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蕙蘭

2009年,這片墓園被宣布為重慶市文物保護單位。盡管那些被改變的人生不可能轉(zhuǎn)回來,但總算是一個安慰。

田太權(quán)

田太權(quán)個頭不高,加上蒼白的膚色和一雙明顯非常小的手,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年輕很多。在他高大寬敞的工作室外面停著一輛藍色的豐田陸地巡洋艦,房子、車子和他的體形形成強烈的對比。

他是在重慶生活了一輩子的藝術家,出生在碼頭工人聚居的街區(qū),年輕的時候常常目睹鄰居們的暴力沖突。在擁擠的坡度很大人口密集的區(qū)域,很小的摩擦也會引起激烈的沖突。突然間,人們?nèi)_交加,操起身邊任何順手的東西,向?qū)Ψ缴砩显胰?。他們并非要做生死搏斗的世仇。恰恰相?打架的雙方頭天還在一起上班,第二天還要在一起吃飯。這種輕易發(fā)生又迅速平復的暴力場面、貧民區(qū)的戾氣和困苦的生活一起,深刻地留在田太權(quán)的記憶當中。

和所有出生于1959年前后的中國人一樣,記憶的核心是吃。從好的方面說,貧窮的街區(qū)有它溫暖的一面,人們端著飯碗從東家串到西家,在一頓飯的工夫里品嘗到鄰居們大同小異的廚藝。人們吃著一樣的食物,沒有財產(chǎn),所以不用擔心失去財產(chǎn)——這一點和今天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冬天到來以后,無所事事的男孩子披上棉大衣,通宵排隊。不是等待蘋果發(fā)布新產(chǎn)品,也不是為了買演唱會門票。他們排隊的目的是買白菜。

1984年,他考上了四川美術學院,那是一個快樂和充滿期待的開始,但伙食仍然是他印象中最深刻的事情之一。

他帶我到美術學院對面的老字號的豆花店吃飯。房子和家具都很陳舊,門口的豆花攤上放了幾排料碟,紅的是辣醬,黑的是豆豉,綠的是蔥花。陳設和食物與25年前并沒有太大的不同,唯一不同的是價格。20多年前,一碗豆花的價格是一毛錢,面條一碗兩毛七分。如今豆花的價格是那時候的50倍。

時間過去了幾十年,貧窮和暴力不像田太權(quán)幼年時那樣觸目,但那種與貧窮同來的焦躁不平的情緒卻很難撫平。有時候他懷念一去不復返的青少年時光,懷念那種樸素的單純,懷念年輕的野性,懷念貧窮但是人際關系良好的社會氣氛。

他感到很矛盾。因為置身現(xiàn)世感到不平時,回憶容易美化甚至背叛事實?！拔幕蟾锩钡臅r候,田太權(quán)還是個孩子,不能體會成年世界里無處不在的匱乏和精神緊張。當他開始探究自己的少年時代時,撲面而來的不是安寧,而是動蕩,不是溫情,而是仇恨和死亡。

幾年前,四川美院的院長羅中立帶我們?nèi)⒂^學校旁邊的藝術家工作室。那里本來是一家軍工廠的倉庫,被川美買下來以后,打開大門,發(fā)現(xiàn)里面停滿了坦克,所以被稱作“坦克庫”。更早的時候,這些倉庫所在的地方是兩個大魚塘。幾十年前,羅校長來美院附中應考,正逢天陰落雨,他捧著一雙鞋,走過泥濘的稻田,在池塘里洗過腳才上岸。后來羅校長考進美院附中,餓肚子的時候下塘偷過魚,夏天的晚上偷偷跑出去,下水游過泳?！拔母铩敝?魚塘改作了軍代表所在軍工企業(yè)的倉庫,一直到2000年。那一年有個機會,羅中立就出手把地和倉庫買了下來,改建成了工作室,用便宜的價格租給了藝術家。我就是在其中一間里遇上了田太權(quán)。他人很溫和,作品的調(diào)子卻很陰郁。在高大的墓碑群中,一個幽靈般的年輕女孩出沒在其間。她的軍裝和皮膚已經(jīng)殘破,但神情卻渾然不覺,似乎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死去。

我自然問他這些作品的由來。他說,作為常規(guī)兵器基地,重慶生產(chǎn)的輕武器配套齊全,槍彈齊備。因為這個原因,1967年到1968年間的全國性的武斗中,重慶的死者數(shù)以千計,慘烈程度冠絕全國。沙坪壩至今保存著一處武斗死者公墓,里面埋葬著300多名紅衛(wèi)兵和青年工人的尸骸。有些篆刻著“為有犧牲多壯志”和“永遠保衛(wèi)毛主席”字樣的巨型墓碑上,最多的時候同時刻有30多個死者的名字。

田太權(quán)在前半生里對此一無所知,聽說了這個故事,創(chuàng)作了一組作品:墓群中游蕩著幽靈般的年輕女孩。她們戴著軍帽,穿著綠色的軍裝,斜挎一個背包,上面綴著紅色的袖章。這些身材曼妙,皮膚白皙的姑娘正當青春年華,為自己心目中的革命獻出了生命,自以為追隨了這座城市血與火的歷史,但其實不是那么回事。這段歷史讓人慚愧,以至于活著的人無法直面這一切。人們迫不及待地忘記了他們。如果不是田太權(quán)和其他人的召喚,這個墓群的故事將永遠被埋葬在那里。

曾鐘

革命吞噬自己的兒女。比田太權(quán)年長10歲的曾鐘親眼目睹革命吃人的一幕。

因為家庭出身不好,曾鐘被紅衛(wèi)兵組織掃地出門,從此與文攻武衛(wèi)無緣。在羞慚、憤怒、郁悶的1967年夏天,他閑居在化龍橋家中,無所事事,突然發(fā)現(xiàn)造反派“八一五派”正在攻打另一個造反派“反到底”設在工業(yè)學校內(nèi)的據(jù)點。那一天是7月25日。他和鄰居家的孩子們張大了嘴巴,聽見槍聲響起,穿過樹林發(fā)出刷刷的響聲,渾然不覺這是個歷史性的時刻。

沒有人覺得恐懼。他們從小就被灌輸,為了革命理想,要勇于犧牲。犧牲不可怕,而是無上光榮。他們通過電影理解戰(zhàn)爭,那里面“好人永遠不死,壞人只要一槍就會斃命”。每個人都自認為革命者,是好人,所以不足以看出這里面邏輯的漏洞如同掀掉了窨井蓋的井口,一瞬間就會吞噬生命。《815戰(zhàn)報》的記者在陣地之間拍照,他沒有任何戰(zhàn)術動作,不躲閃,不隱蔽,一直沖到對方陣地前面,被一槍擊中脖子,倒在陣地上。

重慶的武斗從此進入了悲劇性的熱兵器時代。作為一個常規(guī)兵器生產(chǎn)基地,一支步槍在這里可以找到適合它的子彈,一顆炮彈在這里可以找到適合它的炮筒。一年左右的時間里,重慶死傷枕藉,數(shù)千人死于非命,傷者不計其數(shù)。武斗最劇烈的時候,長江上游弋著武裝艦只,武斗雙方進行了一場真正的水戰(zhàn)。這是其他任何地區(qū)沒有出現(xiàn)過的血腥場面。

因為腿上開過刀,幾年前曾鐘辦了提前退休手術,打算玩玩攝影度過余生,直到他在沙坪公園里發(fā)現(xiàn)了這塊墓地,開始尋找墓碑背后的故事。他得到了另一些業(yè)余的研究者的幫助,其中有何蜀和陳曉文。陳是重慶出版社的編輯,他最早抄錄和整理墓碑上的文字,何是《紅巖春秋》雜志的前副主編,他整理出了重慶“文革”的大事記。

曾鐘拖著不方便的腿腳,閑步在墓園里,隨口說出一個個血腥的故事,那的確和1967年7月25日的情景一樣,讓人印象深刻,足以終身難忘。

有一些驚人的巧合讓人對歷史心生一種悚然的敬畏情緒。饒國模這個名字再次出現(xiàn)了。曾鐘告訴我,這塊墓地本來是饒國模的家族墓地,周恩來的父親和鄧穎超的母親于1940年代去世后,一度就葬在這里。1949年后,這里變成了一片苗圃,直到讓其他革命都黯然失色的“文化大革命”到來,熱衷于文攻武衛(wèi)的革命小將奪取了黨政權(quán)力,順理成章地將此處辟為墓地。革命小將們在這里大樹其碑,其中有一些模仿天安門廣場上的人民英雄紀念碑的水泥紀念碑拔地而起,雖然形制小得多,上面龍飛鳳舞的毛體字卻將這種模仿發(fā)揮到了極致。很難猜測,革命小將是否知道饒國模的存在。

曾鐘有一個迷惑:毛主席最信任的、出身最好的革命小將們死于武斗,他這樣出身不好的逍遙派倒因禍得福,上了大學,安度晚年——他老人家是怎么想的呢?

席慶生

席慶生帶我看了他母親的墓。他和曾鐘都生于1950年,“文革”開始的時候年方十六,血氣方剛,不同的是他出身紅五類。武斗開始之后,父親作為造反派頭目戰(zhàn)斗在外,他家附近成了雙方廝殺的前沿陣地,居民們不得不都帶著衣服被褥炊具逃亡。戰(zhàn)事進入了拉鋸對峙狀態(tài),席慶生的母親帶著他和弟弟,到大渡口去投奔親戚,一路上看到的仿佛電影里的戰(zhàn)爭景象,交通要道上工事林立,卡車被焊上了裝甲,路邊挖出了戰(zhàn)壕,沿途設有路障。傍晚的時候,他們走到毛線溝的一座山腳下,看得到對面山上的親戚家的房子,突然有人朝他們開了一槍。

槍是朝席慶生打的,但是沒有打中他。他和弟弟臥倒的時候,第二槍響了,把母親打倒在地。他爬到母親身邊,看到子彈擊中了母親左肋,從右胸貫穿而出。他想用襯衫堵住鮮血噴涌的傷口,發(fā)現(xiàn)只是徒勞,于是脫下白色背心,向開槍的方向揮舞。他向槍手示意,自己只是過路的老百姓,但是那個槍法糟糕的槍手沒有理會他,仍然冷靜地一槍接一槍地朝他射擊。他放下母親,爬到旁邊的海椒地,在那里找到了弟弟。不遠的地方有老鄉(xiāng)拼命在自家房子前面揮手,讓他們跑過去。他們沿著海椒地溝跑動的時候,一陣機槍掃射的聲音在耳朵后面響了起來。

晚上,席慶生在陣地上找到了父親。父親帶著人,用擔架把母親抬了回來。她已經(jīng)斷氣很久了。開槍的并不是敵人,而是他父親的戰(zhàn)友。很久以后,他才知道父親的戰(zhàn)友開槍的理由——或者說并沒有任何理由,這位戰(zhàn)友剛剛分到武器,一陣激動,于是選中他們母子三人作為活靶子,想練練自己的槍法。當時沒有任何人被追究責任。母親的遺體被送往重慶大學,那里是“八一五派”的總部所在地,學校體育館的休息室被改造成停尸間,死于戰(zhàn)斗或者母親這樣受無妄之災的“815”派死者統(tǒng)統(tǒng)送到這里,清洗尸體,然后穿上軍裝,別上領袖像章,最后送往公墓下葬。負責清洗尸體的都是俘虜?shù)臄橙恕Ｓ捎谔鞖庋谉?尸體很快發(fā)腫膨脹,軍裝套不進去,只能擺放在腫脹的尸體上面。

同一場戰(zhàn)斗中的死者被頭靠頭、腳并腳地葬在同一個墓中,他們的名字被篆刻在同一塊水泥板上,多年以后,風化讓字跡變淡、水泥脫落,附近的農(nóng)民撬走了墓室上的石條,有一些名字永遠消失了。沒有人知道他們是誰,死在什么時候,死在哪里,為什么被埋葬在這里。

和席慶生一起來的是何蜀。他是重慶“文革”歷史的研究者,而這段歷史被1967年和1968年的武斗定下了基調(diào),一直影響到今天,乃至未來。

為了把偉大的革命繼續(xù)推進下去,為了讓國家變得更加純潔,為了理想的社會早日實現(xiàn),為了擁護和保護領袖及其路線,重慶的年輕人和全國的年輕人一樣,用暴力(語言的和行動的)奪取權(quán)力,為了觀念不惜消滅對手的肉體。他們只是走得最遠,做得最極端。最后的結(jié)果卻出乎他們自己的意料之外。死者犧牲了一切,生者卻一無所獲。人們自以為播下了龍種,最后收獲的卻是跳蚤,只有跳蚤,和隨之而來的長達10年的政治恐怖,以及牢獄和死亡。

席慶生說,這是一場奇怪的戰(zhàn)爭。戰(zhàn)爭雙方喊著同樣的口號,有著同樣的目標,保衛(wèi)同一個人,卻想盡辦法,要置對方于死地。那些派系領袖的下場,據(jù)何蜀了解,大多很糟糕。有些人至今仍在回味那段時間,以為那是他們最揚眉吐氣的日子,期待著任何重演的可能。另一些人知道自己被人利用的時候,大錯已經(jīng)鑄成,一切都晚了。他們的后半生已經(jīng)被預支了。

在重慶大學的體育場里看到了太多的尸體。席慶生并不感到恐懼。母親的死麻痹了他年少的神經(jīng)。很多年以后,他成了一個生意人,和兄弟姐妹們重新修繕了母親墓前的碑。那一場無由來的狙擊永遠不會從他的記憶中消失。他試圖說服政府,將這塊墓園作為文物保護起來。這也是何蜀、曾鐘和陳曉文共同的愿望。

2009年,這片墓園被宣布為重慶市文物保護單位。盡管那些被改變的人生不可能轉(zhuǎn)回來,但總算是一個安慰。席慶生曾經(jīng)對陳曉文說,“母親墓落成時我站在墓前,忽然覺得派性沒意思透頂,仿佛一瞬間悟明白了許多東西。從此我成了逍遙派。直到現(xiàn)在,遇到問題、情緒低落時,我仍常常一個人來墓地坐坐,抽支煙?！?/p>

席慶生從死者身上聽到了一種警告:對煽動應該保持距離。這是重慶的一部分,不該被忘記。但不管是工作還是心情,在重慶,他和朋友們都是寂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