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蒂芬•金
“對我來說,最佳的效果是讀者在閱讀我的小說時因心臟病發(fā)作而死去?!?/p>
——斯蒂芬?金
斯蒂芬?金1947年生于美國緬因州的波特蘭市,其父在斯蒂芬兩歲時說“出去買包煙”,然后就一去不復(fù)返。1966年,斯蒂芬從里斯本瀑布(Lisbon Falls)中學(xué)畢業(yè),后進入州立大學(xué)學(xué)習(xí)英文專業(yè),其間為校報《緬因校園》撰寫專欄。盡管1970年畢業(yè)時獲得了教師資格證書,但剛開始未能找到工作,迫于生計的他開始向一些男性雜志投稿,后在文學(xué)圈漸漸出名。斯蒂芬?金至今已創(chuàng)作兩百多篇短篇小說和四十多本書,其短篇小說《黑衣人》曾獲得歐?亨利獎。他的作品被譯成33種語言,發(fā)行到35個國家,總印數(shù)超過3億冊,有七十多部電影和電視節(jié)目取材自他的作品,創(chuàng)下吉尼斯世界紀錄。在美國及歐洲,他是婦孺皆知的人物。斯蒂芬?金的作品還是歐美暢銷小說榜的???。1980年代至90年代以來,他的小說總是位居歷年的美國暢銷書排行榜榜首。他的每部小說發(fā)行量都在100萬冊以上,1979年成為全世界作家中首屈一指的億萬富翁。美國全國圖書基金會(The National Book Foundation)于2003年11月19日授予斯蒂芬?金美國文學(xué)杰出貢獻獎?wù)?。頒獎機構(gòu)指出,斯蒂芬?金的作品繼承了美國文學(xué)注重情節(jié)和氣氛的偉大傳統(tǒng),體現(xiàn)出人類靈魂深處種種美麗的和悲慘的道德真相。
他們已經(jīng)結(jié)婚十年。很久以來,他們一切都好——雙方都很愉快,但是現(xiàn)在他們兩個吵架了。他們現(xiàn)在經(jīng)常吵架,吵的都是同樣的事情。來來回回、反反復(fù)復(fù)地為同一件事吵。雷覺得,他們吵的事就像狗奔跑的賽道,而他們倆就像追逐機械兔的獵狗:一次又一次經(jīng)過同樣的地方,卻視而不見,眼中只有那只兔子。
他想,如果有孩子的話,他們可能就不會這樣了。但是她生不了孩子。他們幾經(jīng)躊躇,最后還是去做了檢查,醫(yī)生就是這么說的。是她那一方有問題。確診后的一年左右,他給她買了一條狗,是條杰克羅素獵犬,她給它起名“比茲內(nèi)”。有人問起狗叫什么,她會不厭其煩地把名字拼給他們聽。她喜歡那條狗,但是現(xiàn)在他們還是吵架。
他們正前往沃爾瑪超市買草籽。他們決定把房子賣了——他們已經(jīng)供不起了——但是瑪麗說,如果不把下水管道修理修理、把草坪整理得像個樣子,賣房是不會有結(jié)果的。她說,草坪上這里黃一塊,那里禿一塊,簡直像個愛爾蘭人家才會有的那種樣子。都是因為干旱。這個夏天一直很熱,根本沒下雨。雷告訴她,不管草籽有多好,天不下雨的話是不會長出草來的。他說他們應(yīng)該等等再說。
“那么一年過去之后,我們依然會住在這里?!彼f?!拔覀儾荒茉俚纫荒昀?雷。我們會破產(chǎn)的。”
瑪麗說話的時候,坐在后排椅子上的比茲內(nèi)朝著她看。雷說話的時候,它有時也朝他看。大部分時候,它都看著瑪麗。
“這是什么意思?”雷說,“只要天上下雨,這樣你就不用擔(dān)心破產(chǎn)了?”
“你別忘了,我們倆是一起的?!彼f?,F(xiàn)在他們正駛過羅克堡這是作者虛構(gòu)的一個地處緬因州的小鎮(zhèn),在《死亡地帶》、《黑衣人》等多部作品中出現(xiàn)。。這里一片荒涼。雷一直說的“經(jīng)濟活力”已經(jīng)在緬因州的這塊土地上消失了。沃爾瑪超市在羅克堡的另一端,靠近雷做看門人的那所中學(xué)。沃爾瑪有自己的紅綠燈,人們經(jīng)常拿此事開玩笑。
“小事聰明,大事糊涂。”他說?!澳懵犝f過這句話嗎?”
“都聽了上萬次了。從你那里?!?/p>
他哼了一聲。他從后視鏡里看到,那條狗正看著她呢。不知怎么的,他討厭狗看瑪麗的樣子。他突然想到,他和瑪麗都不知道對方在說什么。
“在快捷便利店門口停一下。”她說?!疤愐^生日了,我想給她買一只兒童足球。”泰麗是她哥哥家的孩子。雷想,泰麗應(yīng)該是她的侄女吧。他對此不太確定,因為他所有的親戚都是瑪麗那邊的。
“沃爾瑪那邊有兒童足球賣?!崩渍f。“那里什么都要便宜一些。”
“快捷便利店里面有紫色的球。泰麗最喜歡紫色了。我不知道沃爾瑪有沒有紫色的?!?/p>
“要是沃爾瑪沒有,那我們回來的時候就在快捷便利店停一下?!彼X得腦袋上有個重物往下壓。她會一意孤行的。遇到這樣的事,她總是這樣。有時他想,婚姻就像一場足球比賽,而自己就是處于下風(fēng)的那支球隊負責(zé)組織進攻的球員。他得選好地點,快速穿插。
“我們回來時便利店就在路的另一邊了?!彼f。聽她說這話的口氣,就好像他們正穿行在城市洶涌的車流之中。實際上,這是個幾乎看不見人影的小鎮(zhèn),大部分商店都掛著“此店出售”的牌子?!澳阃R幌?我很快跑進去,買了球就出來?!?/p>
就憑你那兩百磅的身體。雷想。你可以快跑的日子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那球也就9毛9分,”她說。“你別那么小氣巴拉的。”
別那么蠢。他心里這樣說,但是嘴里說出來的卻是“你到那里順便給我買包煙。抽光了?!?/p>
“如果你把煙戒了,我們每周就會多出四十塊。說不定還不止呢?!?/p>
每次他都是攢夠了錢,讓南卡羅萊納州的朋友一次給他寄十二箱香煙。從那里買一箱要比這里便宜二十塊。即使是現(xiàn)在這個年頭,這也是一大筆錢了。他并不是沒有努力省錢。這他以前都和她講過了,現(xiàn)在馬上又要再講一遍,但是又有什么用呢?她是一只耳朵進,一只耳朵出。
“以前我一天抽兩包,”他說,“現(xiàn)在一天還不到半包。”實際上,在大部分時間里,他一天不止半包。這她知道,雷知道她曉得這個情況?;橐鼍褪沁@樣。壓在他腦袋上的重物更沉了。他看見那狗還在看著瑪麗。他媽的那只狗都是他喂,狗吃的東西也是他掙的錢買的,但狗還是只看著她。人們都說杰克羅素獵犬很聰明。
他拐上了通往快捷便利店的路。
“如果你實在要買的話,也應(yīng)該在印第安保留地上買。”她說。
“他們十年前就沒有免稅煙賣了?!彼f?!斑@我也和你說過。你就是不聽?!彼麑④囬_過加油站,停在便利店旁。這里沒有什么遮擋的,太陽在頭頂上直射下來。他們開的車的空調(diào)效果不佳,兩人都大汗淋漓,后排座位上的比茲內(nèi)也熱得直喘氣,看上去就像在咧嘴笑一樣。
“反正你應(yīng)該把煙戒了?!爆旣愓f。
“你也應(yīng)該把小德比“小德比”是美國著名食品生產(chǎn)商麥克基(Mckee Foods)的一種餅干名。給戒了?!彼f。他并不想說這個,他知道她對關(guān)于自己體重這個話題非常敏感。但是這句話還是說出來了。說出來的話就無法收回。真是奇怪。
“我早就不吃了。”她說?!拔业囊馑际?我一點也不吃。真的?!?/p>
“瑪麗,柜子頂上有餅干盒呢。是二十四小包一盒的那種。就在面粉袋子的后面?!?/p>
“原來你一直在提防著我呢,啊?”她的臉慢慢紅了。他仿佛看見了她風(fēng)韻猶存時的模樣。不管怎么說,那時的她很漂亮。大家都說她漂亮。甚至他的媽媽,盡管不喜歡她,也這么說。
“當(dāng)時我在找開瓶器?!彼f?!拔沂掷锬弥黄磕逃吞K打水。是老式瓶蓋的那種?!?/p>
“你怎么會找到他媽的碗櫥頂上去呢!”
“去買足球吧?!彼f?!敖o我買包煙??烊タ旎亍!?/p>
“你就不能等到我們回家之后再買?你就這么等不及啊?”
“在這兒可以買到便宜的?!彼f?!澳欠N雜牌子的。大家都叫它‘一等和諧?!?/p>
“不管它叫什么。你說,你準備在哪里抽煙?我想是在車里吧,這么一來,我又只好吸二手煙了?!?/p>
“我會打開車窗的。我一直是這樣的?!?/p>
“我去買球。然后就回來。如果你還是覺得非要花上四塊半錢買那玩意兒來毒你的肺,你就自己去吧。我和寶寶待在車里。”
雷討厭她喊那條狗“寶寶”。那只是條公狗而已,它和瑪麗在一起的時候,也許它的確像瑪麗說的那樣聰明,但是,它畢竟是畜生,還是要跑到房子外面去拉屎撒尿。
“到了里面給我買幾只奶油蛋糕。”他說?!罢f不定有優(yōu)惠呢。”
“你這個人真會斤斤計較?!彼f。她下了車,砰的一聲關(guān)上門。他剛才停車時太靠近路邊便利店了,現(xiàn)在她只好側(cè)著身子才能過去。他知道,瑪麗肯定心想他在看著她,看到她現(xiàn)在這么胖,所以只好側(cè)著身子才能過去。他知道她會覺得他把車停這么近是故意的,好讓她側(cè)著身子才能過去。也許,他就是故意的吧。
“好啦,比茲內(nèi),我的老伙計,就剩我們倆啦?!?/p>
比茲內(nèi)躺在后排座位上,閉上了眼睛?,旣惙乓魳方兴璧臅r候,它會用后面的兩條腿站立著,顫顫巍巍地走上幾秒鐘;如果瑪麗嗔怪它說“你這個壞孩子”,它會走到房間的角落,面壁而坐,盡管如此乖巧,它還是得在房子外面拉屎撒尿。
雷坐在車里,瑪麗沒有出來。雷打開汽車儀表盤下面的雜物箱。他在亂七八糟的紙里摸索著,想找到以前落下的香煙。沒有??伤麉s找到了一只包裝完好的巧克力味奶油蛋糕。他用手捏了捏。硬得像尸體??赡芤呀?jīng)有好幾年了吧。說不定還不止。也許是諾亞方舟上遺留下來的吧。
“每個人都有讓他無法自拔的東西啊?!闭f著,他撕開蛋糕,朝后排座位扔去?!耙灰园?比茲內(nèi)?”
比茲內(nèi)兩口就將蛋糕吃完,然后認真地舔著座位上的蛋糕屑?,旣惪吹竭@會很生氣的,但是她不在。
雷看看汽車的油量指示表,已經(jīng)只剩下一半了。他可以關(guān)掉引擎,搖下車窗以節(jié)省汽油,但是這樣一來,他真的會被熱死的。媽的,坐在太陽底下,就為了等她買一只9毛9分的紫色足球,而且他還知道在沃爾瑪只要花7毛9分,只不過顏色可能是黃色或者紅色。那是泰麗不太喜歡的顏色。這位小公主只喜歡紫色。
他坐在車里?,旣愡€沒有回來?!疤炷?”他說。涼氣從汽車送風(fēng)口緩緩吹出,他又想著要不要關(guān)掉發(fā)動機,以節(jié)省汽油,但接著又想,去他媽的。她不是也不愿意做出點讓步,給他買包煙回來嗎,即使是最便宜的雜牌煙也不肯買。他知道,上面這句話他是肯定要說給瑪麗聽聽的。
他在后視鏡里看見一個年輕女子正朝汽車這里走來。她比瑪麗還要胖,碩大的乳房在藍色的工作服下晃來晃去。比茲內(nèi)看到那個女的過來了,在車里吠叫起來。
雷把車窗開了一條縫。
“你是和剛剛進去的那個金發(fā)女人一起來的嗎?她是你妻子?”她氣喘吁吁地說。她滿臉是汗。
“對。她去給我們的侄女買球?!?/p>
“哦。她出事了。她倒在地上了。已經(jīng)昏過去了。戈什先生覺得她可能是心臟病犯了。他已經(jīng)打了911。你最好去看看吧。”
雷鎖好汽車,跟著她走進便利店。店里很涼爽?,旣惿熘取墒制椒诺靥稍诘厣?身邊是一只裝滿足球、有網(wǎng)眼的不銹鋼筒,筒上面寫著“夏日超好玩”幾個字。瑪麗眼睛閉著。也許她是在油地氈上睡著了吧?,旣惿磉呎玖巳齻€人,一個是穿著咔嘰布的褲子和白襯衫的深膚色男子,襯衫口袋上的胸牌上寫著“經(jīng)理戈什先生”;另外兩個是顧客,一個是頂上沒有多少頭發(fā)的瘦老頭,至少有七十幾歲了;還有一個是胖女人,她比瑪麗還要胖,也比穿藍色工作服的那個女的胖。雷心想,躺在地上的應(yīng)該是她才對。
“先生,你是這位女士的丈夫嗎?”戈什先生問。
“是的?!崩渍f。好像這樣說還不夠,他又加了一句:“是的,我是?!?/p>
“很抱歉,但是我不得不說,我覺得她可能已經(jīng)死了?!备晔蚕壬f,“我給她做過人工呼吸,嘴對嘴,可是……”
雷在腦子里想著這個深膚色男人把嘴放在瑪麗嘴上的情形。他的舌頭大概還碰到了瑪麗的舌頭吧。他就在放滿塑料足球的不銹鋼筒旁往她喉管里吹氣。后來雷跪了下來。
“瑪麗?!彼暗?。“瑪麗!”他好像要喚醒沉睡中的她一樣。
她似乎已經(jīng)不在呼吸了,但是遇到這樣的情況,誰都無法肯定。雷把耳朵貼近她的嘴邊,但什么也沒有聽到。他覺得耳朵那里的皮膚上有氣流,但那很可能只是空調(diào)吹的風(fēng)而已吧。
“這位先生打了911,”那個胖女人說。她手里拿著一袋通用磨坊公司通用磨坊是總部設(shè)在美國明尼那波利斯的世界第六大食品公司。擁有哈根達斯、綠巨人、貝蒂妙廚、灣仔碼頭等眾多世界知名品牌。在全球一百多個國家進行經(jīng)營活動,2004年度凈銷售額達123億美元。產(chǎn)的妙脆角薯片。
“瑪麗!”雷喊道。這次的聲音雖然大了些,但是他還是沒有讓自己大聲喊起來。他現(xiàn)在正跪著,周圍還站了些人。他抬起頭,有些愧疚地說:“她從來不生病。她健壯得像匹馬?!?/p>
“這就難說了。”那個瘦老頭說。他搖搖頭。
“當(dāng)時她一句話也沒有說,”那個穿藍色工作服的年輕女子說,“直接就倒在地上了?!?/p>
“她抓自己的胸口了嗎?”拿著妙脆角的胖女人問。
“我不知道。”年輕女子說。“我想沒有吧。至少我們沒有看到。她直接就倒在地上了。”
塑料足球旁有一排衣架,上面掛著一些T恤衫,印著“羅克堡把我父母當(dāng)作皇帝對待”、“我只有這件T恤衫了”這樣的話。戈什先生拿了一件,說:“先生,要不要我把她的臉蓋上?”
“我的上帝,不!”雷吃了一驚,說?!八苍S只是昏迷了。我們不是醫(yī)生。”他看到戈什先生身后的窗子后面有三個孩子正朝里窺探呢,有一個孩子手里還拿著手機,正在拍照片呢。
戈什先生沿著雷的目光看過去,然后朝門口沖去,揮舞著雙手喊道:“走開!你們這些孩子!小孩走開!”
那些孩子一邊嬉笑一邊推搡著往后退,跑過加油站后來到人行道上。這些孩子身后的遠處,是幾乎看不見人煙、在熱浪中翻滾的市區(qū)。一輛汽車放著說唱音樂駛過,對雷來說,說唱音樂中的貝司聽起來就像瑪麗的那已經(jīng)不存在的心跳。
“救護車呢?”那個老頭問,“怎么還不來?”
雷跪在他妻子身邊,時間一分鐘一分鐘地過去。他腰疼,膝蓋也疼,但是如果他站起來的話,那就像個觀眾了。
救護車終于來了。是輛漆著橙色線條的白色雪佛蘭越野車,車頂上紅燈在閃爍,車前蓋上寫著“羅克堡急救車”,這幾個字是反著寫的,這樣你從后視鏡里就可以看到。
出來的兩個人穿著白色大褂,看起來像飯店的招待。一個推著氧氣瓶小車,氧氣瓶是綠色的,上面還貼著一面美國小國旗?!皩Σ黄?”他說,“剛剛在牛津參加了一起車禍急救?!?/p>
另一個人看見瑪麗躺在地上,說:“啊。天哪?!?/p>
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還活著嗎?”他問。“她是不是只是昏迷了?如果是,你們最好趕緊給她吸氧,否則她的大腦會受傷的。”
戈什先生搖搖頭。那個穿著藍色工作服的年輕女子哭了起來。雷想問她在哭什么,但接著就明白了。她根據(jù)雷剛才說的話,心里已經(jīng)想著雷和瑪麗是如何恩愛。唉,如果雷一周左右后再過來,打出正確的感情牌,也許她會和他好上的。他并不想這個,但是他覺得或許他會這樣做的,如果他想的話。
瑪麗的眼睛對檢目鏡沒有任何反應(yīng)。一名內(nèi)科急救人員聽了聽她那根本不存在的心跳,另一名急救人員測了測她那根本不存在的血壓。他們這樣忙乎了一陣之后,那些小孩又帶著一幫朋友回來了。當(dāng)然還有其他一些大人。雷想,這些人就像飛蟲撲向燈籠一樣,被雪佛蘭越野車上閃爍的紅燈吸引過來了。戈什先生又揮舞著雙手,向那些孩子沖去,孩子們向后退去。但是當(dāng)戈什先生回到圍繞著瑪麗和雷的那圈人旁邊后,他們也又回來了。
一名急救人員問雷:“她是你妻子嗎?”
“對?!?/p>
“啊,先生,我們很抱歉地通知您,她死了。”
“瑪麗,上帝之母此處的“瑪麗,上帝之母”是直譯,表達了那個胖女人的驚訝,但恰巧雷的妻子也叫“瑪麗”,所以才有下面雷“大家以前都這么叫她。”這句話。?!蹦弥畲嘟堑呐峙苏f。她在胸口畫著十字。
“哦,”雷站了起來,膝蓋關(guān)節(jié)處“咯嗒”響了一下?!按蠹乙郧岸歼@么叫她?!?/p>
戈什先生拿了一件T恤衫給急救人員,讓他蓋在瑪麗的臉上,但是急救人員搖搖頭,走了出去。他對外面的那一群人說沒什么好看的,那副模樣就像有人會相信,快捷便利店里面死了一個女的這件事一點也不好玩似的。
急救人員從救護車上拉出一張輪床。他只將手腕抖了一下,輪床的四條腿就自己向下打開了。頭上沒有幾根頭發(fā)的那個老頭拉著門,急救人員將輪床拖了進來。
“哎呀,熱。”急救人員擦著前額上的汗說。
“先生,我們接下來要做的事情你可能不想看,你轉(zhuǎn)身吧?!绷硪幻本热藛T說。但是雷還是看著他們把瑪麗抬上了輪床。輪床的腳頭塞著一張床單,急救人員將床單一路拉上來,蓋住瑪麗的臉?,F(xiàn)在瑪麗看起來像電影里的尸體了。急救人員將她拖到熱浪翻滾的室外,這一次是那個拿著妙脆角的女人為他們開的門。外面圍觀的人群已經(jīng)退到人行道上了??礃幼涌隙ㄓ腥氖畟€人站在八月那不依不饒的烈日之下。
瑪麗被推上急救車之后,急救人員又回來了,其中一個手持文件夾,問了雷25個左右的問題。除了關(guān)于瑪麗的年齡,所有的問題雷都回答出來了。后來他又記起瑪麗比他小三歲,于是告訴急救人員她35歲。
“我們馬上把她送到圣史迪威醫(yī)院?!蹦弥募A的急救人員說?!叭绻悴恢泪t(yī)院在哪兒,可以跟著我們走?!?/p>
“我知道在哪兒,”雷說,“你說什么?你們要給她做尸檢嗎?把她割成一塊一塊的?”
穿著藍色工作服的女子倒吸了一口氣。戈什先生用一只手臂摟住她,她把臉貼在戈什先生的白襯衫上。雷心想,戈什先生是不是和這個姑娘有一腿呢。他希望不是這樣,這倒不是因為戈什先生褐色的皮膚,而是因為他的年齡已經(jīng)是她的兩倍了。
“嗯,那就不是由我們決定得了的啦,”急救人員說,“但很可能不會做尸檢。她不是在無人看護的情況下死的——”
“我看見了?!蹦弥畲嘟堑哪莻€女人插話道。
“——而且顯然她死于心臟病發(fā)作。你幾乎立即就可以將她送到停尸房去。很可能是這樣?!?/p>
什么?停尸房?一個小時前他們還在車里吵著呢?!拔也恢朗裁赐J?。”雷說,“也不知道什么墓地。到底怎么了?她才35歲啊?!?/p>
兩名急救人員交換了一下眼色?!安颂叵壬?圣史迪威醫(yī)院那里會有人幫助你處理這些的。別擔(dān)心。”
急救車亮著頂燈開走了。人行道上的人群也開始散去。穿藍色工作服的售貨員、老頭、胖女人和戈什先生看著雷,好像他是個特殊人物,社會名流。
“她想給我們的侄女買一只紫色的足球。”他說,“侄女馬上就要過生日了。八歲。她叫塔尼婭,泰麗是小名。這是一個女演員的名字?!?/p>
戈什先生從不銹鋼筒里拿了一只紫色足球,雙手遞給雷。“送給你?!?/p>
“謝謝你,先生。”雷說。他竭力想表現(xiàn)得和戈什先生一樣莊重。那個拿著妙脆角的女人哭了?!艾旣?上帝之母?!彼f。她喜歡說這句話。
他們站在那里聊了一會兒。戈什先生從冰柜里拿了幾瓶蘇打水。這些也是免費的。他們喝著蘇打水,雷和他們講了一些有關(guān)瑪麗的事。他告訴他們,瑪麗做過一條被子,曾經(jīng)在古堡縣的比賽上獲得第三名。那是2002年的事。也許是2003年吧。
“聽了真讓人傷心。”拿著妙脆角的女人說。她早已打開了妙脆角,分給大家吃。他們吃著妙脆角,喝著蘇打水。
“我妻子是睡覺時走的?!睕]幾根頭發(fā)的那個老頭說?!八谏嘲l(fā)上躺下,然后就再也沒有醒來。我們結(jié)婚37年了。我一直想著自己會先她而去,但仁慈的主不想這樣。我現(xiàn)在還能看見她躺在沙發(fā)上?!?/p>
終于,雷和他們沒什么好說的,而他們也沒有什么好告訴他的了。有顧客從外面進來。戈什先生走過去接待一些顧客,穿藍色工作服的女子接待另一些人。后來那個胖女人說,她真的要走了。走之前,她在雷臉上吻了一下。
“伯克特先生,現(xiàn)在你也要去忙自己的事了。”她說,語調(diào)里含著責(zé)備。
他看了看柜臺上方的鐘,鐘上有某種啤酒的廣告?,旣悘钠嚭捅憷曛g側(cè)身走過去,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幾乎過去兩個小時了。他第一次想到了比茲內(nèi)。
他打開車門,車內(nèi)的熱氣撲面而來。他手抓著方向盤,準備彎腰坐進去的時候,突然手一縮,叫了起來。車內(nèi)溫度肯定有130度這里是華氏溫度,合攝氏54.4度。。比茲內(nèi)在后座上死了。它雙眼混濁,舌頭從嘴的一邊伸了出來。雷看見了它的牙齒,它胡子上面還殘留著一些蛋糕屑??匆娺@情形不應(yīng)該覺得有趣,可事實上它的確有趣;盡管不是有趣到可以讓你覺得想笑,但還是有趣。
“比茲內(nèi),老伙計,”他說?!皩Σ黄稹N彝四阍谲嚴锪?。”
他看著烤死的杰克羅素獵犬,巨大的悲傷和欣喜之情席卷了他的全身。如此傷心的一件事卻有趣,這真是恥辱。
“嗯,這樣一來,你就和她在一起了,對嗎?”他說。太慘了。他哭了起來。這樣的巨變讓人難以接受。正哭著的時候,他突然想到,現(xiàn)在他可以想抽什么煙就抽什么煙,想在家里的哪兒抽煙就在哪兒抽煙。他可以就在瑪麗的餐桌上抽煙。
“你現(xiàn)在和她在一起了,比茲內(nèi)?!彼瑴I說道。他覺得嗓眼堵上了。這樣的情形下以這樣的嗓音說話,讓他覺得輕松了許多?!翱蓱z的瑪麗,可憐的比茲內(nèi)。見鬼!”
他一邊哭著,一邊返回便利店,胳膊下夾著那只紫色的足球。他告訴戈什先生他忘了買煙了。他想,也許戈什先生還會送他一包“一等和諧”香煙,可是戈什先生并沒有那么大方。雷關(guān)著車窗,開著空調(diào),一路抽著煙去了醫(y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