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亦蕉
希望有人能夠正面挑戰(zhàn)汪暉,倒也不是汪暉那些什么令人眼花繚亂的學術體系,而是他的基本觀點,比如對中國歷史和中國現(xiàn)實的理解和基本判斷。
3月25日,王彬彬的文章《汪暉〈反抗絕望——魯迅及其文學世界〉的學風問題》在《南方周末》重刊后(此文最先于3月10日發(fā)表在學術雜志《文藝研究》上),“汪暉涉嫌抄襲案”逐漸脫離學術爭鳴的范疇而衍變成一個公共事件,引發(fā)了國內學界甚至公共輿論的普遍關注和論爭。一方面“倒汪”派嚴詞批判汪暉的抄襲行為,要求清華大學調查抄襲事件;另一方面,“挺汪”派則質疑王文的動機和根據,否認汪暉涉嫌“剽竊”。
6月6日和8日,海外學者林毓生在接受《南方都市報》和《新京報》采訪時,敦促清華大學盡快成立“汪暉涉嫌抄襲調查委員會”,對汪暉的剽竊行為做出處理,并言辭激烈地提出如不任命調查委員會,清華校長、文學院院長就應該下臺。最重要的是,他還把汪暉涉嫌抄襲事件的爭論邊界擴大化了,把爭論雙方背后的學術思想和政治傾向也帶了進來,把本還有些遮遮掩掩的立場之爭、意氣之爭挑明了。6月9日,李陀發(fā)布了致林毓生的公開信,對他的一些言論進行商榷。新的一波討論又開始了。
為此,本刊采訪了上海大學中文系教授蔡翔、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陳曉明、同濟大學中文系教授王鴻生和美國斯坦福大學東亞系教授王斑,他們就此事件給出了自己的看法。
《新民周刊》:90年代以來,汪暉一直是中國大陸學界的焦點人物,比如長江讀書獎,比如《讀書》換帥,還有這次的“涉嫌抄襲”,你如何看圍繞著汪暉引發(fā)的爭論?
蔡翔:坦率地說,汪暉的一些觀點,我未必完全同意,個人之間,也并無多少私誼可言。而且,我擔心他晦澀和玄奧的文風會給青年帶來不怎么正面的影響。但是,我仍然同意汪暉是1990年代以來,中國大陸最重要的學者之一,他的一系列的著述攪動并帶動了中國大陸思想界的激烈辯論,正是在這一辯論中,學界對中國問題的思考開始逐漸深入。即使就這一點而言,汪暉也有著他自己的貢獻——無論是同意他,還是反對他。當然,近十年來,他也一直置身漩渦之中(這也實屬罕見),包括最近的“涉嫌抄襲”,其中,有他個人的原因,也有種種非學術因素的介入,比如,在這次“涉嫌抄襲”的爭論中,有些辯論者也會有意無意地強調他是所謂“新左派”的領袖(我也不清楚這個“新左派”到底有沒有什么“領袖”),等等。這一點,大家心知肚明,沒必要過分掩飾。因此,在某種意義上,汪暉已經成為一個符號,一個各種思想和觀點沖突的場域,我不知道,這是汪暉的幸還是他的不幸。我也不知道,這是中國學界的幸還是不幸,盡管有很多好心人總想把這些爭論還原成純粹的學術事件,但收效甚微。但是,如果思想爭論總是以這種方式表現(xiàn)出來,未免令我輕看了這個所謂的“學界”。我倒是希望有人能夠正面挑戰(zhàn)汪暉,倒也不是汪暉那些什么令人眼花繚亂的學術體系,而是他的基本觀點,比如對中國歷史和中國現(xiàn)實的理解和基本判斷,就我個人而言,這可能是我更為關心的。
陳曉明:關于圍繞汪暉的爭論,學界一直有一種說法,即認為是左右派的知識分子斗爭的事件。因為我本人不在這些派別之中,所以更傾向于把它看成一件歸一件。因為汪暉學術影響比較大,受到的關注度高,有關他的事情會形成較大的社會反應。當然,這些“事件”一步步升級,社會影響面越來越大,我以為更為重要的在于中國媒體的能量越來越強大,有些影響力大的媒體可以有能力策劃、制造和推動一些事件。圍繞汪暉的爭論,當然也跟人們的知識立場相關,處于不同知識立場的人們,對汪暉事件的看法頗不相同。這樣的知識立場,可能不能簡單劃分為“左/右”兩派的知識立場的分野。
王鴻生:我與汪暉素無交往,僅有的兩次見面都在會上。去年曾想邀請他來滬參加一個關于魯迅思想的研討會,電話聯(lián)系上了,他卻沒有來成。開始重視他的思考與我自己及我所知道的其他學界朋友的異同,倒是在他的《當代中國的思想狀況與現(xiàn)代性問題》發(fā)表以后。當時,在那些我不怎么適應的論述語言中,我的確讀到了另一種進入、理解、展開中國問題的可能。
直到現(xiàn)在,我仍感到90年代末爆發(fā)的那場論爭所顯示的重大思想分歧,至今不僅沒有深入地、富有建設性地展開和討論下去,而且越來越淪為非對話的派別之爭乃至網上的意氣之爭,其實是特別讓人痛心和失望的。但我仍要承認,自己還是從各方的看法中受到了許多有益的啟發(fā),其中,自然也包括汪暉所做的獨特貢獻。但無論怎樣評價一個人,我都不贊成將汪暉或任何其他學者作為某一翼思想、立場的“象征”,即便他可能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即便他作為“焦點”亦證明他已產生了實際的學術影響。
關于這次“涉嫌抄襲”事件,我也期待著汪暉本人做出回應,這有助于公眾形成客觀、全面的判斷。
王斑:汪暉一直是我敬仰的學者。他的學術成就有目共睹。他不僅在中國是焦點人物,在歐美學界,也影響極大,這點國內學者可能沒有我體會的這么深。我熟悉的大多數(shù)海外學者,能請到汪暉來參加他們舉辦的會或論壇,都很榮幸。今年費城國際亞洲年會他能作為中國學者作主題講演,應是中國學界、思想界的驕傲。亞洲學會的成員來自全世界。去年在斯坦福訪學時,每周他授課后我和他吃飯交談,他的整個心思先天下之憂而憂,思慮最嚴峻的世界、國家、民族和文化課題,吃過晚飯立刻就到圖書館研究寫作,直至深夜。汪暉絕不是盯著學術一桶金的那種勢利小人。
所謂“抄襲”仍可討論,雖然是學術規(guī)范問題,但規(guī)范也不是金科玉律。美國學界這種規(guī)范極嚴,有時過于束縛。我為出版社審閱書稿時,經常看到作者如履薄冰,寫出的話似乎句句都要有注,注解喧賓奪主,自己有什么獨到思想完全被窒息了。
《新民周刊》:林毓生先生作為1980年代以來在大陸有較大影響的海外學者,他對汪暉的批評既涉及到學術紀律問題,也關系到不同的思想傾向,你如何看待林毓生先生的批評意見?
蔡翔:林毓生先生是我非常敬重的一位海外學者,他的許多著述,我都認真拜讀過,而且甚有收獲。我很欽佩林先生的正直和坦率,他敢于把學術規(guī)范爭論背后的政治分歧公開出來,那些政治分歧的爭論才是最為“令人向往”(李陀語)的。
陳曉明:林毓生先生對汪暉的批評言論在網上有廣泛的流傳,我也看到過。開始以為是記者借用林先生的話,以為是林先生被誘導發(fā)言。后來才看到編者聲稱,說是林先生自己看過采訪,且訂正過采訪稿。我稍稍有些不太理解,中國學界的事情,林先生如此關切,如此以緊迫的姿態(tài)要求成立委員會來查處等等,一方面為林先生如此德高望重的老前輩關切中國學術界發(fā)展的精神所感動;另一方面竊以為林先生作為老前輩不必以那么緊迫的口吻,那么嚴厲的期盼(比如使用:“如果不……就要如何……”的句式)來介入這件事。但愿這樣的句式是他人的鬼斧神工所為。
說起來,我們在80年代對林先生崇敬有加,當年中國社會科學院的一批青年學子們是把林先生的著作放在桌上,把他的觀點掛在嘴邊的。時過境遷,物是人非,汪暉被指責“抄襲”,林先生也加入怒斥之行列。我以為林先生可以看看其他不同意見的文章再提出更加全面的倡議,可能更好些。汪暉當年也是熟讀林先生著作的人,對林先生的觀點也推崇備至,或許有討論,有分歧。但林先生的思想構成了非常重要的思想參照,正是這些思想差異,才有不同文化背景,不同代的學者,對中國歷史與現(xiàn)實的不同闡釋。如果沒有不同的闡釋中國的方法出現(xiàn),不管是對中國傳統(tǒng)還堅對現(xiàn)實的闡釋都難有新格局出現(xiàn),中國學術研究當不會有大的氣象和作為。
王鴻生:林毓生先生是令人尊敬的前輩學者。他關于“反對學術特權”,以及轉引自鼐特先生“學術的基本原則(追尋真理或客觀性)本質上是一個道德原則”的看法,我很認同。強調自律、他律和知識倫理的重要意義,對弊端叢生的大陸學界無疑切中肯綮。林先生快人快語,還看到了學風問題與政治力量影響之間的關系,這是十分深刻的,也是大陸學者感同身受的。只是將此看作“烏托邦革命思潮”的后遺癥是否充分或對路,還需要進一步辨析。依我的觀察,現(xiàn)在的學界并看不到多少“烏托邦”精神的彌散,而麥金太爾所說的“現(xiàn)代化即功利化”倒是甚囂塵上。
王斑:林毓生先生也許不認同汪暉的政治立場和傾向,但我覺得,不能因思想傾向的分歧而導致對汪暉十分負面的道德判斷。林先生也是我非常敬重的學者,他最近提出,汪暉的事關涉學術秩序的問題。如果是學術秩序,就可以用學術討論,學理的分析加以商榷,澄清。也許不能達成共識,但仍然能把分歧擺出來。通過討論能說明,分歧不光是個人的,可能更是歷史的,是思想史政治史的產物。如果執(zhí)意要通過行政手段把人扳倒,這反而失去良好的、心平氣和的學術風格。
《新民周刊》:這次的“汪暉事件”,大眾媒體介入很深,網絡上也一片混戰(zhàn),這種情況應該如何看待?媒體怎么做,才能有助于中國思想界的百家爭鳴?
蔡翔:這一點,我不完全同意李陀的看法,大眾媒體為什么不能介入學術爭論?問題只在于,媒體如何更好地引導這些爭論,我想,有兩個因素媒體需要注意:一、媒體有自己各自不同的思想傾向,這很正常,也很重要,無須大驚小怪,但要有所控制,努力搭建一個公共輿論的平臺;二、在今天的情況下,媒體要特別警惕的,可能還不是它的思想傾向,而是積弊已深的“娛樂化”——而在“娛樂化”背后,是所謂的“眼球經濟”,是媒體的利潤。另外,我有一點不成熟的想法,提出來供大家討論。以后,遇到類似的“抄襲”指控,應該遵循什么樣的程序?,F(xiàn)在有兩種情況:一、向當事人所在大學或其他權威機構舉報;二、直接將指控訴諸媒體。我基本傾向第一種情況,因為直接訴諸媒體,不管結果如何(是或不是)都會給當事人造成很大的傷害,并會形成混亂。如果不加節(jié)制,此風一旦蔓延,會給學界帶來很大的危害,如若不信,我們不妨拭目以待。媒體應在以下兩種情況下才能介入:一,當事人所在單位或其他權威機構有了明確的定論,媒體可選擇有代表性的案例予以討論,警誡學界;二、舉報人久久未獲得當事人所在單位或其他權威機構的有效答復,這時媒體的介入可充分體現(xiàn)公共輿論的監(jiān)督作用。當然,媒體也應做好承擔法律責任的準備。我不知道我的這些想法對不對,但我感覺這次汪暉的“涉嫌抄襲”之所以如此混亂,在某種意義上,可能和“程序”有關。因此,我們應該盡快地明確學術舉報的應有程序,這樣,以后大家就能有法可依有章可循。
陳曉明:這次事件,可見媒體能量已經非常強大,也可以說當今人們的生活、人們談論的話題、認知事物的觀點和方法都被媒體支配了。網絡上“一片混亂”,也說明人們參與公共事務的熱情很高,媒體也樂于提供這樣的空間。尤其是批判某個知識分子,對某個知識分子表示義憤,這是最能體現(xiàn)正義感,又最安全的方式,這會使人們找到自己高尚、聰慧而又正義的自我感覺。所以,這樣的“批判事件”實在是媒體的好素材。
媒體要如何做才能有助于中國思想界的“百家爭鳴”?我以為這樣的問題是不可回答的,媒體很難對中國思想界負責,只能學界中人自己來負責,自己把自己的事情做好,自己尊重自己。
當然,還是期盼媒體能理解中國學術發(fā)展之艱難困苦,80年代才打開國門,在80年代成長起來的一代學人,到今天也不過20多年,我們要認識到,今天中國學術界的中堅力量就是80年代走過來的這代人,這道路并不是身在這樣的道路之外的人可以理解的。媒體當然可以嚴格監(jiān)督,但媒體最重要的是要有多元兼容并包的胸懷,應該是一個有多種聲音并存、多元文化碰撞的空間。
王斑:我覺得大眾媒體陷入一種炒作的態(tài)勢。對汪暉的人格的猜忌,對他的支持者、反對者論戰(zhàn)的戲劇性因素很感興趣,專注于汪暉個人的“沉浮”,加上“倒汪”新一波浪潮,大家陷入一種群體八卦的狀態(tài)。這并不能促進學術上的百家爭鳴。真正的百家爭鳴應該討論什么是學術規(guī)范,規(guī)范的歷史沿革,反思中國學術腐敗等更大的問題。
《新民周刊》:圍繞“汪暉事件”產生了各種意見、說法和現(xiàn)象,相當深刻地折射出大陸學術界思想界的狀態(tài),你認為大陸學術界和思想界應該從中吸取怎樣的經驗和教訓?
蔡翔:盡管我認為那些好心人試圖把目前的爭論還原成純粹的學術規(guī)范之爭,收效甚微,但我還是比較認可他們的做法。即使就我個人而言,旁觀這次討論,也是收獲頗大。我是近些年才進入大學,在這之前,所謂“學術規(guī)范”對我更是陌生,我想,無論是對我自己,還是對我指導的學生,以后會在這方面更加嚴格要求。但是,另一方面,又必須看到,我們的學術是一個逐漸規(guī)范化的過程,即使今天,也很難說完全規(guī)范了——尤其人文領域。我想,在匆忙地給汪暉“定性”之前,應該結合汪暉以及其他有爭議的案例,進行廣泛認真的研究和討論,而且應該有法學界的介入,然后形成一個能被大多數(shù)學者接受的具有指導性意義(包括可操作性)的文本,這可能會對以后學術規(guī)范的進一步完善提供更直接的幫助。即使像王彬彬提出的“偷意”、“參見”這些頗有爭議的概念,也要給出一個明確的回答。這可能會讓某些人覺得不暢快,但我覺得要比匆忙地給汪暉(以及其他有爭議的案例)“定性”更有意義。
同時,我也認為,我們現(xiàn)在的學術語言過于歐化,基本上是一種翻譯體,這種現(xiàn)象并非汪暉個人所有——事實上,我讀過汪暉一些非學術的文章,感覺他的文字流暢老練——我近年的文章也有這種趨向。進入這樣的語言寫作,我們很容易落入西方學者的思想窠臼,甚至包括他們的用語習慣。但是,我們的理論語言(也包括我們自己的學術概念)在哪里呢?有些想法,我們可以通過隨筆或其他文體來表達,但是我們畢竟要面對論文寫作的挑戰(zhàn),因此,如何建立一種如柄谷行人所說的“本土性的話語框架”就變得非常困難也非常重要,這里面,有技術的因素,也有非技術的原因。我想,從事學術寫作的人,都會有這樣的感覺。但是,我們終要建立自己的理論體系,包括自己的學術概念。
陳曉明:當代中國的知識分子已經分化成不同的群落,且也有不同代的學人和媒體知識分子出現(xiàn),這當然說明當代混雜的思想界狀態(tài)。我以為此次事件當然把學術規(guī)范的問題提到更重要的地步,但同時,對學術規(guī)范的批評同樣也要負責任,否則,因此形成一支龐大的學術警察隊伍——那倒是取得學術成就與名聲的捷徑,但于中國學術之發(fā)展,可能未必真的有建設性。
王鴻生:其實,在學術上我們大家都是比較幼稚地起步的,承認這一點并沒有什么。1980年代成長起來的那批學人,很不容易地走到現(xiàn)在,并開始在中西古今沖突的背景下尋找自己的“主體性”,是很值得珍視的。但隨著影響力的增加,如何進一步建立起內在的反思性的主體性,并在此基礎上形成自己的言路、言說方式,對一些學者來講,卻仍然是一個沒有解決好的問題。比如,就個體而言,我們都沒有對他人的道德審判權,更沒有對自己的道德豁免權,這就不是那么容易被體認的。如果我們在講究原則的同時,也懂得向自己的對手學習,并尊重對手的人格、愛惜對手的才華,不同見解持有者之間的關系就不至于那么水火不容了。
王斑:我覺得“汪暉事件”的炒作和惡化,折射出學術界這樣一種心態(tài):學術界就是個名利場。誰擁有什么可申請專利的理論,誰創(chuàng)立的領地神圣不可侵犯;誰走紅,聲名鵲起;誰被重金聘請為講座教授;誰的出場費高,誰掌控學術基金,打造、搭建一個個中心、基地、項目;誰擁有什么出版系列,掌控話語權;誰最全球化、國際化,被邀請為歐美學界、世界頂級大學的座上賓;誰開了一個世界級的大會,邀請某某國際名人,有媒體的造勢和覆蓋;誰的科系在排名上升了,誰跌落了;等等。我覺得還是應該淡漠于勢力、權力之爭,回到專心學術研究的軌道上,回到培養(yǎng)新一代人文學者和知識公民的路徑,不能把學術界、思想界當作名利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