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萬里
父親說,那是他平生跑得最快的一次。
說這話時,父親已經(jīng)七十歲了。七十年的光陰是一條河,在他的眼神里一漾一漾的。我知道,他又看見了那束跳躍的陽光,那個在大平原上奔跑的少年……
父親趙云亭,1930年生,1944年參加八路軍……
一
我生逢亂世?!熬拧ひ话恕笔伦兡悄?,我剛滿周歲,到我記事的時候,正是電影《小兵張嘎》里描寫的那段歲月,有歌唱道:“1937年,小鬼子進了中原……”
我們那個村子叫天宮寺,在河北定興的東南。鬼子進村了,還在村子里修起了炮樓。鄉(xiāng)保長、甲長滿村子亂竄,披著鬼子皮的皇協(xié)軍更是邪乎,橫著脖子走路,所以老百姓暗地里稱他們“白脖兒”……
那是抗日戰(zhàn)爭最艱苦的年月,爹媽養(yǎng)活不起我們兄弟五個,把我的一個弟弟送了人。我說不清大哥是什么時候離開家的,只知他有個大名叫趙國祥。留下的哥仨,人人背著個賤名,二哥叫“傻簍子”,我叫“三元”,弟弟叫“年子”。
大哥常常半夜里回家,還帶著一個小他一兩歲的半大小伙子,我們喊他哥。后來我們才知道,大哥悄悄地干了八路,加入了共產(chǎn)黨,十九歲就已經(jīng)是副連長了。那個半大小伙子,是他的通信員。
記得那是鬼子瘋狂大掃蕩的前一年,通信員在一次來家送信時被“白脖兒”盯上了。他們不由分說,就把通信員捆吊在我們家的門框上,狠著勁兒往死里打。那個小通訊員只有十七歲的光景,卻一點兒都不含糊,他只是罵,只是說自己是過路的莊稼漢……
我眼睜睜地看著他被打得昏死過去。
“白脖兒”打累了,這時,娘給我遞了個眼色,朝水缸努了努嘴,我從缸里舀了一舀子水,顫巍巍地送上去,還沒走到通信員跟前,狗日的“白脖兒”揚手就是一巴掌,一腳就把我踹翻了,銅舀子丁零當啷地響……
二
就在“白脖兒”們折磨小通信員的時候,忽然從村頭傳來了一陣騷亂聲。
我大哥被抓了……
原來大哥和通信員分頭化裝偵察,約定來我們家會合,不知怎么走漏了消息……
通信員也被“白脖兒”架走了。
過了兩天,大哥還是沒有消息。娘開始坐立不安,無奈之下,她請了跳大神的,想問問大哥的兇吉。
跳大神的正在當屋里折騰,出去了一整天的爹回來了。他什么也沒說,一屁股坐在了炕頭上。這時,跳大神的還在絮叨著“平安”,爹忽然變了臉色,一把把她扯出了門外,“咣當”一聲關上了門。
爹說:“國祥他娘,你得挺住?!?/p>
娘意識到了什么,驚恐地望著爹:“你是說國祥他……”
爹點了點頭。
大哥是被“白脖兒”活埋的。臨刑前,他拖著沉重的鐐銬,“嘩啦——嘩啦——”地穿過村街,路過一家飯鋪時,老掌柜的端著一海碗餃子攔下了他:“兄弟,吃碗餃子再上路吧……”
“白脖兒”的拷打,沒有讓大哥吐出半個字,可接過這碗餃子,大哥流淚了。他和著淚水吃完了他此生最后一頓飯……
前面是一家布店,大哥站下了,說:“給我扯八尺紅布來?!?/p>
鮮亮亮的紅布扯來了,大哥抖了抖,披在了身上。他瞅了一眼“白脖兒”,朗朗地笑起來……
沿途的鄉(xiāng)親們都為之落淚。
坑挖好了。大哥說:“太淺了,我堂堂一條漢子,我得站著死。”
黃土一鍬鍬地掀了下去。爹說,他眼睜睜地看著黃土埋到了大哥的胸口,忽然眼前一黑……
那是1941年,大哥十九歲。一起犧牲的,還有十七歲的小通信員。
三
大哥死后,爹怕娘傷心,給我們起大名時,不再按“國”字輩排了。
我們有了自己的大名:瑞亭、云亭、賀亭。
然而,爹自己卻禁不住傷痛,當年就去世了。一年后,娘也跟著去了。
我們兄弟三人,轉眼就成了孤兒。那一年,二哥十五歲,我十三歲,弟弟九歲。
姥姥開始帶著我們哥仨兒走村串戶地要飯。
看光景實在難熬,本家親戚說:“看三元這孩子還算機靈,不如送他去戲班子學戲吧,還能混口飯吃?!?/p>
那時候藝人學戲是打出來的,姥姥舍不得。后來托人介紹,送我到北平的雙合盛啤酒公司當了童工。這就是出“五星啤酒”的地方。
我每天要干的,就是不停地往啤酒瓶子上貼標簽,一貼就貼十多個小時,頓頓吃的是橡子面餅子,就這,還吃不飽。
這期間,聽說家鄉(xiāng)“鬧八路”,動靜越來越大,我在北京待不住了,又一個猛子扎回了家。
回到家我才知道,這半年,常常有八路大哥悄悄地往家里送吃的用的。有個人稱“老李”的二十幾歲的小伙子,來得最勤,我們和他也最熟絡。有時候,“老李”也讓我背著糞筐到村里四處轉轉,探探鬼子和“白脖兒”的情況。
大哥的慘死,按說應該在我心里投下很重的陰影,可不知怎么了,我就是憋著一股子勁兒要去打鬼子,打“白脖兒”。我對“老李”說:“我也要去‘鬧八路。”
“老李”沒言語,半晌才說:“‘鬧八路可不是鬧著玩兒,是要死人的?!?/p>
我說:“大哥不怕,我也不怕?!?/p>
不久,“老李”把我送到了部隊。他對首長說:“孩子還小,讓他當個衛(wèi)生兵吧?!?/p>
我哥站著死,我要站著生。
那位“老李”,在我參軍后,還來看過我?guī)状?,后來就沒了音信,再后來,就傳來了他犧牲的消息……
那位“老李”,我至今不知道他的名字,算起來,他犧牲那年,也只有二十七歲。
四
想一想“鬧八路”的日子,真是很苦。
我到部隊的當天夜里,就遭遇了鬼子的突襲,我們掩護著傷員邊打邊撤,連夜轉移到了另一個地方。
那時,我們野戰(zhàn)醫(yī)院幾乎每天都要行軍,我小小年紀,也學會了走著路打盹兒。興許是太累的緣故吧,我常常尿褲子,尿了褲子又沒得換,大冬天的凍得硬邦邦,上面還結著一層白霜……
有一次夜行軍,我們來到了一個村子。首長讓我們原地待命,等后勤人員去老鄉(xiāng)那里“號”房子。
我困得實在睜不開眼,歪進路邊的柴火垛就睡著了,這一睡就睡到了天明。
醒來時,隊伍已不知去向。
就在這時,一個早起拾糞的大爺發(fā)現(xiàn)了我,他急著慌著地把我拽到了一邊:“孩子,你怎么還在這兒???這村子里有鬼子。你們的隊伍昨夜個沒住腳就往北去了……”
我驚出了一身汗,拔腿就往北趕,趕了二十多里地,這才遠遠地瞅見一個村子,村頭站崗的,是穿著灰軍裝的自己人。就像走丟的孩子找到了娘,淚水一下子模糊了我的雙眼……等我跌跌撞撞地撲到首長懷里時,首長也哭了,一把摟住我:“小鬼呀,你跑到哪兒去了……”
1944年夏,我們來到了白洋淀附近。
一開始,部隊駐扎在外圍,后來鬼子把我們包圍了,我們被迫轉移到了大淀邊的沙窩村。在那里,我們一住就是半年多,那可真稱得上是“水深火熱”。夏天,蚊子趕都趕不散;到了冬天,虱子一掃一船板。有時候,被咬得實在受不了了,我們就在岸邊點起一堆火,烤棉衣,迎著火堆抖兩下,就聽見“噼噼啪啪”一陣響。
當然,更厲害的還屬疥瘡,老百姓中流傳著一首順口溜,雖說話粗些,卻是真實的寫照:“疥是一條龍,先在手上行,腰里轉三轉,褲襠里扎老營。”戰(zhàn)友們都生了疥瘡,手爛得拿不起筷子,襠爛得叉巴著腿走路,就這樣,戰(zhàn)友們還風趣地說,這才叫八路軍哪!
那半年多,在我的記憶里,我們幾乎沒有吃過糧食;因為沒有食鹽,頓頓吃的是白水煮魚?,F(xiàn)在,每當我看電影《黨的女兒》,看到那作為黨費的一籃子咸菜,總會想起那段寡淡的日子。
五
不過戰(zhàn)地生活中,也有一些難得的快樂。1945年春節(jié),我所在的冀中十分區(qū)衛(wèi)生處一所,駐扎在河北霸縣的大魏莊村。當時,我們去給老鄉(xiāng)拜年,碰巧遇到一位走村串街照相的,于是便留下了一張珍貴的合影。
這張合影,我至今珍藏著。照片上,那坐在前排左邊的就是我,我旁邊的戰(zhàn)友肖永安也是一個孤兒,比我還小一歲,他的親人都被鬼子的炮彈炸死了。后來,他也犧牲在了抗美援朝的前線。
后排把邊的兩位戰(zhàn)友,拍完這張照片后,就隨野戰(zhàn)部隊上了前線,不久,就傳來了他們犧牲的消息。
那懷里抱著老鄉(xiāng)孩子的,是衛(wèi)生班班長胡同生,也是我的入黨介紹人之一,新中國成立后他曾任山西省衛(wèi)生廳廳長。他右邊,依次是衛(wèi)生所所長沙國軍、護士長王志才、警衛(wèi)班班長李太保。
這是我平生第一次照相。在鏡頭前,多少有些拘謹。其實仔細看看,沒有誰顯得特別高興,在那樣酷烈的日子里,我們的心情和破碎的國土一樣沉重……
就在那一年的秋天,傳來了鬼子投降的消息。
有一天,首長摸著我的頭說:“想不想家???”我說:“部隊就是我的家,我哪兒也不去?!笔组L說:“那好,明天早點名時,你要站到雙數(shù)的隊列里?!蔽也恢窃趺椿厥拢傻诙煸琰c名時,還是往前擠了擠。當我們“一、二、一、二”地報完數(shù)后,首長說:“數(shù)到‘二的同志向前一步走,留在隊伍里;數(shù)到‘一的同志,響應咱部隊‘精兵簡政的號召,回家種地……”隊伍“嗡”的一聲亂了,戰(zhàn)友們抱在一起“嗚嗚”地哭起來,出生入死的好兄弟,難舍難離呀。
不久,部隊開大會,說復員的戰(zhàn)友沒有回到家,在半路上讓國民黨的軍隊截留了。國共合作破裂,解放戰(zhàn)爭打響了……
六
1946年,我們又來到了白洋淀,住進了大淀深處的王家寨。經(jīng)過兩年風雨的洗禮,我已成熟了許多。《冀中導報》、《前線報》多次報道了我精心救護傷員以及在戰(zhàn)地簡陋的條件下發(fā)明雙瓶交替輸液的事跡。
有一天,護士長胡同生和司藥長陳志新把我約到淀里,在一條小船上,我們的女指導員王真已經(jīng)等在那里了,她是南方人,參加過二萬五千里長征。
小船駛進了蘆葦蕩深處,指導員忽然很嚴肅地說:“小鬼,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你為什么要‘鬧八路?”
為什么要“鬧八路”?所有的往事一下子涌上心頭,我張張嘴,卻“哇”的一聲哭起來……
就在那一天,我成了黨的人。在蘆葦蕩深處的小船上,我握緊拳頭宣誓:“不當亡國奴,讓人人有飯吃,有衣穿,有地種……”
這年的秋天,隊伍轉移到了蘇橋鎮(zhèn)。一天,我們正為傷員做手術時,遭遇了敵人的突襲。主刀醫(yī)生一邊緊急安排轉移傷員,一邊對我說:“快,小鬼,收拾好器械,快跑。記住,人在,器械在。”
我使勁兒點了點頭,將一應器械打了包,揣在懷里,撒腿就跑……
這時,敵人已經(jīng)吵吵嚷嚷地追了上來,見我還是個孩子,喊得更兇了:“小兔崽子,你往哪兒跑!再不站住,就開槍了……”
我跑著,遲遲沒有聽見槍響,敵人大概是想捉活的。那一刻,我心里只有一個念頭:跑,使勁跑,打不死就跑……
我摔倒了,又一骨碌躍起身,接著跑。就這樣,我跑啊,跑啊,跑過了坡地,跑過了樹林,跑過了村莊……
父親的眼神里,陽光一躍一躍的。
父親說,那是他平生跑得最快的一次。
我靜靜地聽著,眼前又綿延開那秋日里莽莽蒼蒼的大平原,耳邊是呼呼作響的風聲和一個十六歲少年濁重的呼吸,我知道,父親跑向的,是他生命中最向往的地方……
(彭 磊摘自花山文藝出版社《靜水流深》一書,李曉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