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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親是游子的故鄉(xiāng)

        2010-05-30 10:48:04洪燭
        讀者 2010年21期
        關(guān)鍵詞:游子背影思念

        洪燭

        這么些年來,在我心目中炊煙般裊裊升起的鄉(xiāng)愁,最濃郁最無法割舍的一縷是屬于母親的。從18歲開始,我就多了一重古典氣息濃郁的身份:游子。于是,我的愛常常只能從一個檢票口開始,到另一個檢票口結(jié)束——我常常只能借助一張車票來維系與母親的聯(lián)系。母親是游子精神上的故鄉(xiāng)。而故鄉(xiāng)對于我,相當(dāng)于被放大了的母親的概念。翻開地圖,看到長江下游那座叫南京的城市,我從內(nèi)心深處感到溫暖:我的母親今天仍然生活在那里,在其中的一扇窗戶里面做飯、洗晾衣物并且思念著她的兒子。這種時空無法阻隔的心靈感應(yīng),該算是一生中永不消逝的電波吧?

        我18歲那年,母親驕傲地用她的私房錢買了一張船票,在細雨蒙蒙的碼頭上送我去武漢讀大學(xué);4年以后,又是母親親自排隊買了火車票,交到我手里——我就這樣開始了遷徙到北京的個人生涯。母親當(dāng)時沒有料到,她對世界的這兩次慷慨,鑄成了她終生都將追悔的過錯:我從此便被她無意識地移交給世界,而不再屬于她。她已經(jīng)付出并將繼續(xù)付出漫無涯際的失眠、淚水、掛念,來承擔(dān)世界對一個平凡的母親的掠奪。我離開故鄉(xiāng)已經(jīng)十幾年了,愈行愈遠,留給母親的,永遠只是背影——一次次的背影。

        我和母親生活在兩座城市里,坐火車需要一夜的時間,這就是一個母親與她的孩子的距離。我如果在北方的曠野上吶喊一聲,恐怕要經(jīng)過一夜才能傳到母親的耳邊。唉,思念母親的時候,真想能以光速回到她眼前——當(dāng)然,這肯定也是母親的愿望,甚至堪稱我蒼老的母親對生活最奢侈的要求。我太了解她了。每年回家探親,總發(fā)現(xiàn)母親老了許多:前年是皺紋多了,去年是頭發(fā)白了,今年是牙齒掉了……頓時有天上一日、人間一年的恍惚感。我簡直不敢繼續(xù)想象下去,于是轉(zhuǎn)而安慰自己:母親健在就是一種幸福。雖然天各一方,但她的心跳無時無刻不在震撼我的耳膜。就像冬天的候鳥懷念遠處的巢,母親的音容笑貌是我流浪生涯中最隱晦最柔韌的寄托。母親居住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故鄉(xiāng)。游子的心室里安放著一枚隱形的磁針。

        這些年我一直出門在外,大部分時間只能靠書信與家中保持聯(lián)系。仿佛成為慣例了,收到的家書一般都是父親執(zhí)筆,母親只在信末附上幾句話。母親的字跡一生未有大的變化,橫平豎直、纖巧緊湊,一筆一畫都保留著女中學(xué)生的風(fēng)采。這恐怕也是母親總讓父親寫正文,自己僅附注幾筆的原因——母親覺得自己的字拿不出手,加上父親日常擬慣了公文,遣詞造句自如,講述事理也極周全,因而似乎更有發(fā)言權(quán)。然而我知道,家中頻繁來信,大多緣自母親耐不住自己的思念,而催促父親“又該給孩子寫信了”,父親不過是代言人而已。每次拆閱家書,我心理上總偏愛地視做“母親又來信了”,雖然母親的話總是很短很短。

        母親的愛是細致而不無擔(dān)憂的,總是敏感于我寫信間隔太長。“是否生病或發(fā)生什么事了?”她每每不厭其煩的探詢實則負載著太深的掛念。我沒想象過母親接到孩子的信時的心情,但母親自己說她常常是讀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眼淚流出來。作為男孩子,大大咧咧慣了,有時把寫家信當(dāng)做應(yīng)付差事,潦草完成;有時事務(wù)一多就疏忘了這茬,白惹母親擔(dān)心了無數(shù)次。

        偶逢父親出差,寫信的任務(wù)就完全由母親完成。然而母親的信仍然很短很短,翻來覆去說不膩的仍然是那么幾句。唯一異乎尋常的是,母親悄悄地問我是否找女朋友了,然后勾勒一遍她理想中兒媳婦的模樣——不外乎溫柔賢惠能干之類。對于母親的操心,我微笑之余常常無言以對。

        有一次平淡地拆開信,一張小畫卡掉出來,我才想起那天是我的生日。也許所有母親確實比兒女更深刻地記得那一天,它是兒女生命的起點,更是母愛隨之誕生的日子。母親啊母親,從此開始了她的養(yǎng)育、守望、擔(dān)憂、欣慰以及對離別的畏懼。這是一段多么漫長、艱辛而又偉大的歷程??!

        每年回南京休假,日程排得滿滿的,早出晚歸,忙于探親訪友、參加各種聚會,有時深夜喝得半醉悄悄溜進家門,發(fā)現(xiàn)母親房間的燈還亮著,她仰躺在床頭,用耳機聽磁帶,眼睛卻望著天花板發(fā)呆。我仿佛洞察了母親寂寞的日常生活是怎樣度過的,包括我不在身邊的那無數(shù)個夜晚,她是怎樣以思念來填補那可怕的空白。這時我才懊悔雖然回到家中,陪伴母親的時候仍很少。對于成熟了的兒女來說,母親只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但對于衰老了的母親來說,兒子卻接近于她生活的全部。

        母親越老,精神上就越脆弱。以前離別,無論刮風(fēng)下雨,她堅持要送我到火車站,我一次次地目睹她站在月臺上揮手的身影從緩緩移動的車窗里消失——就像不斷重演的神圣儀式。記不清從哪一年開始,她改為在家中的陽臺上目送我。她說每次離別對于她都是不小的打擊,每次我走后她都要流好半天的淚,這幾年越來越覺得有點承受不了,要過好幾天才能恢復(fù)過來。我提著行李箱走到拐彎的丁字路口,下意識地回頭,發(fā)現(xiàn)母親瘦弱的身影凄楚地倚在二樓陽臺上,像被世界遺棄了一樣孤獨,我知道自己又留給她一年的痛苦了。那一瞬間我真想拋掉箱子飛跑回去再擁抱她一次,或索性永不離開??晌抑荒芄首鞒摰叵蛩龘]一揮手,然后就不可阻止地從她的視野里消失了。在異鄉(xiāng)想起母親,頭腦中總浮現(xiàn)出這個畫面,仿佛她自始至終都佇立在故鄉(xiāng)的陽臺上,一分鐘都不曾離開。同樣,母親思念我時,也會反復(fù)咀嚼我的背影,我豎起衣領(lǐng)逆風(fēng)而行的背影,留給她的是苦澀的滋味吧?

        一次次迎面走來,又一次次轉(zhuǎn)身離去——這就是母親眼中的我。是誰在折磨這個平凡、善良而無辜的女人——是我還是命運?陽臺上的母親,你別再流淚了。千里之外的母親,你別再衰老了。請你一定站在原地,等我回來。

        (李曉林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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