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情漠漠

1

我的手指在林生的后背上用力地按動,他的背是所有客人里最結(jié)實有彈性的,但頸椎部分有些勞損。我壓下去的時候,發(fā)出“吧嗒、吧嗒”悶悶的聲響。

我問他:林生,你是不是經(jīng)常在電腦前工作啊?

林生“唔”了一聲,并沒有順著我的話接下去多說什么,他是我們指壓店里最沉默的常客。

指壓店是我和老公嚴嘉開的,老板是我和嚴嘉,干活的也是我和嚴嘉。

我的眼睛是盲的,在殘疾人學(xué)校里學(xué)按摩和指壓。嚴嘉視力很好,但腿是瘸的,他在殘疾人學(xué)校里學(xué)按摩。嚴嘉是個老實人,對我很好,于是畢了業(yè)我就跟著他回到他家鄉(xiāng)的城市。這個城市離我的家鄉(xiāng)很遠,我沒有背井離鄉(xiāng)的感覺,我的世界從我失明開始就是黑色的了,所以在哪里都一樣。

客人們來了多數(shù)要我做按摩,一天下來渾身酸疼。晚上嚴嘉一邊給我捏肩膀,一邊說:小魚,辛苦你了。

我笑著說:客人都認為盲人按摩很專業(yè),其實你的手藝比我好。

嚴嘉說:和手藝無關(guān),他們找你是因為你漂亮。男人,沒幾個好東西!

男人看到漂亮女人想到的是什么,誰都知道。在對侍女人上,男人都是一樣的,無論老的,還是少的,正常的還是殘疾的。就像嚴嘉,除了我每個月的那幾天不方便,其余的日子里,他每天都會在我身上匍匐。他的身體他的樣貌我不知道是什么樣的,但從身體的接觸上我能感覺到他的矮小,還有他右邊小腿的僵硬和畸形。

我盡量不去想象嚴嘉的樣子,從來都很配合,無論日常生活還是夫妻生活。在他身下時,我總是輕聲地呻吟。

2

林生叫什么我并不知道,只知道他姓林,他第一次來的時候我的心就顫了一下,是他身上的香水味刺激了我,原來,味道是有記憶的。

林生的身體是所有客人里最有彈性的。

我的手指摁下去便突突的跳動著,那是他身體本能的抗拒,他的身體對我的手是有戒備的。

我笑著說:先生,你要放松啊!

他“唔”一聲,但是身體還是緊的。于是我拍打著他的身體,從頭頂?shù)胶蟊?輕輕地,像母親拍孩子睡覺那樣。漸漸地,他身體放松了,似乎是睡了。我的手指再次壓下去,從頸椎到腰部,逐個穴位一下一下壓下去。他身上的肌肉一棱一棱的,皮膚光滑,有著健康的油性,他個子很高,趴在按摩床上腳有一半搭在外面。

我的手游走在林生不再設(shè)防的身體上,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于是一些支離破碎的疼痛襲擊了我。突然,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臉上一片冰涼,擦過去滿手潮濕。

那是指壓店開張以來我做的最長的一次按摩。兩個多小時后,林生醒了,他看看腕上的手表,慌忙地說:不好意思啊,我睡著了,你的手法很好,很舒服。

這是他進門后說的最長的一句話,聲音很啞,很難聽,我確信這是我從來沒聽到過的,有些許的失落。我追問了句:先生,貴姓?

林。又是一個字,然后他轉(zhuǎn)身走了。

就這樣走了,似乎不會再來般的走了,我有些悵然若失。那個晚上,我沒有配合嚴嘉假裝呻吟。

3

林生沒隔多久就又來了,他一進門我就聞到了那可以刺穿我的香水味。我輕聲問:林生?

那個嘶啞的聲音在離我很近的地方發(fā)出“唔”的一聲,然后悉悉索索地脫鞋上床后,說:開始吧。

后來每次都是這樣,沉默的開始,沉默的結(jié)束。

能泄露心事的是身體,我在林生的身體上已經(jīng)不是指壓了,而是按摩。我的手指經(jīng)過林生的身體,或是柔軟或是用力,我都能感覺到他的變化,男人特有的變化,他跟著我的手指,從堅硬到柔軟。

在這座高溫的城市里,我和林生間越來越黏稠的曖昧迅速地升溫發(fā)酵,以至于他由以前每周來一次到后來每周來四次或者五次。而我只有在林生來的日子里,才有心情微笑,才有心情干活兒,才有心情晚上配合嚴嘉呻吟。

嚴嘉第一次提及我以前的事,是在一次沒有成功的纏綿后。

我身體的干澀緣于林生整整一周沒有來過,我的情緒焦躁不安,根本沒有耐心讓嚴嘉進入我的身體。

我推開了嚴嘉,用了出乎意料大的力氣,以至于他滾下了床。我知道這是我淤積著的情緒的爆發(fā),我想我要推開的不是嚴嘉,而是林生,是要推開自己對他的想念。

我哭了,哭了很久,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有那么多眼淚,抑或因為我已經(jīng)太久沒有哭過了。

嚴嘉沒有阻止我哭,也沒有安慰我,直到我安靜下來他才開口問:小魚,告訴我你以前的事吧,你的眼睛為什么會看不見的?

我沉默了很久說:過去的事情就過去吧,已經(jīng)看不見了,還有什么好說呢!

嚴嘉沒有跟著我躺下,而是嘟噥了一句:要是你真的能放下過去,或許我們可以有一種意料之外的生活。

我沒有聽明白他話里的意思,但還沒來得及追問,他已經(jīng)離開了臥室。

那個晚上嚴嘉是在客廳的按摩床上睡的,而我整晚都沒有睡著。過去的事情我真的忘不掉嗎?

4

在嚴嘉獨睡的第四個晚上,我拉住了他,我說:別扔下我,和我在一起,好嗎?他抱住我,在我肩頭上嗚嗚地哭得像個孩子。他說:我的腿十歲的時候被貨車撞瘸了,我媽天天哭,一直到死都覺得對不起我,可是我沒哭,哭有什么用。可是你看,現(xiàn)在我卻哭了,我覺得自己真不像個男人。

那個晚上,他在我身上很溫柔,我的身體似乎也有了些反應(yīng),但不強烈。

我身體強烈的反應(yīng)是和林生在一起才有的。

那天一個男人來到店里,他說他是林生的司機,林生的腰壞了,要接我去家里按摩。

嚴嘉和我一起去的,林生趴在床上,我用雙手按了按,很明顯是腰間盤突出,還好不是很嚴重,按摩一周基本就能恢復(fù)。

嚴嘉跟著我去了三次以后,很放心地讓我跟著司機單獨去了,然而就在他沒有同去的那天,一切醞釀著的,壓抑著的,隱藏著的情欲就不可抑制地爆發(fā)了。

那天我如常地被領(lǐng)到林生的床邊,林生如常地說:開始吧。

房間很安靜,只有我因為用力按摩而發(fā)出的粗重的呼吸聲,還有林生因為我的按動發(fā)出的哎呦聲。空氣似乎是凝固的,我們的聲音不斷地疊加在凝固的空氣中,沒有宣泄的出路。

突然他說:這段時間我沒見到你,心里很難受。

輕輕的一句話,在我卻似乎是電閃雷鳴,因為我也很難受。我沒說話,他猛地轉(zhuǎn)過身,一把抱住了我,我想推開他,但伸出去的雙臂卻環(huán)住了他的脖子。

我們就這樣吻在了一起,纏繞在一起。瘋狂的,兇狠的,似乎要把自己嵌入到對方的身體里。

一切結(jié)束后,我靜靜地躺在林生身邊,他的手指在我的乳房上輕輕揉動,我的心狂跳不已。

我推開他的手穿好了衣服,對他說:我明天就不來了,很多事情有過就夠了,不過你的腰真的有問題,我給你針灸一下吧,這樣你會好得快一些。

林生又趴下了身體,我從按摩箱里拿出一個針灸包來,把一只長針捻出來,用酒精棉球擦過。然后我在他后背上輕輕地摸索,尋找穴位。我摸遍了他整個后背,慢慢的,帶著一種訣別的情緒摸索著,最后用力地刺了進去。

5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動物是看不見的,但它們都能很從容地活著,能很迅速地捕捉它們的獵物,還有報復(fù)他們的仇人。

我不知道我身上是不是有著這些動物的本能,但是我確實找到了我的仇人。

林生,這個男人就是我曾經(jīng)深愛過的,并且惟一愛過的男人袁宜。那時我那么年輕美麗,那么任性驕傲,像一匹無人能降伏的烈馬。但袁宜駕馭了我,他用溫柔的笑容,適度的體貼還有強健的身體,霸道地進入了我。于是我盛開在他的身下,迷醉在他的氣息里。

可有一天早上,我睜開眼卻發(fā)現(xiàn)身邊躺著的人不是袁宜,而是他的朋友老何。袁宜推門而入,冷冷地看著我,然后沖我吼叫著,說我喝醉了不停地跟老何調(diào)情,他說不知道我原來是這樣風(fēng)騷隨便的女人。

我想不起來那天的情景,好像自己確實是和老何拉著喝酒的,但是自己怎么會那樣呢?

我再也沒見過袁宜,我覺得自己都不配想念他,我如此墮落的女人,怎么配有愛情?可后來我才知道,我所謂的愛情不過是一個圈套,袁宜,他的職業(yè)就是給這些所謂上流社會提供美女的皮條客。

這個消息是我和一個肥碩的男人參加酒會的時候無意間聽到的,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在酒會上掀翻了桌子,瘋狂地喊叫著要找袁宜。后來不知道誰用什么擊中了我的腦袋,我暈倒了,等我再醒過來的時候,因為腦部出血長時間壓迫視神經(jīng),我失明了。

我被那些燈紅酒綠的世界遺棄了,可我并不在意,但我卻忘不了對袁宜的恨,這樣的恨支撐著我活下去。我學(xué)按摩是因為我知道袁宜最喜歡按摩,他的頸椎有舊疾。我嫁給嚴嘉也是因為我要來這個城市,因為我用了大部分的積蓄雇了私家偵探,查出了袁宜已經(jīng)在這個城市落戶。

林生來的時候我就知道他是袁宜了,雖然他的聲帶壞了,雖然他盡量少地跟我說話,但他身體的反應(yīng)卻是我熟悉的,還有他身上的味道。香水在不同的人身上會有不同的味道,而在他身上的味道,卻是我終生難忘的。

6

我和嚴嘉最后一次纏綿很投入,我用身體跟他告別。袁宜死了,我不知道還有什么能支撐著自己活下去,我決定去自首。

嚴嘉拉住我的手,在我的手上放了一沓紙,我能摸出來那是一沓一百元的鈔票。他說:小魚兒,要離開的那個人是我。因為袁宜不是你殺的,你沒有力氣在他身上運很深的針,我知道你恨他,但我也知道,你還愛他。愛有的時候是盲目的,盡管那個人曾經(jīng)深深地傷害過你,但你還是愛他的。

嚴嘉去自首了,因為他在針灸包里的酒精棉球上下了毒。他沒有失明,他看得出我的愛戀。

臨走的時候,他說:我曾說過,要是你能真的放下過去,或許我們可以有一種意料之外的生活,可是你放不下,而我也做不到成全你們。因為我愛你,愛一個人會有私欲的。

嚴嘉走了,我獨自坐在指壓店里,世界是黑暗的,心是晦澀的。曾經(jīng)接送我去袁宜家的司機走了進來,他說,袁宜其實也是愛你的,他曾經(jīng)去求過那些人放了你,他們?yōu)殡y他,讓他喝下一杯摻了很多臟東西的酒,所以他的聲帶壞了。那些人放了你,還是覺得不甘心,才故意讓你知道袁宜是皮條客。

即便是一個很壞的人,他也會用真心愛一個人的,因為愛而變得良善。只要有愛存在,這個世界就不會太壞,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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