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麗莎白•斯特魯特
伊麗莎白?斯特魯特(Elizabeth Strout, 1956—),美國女作家。在美國緬因州和新罕布什爾州長大,在錫拉庫斯大學(xué)法學(xué)院學(xué)法律,兼修老人學(xué),此后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逐漸在《紐約客》等雜志發(fā)表短篇小說。現(xiàn)定居紐約。斯特魯特共有三部作品問世,前兩部是長篇小說。處女作《艾米與伊莎貝爾》(Amy and Isabelle, 1998)描寫母女親情,出版后廣受好評,進入英美多個文學(xué)大獎的決選名單。第二部小說《和我一起守候》(Abide with Me, 2006)亦成為暢銷書。
斯特魯特的第三部著作《奧麗芙?基特里奇》(Olive Kitteridge, 2008)獲得2009年普利策小說獎,之前還曾入圍2009年美國國家圖書獎批評家協(xié)會獎的決選名單。這是本小說集,共包括13個短篇小說。本文是其中的第四篇。
三小時前,小鎮(zhèn)這里的小鎮(zhèn)指的是緬因州小鎮(zhèn)克羅斯比,它是小說集中所有故事發(fā)生的背景。的中年足病醫(yī)生克里斯托弗?基特里奇與外地女子蘇珊舉行了婚禮。那會兒陽光仍然明媚,光線穿過茂密的樹葉灑在地上,照耀在屋后的草坪上。他們倆都是第一次結(jié)婚,婚禮規(guī)模不大但溫馨喜慶,笛子樂手為婚禮助興,黃色玫瑰花籃擺滿房前屋后??腿藗冞€在禮貌地說笑著,興致絲毫不減。奧麗芙?基特里奇站在野餐桌旁,心想,都這會兒,大家也該散了。
整個下午,奧麗芙都在與一種溺水的感覺作斗爭,這是一種恐懼、令人沮喪的感覺,因為這輩子無論如何努力,她都始終沒有學(xué)會游泳。她把紙巾塞進餐桌的板條縫里,心想,好了,我受夠了。為避免陷入喋喋不休的閑聊,她低著頭,匆匆走向房子的一扇側(cè)門,這道門徑直通向兒子的臥室。她穿過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的松木地板,走進新房躺在克里斯托弗(和蘇珊)的雙人床上。
奧麗芙的裙子——那天當(dāng)然很重要,因為她是新郎的母親——是薄紗面料的,上面布滿大朵大朵的紅粉色天竺葵。她唯恐把裙子弄得皺皺巴巴,在床上不得不小心翼翼,再說,萬一有人進來,她也得看起來體面些。奧麗芙身材高大,對此她心知肚明,但以前她并非這么高大,并且她好像還需要些時日來習(xí)慣這一事實。沒錯,她個子本來就高,而且經(jīng)常行動笨拙,但高大的身材卻是隨著年齡的增大而逐漸形成的。她腳踝膨脹突出,雙肩肌肉淹沒了后頸,手腕和雙手變得像男人般粗大。奧麗芙很在意自己的形象——她當(dāng)然在意,有時候獨處時她甚至也非常在意。但是都這把年紀(jì)了,她不會為此放棄美食,結(jié)果就導(dǎo)致此時此刻,她看起來活像一頭裹在薄紗里、打著瞌睡的圓滾滾的海豹。但這裙子效果不錯,她提醒自己,她把身體后傾,閉上眼睛。這樣一個明媚的六月天,這裙子比伯恩斯坦夫婦身上黑乎乎的衣服要好得多。他們的衣服灰暗得好像不是來參加婚禮,而是葬禮。
兒子臥室的門半開著。院子里,婚禮派對仍在進行,各種各樣的聲音不絕于耳:高跟鞋敲擊走廊;衛(wèi)生間的門猛地被撞上;(上帝啊,奧麗芙想道,為什么不能輕輕地把門關(guān)上?)客廳的一把椅子砸向地板;當(dāng)然還有客人們壓低聲音的談笑。與形形色色的聲音一起鉆進來的還有咖啡的香味和濃濃的糕點甜味,這甜味正是每天尼森面包廠關(guān)門前附近幾條街都會彌漫的氣味兒。另外還有各種牌子的香水味,其中有一種讓奧麗芙一整天都覺得像是奧夫牌殺蟲劑!美國常見的一種殺蟲劑品牌。此刻這所有的氣味都爭先恐后地飄過門廊,侵入臥室。
還有香煙味。奧麗芙睜開雙眼:有人在后花園抽煙。透過開著的窗戶,她聽見有人咳嗽和打火機的啪嗒聲。這地方確實被糟蹋了。奧麗芙正想象著笨重的皮鞋在劍蘭花床踩踏,突然聽到衛(wèi)生間馬桶的聲音沖過門廊,她頓時有一種房子即將倒塌的幻覺:管道破裂,木地板炸開,墻壁坍塌。她稍稍坐起,調(diào)整一下姿勢,再往頭下塞個枕頭。
這房子是她自己建造的——哦,差不多如此。多年前,她和亨利自己設(shè)計,親自動手和建筑工人一起施工,為的是兒子克里從足病學(xué)校畢業(yè)回來,能有一個體面的安身之所。對自己親手建造的房子,人們會有一種截然不同的感覺。奧麗芙對此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因為她總是喜歡親自動手:做衣服,種花草,蓋房子。(此刻擺滿房前屋后的黃色玫瑰花籃,就是日出前她自己親手插好擺放的)沿路幾英里之外,她住的房子也是多年前她和亨利親手建造的。不久前她還剛剛解雇了清潔女傭,因為那個愚笨的女孩干活時,總是把吸塵器撞得墻壁或樓梯砰砰響。
至少克里斯托弗喜歡這個地方。過去幾年,他們一家三口,奧麗芙、亨利和克里斯托弗,一起打理它,清理雜草樹木,種上丁香和杜鵑,圍上籬笆墻。如今蘇珊(奧麗芙當(dāng)面叫她蘇博士)成了這地方的女主人,她富生富長,花錢大手大腳慣了,很可能會雇個女傭,再雇個花匠。(“很喜歡這些漂亮的金蓮花,”幾周前蘇博士指著矮牽?;▽W麗芙說)但是沒關(guān)系,奧麗芙這會兒自言自語,你得靠邊,給新人讓位啦。
一抹紅光透過窗戶射進來,出現(xiàn)在奧麗芙微閉的雙眼前。她感到陽光傾瀉在床上,溫暖著她的腿肚和腳踝,溫暖著裙子軟軟的面料。這裙子效果還真不錯。想起悄悄塞進大皮手袋里的那塊烏飯樹蛋糕,想著怎么樣盡快到家,清清靜靜地享用它,她樂了。她可以脫下緊身健美褲,回歸正常生活。
奧麗芙感覺房里有人,她睜開眼,發(fā)現(xiàn)一個小女孩在門口張望。新娘有幾個侄女從芝加哥過來,這是其中一個。本來安排這孩子婚禮前拋撒玫瑰花瓣,但事到臨頭,她打退堂鼓,退縮不前,悶悶不樂。不過蘇博士并沒有發(fā)火,反而用手溫柔地撫摸著孩子的腦袋,安慰她。最后蘇珊溫和地招呼樹下的女樂手,“哦,開始吧”,于是那女人開始吹笛子。然后蘇珊走向克里斯托弗——他面無表情,像塊木頭一樣杵著——兩個人站在那里,就在草坪上結(jié)了婚。
但蘇珊撫摸孩子腦袋,自然而然地愛撫孩子絨發(fā)和脖頸的形象卻留在了奧麗芙的記憶中,活像看著一個女人從船上一頭潛入水中,輕松自在地游向碼頭。這件事提醒奧麗芙,有些人能做的事,其他人就是做不了。
“你好,”奧麗芙打招呼,但女孩沒有反應(yīng)。過了一會兒,奧麗芙又問,“你多大了?”她對小孩子已經(jīng)不那么熟悉了,但她猜測這孩子大概四歲,或者五歲;伯恩斯坦家族的人個子好像都不高。
女孩還是沉默不語?!叭ネ姘?”奧麗芙告訴她,但孩子倚著門框,身體微微晃動,兩眼盯著奧麗芙?!岸⒅丝床欢Y貌,”奧麗芙說,“難道沒人告訴你嗎?”
小女孩的身體還在輕輕搖動,卻平靜地說:“你看起來像死人一樣?!?/p>
奧麗芙抬起頭來。“這些天他們就教你說這個嗎?”但她向后靠時身體感覺不對頭,胸骨像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略感疼痛。應(yīng)該用肥皂水洗洗這孩子的嘴巴。
不管怎么樣,這一天總算快過去了。奧麗芙盯著頭頂?shù)奶齑鞍参孔约?看來她是熬過來了。她想像著自己在兒子婚禮這天心臟病再次發(fā)作:坐在草地的折疊椅上,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兒子說過“我愿意”之后,她靜靜地向下栽去,臉貼著草地,薄紗天竺葵下肥大的臀部翹向天空,死得很難看。接下來許多天,她的死會成為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
“你臉上那些東西是什么?”
奧麗芙把臉轉(zhuǎn)向門口?!澳氵€在這兒啊?我還以為你已經(jīng)走了?!?/p>
“那上面有根頭發(fā),”女孩說道,這會兒大膽了些,往房間里蹭了一步?!澳阆掳蜕夏歉鶅骸!?/p>
奧麗芙收回目光,重新盯著天花板,聽到這些話胸口沒有再次出現(xiàn)刺痛?,F(xiàn)在的孩子竟然這么惡劣,這真讓她吃驚。床頂上安個天窗真是高明??死锔嬖V過她,冬天的時候他可以躺在床上看飄雪。他總是這樣——與眾不同,非常敏感。正因如此,他才能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油畫家,盡管這性格與足病醫(yī)生好像不搭界。他,她的兒子,是個復(fù)雜、有趣的男人,像孩子一樣敏感。有一次讀《海地》時,他竟然畫了幅圖來說明——阿爾卑斯山上的野花。
“你下巴上是什么?”
奧麗芙發(fā)現(xiàn)小女孩一直在咬衣服上的絲帶?!鞍パ?”奧麗芙說,“是我吃掉的小女孩的頭發(fā)。你還是快走開吧,免得我把你也吃掉?!彼p目圓睜。
小女孩稍微后退一下,抓住門框?!澳泸_人,”她最后說,然后轉(zhuǎn)身消失了。
“是時候了,”奧麗芙嘟囔道。
這時,她聽見高跟鞋咔嗒咔嗒敲擊地面的聲音順著門廊過來?!罢艺倚℃冏〉姆块g,”一個女人的聲音,奧麗芙聽出這是蘇珊的母親,珍妮絲?伯恩斯坦的聲音。亨利的聲音答道,“哦,就那兒,就那兒。”
奧麗芙等著亨利進來,過了片刻他果然來了。他興奮得滿面紅光,和人在一起,他總是這樣和藹可親?!澳銢]事吧,奧麗?”
“噓——我不想讓人知道我在這兒?!?/p>
他走進房間,耳語道:“你沒事吧?”
“我想回家,不過我知道你想逗留到最后一刻。我討厭成年女人說什么‘小妞們的房間。她喝多了吧?”
“哦,我想她沒有喝多,奧麗?!?/p>
“他們在外面抽煙,”奧麗芙朝窗外示意,“希望他們不要把這地方點著了?!?/p>
“不會的?!边^了一會兒,亨利說,“我覺得一切順利?!?/p>
“哦,當(dāng)然了。你去跟大家告別,咱們好回家?!?/p>
“他娶了個好女人,”亨利說,在床邊徘徊著。
“對,我想是的?!彼麄兂聊艘粫?。說到底,他們還是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他們的兒子,他們的獨生子,結(jié)婚了。他38歲了,他們早已習(xí)慣和他一起生活。
他們一度希望他與辦公室助理結(jié)婚,但希望很快破滅。后來他好像與住在龜甲島的女教師來往密切,但不久也成為泡影。然后他突然就結(jié)婚了:醫(yī)學(xué)博士蘇珊?伯恩斯坦來小鎮(zhèn)參加學(xué)術(shù)會議,穿著新鞋跑了整整一個星期。新鞋加劇了她的腳趾嵌甲,在腳底磨出彈子那么大一個水泡。蘇珊一整天都在對人講述這個故事?!拔也樵冸娦劈S頁,找到他的辦公室。我的腳真是受夠罪了。他不得不鉆透我的腳趾甲。多糟糕的初遇啊!”
奧麗芙覺得這個故事愚蠢透頂?;敲炊噱X,為什么不買雙合腳的鞋?
不管怎樣,這對新人就這樣相遇了。其他的事兒,就像蘇珊整天都在說的那樣,已經(jīng)是歷史了,如果你把六周叫做歷史的話,因為那部分故事同樣令人不可思議——閃電式結(jié)婚。“干嗎要等?”那天蘇珊和克里斯托弗順道去拜訪父母,炫耀他們的結(jié)婚戒指,蘇珊對奧麗芙說?!昂翢o理由,”奧麗芙愉快地說。
“但是,亨利,”奧麗芙這會兒說,“為什么偏偏是個腸胃病醫(yī)生?那么多種醫(yī)生可以當(dāng),不用在病人肚子上捅捅戳戳。你肯定不愿想起那種情景?!?/p>
亨利像平常一樣心不在焉地看著她說:“我知道?!?/p>
陽光在墻壁上搖曳,白色窗簾微微晃動,香煙味又飄了進來。亨利和奧麗芙盯著床腳,沉默不語好一會兒,奧麗芙才說,“她是個很自信的人。”
“她與克里斯托弗很般配,”亨利說。
他們差不多是在竊竊私語,但聽見走廊上傳來的腳步聲,兩人面帶輕松愉快的表情,同時將視線轉(zhuǎn)向半開的房門。不過蘇珊的母親沒有停下腳步,徑直走了過去。她身著藏青色套裙,隨身帶著的手提包活像個小衣箱。
“你最好出去吧,”奧麗芙說,“我馬上就去和大家告別。再休息一小會兒?!?/p>
“好的,你休息吧,奧麗。”
“我們到唐恩都樂甜甜圈咖啡店全球著名的連鎖咖啡店。坐一會兒如何,”她說。他們喜歡坐在靠窗戶的小隔間里??Х鹊暧袀€女招待認(rèn)識他們,會很友好地打招呼,然后讓他們自便。
“可以啊,”亨利在門口說。
她靠著枕頭躺下,心想兒子在婚禮上臉色多么蒼白啊??死锼雇懈バ⌒囊硪?、充滿感激地看著自己的新娘,瘦弱、胸脯平平的新娘則仰臉看著新郎。新娘的母親哭了??烧媸呛每础淠萁z?伯恩斯坦確實在流眼淚。過后她問奧麗芙:“婚禮上你不哭嗎?”
“我看不出為什么要哭,”奧麗芙說。
哭泣并不是她的感覺。坐在外面的折疊椅上,她感到害怕,害怕心臟會像上次那樣突然覺得被擠壓,停止跳動,好像有人從背后猛地給了她一拳?;槎Y上,看著新娘仰臉對克里斯托弗微笑,好像她真的了解他似的,奧麗芙也有這種害怕的感覺。小學(xué)一年級時,他在蘭普利老師的課堂上突然流鼻血,她知道他當(dāng)時什么樣嗎?還是個臉色蒼白、胖乎乎的小男孩時,因為擔(dān)心拼字比賽,他出了一身疹子,她看到過嗎?不,與男人有了幾周的性生活,蘇珊就以為了解他。但你永遠也不能告訴她這一點。如果奧麗芙告訴她院子里的金蓮花其實是矮牽?;?她沒有這么做),蘇博士會說:“哦,我看見過金蓮花就長這個樣?!比欢?看到婚禮上蘇珊看著克里斯托弗,好像在說“我了解你——是的,我了解你。我了解?!敝鴮嵙钊瞬话?。
有扇紗門砰地響了一下。一個男人的聲音,向人討煙。接著是打火機的聲音和男人低沉的耳語聲,“吃多了……”
奧麗芙明白為什么克里從來不愿廣交朋友,這一點像她,受不了人們哇啦哇啦地聊個沒完。況且等你一轉(zhuǎn)身,他們馬上就會開始哇啦哇啦地聊你。多年前有人在他們家門前放了一籃牛皮瓣,奧麗芙的母親對她說,“永遠不要相信別人。”亨利不喜歡這種思維方式,但他自己的處事方式也很成問題。他一直天真幼稚,仿佛生活真像西爾斯美國著名的大型百貨商店。商品目錄所說的那樣:周圍每個人都在對你微笑。
不過,奧麗芙還是擔(dān)心兒子孤獨。尤其是去年冬天,她總擔(dān)心她和亨利百年之后,兒子老了,下班回到漆黑一團的家里,形單影只的一個人。因此,她打心眼里為蘇珊的到來高興。事情來得太突然了,需要時間適應(yīng),但總的來說,蘇博士還不錯。并且這丫頭對她也很友好。(“我真不敢相信是你們自己設(shè)計的圖紙!”她眉飛色舞地說)還有,總得面對現(xiàn)實吧:克里斯托弗對她愛得發(fā)狂。當(dāng)然,他們現(xiàn)在的性生活一定非常美滿,因此像許多新婚夫婦一樣,毫不懷疑這種美滿生活會永遠延續(xù)下去。他們還會認(rèn)為自己已經(jīng)永遠告別孤獨。
這想法讓躺在床上的奧麗芙慢慢搖了搖頭。她明白孤獨會殺人——會以不同的方式讓你真的活不下去。正因如此,奧麗芙認(rèn)為生活中需要一些她所謂的“大刺激”和“小刺激”。大刺激指的是諸如結(jié)婚或生孩子之類令人飄飄然的大事,但這樣的大刺激往往暗藏著危險的潛流。正因如此,你還需要一些小刺激,比如,一個友好的布萊德利美國東北部的廉價零售商店。店員,或者那位了解你喜歡哪種咖啡的甜甜圈咖啡店服務(wù)員。妙不可言,真的。
“蘇珊的這個地方真是不錯,”窗外一個低沉的聲音說,他說話的聲音很清晰,他們一定在周圍走動,面朝著房子。
“好極了,”另外一個聲音說?!昂⑻釙r我們來過這里,記得住在斑點蛋港口。好像是這樣?!?/p>
兩個風(fēng)度翩翩的男人在抽煙。奧麗芙想,千萬別踩了菖蒲花,別把籬笆都燒著了。她有點犯困,但感覺還不錯。如果20分鐘內(nèi)無人打擾,她可以在這兒小睡一會兒,然后頭腦清醒、心情平靜地和客人道別。她會握住珍妮絲?伯恩斯坦的手停留一會兒,她會是個身穿柔軟的大紅花裙子,頭發(fā)花白,身材高大,和藹可親,令人愉快的老太太。
紗門砰地關(guān)上了?!安慌路螝饽[啊,”傳來的是蘇珊愉快的說笑聲與拍手聲。
奧麗芙猛地睜開眼,心里一陣恐慌,好像是她自己在樹林里抽煙被人逮個正著。
“知道香煙會要了你們的命嗎?”
“哦,聞所未聞,”男士快活地說?!疤K珊,我從未聽人這么說過?!?/p>
紗門打開又關(guān)上,有人進去了。奧麗芙坐起來,她的小睡被攪了。
窗外傳來更輕更低的聲音。奧麗芙想一定是蘇珊那個又瘦又小的朋友,身上的裙子像一片折疊起來的海藻。“你還行吧?”
“還好?!碧K珊慢慢吐出這個詞——享受著被人關(guān)心的感覺,奧麗芙想。
“喂,蘇珊,你公公婆婆怎么樣?”
奧麗芙起身坐在床沿上,心怦怦直跳。
“很有趣,”蘇珊說,她的聲音低沉嚴(yán)肅。蘇博士,一個專業(yè)人士,準(zhǔn)備宣讀她關(guān)于腸道寄生蟲的論文了。她的聲音越發(fā)低沉,奧麗芙聽不清她在說什么。
“看得出來。”耳語,耳語?!案赣H……”
“哦,亨利像個玩具娃娃。”
奧麗芙站起來,貼著墻壁慢慢挪向開著的窗戶。她把頭向前伸,試圖想聽清這些女人們在耳語些什么。傍晚時分的一抹陽光泄在她的一側(cè)臉頰上。
“噢,上帝,是的,”蘇珊說,她的耳語突然變得清晰起來?!拔液喼辈桓蚁嘈?。我是說她竟然真的會穿上它?!?/p>
裙子,奧麗芙想。她緊緊貼著墻壁。
“喔,這里的人們穿著打扮風(fēng)格獨特?!?/p>
上帝啊,沒錯,奧麗芙想。但她又像溺水一樣驚慌失措。
海藻朋友又在低語,她的聲音很難聽清,但奧麗芙聽見她說“克里”。
“很特別,”蘇珊認(rèn)真地回答道。對奧麗芙來說,好像這些女人坐在一艘小船上,而她陷在船下黑乎乎的臟水中?!八娜兆硬缓眠^。作為獨生子——真夠他受的?!?/p>
海藻耳語,蘇珊的船槳又一次劃過水面?!皩λ钠谕堤?明白吧。”
奧麗芙轉(zhuǎn)身環(huán)視房間,兒子的新房,她建造的。房間里有她熟悉的東西,比如梳妝臺和她很久以前編織的地毯。但一股震驚和不祥之感掠過她全身。
他的日子不好過,明白吧。
奧麗芙幾乎是蹲著身子慢慢爬回床上,小心翼翼地坐下來。他對蘇珊都說了些什么?不好過。舌下,牙周,奧麗芙的口腔開始分泌唾液。她眼前又閃現(xiàn)出蘇珊那么自然,那么溫柔地撫摸小女孩腦袋的情景??死锼雇懈サ降渍f了些什么?他都記著些什么?人只能向前看,她想。人應(yīng)該只向前看。
她們對她裙子的議論深深地刺痛了她,因為她自己很喜歡這條裙子。在索福里20世紀(jì)八九十年代美國著名的零售商店。商店發(fā)現(xiàn)這塊薄紗面料那天她滿心歡喜,仿佛它是一縷明媚的陽光,一掃兒子婚禮前她焦慮不安的灰暗心情。布料上的鮮花開滿她縫紉間的桌子,后來變成這條裙子,給她那天帶來不少慰藉。
她聽見蘇珊又聊了一會兒客人,然后紗門響了一下,花園里安靜下來。奧麗芙用手掌拍拍面頰,拍拍嘴。有人在這里發(fā)現(xiàn)她之前,她必須回到客廳去。她得彎腰親吻那個新娘的面頰,新娘那張無所不知的面孔會微笑著四處張望。
哦,心口痛——痛得她坐在床上忍不住呻吟起來。蘇珊知道她的心臟時不時痛得厲害,幾個月前心臟病發(fā)作,差點要了她的老命嗎?的確,她不喜歡運動,膽固醇高得嚇人。但所有這些都只是借口,背后隱藏的事實是,她的心智被耗盡了。
去年圣誕節(jié)期間,兒子來看她,與她交流思想,當(dāng)時還沒有什么蘇博士。有時候我真想一了百了……
很奇怪,39年前,奧麗芙的父親也是這么說的。只是那時,她結(jié)婚不久(她自己也被種種失望纏繞,還懷著身孕,只是她當(dāng)時還不知道),輕描淡寫地說:“噢,爸爸,大家都有心情憂郁的時候?!焙髞碜C明她反應(yīng)錯誤。
奧麗芙坐在床沿,頭埋在手里??死锼雇懈ナ畾q以前的事兒她幾乎都已記不得,盡管有些不想記住的事情確實還記著。她教他彈鋼琴,但他總是彈錯音符,看著他恐懼的樣子,她越發(fā)氣得發(fā)瘋。但她愛他!她想告訴蘇珊這個事實。她想說,蘇博士,在我內(nèi)心深處有種東西,有時候它膨脹得像烏賊頭一樣,使我心情郁悶。但我并不想這樣,幫幫我吧,我愛我兒子。
千真萬確,她愛兒子。正因如此,去年圣誕節(jié),她帶兒子去看醫(yī)生,把亨利孤零零地撇在家里。坐在醫(yī)院的候診室里,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直到他出來——這個成年男子,她的兒子——手里握著處方,表情輕松?;丶业穆飞?他一直大談特談血清素水平和基因遺傳趨勢。這有可能是她聽見他說話最多的一次。像他父親一樣,兒子不善言談。
客廳里突然傳來碰杯的叮當(dāng)聲?!盀樾禄榉驄D干杯!”原文中的Fidelity Select指的是一種基金,在此是雙關(guān)語,指新婚夫婦之間的相互忠誠。一個男人的聲音喊道。
奧麗芙直起身,手掌滑過被太陽曬得暖烘烘的梳妝臺。這張梳妝臺陪伴克里斯托弗長大成人,那瓶維克斯達姆膏寶潔公司出產(chǎn)的一種感冒藥,一種薄荷腦擦劑,搽在胸前能夠使感冒者呼吸通暢。留下的污跡還在。污漬旁邊是一摞文件夾,上面有蘇博士的筆跡,另外還有三支黑色魔術(shù)一種著名水彩筆的商標(biāo)名。水彩筆。奧麗芙慢慢打開梳妝臺最上面的一個抽屜。這里曾經(jīng)是放置男孩襪子襯衣的地方,如今里面堆滿她兒媳婦的內(nèi)衣——有的光滑柔軟,有的帶花邊,五顏六色、亂七八糟一團。奧麗芙拽著一根吊帶,揪出一件閃閃發(fā)光、小巧玲瓏的淺藍色胸罩。她在大手掌上把它翻過來倒過去地看看,然后揉作一團,塞進她的大手袋里。她感覺兩腿腫脹,很不舒服。
她看著梳妝臺上的魔術(shù)水彩筆,旁邊就是蘇珊的文件夾。自作聰明的丫頭,奧麗芙想著,隨手拿起一支,脫去筆帽,仿佛還聞得到學(xué)校教室的味道。奧麗芙想在新娘帶來的淺色床罩上來回涂抹。環(huán)視這間被侵占的臥室,她真想在上個月帶進來的每件東西上信手涂鴉。
奧麗芙走向衣帽間,把門拉開,里面的衣服的確使她感到一種暴力。她想把它們拽下來,把那些傲慢地掛在木衣架上的華麗小號衣服都撕碎擰爛。還有各式各樣的羊毛衫,咖啡色或綠色,整整齊齊地疊放在帶襯墊的塑料壁柜里,柜子下層有一件其實是灰褐色。上帝啊,顏色鮮亮點怎么了?奧麗芙兩手發(fā)抖,因為她惱火,也因為走廊上隨時會有人走過來探頭向里張望。
灰褐色羊毛衫很厚,這倒不錯,因為這意味著那丫頭到秋天才會想起穿它。奧麗芙猛地把它抖開,用魔術(shù)筆在袖子上重重地畫了一條黑道。然后用嘴叼著畫筆,迅速把羊毛衫折疊起來,再折疊,然后再折疊,使它看起來像原來一樣整齊。她做得毫無破綻。打開衣帽間,你會發(fā)現(xiàn)這里整整齊齊,根本不可能發(fā)現(xiàn)有人亂翻過。
除了鞋子。衣帽間地板上亂七八糟扔的全是鞋子。奧麗芙挑了一雙深色舊懶漢鞋,好像經(jīng)常穿的樣子。實際上奧麗芙經(jīng)??匆娞K珊穿這種懶漢鞋——已經(jīng)嫁了人,奧麗芙揣測道,蘇珊可以穿著舊鞋子無所謂地閑逛了。奧麗芙彎下腰,把一只懶漢鞋塞進自己的大手袋,有那么片刻她真怕自己再也站不起來。然后,她用力站起來,微微喘著氣,把錫紙包著的烏飯樹蛋糕放好,蓋住鞋子。
“好了嗎?”
亨利站在門口,幸福地滿面紅光,他已經(jīng)給客人們敬過酒,成了一個人見人愛的男人,一個玩具娃娃。她很想把自己剛聽到、剛做過的事告訴他,很想有人分擔(dān)她獨自承擔(dān)的重負,但她不會說。
“想到甜甜圈咖啡店坐會兒嗎?”亨利海藍色的大眼睛望著她,問道。他天真單純,這是他對付生活的制勝法寶。
“哦,”奧麗芙回答,“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需要一個甜甜圈,亨利。”
“沒關(guān)系,我只是記得剛才你說……”
“好的,我們就去坐會兒吧。”
奧麗芙粗大的手臂夾著大手袋,走向門口時把它夾得更緊一些。她的所作所為起不了多大作用,但想到蘇珊至少有時候會自我懷疑,奧麗芙感覺好多了。蘇珊會大喊:“克里斯托弗,你確信沒見過我的鞋子嗎?”洗衣房,內(nèi)衣柜,家里都找遍了,她會感到一絲焦慮不安?!拔夷X子一定出問題了,東西放哪兒都記不住……哦,我的上帝,我的羊毛衫怎么成這樣了?”她永遠也不會知道真相,對吧?因為誰會在羊毛衫上亂涂亂畫,誰又會偷個胸罩,偷只鞋?
羊毛衫算是毀了,鞋子和胸罩也不見了,它們會出現(xiàn)在甜甜圈咖啡店衛(wèi)生間的垃圾桶里,上面蓋滿骯臟的舒潔紙巾和衛(wèi)生巾,第二天,就會被丟進垃圾車。實際上,如果蘇博士一直住在奧麗芙附近,奧麗芙會時不時地從蘇珊這里拿點這個,拿點那個,只為讓她不停地自我懷疑。給自己一點刺激。因為克里斯托弗不能與一個自以為無所不知的女人生活在一起。沒有人萬事通——人們不應(yīng)該認(rèn)為自己無所不通。
“我們走吧,”奧麗芙最后說,她肘下夾著大手袋,準(zhǔn)備在眾目睽睽之下穿過客廳。想象著自己的心臟,一大塊鮮紅色肌肉,在她的大花裙子下怦怦跳動著,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