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lán)冰蝶
我是余小暖,我總有沖動,見到每個人都上去這么跟他說:“我是余小暖?!?/p>
他們肯定會用2/3的眼白看我,然后罵我一句神經(jīng)病。或許吧,可我真的僅僅只是想讓他們看看我。
每天上學(xué)放學(xué),我馱著泛白的頹塌的書包,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奶奶曾經(jīng)跟我說過,小暖你走路的時候不要東看西看,要小心看旁邊的車,有時候你不去撞它們它們也會來撞你的。雖然你們聽了也許會覺得有點(diǎn)好笑,可當(dāng)奶奶如此認(rèn)真地跟我說這句話的時候我的確很激動,至少還有人會這么跟我說,你要小心。于是我很乖地按奶奶說的去做,我每走一步都很小心,而且我總會看看旁邊的車。但是抱歉奶奶,我的眼睛似乎并不那么聽話,我覺得路邊的廣告牌上那些光鮮好看的明星臉總是比那些長得愣頭愣腦的車子更吸引我,每每看見她們的時候,我的心里就會有一點(diǎn)兒激動,它讓我想起了我曾經(jīng)做過的那個夢。
這個城市的天遠(yuǎn)沒有我曾經(jīng)的那片天色好看。它冷冷地泛著淡淡的青光,還有一點(diǎn)軟塌塌的灰色。它被亂七八糟的東西切得破破爛爛,比如枯敗的樹枝,比如長長的電線,再比如那些高得要命的樓房。雖然它并不那么好看,可每天我還是要抬頭看它一會兒,它不廣闊,可至少它的高度還能給我一點(diǎn)小小的希望,望見它的時候,我可以暫且不去想那些瑣碎的事。
三年前我的天空還是那塊漂亮的淺藍(lán)色,還有一絲一絲的云掛在上頭。于是我總是朝它望,每次看它它都有不同的形狀。我覺得它真的比我在書上看見過的任何一幅名畫都要好看得多,沒有任何語言可以形容。有時候能看見一兩只鳥斜斜掠過,還留下幾痕淡淡的青印。
這鋪滿白色花朵的天空,就像一首嘹亮悠長的藍(lán)色圣歌,它貫穿在我十五年的生命里,清晰如昨。
我十五歲前的天空,干凈遼闊。十五歲時,飛馳的車輪軋斷了我的一條左腿。然后我從鄉(xiāng)下來到了這個灰暗沉默的城市,和我奶奶一起。
當(dāng)我第一次站在這個城市擁擠的火車站里看見她的臉時,感到陌生又熟悉。每年她會來看我?guī)状?但每次都是來去匆匆,我們也沒說過幾句話。
“小暖,叫媽!”奶奶用力推了推愣在原地的我。
我好半天發(fā)不出這個陌生的音節(jié),它像一條突兀的魚骨硬生生地卡在了我喉嚨里,硌得我生疼。
“走吧走吧。”她有點(diǎn)不耐煩了,提了一只包就兀自轉(zhuǎn)身往出口走去。我搖搖晃晃地拖著我的那條傷腿跟在她后面,奶奶在一邊緊緊地拽住了我的手。
這個城市的冬天潮濕而陰冷。濃重的灰塵味道撲了我滿身滿面。我們走進(jìn)一幢顯得很老舊的樓房。他等在門口,我叫他“爸”,他顯得非常高興。
他來鄉(xiāng)下的次數(shù)比她多得多,而且每次都會給我?guī)┏缘挠玫?還會問問我近來的情況。我感覺得到他很愛我,可是無奈他做不了主。他望著我的左腿,眼神復(fù)雜。
她收拾了一個小房間給我,讓奶奶住到了樓下儲藏室里。自此我離開了我清亮的天空和寬闊的田地,帶著走之前小妞給我編的一串鳳仙花手環(huán),開始了日復(fù)一日獨(dú)自走在光華路和人民路之間的日子。
我們家的條件并不好。爸下崗了,在家閑呆著。全家都靠著她那點(diǎn)可憐的工資。在這個消費(fèi)水平偏高的城市,日子顯得尤其緊張。我經(jīng)常能看見她指著爸的鼻子尖扯著嗓子罵:“你個沒用的東西,你說你還能干什么哦!”他被她罵得一句話沒有,單單埋著頭吸悶煙。他的臉色灰黃發(fā)青,沉默地隱忍著。然后她就又罵,“抽抽抽!遲早抽死你!”說罷拿指尖用力推一下他的頭,憤憤地走開了。
我默默趴在門沿注視著他。他抬頭望我一眼,又低下頭狠狠吸一口煙,不發(fā)一言。
我掉頭往樓下跑,“奶奶,我們走吧。我想回去?!蔽彝纤氖?她卻一動不動?!靶∨?你得治腳?;剜l(xiāng)下了你的腳怎么辦?”我搖頭,“不治了,這樣算了。”她深深看我一眼,幽幽地吐出一句,“你不想跳舞了?”
我啞然了,愣在原地說不出話來。
不行,我得跳舞,我在心里告訴自己,我想跳舞,發(fā)了瘋地想。
那是我十六年來從未放棄過的夢想。它像一顆生來就種在我生命里的種子,隨著我的身體一起不斷生長,蓬勃,生生不息。我渴望有一天我能站在自己的舞臺上,光鮮亮麗,翩躚如蝶。
我猶豫了,現(xiàn)在的我連走路都搖搖晃晃。在這個城市里,周圍的人都用鄙夷的眼光瞥我,偶爾有一些從詫異轉(zhuǎn)為同情的目光,也都帶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他們讓我感到寒冷。
我是如此想念那些帶著滿身鄉(xiāng)土氣息的人們,想念那些在田地里嬉笑打鬧的日子。
我最終還是沒有走成,我依舊每天拖著我的傷腿在這個城市里穿行。在我以為我快要麻木的時候,他卻又撞醒了我。
那天一個帶鴨舌帽的男生從我身邊走過的時候,重重地撞了一下我的肩膀。于是我重心不穩(wěn)倒在了地上。
他回過頭來看我,然后露出了一種陰謀得逞后的微笑。他的眼神像一陣呼嘯而過的風(fēng),從我稀薄的自尊里穿堂而過。他走到等在一邊的幾個男女身邊,和他們一起用那種輕蔑的好笑的表情打量著我。然后他們大笑著走開了,任由我坐在地上。
我倒在原地,一動不能動??謶秩缤恢痪瞢F匍匐在我面前直視著我的眼睛。它仿佛深入進(jìn)了我幽暗深黑的靈魂,濃重的呼吸使我?guī)缀醮贿^氣來。
我不知道最后我用了什么力量站了起來,然后一步一步挪到了學(xué)校東面的那個花圃里。這是我在這個城市中惟一喜歡的一個地方。它讓我想起了梅朵家的院子。我們經(jīng)常在里面摘指甲花染指甲,然后笑嘻嘻地把手湊到對方的眼皮底下給對方看。陽光反射在我們亮晶晶的指甲上,像寶石一樣璀璨奪目,帶著暖洋洋的光澤。我們還樂此不疲地摘下大朵大朵的鳳仙編手環(huán)、項(xiàng)鏈、頭冠。那時的花香,似乎穿越了時光那條長長的甬道,又一次到達(dá)了我面前,讓我感動落淚。
我蜷縮了身體抱膝坐在那惟一的一株鳳仙花前,把頭深深地埋進(jìn)臂彎里。單純的黑色無邊無際地覆蓋了我,我覺得猶如生命初期躲在母親子宮里的嬰兒一樣安全。眼淚終于肆無忌憚地涌了出來,如同無盡的洞穴里徐徐不斷吹來的風(fēng),冰涼徹骨,無止無休。這是我來到這城市后第一次哭得如此徹心徹肺,無法遏止。
我不知道我究竟哭了多久,只依稀覺得周圍的天色一點(diǎn)一點(diǎn)暗了下來。我抬頭,揉揉麻木了的手,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旁邊不遠(yuǎn)處坐了個人。他黑色的外套隱在濃重的黑幕里讓人無法分辨。我居然哭得如此旁若無人,連有人走進(jìn)來了都沒有察覺。見我抬頭看他,他轉(zhuǎn)過了臉,“女生就是麻煩,只知道哭。”
他從口袋里翻出一只煙點(diǎn)上,“哭是最無聊的事情了,浪費(fèi)時間還一點(diǎn)作用都沒有?!?/p>
他的頭略微上揚(yáng),看我的眼神很不屑。
我無話可說。但我并不生氣,相反我還覺得有點(diǎn)高興,這應(yīng)該是來這個城市后第一次聽見陌生人跟我說話。
過了一會兒他站起身來,“有時間不如做點(diǎn)有實(shí)際意義的事。”他拋下一句話走了。
后來,我再去學(xué)校這個花圃的時候,也碰見了他幾次,我漸漸能在陌生的人群里認(rèn)出他了,雖然我們從那次之后再沒說過話。我記住了他胸口校牌上的名字,劉宇,三年八班。
我想,他應(yīng)該是跟我一樣把苗圃當(dāng)成了一個釋放情緒的地方吧。在這個城市里,我更愿意相信花草,而不是人。
我想他也一樣。
我以為日子就會這么不溫不火地過下去,她依然冷淡,爸依然沉默??墒且荒旰蟮囊粋€下午,我的生命又起了波折。奶奶走了,心臟病突發(fā),當(dāng)時我在學(xué)校里認(rèn)認(rèn)真真地聽課,她一聲不吭就拋下了我。
看見那塊白布的一剎那,我覺得全世界的燈火仿佛都在這一刻滅了,空余下整片整片的寒冷和黑暗。十六年的彼此相依,她已經(jīng)成為我生命里最重要的支柱。她一走,我的世界好像也隨之倒塌了。我不知道我究竟做錯了什么上天這么恨我,從我身邊拿走了那么多重要的東西,現(xiàn)在連我最后一根支柱也要抽了去。
我蹲在靈堂的角落里瑟瑟發(fā)抖。這時有一只手伸過來攬了攬我,我抬頭,是那張臉,臉色灰黃發(fā)青,現(xiàn)在眼睛里又多了一層寂然的冷灰。
“小暖……”他似乎想說什么,又終于沒有說下去,拉了一只凳子過來,讓我坐下,用力拍了拍我的后背就走開了。
然而一個星期后的那個早晨,我在書包里看見了一個白煮蛋。我?guī)缀醪桓蚁嘈抛约旱难劬?那是以前奶奶在世的時候每天會做的事情,她每天早上都會叫我起床,然后煮一個白煮蛋,讓我?guī)У綄W(xué)校,餓的時候可以吃。斷了7天之后,它又出現(xiàn)在了我書包里,我的眼淚猝不及防掉了下來,砸碎在了它上面。
午休鈴一響,我就跌跌撞撞地“跑”回了家。我把那只雞蛋抱在胸前,沖他喊“爸——”眼淚又一次決堤般地奔涌而下。
此后每天上學(xué)放學(xué),爸都會接送我。每次他都等我到了教室門口,站在走廊上朝他揮揮手,才放心地離開。一只白煮蛋變成了兩只,他說我太瘦要多吃點(diǎn)。而奔走于各大醫(yī)院,也成了他每天必做的事情,他一心要把我的腿治好。
一年后我高考完畢,成績不錯。我的左腳在爸的細(xì)心調(diào)理下也已好了很多,走路基本能正常了,只是還不能太用力。
然而我沒有想到爸會在那個時候突然不告而別,讀完他留在我床頭的那張紙條時,我下意識地望了一眼窗外的天空,陽光晃了我的眼。
“小暖,爸決定去深圳。這幾年呆在家里讓我覺得我是個廢人,我不能再這樣呆下去了。如果不是為了你,我想我早就走了。現(xiàn)在你終于要去外地念書了,我也應(yīng)該出去闖一闖了。等到爸闖出點(diǎn)名堂來的那天,爸就來接你,相信爸?!蔽铱匆娏撕谧詈竽莻€字上的一滴水珠,突然釋然。我想爸的決定是對的。
誰都救不了誰,只有自己,不是嗎?
高考結(jié)束后的幾天我開始整理一些舊書,猛然間在一張舊報紙上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下面有一行小字:“劉宇,涉嫌打架斗毆,被判有期徒刑三年。”
我?guī)Я艘恍┏缘挠玫淖哌M(jìn)城南的看守所,跨進(jìn)那扇鐵門的時候,我下意識地看了看頭頂?shù)奶?灰黃昏暗。
看見我他顯得很驚訝,說了一句:“是你?”他一定沒想到我會來看他,但我很欣慰,至少他還記得我。
那一次見面我們并沒有說太多話,只是最后一句,我到現(xiàn)在都記憶猶新。
他說:“千萬別讓自己后悔?!备艺f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眼神亮晶晶的。
我的心一震,他一定一直受著悔恨的折磨,他很痛苦,我看得出。
回家之后我就撕掉了那張按她的意愿所填的志愿表。另找來一張志愿表,把南方一所普通舞蹈學(xué)院的名字鄭重其事地填了上去。然后我買了一張開往西邊的火車票,目的地,西藏。
“小暖,在我們國家最西面有個地方叫西藏,那是世界上最高的地方。它有最圣潔的天空,是所有靈魂最終的歸屬地?!?5歲的那年,我捧著可能再也穿不了的舞鞋,聽見奶奶這么跟我說。
車窗外的風(fēng)景以極快的速度向后退去,那個夢境里的畫面,再一次出現(xiàn)在了我眼前:在世界屋脊上,我終于單腳起舞!
編后記:
人生或許就是這樣一個經(jīng)過十字路口的過程,當(dāng)你迷茫不知所措的時候,一定會有一個屬于你的引路者,牽著你的手陪你一起走過,直到最后,你將不再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