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新穎
可是,現(xiàn)在是“微閱讀”的時代啊。是把歷史上的經(jīng)典名著“微博”成一兩句話的時代啊。《你在高原》的出現(xiàn),是不是有點逆潮流而動?
1986年,長篇小說《古船》發(fā)表,張煒三十歲。那時候就有人暗自擔心,這部作品寫得這么用力,這么豐滿,用的材料如此地多而雜,他的經(jīng)驗、思想,一點也不吝惜,不知道節(jié)制,這樣自然是成就了這部作品;可是以后呢?會不會這一部長篇就消耗過多,從而難以為繼?這樣的擔心很難說一點道理沒有,因為在我們現(xiàn)代以來的文學史上,青春時期貢獻出重要作品之后,便再難以自我超越的作家,實在是太多了。
說實話,我也是暗自擔心者之一。但到1992年,《九月寓言》一出,這種擔心馬上就顯得多余,消失無蹤。《九月寓言》的意義不僅僅在于這部長篇本身的非同凡響,還在于,當它異常充沛地呈現(xiàn)一個生生不息的世界的時候,它同時也異常鮮明地顯示出書寫者的生生不息的生命能量和文學力量。耗竭和窮盡的焦慮,大可以放下了。
2010年,《你在高原》出版,十大卷,四千五百萬字。倘若沒有特別豐沛的生命能量和文學力量,這樣的鴻篇巨制,真是連想象一下都難。
在長篇小說家族中,出現(xiàn)了這么一個龐然大物,讓人意外,震驚,不知道拿它怎么辦。你會去讀它嗎?誠實地說,絕大部分人不會。它的體量就足以讓人望而卻步了。
體量,王安憶很喜歡用這個詞,她常常惋惜一些作家,特別是一些好作家,作品的體量不夠大。我記得莫言寫過一篇短文,題目好像是《捍衛(wèi)長篇小說的尊嚴》,這個尊嚴,首先就表現(xiàn)在體量上,就是說,長篇小說要足夠長,它應該達到一定的字數(shù)和長度。“小長篇”這個說法,其實是一種和稀泥的說法,是一個將就的概念。
可是,現(xiàn)在是“微閱讀”的時代啊。是把歷史上的經(jīng)典名著“微博”成一兩句話的時代啊?!赌阍诟咴返某霈F(xiàn),是不是有點逆潮流而動?
《你在高原》的龐然出現(xiàn),似乎要在輕巧便捷的“微文學時代”,重申小說的恢弘存在。
這一部超長時空中的各色心史,主要部分是一批50年代生人的故事,即作家同代人的故事。一代人的生命歷程,攜帶著豐富而駁雜的歷史信息,更深刻地鐫刻著與現(xiàn)實相迎、相撞、糾纏、搏斗而在身體上和心靈上留下的條條印痕。復雜的經(jīng)驗,不倦的思考,激情的探索,浪漫的想象,漫長的訴說,需要巨大的體量才能容納,才能完成。
張煒完成這個個人的“大念”,用了二十年。這二十年,周遭的現(xiàn)實在發(fā)生著什么樣的變化呢?舉一個小例子吧,和《你在高原》無關,確又有關。因為這也是張煒的文學寫作所不得不面對的一個現(xiàn)實,或者說是一種現(xiàn)實的隱喻。
張煒待在龍口這個地方,又在這個地方的一處海邊建了一座書院,萬松浦書院。萬松浦這個名字,不是想象,是寫實。海邊的防風林是幾十年時間慢慢栽種長成的,松樹的生長非常緩慢,長成規(guī)模更是不容易。從書院穿過茂密的松林去海邊,必定會在松林里碰到一些野生的小生靈。前年我去萬松浦,愕然發(fā)現(xiàn),防風林沒有了。不僅是書院邊上的防風林沒有了,沿著海邊漫長的走不到盡頭的防風林都沒有了,那些長了幾十年的松樹統(tǒng)統(tǒng)不見了;代之而起的,是沿著海邊造起來的房子,海景房。書院周圍新起的房子遠遠高于書院的幾座三四層建筑,感覺書院被包圍在一個低洼的狹小空間里。從此以后,萬松浦這個名字,就沒有實實在在的萬棵松樹和它對應了。
回頭再說《你在高原》,會有人讀嗎?大多數(shù)人不會,但一定有人會。對于懷著寫作的“大念”的作家來說,真還不是一個問題。因為,它“自有緣故,也自有來處和去處”。
“自有來處和去處”,這就好。假若讀這部長卷的話,首要的,我想,就是弄明白它的“來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