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麗君劉勉（長江大學文學院，湖北 荊州 434023）

從哲學到詩學：文學自然觀生成考察

□李麗君劉勉（長江大學文學院，湖北 荊州 434023）

中國詩學與中國哲學的關(guān)系，是在歷史過程中建立起來的；中國詩學的哲學睿智也是在歷史過程中形成的。仔細考量中國詩學概念，會清晰地感受到中國詩學與中國哲學的淵源關(guān)系，很多詩學觀念都歷經(jīng)了從哲學到詩學的衍化過程，“自然”亦然。

一

“自然”最初是老莊哲學用語?！独献印分兄v到自然的文句共有五處：

功成事遂，百姓皆謂我自然。（十七章）

希言自然。（二十三章）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二十五章）

道之尊，德之貴，夫莫之命而常自然。（五十一章）

以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六十四章）

有學者將老子之自然稱為人文自然，并揭示其三大層次“：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為最高層次的自然，標志著終極關(guān)懷與最高價值“；百姓皆謂我自然”為中間層次的自然，表明了對群體狀態(tài)及其關(guān)系的關(guān)切“；是故圣人能輔萬物之自然”為最低層次的自然，體現(xiàn)出生存?zhèn)€體的自然。①這實為難得的精辟之論。

莊子思想的核心便是崇尚自然。莊子論自然，處處強調(diào)“順任自然”之本義：“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德充符》）“；夫至樂者，先應(yīng)之以人事，順之以天理，行之以五德，應(yīng)之以自然，然后調(diào)理四時，太和萬物”（《天運》）；“莫之為而常自然”（《繕性》）。在莊子的美學自然觀中，有兩個關(guān)鍵詞不容忽視，即“游”與“真”“：游心于淡，合氣于漠，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保ā稇?yīng)帝王》）“游”的對象是“淡”，這表明莊子偏愛的審美形態(tài)是沖淡的、樸素的、寥遠的；他還強調(diào)“夫虛靜怡淡寂漠無為者，萬物之本也”（《天道》），這說明莊子崇尚自然無為，這種自然無為，就是真正的自由，就是無拘無束、逍遙自在的自由，就是個體人格自由的實現(xiàn)。莊子還特別崇尚真“：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薄?漁父》)真，就是“不失其生命之情”，人類的一切活動都應(yīng)與生命的自然發(fā)展相一致，強調(diào)的依然是自然無為的思想。

由是觀之，在老莊哲學的觀念中，“自然”既指自然的事物，也指自然事物的本來存在狀態(tài)，這暗含著一種必然，又表現(xiàn)在偶然中“；自然”就是天然、本然、自然而然的意思。

先秦在哲學自然觀方面提出重要看法的，主要是儒家、道家和陰陽家?！皾h代哲學自然觀非常豐富，亦非常復(fù)雜。大略地說，有漢初的黃老之學，董仲舒的‘天人感應(yīng)論’，《淮南子》的陰陽元氣說，《太玄》的象數(shù)說，《白虎通》和緯書之說，王充《論衡》的自然觀，以及張衡的思想、王符的《潛夫論》等?！雹谄渲芯€索有二：一是董仲舒、王充對先秦儒家和陰陽家的哲學自然觀的承繼，二是王弼、郭象對《老子》《莊子》哲學自然觀的發(fā)揚。后者對后世的詩學自然觀影響更大。

王弼注《老子》，既有肇始之功，也是當時最流行、最有影響的一家。王弼是這樣解釋《老子》的“自然”的：

圣人達自然之性，暢萬物之情，故因而不為，順而不施……（二十九章注）

大巧因自然以成器，不造為異端，故若拙也。（四十五章注）

表面看來，王弼對“自然”一詞的解釋和使用都沒有超出老子理解的范圍，其意義就是自然而然、本然、天然、順其自然；若作深層次的考辨，就會發(fā)現(xiàn)，其實兩者是有區(qū)別的。其一，老子論自然，懷有一種原始崇拜的心理；王弼的宇宙創(chuàng)生觀則與老子有明顯的不同，他認為宇宙不存在一個實體性的最高本體，沒有一個超自然的主宰，萬物的生成、發(fā)展才是真正自然而然的。王弼的自然觀念中，不存在對于自然的崇拜和敬畏心理，是真正的“自然而然”。其二，老子論自然，蒙上了一層宗教神秘色彩；王弼則更看重客觀事物自身發(fā)生、發(fā)展的規(guī)律或邏輯：“物無妄然，必由其理。統(tǒng)之有宗，會之有元。故繁而不亂，眾而不惑?！保ā吨芤茁岳っ飨蟆罚┛梢哉f，“比起老子，王弼的本體論和認識論，具有非常鮮明的理性色彩，具有一般哲學本體論的清晰的邏輯和思辨的內(nèi)容”③，王弼的哲學自然觀更為純粹，是對《老子》自然觀的重大突破和超越。

道家哲學中的“自然”，至郭象而至極，無論在使用的頻率還是內(nèi)涵的擴展上，都有重大的突破。《莊子注》中“自然”一詞出現(xiàn)多達一百余次，足見其重視程度。從發(fā)生論的角度，郭象強調(diào)自生之自然：“自生耳，非我生也。我既不能生物，物亦不能生我，則我自然矣?！保ā洱R物論注》）“道故不能使有，而有者常自然也?！保ā秳t陽注》）這與老莊視“道”為主宰、為“生者”的觀念有明顯的不同。郭象的“自生之自然”，看似消除或消解本體，實則肯定本體亦自然，相當于王弼所說的“無”，仍具有本體論的意味。從本質(zhì)論的角度，郭象常將自然與“理”并言：“自然之理，有寄物而通也?！保ā锻馕镒ⅰ罚胺蛭镉凶匀?，理有至極?！保ā洱R物論注》）理者，事物之必然也；必然即自然。可見，他所強調(diào)的是理之自然，抑或自然之理。從認識論的角度，郭象以自然言自性：“言物之自然，個有性也。”（《天運注》）“自然耳，故曰性?！保ā渡侥咀ⅰ罚┰谒磥?，事物之所以成為自身，在于自性的自然生成與發(fā)展，違背這一自然原則，就會造成事物自身固有性分的喪失，就會有礙于我們對事物獲得正確的認識。從實踐論的角度，郭象則主張無為之自然：“自然者，不為而自然者也。”（《逍遙游注》）“自己而然，則謂之天然。天然耳，非為也，故以天言之?！保ā洱R物論注》）無為并非無所作為，而是要順性而為，是要依乎天然本性，使其自然客觀地呈現(xiàn)。郭象以自然論事物之自生、自性、至理、無為，既有對前人思想的繼承，更有一種超越，形成了一套具有內(nèi)在邏輯性的、頗具體系的哲學自然觀。

中國哲學發(fā)展到魏晉時期，是以魏晉玄學為標志的；而魏晉玄學中有一個重要論題，所謂名教與自然相一致，即儒道兼綜。這是魏晉哲學自然觀的一個鮮明特征，王弼、郭象等都持這種看法。阮籍一方面強調(diào)要遵循自然：“人生天地之中，體自然之形”（《達莊論》），“自然之道，樂之始也”（《樂論》），而所謂名教禮法則違背自然，所以他排斥名教禮法；另一方面卻又試圖調(diào)和名教與自然的關(guān)系：“禮定其象，樂平其心。禮治其外，樂化其內(nèi)。禮樂正而天下平”（《樂論》），顯示其矛盾性。嵇康則旗幟鮮明，他的“越名教而任自然”（《釋私論》）和“音聲有自然之和，而無系于人情”（《聲無哀樂論》）從本體論的角度表達了自己對于自然物獨立存在的觀念和看法，具有更深的哲學蘊涵，并暗含著一種基于經(jīng)驗和理性之上的懷疑和探索精神。這是一種全新的哲學認識論的觀念，成為嵇康哲學自然觀的核心與亮點。

二

魏晉六朝時期是“中國藝術(shù)的自覺”時期，也是中國古代文論話語叢生的時期；其中，“自然”概念在文藝領(lǐng)域的出現(xiàn)就是從哲學轉(zhuǎn)換而來的。“自西晉以來‘，自然’概念已廣泛出現(xiàn)在文論、樂論、書論、畫論等文藝思想領(lǐng)域，是否合于自然已成為文藝批評的重要審美標準。但上述言論或為片言只語，或語焉不詳，直到齊梁時期《文心雕龍》和《詩品》兩部文藝理論巨著的出現(xiàn)‘，自然’論文學觀才得以真正確立?！雹?/p>

《文心雕龍》中“自然”一詞凡九見，《原道》《明詩》《誄碑》《體性》《定勢》《麗辭》和《隱秀》共有七篇論及。劉勰論“自然”，無論是以此作為立論的原則，還是以此論文學發(fā)生、文學風格、文學創(chuàng)作，都充分體現(xiàn)其“文道自然”觀。

劉勰在《文心雕龍》開篇就從宏觀上提出探討文學本質(zhì)與本源問題的基本理論原則就是“自然之道”?！对馈肥锥卧疲?/p>

文之為德也大矣，與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黃色雜，方圓體分，日月疊璧，以垂麗天之象；山川煥綺，以鋪理地之形：此蓋道之文也。仰觀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兩儀既生矣。惟人參之，性靈所鍾，是謂三才。為五行之秀，實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⑤

劉勰指出，天地本身即有色彩，日月山川富有文采，人類作為與天地相參的“三才”之一則更有其“文”；人心產(chǎn)生語言即出，語言產(chǎn)生文之自明?！白匀恢馈奔扔凶匀欢恢x，也有必然之義。劉勰進而類推：“旁及萬品，動植皆文”，“夫豈外飾，蓋自然耳”，其文采都是自然而然地呈現(xiàn)出來的，都是道的體現(xiàn)；道是文的根源?！吧w自然耳”中的“自然”不僅道出了“文”與“質(zhì)”之間的必然關(guān)系，還隱含著“本來如此”之義?？梢姡对馈分械摹白匀弧敝x有自然而然、必然與本然的意思。這些意思統(tǒng)構(gòu)成劉勰文道自然的文學觀，貫穿于《文心雕龍》理論體系的各個部分，在關(guān)于文學發(fā)生論、風格論、創(chuàng)作論方面都有體現(xiàn)。

《明詩》篇旨在探究有韻之文的性質(zhì)、源流等問題。首段引用《毛詩序》“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以中國古代“詩言志”的傳統(tǒng)觀念為依托，推出自己的認識“：人稟七情，應(yīng)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边@顯然是從文學發(fā)生論的角度肯定文學的發(fā)生是人的思想情感與外物感應(yīng)的結(jié)果，即“為情而造文”（《情采》篇），而這種“造文”則是情感自然而然的抒發(fā)。

《體性》與《定勢》兩篇均討論篇體的風格等問題，都有“自然”的流露?！扼w性》篇在點評了十二位作家的個性風格特征后，總結(jié)性地指出：“觸類以推，表里必符，豈非自然之恒資，才氣之大略哉！”充分肯定作家的才性稟賦影響其創(chuàng)作風格的形成與體現(xiàn)，“表里必符”“，風格即人”，這是必然的，也是自然而然的。這種觀點在第十二篇《碑誄》中論蔡邕的碑碣之作時也有表示“：察其為才，自然至矣?！薄抖▌荨菲獎t對文體風格作了專門的闡釋：“如機發(fā)矢直，澗曲湍回，自然之趣也?！恼麦w勢，如斯而已”中的“自然之趣”強調(diào)文章內(nèi)容與形式的必然關(guān)系是“因情立體，即體成勢”；“斷辭辨約者，率乖繁縟：譬激水不漪，槁木無陰，自然之勢也”中的“自然之勢”。

劉勰的自然之道在創(chuàng)作論上的體現(xiàn)則集中在《麗辭》《隱秀》二篇?！尔愞o》篇云“：造化賦形，支體必雙，神理為用，事不孤立。夫心生文辭，運裁百慮，高下相須，自然成對。”其中“造化賦形”句繼續(xù)從生成論的角度強調(diào)自然而然與必然之意；“自然成對”則明示“麗辭”應(yīng)是在“運裁百慮”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順任事物規(guī)律，自然而為，而不是“雕削巧取”的刻意為之?！峨[秀》篇進一步指明“篇章秀句”的創(chuàng)作技巧是“自然會妙”，是帶個性之真和情韻之美的自然顯現(xiàn)?！段男牡颀垺ば蛑尽菲赋龃藭龅某踔允且騽③恼J為當時的文章“而去圣久遠，文體解散，辭人愛奇……將遂訛濫”“，于是搦筆和墨，乃始論文。”顯然是針對當時的不良文風，為寫作指出一條正確的道路。而這里的“自然成對”與“自然會妙”就是能達到這一目的的有效路徑。

與劉勰一樣，鐘嶸撰述《詩品》的目的也非常明確：批評違反詩歌特征和標準的某些不良詩風，提出自己對詩歌的性質(zhì)、特征和思想藝術(shù)標準的原則性的認識?！对娖沸颉烽_宗明義“：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行諸舞詠?！雹匏J為詩歌的性質(zhì)或基本特征是吟詠性情，即抒情。進而提出“：至乎吟詠性情，亦何貴于用事？”并援疑質(zhì)理，結(jié)合典型案例從反面評述如何抒情?！八€抨擊當時詩歌在任、王融等人影響下，大量用事，‘遂乃句無虛語，語無虛字，拘攣補衲，蠹文已甚。但自然英旨，罕值其人’。其提倡自然之美的意思也是很明顯的。鐘嶸還批評了南齊時代王融、沈約等提倡的聲病說，認為在這種理論指導(dǎo)下寫出來的作品，‘文多拘忌，傷其真美’，‘真美’與‘自然英旨’兩個詞語的意思是相通的?！雹咴姼枞绾物@現(xiàn)“自然英旨”和“真美”呢？鐘嶸還從方法論的層面提出了一個關(guān)鍵詞“直尋”“：觀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边@里依據(jù)詩歌“吟詠性情”的特征指出創(chuàng)作應(yīng)當直陳見聞經(jīng)歷，無須假助于用典。這與劉勰倡導(dǎo)的“自然會妙”有異曲同工之妙，都具有了方法論的意義。

任自然、重性情的自然觀在魏晉一經(jīng)確立，繼而在后世演繹中，不斷豐富和深化自身的理論內(nèi)涵。唐代，王維“愿奉無為化，齋心學自然”（《奉和圣制慶玄元皇帝玉像之作應(yīng)制》），其藝術(shù)趣尚承繼前人；李白“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經(jīng)離亂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贈江夏韋太守良宰》），彰顯自然天性，追求自由清真，是對麗辭秀句的質(zhì)疑；皎然也充分肯定“不顧詞采，而風流自然”的詩作（《詩式·文章宗旨》），足見“自然”內(nèi)涵和標準的改變；到了司空圖，《二十四詩品》專辟一品論自然，從主體論、創(chuàng)作論、審美論的角度強調(diào)“無往而不歸于自然”，可謂詩學自然觀集大成者。宋代的蘇軾認為“文理自然，姿態(tài)橫生”（《答謝民師書》），推崇平淡，是對郭象自然之理或理之自然的肯定；明代李贄的“童心說”崇尚自然性情、返璞歸真，是對莊子“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的呼應(yīng)；近代王國維以一顆“赤子之心”更是將司空圖的系統(tǒng)自然論發(fā)展到極致：“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人間詞話·五二》）。

縱觀“自然”的歷史流變，從哲學范疇的“天然”、“本然”、“必然”，到詩學概念的“真美”、“清真”、“平淡”，幾經(jīng)衍化，不同時期有不同表達，但都體現(xiàn)了古今對“自然”某些相同的悟徹。

本文系2009年湖北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項目編號為：2009b201

①參見劉笑敢：《老子之人文自然論綱》，《哲學研究》，2004年第12期。

②③章啟群：《論魏晉自然觀——中國藝術(shù)自覺的哲學考察》，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7頁，第56頁。

④付曉青：《略論劉勰、鐘嶸的“自然”論文學觀》，《新鄉(xiāng)師范高等?？茖W校學報》，2007年第4期.

⑤劉勰：《文心雕龍》通行本，文中引言出處同此。

⑥鐘嶸：《詩品》通行本，文中引言出處同此。

⑦王運熙、楊明：《中國文學批評通史之二·魏晉南北朝文學批評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508頁。

李麗君，長江大學文學院教師，主要從事文藝學研究；劉勉，長江大學文學院教師，主要從事中國詩學研究。

（責任編輯：古衛(wèi)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