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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鄉(xiāng)下
——讀雷霆詩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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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這些詩。原因很簡單,寫得好而且寫詩的是我的朋友。
多年前我就喜歡他的詩,那還是上世紀80年代,他是個剛從學校出來的年輕人,瘦高、整潔、安靜,還有點羞怯。記得第一次在《詩歌報》上讀他的詩,就覺得他是我們山西最好的詩人之一。平心而論,我寫不了他那么好。好詩人都是有稟賦的,他詩歌中透出的氣質(zhì),天生就是寫詩的。
寫詩是我們這代人很早的理想。我們認識的時候,他是小青年,我是老青年,不知不覺,過去了二十年,我已屆中年,他也是準中年了。沒人能勝過時間,時間改變了許多。其間,他很長時間沒寫,我也一樣。他忙什么,我沒問過。人得生存,不寫詩可以活,沒有柴米油鹽不行。除了詩歌的真理,還有生活的真理。想必這些年他過得忙碌和辛苦,而精神上又經(jīng)過怎樣的游歷,有什么愉悅、悲傷和人生經(jīng)驗?2007年他寄給我十幾首詩,去年又看到他新出的詩集《大地歌謠》,其中一首詩寫道:“我在學校里講過語文 / 我在很多小酒館醉過 / 街巷花園 青春和榮譽 / 這些物質(zhì)和精神的過早獲得 / 使我必須返回最初出發(fā)的地點?!?/p>
詩歌中自傳式的流露,對青春期亦真亦幻的追悔,經(jīng)歷世事之后哲人般的感悟。這些詩句,很容易把人帶回遙遠的出發(fā)點。初寫詩時,我們很受“朦朧詩”影響,當然現(xiàn)在看未必“朦朧”。20世紀80年代后期,“口語詩”的說法盛行。雷霆的詩既不太“朦朧”,又不很“口語”,他不趕時髦,也少有詩歌“理論”之類。這大概是山西詩人共同的特點,不會給自己的寫作找“說法”。實際上他們有自己的“說法”,不過全在詩里面,包括寫作態(tài)度和立場。早些年有“尋根文學”一說,一些詩人四處尋覓,其實不用苦苦找,所謂“根”就在自己屁股上。這么多年過去,繞了一大圈,雷霆說他又回到最初的出發(fā)點。這表明,一個詩人必定要受詩歌的引領。
“說出生活的原色,陷落在命運的河谷。/ 久居鄉(xiāng)下,我寫下的有言無語?!保ā毒镁余l(xiāng)下》)在我看來,這就是雷霆詩歌的出發(fā)點。當年他出發(fā)的時候卻沒在意,因為他的志向在很遠的地方,他早慧,像所有青年人那樣充滿激情,為此他借助了詩的翅膀。他以為他掠過了熟悉的家園,黃土高坡上的村落和庭院,羊群以及搖曳在秋風中的高粱。他甚至以為自己不再回來,夢幻的感覺全然吸引了他。然而,他乘坐的翅膀如此有神性,會自動帶他飛向詩歌。飛啊飛啊,在他已經(jīng)疲憊或許有些失望的時候,他看到了曾經(jīng)熟悉的風景,那正是他兒時匍匐的土地。于是,他寫下了我們看到的這些詩篇,是的,他所要尋覓的就在這里,他出發(fā)的地方也是他歸來的地方。詩就在這里,此時他已經(jīng)深信不疑。
當然,我不想給人這樣的誤會,一個人只要轉(zhuǎn)一大圈回來,就能在他的故鄉(xiāng)找到詩歌。對于每個詩人而言,也許始終存在這樣的問題:“詩在何處?”如果是一個記實作家,他可以通過采訪,把要寫的人和事搞清楚,有一定的語言能力和結(jié)構(gòu)能力,就可以寫了。小說要復雜些,但往往有了一個故事后也可以寫了。詩不是報告、游記、小說,即使有了具體的對象、事件,也不是最重要的,詩人的任務不是描摹和記述。有人說,靠想象力呀。以我的經(jīng)驗,光靠這個不行,而且想象力不會憑空而來。有這樣一個故事,一個小孩問雕塑家:“你怎么知道石頭里藏著一匹馬?”雕塑家的回答是:“不是石頭里藏著一匹馬,是我心里有一匹馬?!崩做脑娪∽C了這個故事。他的尋覓過程,從一開始就沒有丟下生養(yǎng)他的家園,而是一次精神漫游和成長;他的尋覓看似是向外的,那只是尋求更廣闊的視野,從而為了深刻地觸動內(nèi)心,正是這種向著心靈世界的努力,使他找到一直藏在心里的“馬”。
雷霆的詩歌似乎很寫實,比如“鄉(xiāng)村戲臺”、“刨土豆”、“官道梁的谷子熟了”等等,如果僅僅如此,就沒有什么新奇之處。如果只是用語言啊、節(jié)奏啊,以及一切表面的詩歌形式去裝飾它,也只能說明作者是一個粉刷匠。寫詩難就難在這里。安徒生說,在一個童話作家那里,“桌子會旋轉(zhuǎn),馬鈴薯會唱歌”??陀^存在物無疑是詩人寫作的對象,但只會還原客觀恐怕還算不上詩人。在雷霆的詩里,“刨土豆”——“像啟封陳年的老酒”、“像迎接失散多年回家的兄弟”、“像發(fā)起一場革命”,所有讀者都看得出來,這已經(jīng)不是生活中的勞動現(xiàn)象了,它經(jīng)過了心靈的發(fā)酵和催化,花非花,土豆非土豆,這就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奧秘。
在《羊群歸來》詩里,有這樣精彩的句子:“我記得羊群歸來,一會兒的睡眠”,“羊群歸來,秋天的教堂粉刷一新”。好的詩人總是能發(fā)現(xiàn)生活中隱喻的層面,這樣的詩句充滿了象征,使詞語從工具的意義里突圍出來。當然,“羊群”也得有真實的一面,“街巷一片塵?!薄ⅰ邦^羊跑過來,就像整個童年在奔跑”,虛實相生,形神相似,這種準確拿捏的功夫,要在長期寫作實踐中錘煉。這些詩,顯示了雷霆作為一位成熟詩人的才能。
雷霆嫻熟的詩藝給人深刻印象,更讓人感動的是其中蘊含著道德的力量??此茊我坏膭?chuàng)作題材,偏遠而狹窄的土地,更意味著堅守和深掘。家鄉(xiāng)、故土、祖宗、父母,這些詞語無一不飽含著文化和血緣的傳遞。山西詩人對自己家園的熱愛,不離不棄的情愫,既構(gòu)成了詩歌特有的厚重和道德感,是否也在無形中成為制約?在這個喧囂的時代,在詩歌和詩人幾近成為笑柄的處境中,以“鄉(xiāng)下生活”劃出一條界線,表示一個詩人的姿態(tài)和自重,使人不由得生出肅然和敬意。
作 者:潞潞,詩人,作家。著有詩集《無題》《肩的雕塑》《攜帶的花園》《一行墨水》等。
編 輯:張樂朋 wudan5d@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