今天》追求創(chuàng)作自由,力圖擺脫政治對文學束縛的努力?!督裉臁肥侨绾翁幚砦膶W與政治的關系的?北島所謂“純文學”的策略,其實更多的可以理解為,參與政治力圖做得不落痕跡,反抗政治過度壓抑文學。
從創(chuàng)刊開始,《今天》就在處理文學與政治的關系上表現(xiàn)出雙重性,一方面不刊登任何關于政治和社會的文章,對于單純的政治毫無興趣;但另一方面作為“文藝從屬于政治”教條的反對者,他們也不是毫不關心政治。雖然只是刊登“純文學”的作品,卻也通過強調(diào)“技巧”和“形式”,反對政治對文學的控制,若隱若現(xiàn)體現(xiàn)出“純文學”追求的政治性。面對歷史現(xiàn)實,北島是矛盾的,他選擇了“純文學”之路,以示區(qū)別于標榜參與政治的其他雜志,在極端的政治條件下,采用先鋒派寫法和書寫充滿現(xiàn)代意識的作品,追求單純藝術(shù)。但我們同時可以感受得到這種行動本身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并不純粹,也是嵌入政治一種表達方式,雖然不是直接沖突式的,但同樣具有較大的威懾力,從而才會引起文藝界一場大的文學爭論——“朦朧詩論爭”。強調(diào)文學的藝術(shù)性,實際上也是一種參與政治對抗的策略:在一個“文學為政治服務”的時代,追求文學的自主性,當然具有明顯的政治的對抗性和批判性。
在這個意義上,雖然《今天》觀念上追求“純文學”,對具體作品的選擇上也有所取舍,但在現(xiàn)實中,“純文學”無法做到“純而又純”?!督裉臁纷罱K尋求的是一種妥協(xié)與滲透,在能夠表達自我觀念的同時,力圖把新觀念傳導到主流文壇。北島后來對文學與政治的關系有了更明晰的表述:“我們當時提出‘純文學’的口號絕不僅僅是一種生存策略,而是一開始就拒絕使文學淪為任何意識形態(tài)的工具。換句話說,我們相信,只有‘釜底抽薪’即從根本上顛覆官方話語而非簡單的對抗,才有可能擺脫成為其‘回聲’的怪圈。當然,這要放在當時特殊的語境中才有意義。我現(xiàn)在依然覺得當時的方向是對的,這也正是《今天》為什么……對中國的文學和文化產(chǎn)生持久影響的重要原因?!?盡管他否認“純文學”是一種策略,但還是承認了“要放在當時特殊的語境中才有意義”,這實際上解釋了《今天》在先鋒派姿態(tài)和現(xiàn)代主義創(chuàng)作方法背后更深刻的追求。就像王斑指出的:“現(xiàn)代主義文學”也是一種關心現(xiàn)實世界的文學?,F(xiàn)代主義文學興起時,它是“對中產(chǎn)階級的反抗”,同樣需要“重視它變革現(xiàn)實的企圖,現(xiàn)代主義就是對資本主義的全面物化的異化的反動,淵源是浪漫主義的沖動?!?從這一點來看,《今天》以現(xiàn)代主義創(chuàng)作方法為主導的“純文學”追求,目的是反對當時壓抑的政治文化,改變當時的單一的文化狀況,很顯然,這樣的文學具有鮮明的現(xiàn)實性和社會關懷。
《今天》的創(chuàng)刊詞在某種程度上回答了為什么恰恰在“文革”的歷史條件下,中國文學反而可以出現(xiàn)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萌芽,新時期文學的發(fā)軔似乎可以找到另一個源頭。但換一種思維來看,我們可以說中國文學的傳統(tǒng)與傳承一直都未斷過,只是表現(xiàn)的或強或弱罷了。正是“文革”這種非常的環(huán)境,反而促成了一些人的反思,甚至是“反其道而行”。面對“教條”,北島他們反而表現(xiàn)出沖絕羅網(wǎng)的勇氣,一定要掙脫各種對文學的“束縛”。所以,“純文學”可以從其“對立面”中獲得重生。在以“《今天》文學研究會”的名義發(fā)行的《文學資料》(三)中,有一篇《新詩——一個轉(zhuǎn)折嗎?》告訴人們:詩歌是詩人主體的真實,詩人要有自己的姿態(tài)和語調(diào),詩人豐富的感情內(nèi)涵應代替抽象的虛假的內(nèi)容,也是對詩人自身的本質(zhì)認識和對異化熱情的拋棄。因此,神話般的純文學扎根于荒蕪的“文革”時期的沙漠上,正是這樣的奇觀給將來的文學帶來了新的流向。
從歷史的角度看,“新時期文學”當時接受了《班主任》和《傷痕》,卻沒有選擇《今天》,也有其必然性。雖然“傷痕文學”沒有超越當時的政治話語,但它同樣具有某種震撼力:因為它至少說出了人們一直想說卻不敢說的話語,這種話語雖然簡單,卻在受到政治折磨和蹂躪之后表達了人們共同的心聲。這樣我們也就很容易理解“傷痕文學”盡管打上政治的印記,算不上什么藝術(shù)力作,可是它秉承了那個社會的政治意志,為時代的變革打造了一個相當堅實的社會情感的平臺。
不過,如果為這幅以“傷痕文學”為主導的新時期文學發(fā)生圖景,再添加上《今天》這濃墨重彩的一筆,想必會呈現(xiàn)更加豐富的可能性。洪子誠認為“傷痕文學”未必可以完全看作是“新時期文學的開端”,他指出“傷痕文學”的出現(xiàn)只是“預示了這種‘轉(zhuǎn)變’的發(fā)生”?,李陀則更為明確地表明“由于當時主流批評家們對傷痕文學的評價非常高……而對此持懷疑、反對態(tài)度的人也不是我一個,于是圍繞著‘傷痕文學’就有了很激烈的沖突,這種沖突到1985年前后尖銳化,對20世紀80年代有著決定性影響的‘新潮批評’也由此而起?!?由此不難發(fā)現(xiàn),對“傷痕文學”的評價不同,在于對“新時期文學”“新”在何處的理解不同:“新”不僅僅針對“文革”,也針對五六十年代以來主導性的“文學模式”。當把《今天》納入到這套評價體系中,“這就根本否定了那時普遍的一種看法:‘傷痕文學’才是‘文革’后文學變革的標志。其實,如果認真地追根溯源,這一文學變革應該從‘朦朧詩’的出現(xiàn),到1985年‘尋根文學’,到1987年實驗小說這樣一條線索去考察,直到……這時候文學才發(fā)生了真正的變化,或者說革命。”?
這樣來看,似乎可以理解北島的“憤怒”了,因為他希望可以自己再造一個“革命”的譜系,而不把“傷痕文學”納入其中。但歷史是不以個人的喜怒為轉(zhuǎn)移的,描繪新時期文學的“開端”,應當包括“傷痕文學”、《今天》等豐富的文學圖景;應該有更廣闊的胸懷,去容納多樣的文學現(xiàn)實。同時也應該注意到,歷史是不能假設和重新改變的,即便可以不斷地“重寫文學史”,也不可能完全祛除曾經(jīng)占據(jù)主流的文學,“非主流”的和“民間”形態(tài)的文學,同樣應該在歷史中占有一席之地。我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在多種文學資源的對話中進一步補充和豐富文學史。這已經(jīng)是相當不容易的嘗試,需要一代又一代研究者的共同努力。
①徐慶全:《文壇撥亂反正實錄》,浙江人民出版社,2004年4月,第4頁。
②董?。骸缎聲r期小說的美學特征·序》(黃政樞著),南京大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2頁-第3頁。
③《今天》是指1978年到1980年民間雜志。
④《〈今天〉的故事——采訪北島》,南方都市報,2008年7月10日。
⑤林中:《評〈醒來吧,弟弟〉》,載《今天》第1期,1978年,第45頁-第48頁。
⑥史文:《評〈傷痕〉的社會意義》,載《今天》第4期,1979年,第79頁。
⑦石默:《在廢墟上》,載《今天》第1期,1978年,第3頁-第10頁。
⑧萬之:《瓷像》,載《今天》第2期,1979年,第39頁-第42頁。
⑨?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史》,北京大學出版社,第200頁。
⑩李劍(署名):《“歌德”與“缺德”》,《河北文藝》6月號,1979年。
???李陀:《漫說“純文學”》,《上海文學》,2001年第3期。
??韭民:《〈今天〉短篇小說淺談》,載《今天》第9期,1980年。(韭民是鐘阿城筆名。)
?北島:《波動》,連載《今天》第4期、第5期、第6期。
?萬之:《也憶老〈今天〉》,載劉禾:《持燈的使者》,香港:香港牛津大學,2000年版,第307頁-第308頁。
?迪星:《瘦弱的人》,載《今天》第1期,1978年。(迪星是馬德升的筆名)
?北島:《旋律》,載《今天》第7期,1980年。
?載《今天》第1期,創(chuàng)刊詞《致讀者》。
?朱朱采訪北島,來源中國藝術(shù)批評網(wǎng),2007年10月。
?王 斑:《文學的危機與市場——回應李陀“純文學”訪談》,《上海文學》,2001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