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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陽·童年·駱駝隊(duì)

        2010-07-05 22:52:38林海音
        讀者 2010年14期

        林海音

        駱駝隊(duì)來了,停在我家的門前。

        它們排列成一長串,沉默地站著,等候人們的安排。天氣又干又冷,拉駱駝的摘下了他的氈帽,禿瓢兒上冒著熱氣,是一股白色的煙,融入干冷的大氣中。

        爸爸在和他講價(jià)錢。雙峰的駝背上,每匹都馱著兩麻袋煤。我在想,麻袋里面是“南山高末”還是“烏金墨玉”。我常常看見順城街煤棧的白墻上,寫著這樣幾個(gè)大黑字。但是拉駱駝的說,他們從門頭溝來,他們和駱駝,是一步一步走來的。

        另外一個(gè)拉駱駝的,在招呼駱駝吃草料。它們把前腳一屈,屁股一撅,就跪了下來。

        爸爸已經(jīng)和他們講好價(jià)錢了。人在卸煤,駱駝在吃草。

        我站在駱駝的面前,看它們吃草料咀嚼的樣子,那樣丑的臉,那樣長的牙,那樣安靜的態(tài)度。它們咀嚼的時(shí)候,上牙和下牙交錯(cuò)地磨來磨去,大鼻孔里冒著熱氣,白沫子沾滿在胡須上。我看呆了,自己的牙齒也動(dòng)了起來。

        老師教給我,要學(xué)駱駝,沉得住氣的動(dòng)物??此鼜牟恢?,慢慢地走,慢慢地嚼,總會(huì)走到的,總會(huì)吃飽的。也許它天生是該慢慢的,偶然躲避車子跑兩步,姿勢就很難看。

        駱駝隊(duì)伍過來時(shí),你會(huì)知道,打頭兒的那一匹,長脖子底下總系著一個(gè)鈴鐺,走起來“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地響。

        “為什么要一個(gè)鈴鐺?”我不懂的事就要問一問。

        爸爸告訴我,駱駝很怕狼,因?yàn)槔菚?huì)咬它們,所以人類給它戴上鈴鐺,狼聽見鈴鐺的聲音,知道那是有人類在保護(hù)著,就不敢侵犯了。

        我幼稚的心靈中卻充滿了和大人不同的想法,我對(duì)爸爸說:

        “不是的,爸!它們軟軟的腳掌走在軟軟的沙漠上,沒有一點(diǎn)點(diǎn)聲音,你不是說,它們走上三天三夜都不喝一口水,只是不聲不響地咀嚼著從胃里反芻出來的食物嗎?一定是拉駱駝的人類,耐不住那長途寂寞的旅程,所以才給駱駝戴上了鈴鐺,增加一些行路的情趣?!?/p>

        爸爸想了想,笑笑說:

        “也許,你的想法更美些?!?/p>

        冬天快過完了,春天就要來,太陽特別暖和,暖得讓人想把棉襖脫下來??刹皇锹?,駱駝也脫掉它的絨袍子了!它的毛皮一大塊一大塊地從身上掉下來,垂在肚皮底下。我真想拿剪刀替它們剪一剪,因?yàn)樘徽R了。拉駱駝的人也一樣,他們身上那件反穿的大羊皮,也都脫下來了,搭在駱駝背的小峰上。麻袋空了,“烏金墨玉”都賣了,鈴鐺在輕松的步伐里響得更清脆。

        夏天來了,再不見駱駝的影子,我又問媽:

        “夏天它們到哪兒去?”

        “誰?”

        “駱駝呀!”

        媽媽回答不上來了,她說:

        “總是問,總是問,你這孩子!”

        夏天過去,秋天過去,冬天又來了,駱駝隊(duì)又來了,但是童年卻一去不還。冬陽底下學(xué)駱駝咀嚼的傻事,我也不會(huì)再做了。

        可是,我是多么想念童年住在北京城南的那些景色和人物??!我對(duì)自己說,把它們寫下來吧,讓實(shí)際的童年過去,心靈的童年永存下來。

        就這樣,我寫了一本《城南舊事》。

        我默默地想,慢慢地寫??匆姸栂碌鸟橊勱?duì)走過來,聽見緩慢悅耳的鈴聲,童年重臨于我的心頭。

        (圣水泉摘自中國青年出版社《城南舊事》一書,關(guān)維興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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