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舞
“我特別喜歡大江健三郎的一句話,他從來不回避他對于邊緣人格的愛慕,他說正是這些人的性格,在不斷地被塑造、被建構的時候,成為這個時代的標志?!?/p>
聽到“有種:張元攝影新作展”開幕的消息,第一時間還是想起他2008年年初吸毒被拘。去年9月11日上映的《達達》算是公共藝術家張元重新開始的一個新起點。如果從1989年北京電影學院攝影系畢業(yè)、個人籌資獨立拍攝《媽媽》算起,《達達》正好是張元從影20周年的一個紀念。
而如果從《媽媽》1990年獲法國南特三大洲電影節(jié)評委會獎和公眾獎算起,2010年也是其導演生涯中具有節(jié)點意義的年份——1999年的《過年回家》標志著張元正式走向“地上”,此前10年他和崔健、余華、王小波、朱文、王朔等人的合作見證了1990年代的文藝變遷;此后10年,是21世紀的第一個10年。
再次出發(fā),張元籌拍新片《有種》——與他1993年以搖滾明星崔健為主角拍攝的中國首部獨立影片《北京雜種》“一脈相承”,聚焦的是當下年輕一代的生存狀態(tài)和情感狀態(tài)。10位主角是他1月25日至27日從200多名網絡應征者中挑選出來的,當時開列的條件包括“不在政府機關、國營企業(yè)、外資企業(yè)、大型民營企業(yè)工作,即使是在小餐館里穩(wěn)定地打工也不行”、“有一顆躁動的心,不安于現(xiàn)狀,越躁動越好”。張元試圖通過這個藝術計劃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80后真正的生活”。
10位入選者包括歌者、同性戀、整容者、僧侶、車行伙計等,當然也包括據說是一視同仁地從招募中選拔出的《達達》中的“80后”成都女孩兒、張元女友李昕蕓?!队蟹N》的劇本還在修改中,但張元言之鑿鑿地表示“肯定要公映”。
入選的電影主角們的照片構成了3月14日至4月11日在北京798藝術區(qū)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UCCA)展出的“有種:張元攝影新作展”。與此同時,UCCA將集中放映張元從影以來的全部電影作品。
其實,攝影系出身的張元在早期紀錄片《廣場》、《瘋狂英語》中也擔任過自己的攝影;2007年12月11日至2008年1月10日,他在上海首次舉行了個人攝影展“影像透視中國——張元鏡頭下的一個時代”(正是這個影展結束前一天的凌晨發(fā)生了吸毒被拘事件),集中展出《廣場》、《金星小姐》、《瘋狂英語》和《讓我在雪地上撒點兒野》等作品的相關圖片。
聚焦亞文化人群的近似性自然讓人會從《有種》想到《北京雜種》??杉词故呛团摹侗本╇s種》時就“一起混過來”的畫家劉小東對話時,張元也不愿意或者說講不出時隔17年的這兩代中國青年的差異,只是覺得如今這些“80后”的生存艱辛超過自己的想象。
我屢屢質疑,擔心他挑選的這些“80后”遮蔽了年輕一代的豐富性和復雜性,頻頻出現(xiàn)在影展中的文身、香煙、小貓、吉他等還是有符號化嫌疑,而張元始終強調《有種》需要的是有傾訴欲和一定表演功力的“80后”。
20余年來,張元頻繁參加的國際電影節(jié)只不過是一個又一個的“大Party”,“有種:張元攝影新作展”的開幕式也一樣喧鬧,來的多是把他和劉小東當明星而非藝術家的年輕人,觀眾無法從海報上那個全是文身圖案的青年男子的背影中看到太多“80后”一代當下的生活真相,但當他們被迫側耳傾聽每組照片中對應的視頻傳出的主人公自述時,“傾聽”的隱喻在這一刻便被賦予了真誠的價值。
張元并沒有像想象中那樣處于一個完全敞開的狀態(tài),但每到采訪最后又忽然有一個小高潮。整個過程中我始終沒有主動提及“吸毒”二字,但最后還是他自己主動提到,他說:“他們(娛樂記者)很多人就只關心你吸不吸毒”。
為拍攝更具代表性的普通人,張元稱接下來還會拍“基層黨支部”。
飽經滄桑的年輕人
《新民周刊》:我想聽聽這次10組被拍攝對象以及其他應征者的故事。
張元:那太多了。首先,這些來參加的人不論是他們的情感狀態(tài)還是生存狀態(tài),都比我想的要嚴峻得多。他們很多人已經飽經滄桑,雖然才二十四五歲,可能已經做了十幾份工作,有的人在很艱難的情況下做了很多很出軌的事情。
我一開始的想法是,改革開放已經30年了,今天的年輕人應該比我們當時的生活要好一點。但現(xiàn)在有很多年輕人的居住環(huán)境和生存環(huán)境,包括就業(yè),有很多問題,都特別困難。
《新民周刊》:200多個人來應征,你的標準是什么?
張元:就是他要傳遞美給我,或者在他們身上有一種按捺不住的特質,不管是純凈的還是復雜的,是嬌媚的還是雄壯的,只要能傳達一種年輕的美給我,那我就要選擇。實現(xiàn)這個藝術的東西,第一步就是實現(xiàn)在圖片上,在固定的影像上出現(xiàn),有的時候圖片是很殘酷的,它的殘酷就在于它雖然是靜止的,但我們還是能看到他們每個人流動的故事。
《新民周刊》:李昕蕓之前是你2009年新片《達達》的女主角,她會和其他入選的9組人接受同樣的挑選標準嗎?
張元:有3個人是自己跳到攝像機前面去說話的,一個是我的攝像師牛涵,還有一個是司機小曾。李昕蕓一直在幫我們接待這些人,后來自己也走到了鏡頭前面去講述。
李昕蕓講的是她和她父親的一個感情關系,還有她和貓的故事。她的故事和形象本身的特質使我最后肯定,她是“80后”這種狀態(tài)的一個代表,我覺得大家應該去聽她的故事。她的這些故事我也沒聽過,人有真正地把自己經歷的悲傷或者是心里的故事與大家分享的愿望。
《新民周刊》:拍攝的過程呢?
張元:每天要工作大概15到16個小時,我還想更深地去聽他們的故事。
大年三十前一天,覃鈺柯(入選者之一)給助理打來電話,他說他在北京整容醫(yī)院。那天我和孔二狗還有李昕蕓、小曾,就一起開著車去了。醫(yī)院都是空的,我們看到病房里只有覃鈺柯一個人。那時候他的鼻子剛做完整容手術,還流著血。那一瞬間按下快門,我不需要聽他說什么,但是我覺得他的眼睛里有無數(shù)的情感和故事要對膠片說。
他對自己不滿意,一是對自己的情感生活不滿意,再一個對自己的形象不滿意,還有就是對于自己過去殘缺不全的家庭不滿意。
我覺得這些被拍的人已經是英雄了,我是記錄這些英勇行為的一個人。
沒有任何一個人能代表別人
《新民周刊》:就我所了解的“80后”,我不覺得你選的這些人多么有代表性。
張元:那我也很冒昧地跟你講,我選的不是要有代表性的人,因為我不像你們做一個報紙或者雜志,要選擇最具有代表性的那些人,我也不想要他們代表誰,他們有他們自己的故事,這就夠了。沒有任何一個人能代表別人。
《新民周刊》:我身邊的“80后”其實有很多還是在按部就班地生活,如果你仔細傾聽,他們的故事……
張元:之前已經有一個規(guī)定了,就是沒有機會在大的國家機關里面工作的人,沒有機會在大的企業(yè)里面工作的人,甚至你有一份固定的工作,我也不希望你來。來的就是今天還處于一個動蕩環(huán)境、還不知道自己未來、或者就靠自己這雙手這點能力去維持自己生活的人,或者是沒有一個固定的收入,不然我更沒辦法選了。
我特別喜歡大江健三郎的一句話,他從來不回避他對于邊緣人格的愛慕,他說正是這些人的性格,在不斷地被塑造、被建構的時候,成為這個時代的標志。你千萬別輕視這種人性表述的力量,現(xiàn)在全世界對北京的印象都是開幕式、閉幕式、大閱兵,還有你們每天出的很正式的社論和整個的大的新聞。在你們報道的同時,北京還生活著這樣一部分人,這些人是什么,只有我們有機會去表達。
《新民周刊》:這么多年,你一直在關注這些邊緣人,這是基于什么樣的動力?
張元:我始終認為人是平等的,這個社會之所以能越來越寬容,就在于有一個基礎點,人是平等的。我自己不太愿意用“邊緣化”這個詞,很多人都是在變化的。沒有真正的邊緣,邊緣是我們人為的不寬容的一個概念。很多人始終認為自己是中心,實際上很可笑的。
“有種”就是覺得有勁
《新民周刊》:這10組人中居然有兩個樂隊?
張元:我特別喜歡這兩個樂隊,他們的故事也讓我覺得特別有意思?!澳蠠o”和“廟”都有很強的中國味道,都來自外地。當年拍《北京雜種》時,北京可能只有十幾支樂隊,據說在今天的北京已經有一萬支(另說“幾百支”)樂隊。
這個選擇,一個是出于他們的經歷,再一個就是樂隊表演的音樂的質感和樂隊的水平。像“南無”,有一種佛教的感覺,而且表演上有很強的幽默感?!皬R”也有中國風格,但是他們在某些表述上又很嚴肅。
《新民周刊》:你能解釋一下新電影“有種”這個名字嗎?
張元:不太想解釋,我只是覺得有勁,而且和《北京雜種》有一脈相承的關系,也好聽。
《新民周刊》:這次我也蠻好奇的,就是孔二狗,他的書(“東北往事——黑道風云二十年”系列)去年賣得特別火,為什么會選他作為一個合作的編劇?
張元:我和他的認識當然是通過看他的書了解他的。你像王朔寫過《動物兇猛》,余華寫過《許三觀賣血記》,而孔二狗的這四本“黑道風云”,不僅記錄了一種真實,也描述了一種偉大的情感和情懷,他是很了不起的一個作家。
《新民周刊》:到時候拍,是不是也會是紀實加劇情?
張元:可能,還不知道。
《新民周刊》:這次,UCCA的首席策展郭曉彥給你的評語是“用構圖來解決我們對世界的選擇”。據我所知,你在北影本來學的就是攝影,幼年患腎病和氣喘時又跟著群藝館的楊炳昌老師學畫畫;除了張健這樣的“御用攝影師”,你其實也擔任過自己電影《廣場》、《瘋狂英語》的攝影師。
張元:張健是我的班長,上大學的第一天就和他上下鋪,所以合作也很多。
我平時摸照相機也沒有快感,只是覺得它在作為我的工具的時候很有意思。有很多人喜歡各種各樣的相機,我有一個照相機就夠了。
我從小想做一個畫家,做藝術家是我的一個夢想,也不知道做導演是不是一個藝術家的工作。電影的歷史才一百多年嘛,今天拿起相機再去拍這些東西,沒有改變我的理想。
這個世界的一切都像過眼云煙
《新民周刊》:你1989年從北影畢業(yè),1999年的《過年回家》才終于走出“地下”,能不能講講你所經歷的90年代?
張元:中國現(xiàn)在最有影響的藝術家過去都是和我們一起長大的,不論是方力鈞啊、劉小東啊、岳敏君啊,包括張曉剛啊,都可以說我們是一起混過來的。
像崔健啊,包括很多演員,他們第一次上銀幕都是我選擇的。就是說無形中見證了這段歷史,最重要的不是他們這些人,是我們做的工作。我拍第一部電影《媽媽》,當時只有16家電影制片廠可以拍,我們莫名其妙地拍出了中國第一部獨立電影。前些年,電影局已經解決了這樣一個問題,就是個人或者電影公司可以申請單片的電影指標,承認了獨立制片的存在。
《東宮,西宮》也是,這種題材當時是不可以說的。這是華語電影的第一部同性戀電影,那個時候《春光乍泄》還沒有,《藍雨》是幾年之后才拍的。
社會還是在向著我們講的人人平等這個方向發(fā)展,而且變得更能容忍我們所謂的邊緣化的人了。如果倒回到“文革”,我們拍《北京雜種》這樣一部電影可能會被槍斃,不是作品被槍斃,是人被槍斃。
《新民周刊》:90年代過去了這么多年,你們同輩的朋友,每個人的變化都挺大的,生活可能都有很殘酷的一面。
張元:這個世界的一切都像過眼云煙一樣,而且起伏跌宕、分崩離析。《北京雜種》里面的一些人像臧天朔,現(xiàn)在在監(jiān)獄里面,崔健還繼續(xù)做他的演唱,但他現(xiàn)在已經是一個老年歌手了。這,就是歷史,就是它的殘酷性。這沒有什么。但銀幕在那一瞬間,都記錄著他們非常奔放的青春。
今天回想那一切的時候,我們的情感可能會有些起伏,但是沒有辦法。
我在很多方面是拿來被人消費的
《新民周刊》:自己的電影作品能為更多的公眾在電影院里看到,心態(tài)上會有什么改變?
張元:沒有什么變化,我始終覺得我是一個手工作者,我是一個做電影的,和我過去一樣。也可能觀念不太一樣,原來主要是針對國外觀眾,后來是國內觀眾;獲取酬勞的方式不一樣。
我?guī)遗畠喝タ措娪?她有時候一直捂著眼睛。你不分級,就會面臨這種情況。這是不尊重孩子。有些電影是晦澀的,有些是暴力的,有些是情色的,不應該給孩子看。國外把這個級分得很清楚,我也不認為我的《東宮,西宮》是15歲以下的小孩可以看的,除了里面有色情的鏡頭外,還比較混澀,涉及權力、施虐、受虐、控制和被控制之間的關系等。這些不要那么早讓孩子知道,他們還可以享受一段天真浪漫的時光。
《新民周刊》:這些年你參加了那么多國際影展,也做了那么多影展評委啊、主席啊,有沒有印象比較深的?
張元:它就像個Party一樣,就像過幾天節(jié)一樣,一堆人看一些電影,最后給人評個獎,都是過眼煙云。也并不是哪個電影得了獎它就是真的最好的,不是,最好的電影在你心里;你喜歡哪個電影,你就會給哪個電影獎。
《新民周刊》:當年你啟用那些沒什么知名度的演員,像趙薇、李冰冰等,現(xiàn)在都是所謂的一線演員了。
張元:在我眼里,沒有明星,只有好的演員。她成為明星,那就是明星吧。
《新民周刊》:我們有的時候對娛樂記者老有一個偏見,會覺得他們就只知道問……
張元:他們很多人就只關心你吸不吸毒,現(xiàn)在身體怎么樣。
如果我算藝術家的話,可能算個公共藝術家,在很多方面是拿來被人消費的。我探討的題目是具有公共價值的,大家都可以來參與探討。我的思路還是現(xiàn)實主義的,帶有社會人情面的。
《新民周刊》:你女兒會不會對電影什么的有興趣?
張元:我想她以后會做一個藝術家。
《新民周刊》:李昕蕓接納她會有困難嗎,她們彼此會接受對方嗎?
張元:她們挺好的。
(吳夢楠和北師大紀錄片博士趙謙以及UCCA姜瀟、祝蕾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