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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海濤(廣東工貿(mào)職業(yè)技術學院,廣州 510000)
情欲雖“人情所系、圣人不禁”,但奇怪的是,“性欲”一涉及到“偷”,苛律嚴禁就貫徹了人類史的始終,甚少同情、理解和寬容。可偏偏“情欲”因約束“欄柵”之嚴密而益發(fā)強烈,只要一有機會和誘惑,人還是免不了要冒險,“軌外行事”也就是“偷情”——“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成了許多人心理和行為的“通則”,至于接下來的“偷得著不如偷不著”,無論被動還是主動,也還是喜歡“沒事(即沒有對象的、單相思的)偷著樂”(難免伴隨著壓抑的痛苦),或如《紅樓夢》里帶著想象和聯(lián)想的“意淫”?!吨裆椒俊分械摹岸霉谩保蛯儆谶@樣一個被動而壓抑的、痛苦的“偷”的典型。
小說中,二姑姑最初一偷萌生在那個對“性”、對“愛”諱莫如深、緘口不談的年代。亭亭玉立初長成的“二姑姑”用纖纖素手捏起了繡花針,絲線游走間,腕下彩蝶翻飛,一派“滿園春色關不住”的思春之情隨著蝶舞花飛而流溢。如此栩栩如生的繡品讓人贊嘆、撩人遐想;如此才情兼?zhèn)涞亩思讶烁钊怂寄胶蛢A心!才子會佳人的故事就這樣順理成章地悄悄發(fā)生了——“二姑姑的故事好似一個舊傳奇的仿本”:“叔祖的學塾中有個聰明年少的門生”,“心里對這繡蝴蝶的人起了羨慕之情,而這繡蝴蝶的姑娘因為聽叔祖常??湔f這人,心里自然也早就有了這人”。他們“以后是乘一個怎樣的機緣相見相識,我不知道,長輩們恐怕也少知道”,可以知道的是,“二姑姑”就這么不經(jīng)意地繡了幾只蝴蝶,就在不動聲色間偷取了少年郎的心!
于是就有了后來的一幕:春紅即謝,春光流走,冷清的后園,隱蔽的石洞,巧合或者預謀,少年與小姐在這“三春天氣的午間”輕解羅衫,赤裸地釋放著生命的激情……不幸的是,傳奇里喜劇的高潮往往會成為悲劇的起點。就在這個午間,“祖母因看牡丹花,拿住了一對倉皇失措的系褲帶的頑皮孩子。”
偷情被撞破了!這一偷,讓“人人夸說的繡蝴蝶的小姐一時連丫頭也要加以鄙夷”。她從美名盛傳的大家閨秀,變成了惡名昭著的浪蕩女子。她與少年書生原以為十拿九穩(wěn)的愛情和婚姻,后來任憑“放佚風流的叔祖”如何“盡力撮合周旋”,但書生的家人終不肯迎娶,二姑姑為世風所唾棄和不容。
偷情若此,怎么辦?
二姑姑呼天搶地了嗎?沒有。二姑姑尋死覓活了嗎?也沒有。所以,我們就不能把二姑姑的偷情簡單解釋為一時沖動或是一次偶然。如果只是偶然,那么,偶然在本質(zhì)上的脆弱會讓她在偷情被抓、身敗名裂之后不知所措、一死了之!如果只是沖動,那么沖動過后理性的回歸會讓她悔不當初!然而這些,她都沒有。究其原因,一則二姑姑所處的家庭環(huán)境氛圍尚不是特別的禮法苛嚴,尤其是教私塾的叔祖本來就“放佚風流”,關鍵時刻他成了二姑姑重要的監(jiān)護人。叔祖是解讀二姑姑性格和命運不可忽略的關鍵因素,小說如果沒有這一人物,二姑姑可能就是一個極為簡單的悲劇角色。正是這一因素的存在,才導致了二姑姑獨特性格的徹底形成,也導致了二姑姑這一輩子心理和行為的復雜性和獨特性。作者說“二姑姑的故事好似一個舊傳奇的仿本”,那么,她跟“放佚風流的叔祖”之間,或許相當于杜麗娘跟她“閨塾”的師父陳最良——她跟著叔祖讀過《關雎》、讀過《西廂記》《牡丹亭》《紅樓夢》《聊齋志異》等則是完全可能;她發(fā)生在后花園石洞的故事,就很容易使人聯(lián)想起舊傳奇里“他倚太湖石,立著咱玉嬋娟。待把俺玉山推到,便日暖玉生煙”(湯顯祖《牡丹亭》)的旖旎的詞句來。①二則是二姑姑天生聰慧,心靈手巧(參看李清照《打馬圖經(jīng)序》引樊通德說“淫”而“慧”、“慧”則“通”),崔鶯鶯、杜麗娘等“才子佳人,偷期密約”的傳奇或許早已成了她的追求和向往,她的血液里因此流淌著自信也流淌著叛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在她看來是那么天經(jīng)地義、男歡女愛在她的世界里來得是那么合情合理,她的內(nèi)心,不會因此感覺到太多的大義不道和天地不容。所以,即使世人都否決了她,而她卻在內(nèi)心肯定了自己,畢竟,她知道她只為愛而非縱欲和濫情。
偷情是二姑姑命運的轉(zhuǎn)折點。二姑姑因此過上了避世偷生的生活。在那段寂寂的歲月里,她應該是抱有幻想的,她以為雖則是“柳夢梅”夢里一時間走散,但只要還記得山盟海誓、那“杜麗娘”尚可期盼鴛夢重圓。遺憾的是二姑姑沒有那樣的幸運,她終究沒能擺脫掉她“命不好”的一生——
若干年后,揚子江中八月大潮,風浪陡作,少年赴南京應考,船翻身亡。繡蝴蝶的小姐那時才十九歲,聞耗后,在桂花樹下自縊,為園丁所見,救活了,沒死。少年家覺得這小姐尚有稍些可風之處,商得了女家同意,大吹大擂接小姐過去迎了靈柩;麻衣紅繡鞋,抱著靈牌參拜家堂祖廟,做了新娘。
“抱著靈牌做新娘”,其慘烈可想而知。那個改變了她命運的人,徹底走了!她賴以偷生的希望,沒了!她要以死來結(jié)束這郁郁寡歡的偷生生活!但偏偏卻是換來了這樣的結(jié)局。
喜悅吧?終于可以光明正大在一起而不用偷偷摸摸了;悲哀吧,一個人間一個地獄,陰陽相隔,偷或不偷,一切于她都不再得到。這用兩個人的生與死修來的“愛情正果”,比之于當初瞞天過海的偷情,其代價如何?其結(jié)果又如何?可以說,嫁入竹山房這一刻,不是二姑姑悲劇命運的結(jié)束,恰恰是其悲劇命運的加深!二姑姑評價自己的命運說“做姑姑的命不好”——似乎只是“命不好”而已:不能自由自在,好像并不特別殘酷。應該說,小說的獨創(chuàng)性和作家的細膩明慧,正體現(xiàn)在這里,只有懂得的人,方知如此生存的苦辛?!白隽诵履铩绷?,是名正言順了,可“做了新娘”卻沒有“新郎”!漫漫長夜永遠只有寂寞相伴、孤枕難眠。年輕的二姑姑,情何以堪?
壓抑的情欲,總要尋找出路——避苦趨樂的心理防御機制乃是人的生存本能,不論以何種形式——依據(jù)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壓抑的“力比多”或“變態(tài)”,或“升華”。藝術家以“夢工廠”制作電影,文學家以紅樓一夢抒發(fā)憤懣;二姑姑就這樣精力充沛地做起“白日夢”來了。
二姑姑的白日夢做得比較靜謐,也很溫馨——
“不要緊?!@些房子,每年你姑爹回家時都打掃一次。停會,叫蘭花再好好來收拾。福公公虎爺爺都會讓出去的?!?/p>
又說:“這間邀月廬是你姑爹最喜歡的地方;去年你姑爹回來,叫我把它修葺一下。你看看,里面全是新嶄嶄的?!?/p>
……
我們看蘭花扎了竹葉把,拿了掃帚來打掃。二姑姑自回前進去了。阿圓用一個小孩子的神秘驚奇的表情問我說:
“怎么說姑爹?……”
蘭花放下竹葉把,瞪著兩只陰沉的眼睛低幽地告訴阿圓說:“爺爺靈驗得很啦!三朝兩天來給奶奶托夢。我也??匆姷模用?,寶藍衫,常在這園里走?!?/p>
……
二姑姑跚跚顫顫地走來,拿著一頂蚊帳給我們看,說這是姑爹用的帳,是玻璃紗制的;問我們怕不怕招涼。
二姑姑和蘭花同一“語境”里的“青姑娘”(燕子)、“福公公”(蝙蝠)、“虎爺爺”(壁虎) 說得多么自然、親切,不正是一種詩意的聯(lián)想和想象嗎?“你姑爹”一年回來一次,姑爹最喜歡的“邀月廬”,陳設古色古香,裝飾優(yōu)雅美致,檀香木榻上還擺著一副圍棋呢。姑爹回來一次住多久不得而知,但不回來的日子則經(jīng)常托夢給姑姑——姑姑則以“念詩念經(jīng)”、“繡花繡蝶”填補著空虛的日子。溫馨的夢,祥和的夢,二姑姑的“偷生”生涯中規(guī)中矩,還頗具情調(diào),不無樂趣。正如英國性心理學大師靄理士說的,二姑姑的這個白日夢是“富有戲劇和言情小說意味”②的。
跟這種情調(diào)、樂趣形成強烈反差的是:二姑姑“那張蒼白折皺的臉沒多少表情。說話的語氣,走路的步法,和她老人家的臉龐同一調(diào)子:陰暗,凄苦,遲鈍”。
長年的“白日夢”會是一種嚴重的偏執(zhí)的心理變態(tài),慌亂乃至譫幻的磨難必然會充斥其中。夢中固然歡慰,夢醒則益發(fā)難熬,夢醒醒夢之間,二姑姑在痛苦而倔強地掙扎著!夢醒時她堅持“念詩念經(jīng)”以平靜心神;在夢中,“邀月廬”墻壁上掛著的那幅《鐘馗捉鬼圖》,則畫龍點睛地暗示了夢中人的慌亂、恐怖和搏斗。二姑姑掙扎著、努力地平靜生活下去(白日夢“故事的發(fā)展與閑靜的生活特別有關系”③),盡管“痛”與“快”并而終老一生,似乎的確不能算是格外惡劣的命運。但問題的嚴峻性在于:夢,畢竟是夢,跟現(xiàn)實是絕對的兩碼事,它跟美幻的肥皂泡一樣,經(jīng)不起一丁點現(xiàn)實的刺激!
如果說死亡是瞬間就可以完成的事情,那么,與之相比死心要來得困難許多!死亡常常只需要致命的一擊,而死心總要在反反復復的打擊之下,也許還未必如愿以償。所以,死亡容易,死心難。心不死,則欲不滅。所謂“苦海無邊”,正是這樣一種生存狀態(tài)。嫁入竹山房的二姑姑所受的,正是這樣一種煉獄似的煎熬!
二姑姑從十九歲開始一直靜靜寂寂走到暮年,日復一日,與之相伴的,除了一個丫頭再無旁人,如此孤獨,如此隔絕,為什么?是因為她有過那樣的故事,敢走近她、愿走近她的人極少!又因為她個性是那樣自尊和傲氣,她又不屑于對外人逢迎和訴說。所以,她注定難再走進凡人俗世的生活(盡管那曾是她不顧一切渴望過、追求過的東西)。她活著但唯有和死人才能對話,她游離在塵世與鬼域之間,如同鬼影般飄來蕩去,她孤獨得那么徹底、那么無藥可救!
“我”和阿圓的到來,確實是太出乎二姑姑的意料了!這么多年,她熟悉的生靈是檐頭的燕子、堂前的蝙蝠、墻上的壁虎……她根本不曾想到,居然還有人有朝一日會走進她的“墳墓”來看望她,何況還是一對新婚燕爾的璧人,要來拜望作為長輩的她!“美幻的肥皂泡經(jīng)不起一丁點的現(xiàn)實的刺激”,多年被理性壓制了情欲的寂靜生活,倏忽間如石投水,能不激起震撼的波瀾?將死未死的心,倏忽間被激活。
于情而言,二姑姑愛而未果、抱憾終生,“幸福的佳人會怎樣恩恩愛愛地生活在一起?”相信在睡夢里,她千萬遍地臆想過與公子廝守在一起的溫存。但,任何一種臆想都不是事實!如今的事實是:真的有一對活色生香的年輕夫婦要來竹山房度蜜月了!他們在一起會是自己臆想中的哪一種情景?二姑姑是無法抗拒這答案的誘惑的,因為,這答案正是她百次千番思尋的,是治療她心病的靈丹妙藥!或者說也是她靈魂深處的一帖鎮(zhèn)痛劑!于理而言,二姑姑十九歲就開始守寡,把青春鮮活的生命埋葬在死氣沉沉的竹山房,這很不人性也很不人道!當年后花園太湖石旁的驚魂已經(jīng)那么邈遠了!這時候二姑姑才能對一雙新人進行“偷窺”!“偷窺”,實際上就是一種心理“代入”、一種“移情”。一睹透明的“玻璃紗”帳里演繹的顛鸞倒鳳的情愛故事。二姑姑就是這樣“忍無可忍”地偷窺了!準確地說她是協(xié)同蘭花一起偷窺了“我”與阿圓同房。偷窺的結(jié)果:讓心性頑強堅韌、可憐又不屑他人同情的二姑姑尊嚴盡失、體面全無!畢竟,她侵犯了別人的隱私,當然會落得這樣一個猥瑣的結(jié)局。而此后,由她這樣的變態(tài)行為而導致的越發(fā)孤寂的生活也可想而知!
偷情。偷生。偷窺。一生與偷結(jié)緣的二姑姑,她這荒涼而孤寂的一生,究竟是社會對偷窺者的懲罰,還是命運對偷窺者的注釋?端耐思量。
據(jù)說,有中國當代學者曾聲稱:中國的“性革命”已經(jīng)完成。是耶?非耶?這真可謂“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笑了”。人類的理性與情欲怎樣才能相互配合默契、攜手同行?這恐怕還是我們?nèi)祟愑篮愣衩氐脑掝}和課題。所以,《竹山房》值得反復細讀,二姑姑的性格命運值得深入分析和反思。
①靄理士:《性心理學》,潘光旦譯注,三聯(lián)書店,1978年第1版,第172頁。潘光旦注釋:以前中國的所謂閨秀,稍稍知書識字的,都歡喜看彈詞或其他文體簡易的言情小說,其情節(jié)大致不出“公子落難,花園贈別,私訂終身,榮歸團圓”等等,雖千篇一律,而她們可以百讀不厭,其故就在她們在精神上把自己當作小說中的女主角,把女主角的經(jīng)驗當作自己的經(jīng)驗。其文學程度較深的又都歡喜看《紅樓夢》一類的說部。
②③參看同上第124-第13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