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鳳英

在美國,學術確實少有機會走出教室講堂,面對普通讀者群眾。尊師重道之類的話,也就不在話下。教授學者,知識精英在社會上的地位大概不能不算尷尬。

一個朋友到美國去,回來之后精神大好,求知欲飆高,所見所聞都有了新的視角。

問他在美國看見了什么,如此受到鼓舞?他說是美國教育。

朋友說美國社區(qū)大學里,為普通民眾設計的課程五花八門,從房地產(chǎn)股票,音樂手工藝到觀光外語,要什么有什么。當?shù)鼐用裆险n,只收象征性費用。而教授們更是非常敬業(yè),有備而來;學生有問必答,生動活潑。此外朋友還在著名的全科大學里,旁聽了當代中國歷史和經(jīng)濟課程,見美國教授把中國局勢納入世界脈絡,分析得透徹深入。外國專家眼光銳利清明,讓朋友大為折服。

朋友感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計劃以后把孩子送到美國去念書。

趕鴨子上架的博士

墻外人往墻里張望,看見了花朵和新意。墻里人看自家庭院,又是怎樣的光景呢?

最近,在我工作的美國大學圖書館新書架上,出現(xiàn)了一本新書,書名是《知識的大賣場》(Marketplace of Ideas)。主題是當前美國大學教育的一些問題。美國哈佛大學出版社2010年的新書。作者為哈佛大學知名教授路伊斯·孟南德(Louis Menand)。

孟南德教授在書中寫道:“當今美國大學教育,就像有人騎著一匹馬去逛百貨公司。這匹馬的名字,叫‘博士?！?/p>

好好兒的一匹馬,不在原野馳騁,卻在百貨公司胡逛,咋地?

孟南德把這問題歸結到“知識的再生產(chǎn)”、“教授職業(yè)化”、“學術象牙塔”這幾點上。意思是:(1)學術體制類似工業(yè)生產(chǎn)線,設計,生產(chǎn),行銷,市場,環(huán)環(huán)相扣,類似生產(chǎn)流水線。紙上作業(yè)與程序問題在流水線生產(chǎn)過程中,往往反客為主,限制了學術領域的發(fā)展。(2)博士學位攻讀和考研時間過長,往往浪費社會資源,而且有后遺癥。(3)學術體制固然有規(guī)范性,而研究成果能進入大眾視野的,卻少之又少。知識精英與媒體、文化活動嚴重脫節(jié)。

在美國傳統(tǒng)學科最高學位是Ph.D.,英文字面意思是“哲學博士”,中文翻成“博士”。獲得博士學位比利潤豐厚的法學、醫(yī)學最高學位所花的時間要長。一般來說,攻讀法學博士學位,需時三年。醫(yī)學博士課程四年,實習一年,共五年。理工科博士學位卻往往要六七年,文科社會科學博士學位花八九年時間,并不算稀奇。

過長的博士課程要求,不能不說是一種資源上的浪費。半途而廢的博士生,據(jù)統(tǒng)計占一半之多,他們?nèi)蘸蟮墓ぷ?多半也與博士課程沒有直接的關系。博士們?nèi)绻业搅私虒W工作,成為教授,但如果通不過“終身職評審”的重大關卡,也還是掃出高等學府之門,退出學術界,另謀出路。

此外,大家都知道,學者未必能言善道,精于科研的博士也未必就是好老師。文科博士或許精于抽象思維,理論論述,但卻可能不知道什么是“通識教育課程”。博士生在美國必修課程中,一般不上“教學法”。可能沒有人提醒他把象牙塔里的學問,和大學外的現(xiàn)實世界聯(lián)系起來。他大概也沒想過怎么面對學院以外的群眾和聽眾。在美國大學里,新出爐的美國博士走進講堂,趕鴨子上架的窘態(tài)并不少見。

孟南德教授呼吁:學者教授們要從象牙塔里走出來,本著知識分子的責任,傾聽并提供更廣闊的視野。在學術機制運作之下,學界必須自覺,不讓學術體制和程序法規(guī)牽著鼻子走,把學界弄成復制知識、“克隆”教書匠的地方。必須在象牙塔和大眾文化之間,提出一套統(tǒng)納,而又不包庇群眾文化思維,把學術的視角提升到一定的廣度和高度。檢視挖掘潛藏的文化角落,統(tǒng)納大眾的聲音。換句話說,就是做“社會的良心”。

他的呼吁,理所當然,沒有商量。就因為理所當然,也正好點出了美國學界隱含的問題:美國學界被程序和體制綁住了手腳。

門禁森嚴

就我所看見的一些中美學界間的對照,作為對此書的回應吧。

現(xiàn)在美國傳媒上每談及“精英”這個字眼,往往是以訕笑和貶抑的態(tài)度帶出的。“精英”與另一個嘲諷的英文字眼——nerd(蛋頭),幾乎要對等起來,成為普遍群眾諷笑的對象。在美國,學術確實少有機會走出教室講堂,面對普通讀者群眾。尊師重道之類的話,也就不在話下。教授學者,知識精英在社會上的地位大概不能不算尷尬。

相較之下,國內(nèi)學者教授們面對大眾的機會顯然要多出許多。學界與出版界、雜志、媒體之間的來往相當頻繁。就拿上海一地來說,在許多重要學術演講場合,雜志媒體、編輯記者,與教授學者們共聚一堂,互通聲氣是很常見的事。雖然各行各業(yè)各司其責,但同好之間交流討論,互相學習,極為普遍。專業(yè)媒體編輯們的專業(yè)水平,文化學術背景,文筆很高。博士學者們也多有文采,甚至有直接參與文化創(chuàng)作與出版工作的。各行同好,互為表里,共存共榮,確實風景無限,讓人羨慕。學者、媒體、文化界的互動,在美國卻很罕見。

這就要引出“專業(yè)化”的利與弊了。說來有些可笑,美國學界,一個多才多藝的學者,有時甚至要引來同行“不務正業(yè)”或“不夠專業(yè)”的批評。有一個真實的故事:曾經(jīng)有一個非文學學科的學者,發(fā)表了一首創(chuàng)作詩。升級評審的時候,這首詩惹出一場風波,有人因為他的詩,質疑他的“專業(yè)性”。這些極端的例子,背后可能還有其他繁復的背景因素,但也正說明了繁復的學界運作下可能連帶產(chǎn)生的問題。

專業(yè)化有助于體制規(guī)范性的建立。但在法治精神的非為中,行之有年,難免反而成為阻礙。這類問題不只發(fā)生在學界,新聞,出版,與其相關行業(yè)都難免。媒體、新聞界都有自己專業(yè)化的“行規(guī)”。事實上,一般媒體文化活動,學者專家是很少有機會涉足的。專業(yè)、體制、行規(guī)、門檻這幾樣東西混合運作,生成了一種可算森嚴的東西。

另一個美國和中國學界不同之處,是在“文筆”一項上。很多人知道,在美國學界中,理論思維遠比文采斑斕來得重要,筆下文采遠遠不及科研、資料有分量。這與國內(nèi)教授學者們往往在學術、科研、隨筆和文化活動之間來去優(yōu)游有所不同。美國學界、文化、創(chuàng)作之間楚河漢界,一般是很難跨越的。國內(nèi)學術出版界雖然另有它的桎梏,但學界與其他文化界的互通有無,確實令美國學界羨慕。據(jù)我所知,就有美國學人苦于專業(yè)學術的五花大綁,卻在中國以個人風格的論著,揮灑文學想象,如魚得水。

大致說來,美國的大學教育有它的勝出的地方,比如它在科學和人文學術領域上的可觀成績,社區(qū)和成人教育完善周到。但就社會地位、學術權威、專業(yè)尊嚴等方面來說,美國教授學者們卻顯然比國內(nèi)學者寂寞許多。

駿馬縱然善于千里奔騰,英姿馳騁,但到了百貨公司,還能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