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海勇
許廣平《魯迅回憶錄》手稿本與初版本對照
所謂思想性,其實就是當時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特性鮮明。但,這并不意味著手稿本其本身內容的非主流。實際上,二者僅是五十步與百步之距離,有些手稿本提法較初版本有過之而無不及。
敲擊鍵盤,看著印刷體的字詞一個個地在顯示屏上跳將而出、排列組合,更加深切地感覺手稿時代的終結,電媒時代的大門早已經洞開。在這一全新的寫作時代,看到《魯迅回憶錄》(許廣平著)手稿本的印行(實即手稿排印本,不是影印本),倍感親切。
方興未艾的手稿學,尤須堅持學術規(guī)范,切忌與政治簡單掛鉤,以意逆志,隨興發(fā)揮。我們幸運地生活在當下社會,如果說當年出版《魯迅回憶錄》,囿于彼時政治情境,對手稿本作了不恰當改動的話,那么現在已是正確解讀手稿本的時候了。
文海遺珠,逝水金沙
印行手稿本《魯迅回憶錄》,是一件有意義的事情。伴隨魯迅度過重要的后十數年的許廣平,是魯迅許多事件的親歷者與旁證者,其特殊地位是別人無法比擬更是無法取代的。這應該也就是50多年前,有關部門向許廣平約稿,撰寫魯迅回憶錄的緣由。不過,較之許廣平以前所寫兩本回憶魯迅的書(《欣慰的紀念》、《關于魯迅的生活》),這本為建國十周年獻禮而作的《魯迅回憶錄》,明顯帶有集體創(chuàng)作的痕跡,修改幅度較大,原稿與鉛印本存有不少出入。印行手稿本,某種程度上是對原著者本意的還原,其中賦有的時代信息以及被刪除的個人記憶最值得咂摸,而后者恰是我的興趣所在。我以為,這是手稿本付印最有價值的地方。
魯迅,已被過度闡釋,宏篇大論、時興比附何足道哉。實際上,只有圍繞他的言行,哪怕是瑣屑的生活細節(jié),才會讓“魯迷”眼前一亮。手稿本《魯迅回憶錄》存有的一些獨家“寶物”,如珍珠,如金屑,正是它閃爍傲人之處。
魯迅形象。魯迅形瘦面灰如同吸毒癮君子,到杭一游備受軍警盤查。此條是這些日子里手稿本《魯迅回憶錄》宣介的重頭戲之一。
魯迅與陳儀的交誼。魯迅與陳儀熟識,魯迅攜許廣平南下經過下關遇到搜查時,曾準備如遇麻煩就找陳儀。魯迅、許廣平折回上海時,正逢陳儀從德國歸來不久,他親自來訪,并送魯迅兩本書。
魯迅與李小峰及其北新書局的糾葛。手稿本第十四章“與北新書局的關系”,當初并未發(fā)表。由于近年魯迅學的進展,此章內容揭示的李小峰克扣魯迅稿酬等事,已不是秘密。但,出之許廣平之筆,似更多了一層親歷見證的意味。
魯迅居滬時仍留意周作人的創(chuàng)作。魯迅在上海時每每說“周作人的文章是可以讀讀的”,曾買《談虎集》、《談龍集》。
魯迅資助白薇,引來林語堂侄兒索債。魯迅器重白薇女士的詩才,聽說她要治病特籌了一筆款。不想林語堂侄兒聞訊,也向魯迅借同樣一筆款子。魯迅拒絕了這一不合理要求,招致埋怨。
魯迅幫助木村毅采訪蕭伯納。蕭伯納來滬,日本記者木村毅打算采訪未獲允許,就通過內山完造向魯迅求助,適逢魯迅受宋慶齡之邀與蕭相見,于是提供方便,使其獲得了第一手的報道。
魯迅曾作不驟然加入左聯的假設。手稿本明確記載:“魯迅有時也曾想到擴大統(tǒng)戰(zhàn)面,他曾提到:如果自己一到上海時不那么驟然的加入左聯,稍稍隱晦些,可以做更多的團結各方面的工作?!?/p>
魯迅投稿《自由談》的緣故。手稿本為作者刪去的有關黎烈文的段落記述了一個傳聞,黎烈文忙于辦《自由談》,夫人臨蓐也無暇照顧,致其死亡。后《自由談》登出一文,說每日給嬰兒看母親遺照,讓其知道“曾有這樣一個孕育了他的母親”?!拔伊⒖淌∥蛄诉@就是黎烈文先生的作品,拿起筆想做一篇反對的文章,因為我向來的意見,是以為倘有慈母,或是幸福,然若生而失母,卻也并非完全的不幸,他也許倒成為更加勇猛,更無掛礙的男兒的。但是也沒有竟做,改為給《自由談》的投稿了。”
魯迅做父親的體會。與上一條文相關聯,手稿本還有這么一段:魯迅不斷給《自由談》投稿后,心里還掛念著“無母的孤兒的寒暖問題”,讓許廣平“編織毛絨小衣褲給黎的小孩”。更令人耳目一新的是以下一句:“自從他做了父親之后,他有時說,我現在才體會做父親是怎樣的。”
魯迅稱住院等于監(jiān)房。因黎烈文編《中流》的約稿,魯迅病中寫作,許廣平“因此曾請求醫(yī)生設法讓魯迅住在病院里,或較清靜些,但魯迅卻說:住在病院就等于監(jiān)房了。我不要去”。
內山完造夫婦的諸多行跡。手稿本存有內山完造夫婦的諸多行跡,為1961年版本所無。一是魯迅一·二八淞滬戰(zhàn)爭時避難內山書店,正患牙病,牙床都做手術,以致牙肉浮腫,只能吃流質或半流質的東西,內山夫人設法提供稀粥、牛奶、雞湯,又親手將蘋果磨成粉狀,多方呵護。二是內山完造善待書店員工。三是史沫特萊離滬前請求魯迅寄存一個文件箱子,還是托內山寄放在店里茶桌之下數月。四是許廣平被日本憲兵隊拘捕后還是由內山完造保釋出來的。五是內山完造在上海淪陷期間獲得汪精衛(wèi)偽政權的文化獎金,就召集文化界漢奸和敗類,騙邀許廣平等人聚會敘談,招使許廣平的極大反感。六是日軍投降后,內山書店散伙,內山完造境遇凄涼,眼見書店要東山重起,旋被國民黨當局匆促押解回國。
郭沫若的日本夫人。內山完造曾向魯迅夫婦指示一個女人說:“這是郭沫若先生的日本夫人?!贝蟾攀菫樽鹫咧M,初版本無此內容。
謝澹如,不平凡的房東。手稿本三次提到“謝澹如”這一名字,均與瞿秋白有關。黨的中央機關遭到破壞,秋白夫婦緊急避難,馮雪峰向他們推薦了熱愛進步文學,參與“左聯”活動的謝澹如。于是,謝家就成了秋白夫婦的暫居之地。為此,謝澹如曾陪同瞿秋白夫婦拜訪過魯迅,魯迅也到過他在紫霞路的住處,探望租住在三樓的秋白夫婦(以租客為名,作為掩護)。這位非同尋常的“房東”,建國后擔任上海魯迅紀念館第一任副館長。
意識形態(tài)神話,誰能像明希豪森
《吹牛大王歷險記》有一段經典故事:吹牛伯爵明希豪森騎馬誤入泥沼,處境危險,情急之下,他舉手拎住自己的頭發(fā),結果——連人帶馬拔到了天上……
借此童話無非是說明:要靠一己之力憑空超拔于當時情境是不可能的,除非是吹??裱哉?。
《魯迅回憶錄》當年初版、二印后,引起了一些學者的質疑。對此魯迅家屬作如下解:“造成這樣的結果一方面是作者對一些歷史事件與人物的認識存在局限性,另一方面應歸結于當時的寫作環(huán)境。”(周海嬰、馬新云《序:媽媽的心血》)所謂“當時的寫作環(huán)境”,正如許廣平在手稿“前言”所示,“就是個人執(zhí)筆,集體討論,修改的創(chuàng)作方法”。所不同的是,當年許廣平特別致謝此書“得到許多同志的直接指導和幫助”,“他們重視這一項工作,關心指出何者應刪,何者應加,使書的內容更加充實健康了”,而今人以為“因此書中有些內容也是有悖作者原意的”。后者成為出版手稿本《魯迅回憶錄》的精神動力,意在“盡可能地還原作者的原始思維和史實”。
類似的意思,在媒體報道中表達得更為直接:希望被極左意識形態(tài)遮蔽和詮釋了近60年的魯迅這個人和魯迅所代表的文化精神的那些事,能通過這本書得到“還原”和“解放”。就這樣,話題扯到了意識形態(tài)。
“意識形態(tài)”這個詞挺怪的,它在馬恩經典較早出現時還是一個貶義詞,后來逐漸脫魅,憑其意義內核“思想體系”對人類精神世界的宏觀概括而迅速躥紅。在冷戰(zhàn)時期兩大陣營對峙格局的催化下,意識形態(tài)呈現出神話般的整合力,席卷一切,成為標志政治統(tǒng)治合法性的信仰體系。直至現今,意識形態(tài)仍葆有強大的生命力。質言之,這是因為它揭橥了特定國家公民必然賦有的類似政治無意識的思想特質。
如果深切了解意識形態(tài)的深層內涵,那么就不得不承認身處其間的人很難超然世外。尤其是像許廣平這樣對中國共產黨具有深厚的感恩心理的人,更是如此。因此,想通過公開手稿本來達到所謂的“還原”目的,期待值未免過高。
手稿本《魯迅回憶錄》編者在每章起始的頁底,都對初版本修改該章的情況作出評估,總體認定經過修改的初版本較手稿本更具思想性、理論性。所謂思想性,其實就是當時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特性鮮明。但,這并不意味著手稿本其本身內容的非主流。實際上,二者僅是五十步與百步之距離,有些手稿本提法較初版本有過之而無不及。
比如,“魯迅是一個戰(zhàn)士,指揮者是黨,是黨的領導?!?手稿本,第13頁)
“革命最快收效的是火與劍。要有黨,這魯迅是知道的?!?手稿本,第16頁)
諸如此類言論,為初版本所無。
我并不認為這是許廣平的違心之語,也絲毫沒有貶斥之意,我只感覺到作者當時的一片真誠。誰也不能拎著自己的頭發(fā)超越所處的時代。手稿本不失為分析彼時意識形態(tài)的一個文本。
Ghost Writer的辛勞
因為奧巴馬的當選,為奧氏演講稿代筆的年輕捉刀人受到了媒體的關注,由此“幽靈寫手”從歷史黑幕中依稀浮現他們的面影。事實上,30年前就有人寫過Ghost Writer的專書,當今更有同名電影進行精彩演繹。受此啟發(fā),也因為手稿本與初版本存有較大文字差異,對看之下,讓人不由得對手稿本的修改者投以關切的目光。
從許廣平為《魯迅回憶錄》所寫的“前言”(初版時亦經修改)來看,周揚、邵荃麟對此進行了“直接指導和幫助”,正是在邵荃麟的建議下,許廣平添寫了女師大事件。此外,許廣平還與其秘書王永昌采取散步交談的方式,引發(fā)對魯迅的回憶。事實上,根據第七章“我又一次當學生”的手稿,大部分為秘書手跡。由于許廣平編寫的3頁多紙的日文講義舉例過于專業(yè),初版本盡予刪除,因此該章可視為王永昌一人代筆而成。從初版本與手稿本的大量文字差異來看,參與者理應超越了上述數位的范圍,他們?yōu)榇烁冻隽舜罅康木?且大多默默無聞。
時移勢異,因為手稿本的推出,現在頗有人一筆抹煞那批“幽靈寫手”的意義。“幽靈寫手”之罪,一在有意拔高,二是刪改敏感內容,三是配合形勢增寫批判文字。更有人發(fā)出質疑:私人的回憶怎容改動,難道“另外的人”比老婆更理解老公?
其實,怎可一棍子打死?手稿本《魯迅回憶錄》編者也多次肯定“初版本的條理性、思想性、理論性等方面進行了大的修改和提高”。除了章節(jié)結構、具體內容的調整,文字的疏通與修辭實在費了“幽靈寫手”大量之工。所謂文章越改越好,這樣淺顯的道理就不用舉例說明了。
怪罪“幽靈寫手”有意拔高,也就是將魯迅行跡進行意識形態(tài)化。其實,這是勢在難免。需要強調的是,這與作者本意并無根本沖突。更何況有關魯迅的著述,因為出自魯迅夫人之手,就一字改不得?
至少手稿本存有的一些史實錯誤,“幽靈寫手”加以改正,是很有必要的。比如,手稿本稱內山完造“不料到達的當日就以腦溢血不及救治而逝世”,就不如初版本寫得準確:“竟于到北京的第二天,突然大腦出血,在醫(yī)院不治逝世?!庇秩?手稿本稱陳賡向魯迅介紹紅軍長征情況,初版本修正為1932年魯迅邀陳賡秘密會談。再如,初版本將手稿本魯迅離京時間修正為1926年8月,等等,不一而足。
增刪部分,以刪改內容最受人詬病。為了進行文本“純化”,付出了犧牲歷史細節(jié)的代價,在今人眼中真是得不償失。但,聯系當時情境,有些刪節(jié)在現在看來也還是有道理的。刪去魯迅居滬期間對周作人文章的惦念,有人感到可惜;然而,稱周作人在建國初寫作回憶魯迅的文章為“拿阿哥去賣錢”,又稱周作人還藏有魯迅書信,此類內容如不刪除,會給當時的周作人帶來多大的壓力。對于內山完造的資產階級兩面性的分析,雖不無道理,但時距內山病逝北京不過一兩月,如此褒貶未免太不近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