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雪草

A

著名導(dǎo)演馮小剛有一句經(jīng)典的調(diào)侃：我最大的本事就是迅速將事情庸俗化。我嘲笑老公徐非凡也有這本事，他從被窩里伸出一只腳踢我，振振有詞地反駁道，庸俗并不可怕。凡俗的婚姻生活會把每一個人都變得庸俗不堪，試想，柴米油鹽，煮飯洗衣，種種繁瑣俗事是婚姻城堡里的必修課。只要不媚俗，只要不自甘墮落，庸俗一點(diǎn)怕什么!

他的奇談怪論，差點(diǎn)沒把我鼻子氣歪。

閨蜜林婉瑩也是結(jié)了婚的人，看看人家，怎么就沒有被瑣碎凡俗的婚姻生活拖下水呢?林婉瑩是濱城里小有名氣的服裝設(shè)計(jì)師。結(jié)婚三年，至今沒有要BABY，依舊和老公保持著同屋分居的狀態(tài)，兩個人永遠(yuǎn)像初戀那樣保持著新鮮感，想要說個私房話，也會跑到名典咖啡。像情人那樣深情款款地執(zhí)手凝望。而家里永遠(yuǎn)沒有煙火的氣息，林婉瑩的香閨銅床。從上至下罩著圓頂?shù)陌准啂?，像公主的城堡，令我艷羨不已。

他們之間永遠(yuǎn)不會像我和林非凡那樣俗套，晚飯后坐在沙發(fā)上，非常八卦地討論一個什么電影節(jié)上，老外評委竟然拜倒在章子怡的石榴裙下，林非凡不無得意地說，真替中國人爭光，等我有時間，咱們也制造一個那樣的女兒。間或也討論雞蛋怎么又漲價了。色拉油怎么全是轉(zhuǎn)基因的。談戀愛那會兒也曾討論過梵高，春上村樹什么，可是婚后不知怎么就跑題了，我非常痛恨這樣庸俗的討論，但是有時候控制不住自己，自然而然地加入了林非凡的話題，這家伙就有這樣的本事。

有一天，我和林婉瑩在一家小俱樂部做瑜珈，林非凡打電話來，說他忘記帶家里的鑰匙了，一會兒過來取。來就來吧。手里竟然提了兩棵大白菜，說是路上看到，挺便宜的，就買了兩棵。大約是看我無動于衷，又變戲法似的，拿出一只烤鴨塞到我面前，說，剛剛跟同事們?nèi)コ燥?，覺得這鴨子挺好吃的。外酥里嫩……

沒等他說完，我已經(jīng)氣得有些發(fā)抖，這個男人不是坍我的臺嗎?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左手一只鴨，右手兩棵菜，就知道吃吃吃，怎么這么庸俗啊!抬頭看林婉瑩，她雙手合十，盤膝打坐，優(yōu)雅從容，只是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的、不易覺察的笑容。我的臉一下子紅了，忍了又忍，終于調(diào)勻氣息，掛出笑容，我要保持優(yōu)雅。心平氣和地對林非凡說，老公，回家等著我，我一會兒就回去。

和林婉瑩分手，我氣急敗壞地回到家里，劈頭蓋臉地罵他，你這個男人怎么這么庸俗啊!出去應(yīng)酬，竟然把吃剩的東西打包帶回家給我吃，而且當(dāng)著我朋友的面，你讓我的臉往哪兒擱?林非凡也火了，你這個女人太不講理，你哪只眼睛看到是吃剩下的，想著你愛吃。巴巴地跑去買來，你不領(lǐng)情就算了，還跑來沖我大嚷大叫。庸俗怎么了?庸俗落實(shí)到實(shí)處就是實(shí)實(shí)在在的日子，庸俗的人吃吃喝喝，不庸俗的人就不用吃了嗎?

我張口結(jié)舌，瞪圓了眼睛看著他，這個家伙簡直太不可理喻了。自己做錯了事，還跑到我這兒振振有詞，可是打架我不是他的對手，吵架我也沒有他的嘴皮子利索。剩下的，只有干生氣的份兒。

我開始后悔，當(dāng)初不顧父母的反對，跟著他義無返顧地跑到這個海濱城市，哪只眼睛也沒有看出來。他竟然是那么庸俗的男人。

B

結(jié)婚以后才發(fā)現(xiàn)，這個家伙有很多的壞習(xí)慣。出去應(yīng)酬。喝了酒回來也不知道刷刷牙再上床；吃了大蔥大蒜也不知道嚼兩片口香糖；在臥室里吸煙；吃飯的時候講笑話；穿著拖鞋過街；襯衫沒有熨燙就穿著上班；公眾場所不會小聲講話。這些細(xì)節(jié)貫穿了整個生活，離我理想中的時尚優(yōu)雅的生活狀態(tài)相去甚遠(yuǎn)，我憤憤地指責(zé)他庸俗。

直到坐在辦公室里，我還在想昨天的烤鴨，林婉瑩肯定以為林非凡是在酒桌上撿別人的剩飯剩菜。天，這要傳出去，我的光輝形象豈不毀于一旦?

胡思亂想著，辦公室里的小趙探頭探腦地推門進(jìn)來說，樓下有位先生找你，長得很帥，還開著寶馬，是個實(shí)力派。說著丟下一個曖昧的眼風(fēng)，一溜煙出去了。我嘆氣，真是世風(fēng)日下，連男人也會拋媚眼。

起身走到窗前，往樓下看。二十八層啊，只能看到樓下螞蟻一樣蠕動的小人兒，分不清誰是誰?左思右想，我好像沒有這樣的實(shí)力派朋友，會是誰呢?

一直走到近前才看清，是張大衛(wèi)，上高中時坐在我后排的男生。一直到高中畢業(yè)都在暗戀我，可是我看不上他那對招風(fēng)耳，一看到就莫名其妙地發(fā)笑。后來人家考上了名牌大學(xué)，又遠(yuǎn)渡重洋到彼岸的禮儀之幫留學(xué)歸來，早已是今非昔比。

張大衛(wèi)這個男人讓我大跌眼鏡。當(dāng)初他是一個活潑好動搞笑的男生，每次捉弄女生都有他的份。都說女大十八變，男人也不例外。坐在我面前的張大衛(wèi)已經(jīng)不再像當(dāng)初那么毛躁，溫文爾雅，戴著無框眼鏡，一口地道倫敦腔英語，就連那一對招風(fēng)耳也變得充滿了智慧。

他推了推眼鏡，目光溫和地說，我回來很久了，一直沒有你的聯(lián)系方式，前兩天看到舊同學(xué)，說起你，才知道你在這兒上班，所以過來碰碰運(yùn)氣。想不到運(yùn)氣這么好。

我沒有出息地心跳加快。莫非。莫非這個男人還暗戀著我?如果當(dāng)初他不出國留學(xué)，我們會不會有戲?那還有林非凡這個家伙什么事啊。

想什么來什么，真是冤家路窄，林非凡這個家伙不知什么時候站到我的身后。他推了我一下說，小麗啊，你在這兒干什么?我剛想給你打電話呢。咱媽說她今天晚上蒸包子。是你愛吃的蘿卜餡的，讓我們晚飯回家吃。

我轉(zhuǎn)頭看林非凡，他和一幫同事大約是來這兒吃午飯的，想不到狹路相逢。這個家伙就知道吃，每次看到我，不搞出點(diǎn)花樣坍我臺決不罷休。我和張大衛(wèi)好好的一場風(fēng)花雪月的懷舊，被他搞得亂七八遭。那么浪漫的聚會，那真誠的情感，被他包子、包子的，徹底庸俗化。

我對林非凡綻開如花的笑容，說，知道了，老公。然后壓低聲音惡狠狠地對他說，等回家再收拾你。順便在他的掌心里掐了一下，林非凡疼得齜牙咧嘴，說，你們接著聊，我不打擾了。一陣風(fēng)似的離去。

C

下了班。，去林非凡的母親家里吃包子，才知道自己上當(dāng)受騙，所謂包子是林非凡一廂情愿的虛構(gòu)事件。

我氣急敗壞地回到家里?？吹搅址欠菜坌殊斓仄饋黹_門，我忘記了優(yōu)雅和淑女風(fēng)范，兩手叉腰，做河?xùn)|獅吼狀。林非凡，你這個臭男人，存心要?dú)馑牢野?你說你干嗎騙我!不說清楚。我跟你沒完。他嬉皮笑臉地說，我不是怕你犯錯誤嗎?我被他氣得樂了，你怎么那么庸俗啊?看到男人女人在一起就想到了床了吧?我怎么就瞎了眼了。嫁給誰不好，嫁給你這么小心眼的男人。

我收拾東西。衣服，化妝品，簡單的行李，打算離家出走。林非凡從后面抱住我的腰，說，老婆別走。我知道錯了。我說，別攔我，你一個人在家，正好反省反省自己錯在哪里。

他的手像鉗子一樣箍住我的腰。怎么都掙不脫，我低下頭，在他的手背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林非凡疼得大叫一聲松開了手，他指著我說，小麗，有本事你永遠(yuǎn)別回這個家。我揚(yáng)起頭，不屬地說，不回就不回，有什么了不起的!

出了家門，眼淚還是忍不住掉下來。和林

非凡結(jié)婚以后，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吵架的原因都是些不值得一提的芝麻瑣事，吵到后來。竟然忘記了吵架的初衷和起因。媽媽說，女孩子結(jié)婚以后。日子都是這么過的。我就不相信，婚姻都是這樣庸俗。人家林婉瑩就不像我們這樣。想到林婉瑩，我的眼前豁然開朗，我決定此次離家出走就去投奔林婉瑩。剛好學(xué)學(xué)人家的夫妻相處之道，既彼此獨(dú)立又渾然一體，既輕松自如又和諧美滿。這是理想中的婚姻狀態(tài)。不像我們，睜開眼睛就是吃喝，還有那個什么，簡直庸俗到極點(diǎn)。

打定主意，招手叫了出租車，去了臨海的花園小區(qū)住宅。和想像中的一樣，林婉瑩穿著漂亮的有蕾絲花邊的睡衣來開門。長發(fā)卷曲地披在肩上，依舊高雅美麗。我和她在她的小工作室的地毯上席地而坐，林婉瑩起身去拿了一瓶酒，瓶頸細(xì)長，顏色淡紅，晶瑩透明，酒味醇香。兩個女人各懷心事，一杯接一杯，不知不覺喝得多了。

我終于不再遮遮掩掩地要面子。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哭訴林非凡是怎樣騙我的，林非凡是怎樣庸俗的，像個受了委屈的怨婦一樣。

林婉瑩并不插言，安靜地坐在那兒傾聽，時不時地遞一張面巾紙給我。我說我快崩潰了。我不能忍受林非凡的庸俗和平凡。林婉瑩伸出一根指頭，指著我笑，你這個女人不知足，他那么關(guān)心你，愛你還不夠嗎?庸俗平凡不過是婚姻的本來面目，那天他變戲法似的拿出一只鴨子。你知道我想什么嗎?如果有人這樣想著我記掛著我，以我的喜好為喜好，不惜委屈自己，那么我愿意在家里給他端茶倒水。容忍他在家里一切的自然狀態(tài)。

我大吃一驚，酒醒了大半，驚訝地問她，你們不是一直很好嗎?我還羨慕你們的生活方式呢。林婉瑩苦笑，他自私，冷漠，不肯要BABY，上周我們協(xié)議離婚了。

林婉瑩的話不亞于八級地震，給我的沖擊是前所未有的?？磥砦艺娴膽?yīng)該重新審視我的婚姻，它真的像我想像和說的那么糟糕嗎?

早晨起來。我和林婉瑩看著她空空落落的家。沒有一點(diǎn)煙塵的味道，像宮殿一般空寂和寥落，心中不由得很難受。

一大早，門鈴被摁得震天響，林非凡扯著嗓子在外面喊，小麗啊，快開門吧，我知道你在里面，我都找了你一宿了，你想累死我啊!我的眼圈紅了。林非凡的腿有抽筋的老毛病，天一冷就容易犯。再說不趁此時就坡下驢。更待何時?

回到家里，他把我按到餐桌前，拿出用毛巾裹住的一包東西，層層打開，里面竟然是兩個熱氣騰騰的烤地瓜，微波爐里熱著鮮奶，家的氣息撲面而來。林非凡笑道，快趁熱吃吧，待會兒涼了，你的胃又該疼了。

我笑著罵他，就知道吃啊吃的。怎么還是這么庸俗啊?明明是笑著的，不知為什么卻有淚落下來。還是家里好，庸俗的婚姻是我快樂的城堡。其實(shí)細(xì)想想，婚姻本身并不庸俗。是婚姻生活的瑣碎成就了庸俗，因?yàn)椴桓市挠顾住Ｋ圆艜吵臭[鬧，而吵吵鬧鬧本身就是婚姻的本來面目。

責(zé)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