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連科
一張條案告訴我:有的人你一見,就會自卑;有的人你一見,就會自傲。陳樂民叔叔和他夫人資中筠阿姨,我每每見到,都會局促不安,感到自己渺小無知。
稱他們叔叔、阿姨,我知有些攀親附高??梢蛭液退麄兣畠宏愗S友情甚篤,又覺稱其先生、老師似乎疏遠,也就長期這樣攀著叫了。細說起來,我應該算是陳豐的一個作者。她在法國生活了二十年,博士畢業(yè)之后,就留在巴黎工作。其工作之一項,是在出版社做中國文學叢書的策劃。一大批知名和不知名的中國作家,都是經她的推介才在法國有了自己的一片天地。緣于彼此對文學的志同道合,我們成了可以坦誠交心的朋友,我也就有機會到她家里做客,見到仰慕已久的學者資中筠阿姨。
資阿姨的學識與氣度,常常對我有一種震懾力。盡管她總是和善地微笑,也讓我覺得在她的笑容中,有著正氣之凜然,反倒比那種被權勢支撐的威嚴更有力量和征服感。而對于陳樂民叔叔,之前我并不那么熟悉,只知他原是社科院的歐洲專家,對英語、法語都極為精通,關于歐洲政治、外交、文化的著作,洋洋灑灑,約有十幾卷,多年前他的演講集成的《歐洲文明十五講》,至今還是北京大學和其他高校研歐學子們的必備教材。還有,就是他在他家狹窄的客廳里,坐在輪椅上,瘦削、潔凈、沉穩(wěn)的面容,總讓人覺得,命運把一個思想奔放的人禁錮在牢籠般的空間里,似乎把一個可以在世界圖書館中奔跑、跳躍的健將鋸去雙腿,讓他只能流著血低蹲在某個書架下或者書堆邊。
第一次見他時,他的腎病已經相當嚴重,他必須每周兩次去醫(yī)院透析。十年之間,一個樂觀于生命的老人,仿佛每三天就得去上帝那兒一次,求得一些可貴的日月,借著居室的窗口和陽臺上的日出日落,好和書籍、筆墨交流對話。史鐵生也是這樣活著——在透析中思考生命與存在。和史鐵生相處交流,讓人感到生命的沉重和虛無。而陳叔叔在透析中和透析后,思考得更多的似乎不是生命,而是世界。史鐵生思考生命的世界,陳叔叔思考世界的生命。他們一個是作家,一個是學者;一個是中年人,一個是年近八十的老翁。孰重孰輕,孰多孰少,仿佛生硬地比論石頭和樹哪個長得更好、哪個更為有用一樣。
有一次,我陪陳叔叔去醫(yī)院透析,扶他上車、下車時,他望著北京崇文門那兒的樓廈,臉上平靜淡然,仿佛望著一隅失落的世界。他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變化這么快,難說是好事壞事。”他的語調輕緩,近于自語。但從他的語句中,我體會到他對世界和世事綿長的擔憂。也就是那次,我與資阿姨約好,等合適的時候,大家一道去一趟通州的高碑店,為陳叔叔買一張他滿意的條案做書桌。因為,他們終于搬了家。
終于,他們家兩三處的碎房換成了一套大舍。所謂的大舍,只是那些小套的集中,有四間臥室,一個大廳。這一對中國最典型的知識分子,終于有了相對寬敞的住處,有了他們各自的書房。
書房對于普通的讀書人,就如土地之于農民一樣。而書房對于他們夫婦,則似危急中的空氣和水。他們一生研究、著述、翻譯,家里卻從來沒有過寬敞高大的書架;一生思考這個世界,卻一直都屈居在擁擠的斗室之中。仿佛中國的知識分子緣于本性對世界、世事的自由表達,就不該配有書房、書桌和書架一樣?,F在,他們有了各自的書房——盡管都和自己的臥室同為一間,但畢竟都有了自己讀書、寫作的地方,有了各自思考的空間。那個三十平方米左右的客廳,雖然擺上餐桌、沙發(fā)和一排書架之后,并未顯得有多寬敞,但在那客廳,已難離輪椅的陳叔叔,也有了一條輪椅的通道。
大家為這一處新居高興,為書架、多寶格、電視柜擺在哪里更為節(jié)省空間并恰如其分而再三磋商討論,為并非顯得不可或缺卻一生都掛在心上的某種基本愿望的實現而感謝世界。
資阿姨把她那總是處于角落的舊鋼琴處理掉,加錢換了一臺新鋼琴。陳叔叔希望能有一張寬敞的寫字臺,讓他擺上他視如生命一樣珍貴的筆墨紙硯,而且這寫字臺不是現代老板桌的式樣,而是那種帶有傳統古舊氣息的書桌。
這樣,我們就相約去了趟高碑店的仿舊家具街。
那是十月的一天,陽光和暖溫煦,秋時的景色映在那條街上。一家挨一家的仿舊家具店鋪,似乎把時光拉回到了明清時期。我知道,陳叔叔是非常“西化”的學者,對歐洲文化之通達,宛若一個人熟悉自己的指紋。甚至吃西餐、喝咖啡、聽西洋音樂,他都會視為久離故鄉(xiāng)的人吃到了自己久違的家鄉(xiāng)飯菜??赡翘煸诿髑骞排f家具街上逛時,他的神情一直興奮,面帶光彩,仿佛一個完全健康的老人。我們看書架,看書桌,算計新居的空間和家具的大小。在那條街上逛了兩三個小時,雖然最后終因他臥室的空間有限,沒有買到理想的書桌,但把理想壓縮之后,還是看上了幾張可以取而代之的條案。資阿姨望著陳叔叔不常有的輕便腳步,有些激動地說道:“他已經好多年沒有這樣興奮過了,好多年沒有到外邊走這么多的路了?!?/p>
那一天,我跟在陳叔叔的身后,就像一個不會寫作業(yè)的孩子跟在一個大學者的后邊。雖不敢多問一句有關學問的問題,卻體會到了一個西學甚好的老人為什么那么熱愛傳統、通達國學,理解了他為什么愛喝咖啡又酷愛書法、國畫,可以把自己的余生放在國學、書法和國畫上。
“治西學者不諳國學,則飄浮無根;治國學而不懂西學,則眼界不開。”這樣對東西方文化的認識,怕是只有他這樣東西通達的人,才能感悟和體味得到,因此他才能寫出《文心文事》《學海岸邊》《臨窗碎墨》《春泥集》《陳樂民徜徉集》等以西見認識中國、以國學感悟世界的真正有文化內涵的厚重作品。而如我這樣號稱為作家,有一大堆故事、文字的人,在他的學識以及他對中國與世界的見解面前,只有羞愧和沉默。
就在那次去了高碑店的舊街之后,回到家里,陳叔叔再次病倒了。為了讓他從醫(yī)院回到家時看到新舍、新置,也看到他心儀的那張條案,資阿姨抽空把看上的書架、飯桌等舊式家具都運回家擺好。為了迎接他出院,我們特意再次去了高碑店的那條舊街,把反復看過的那張棕色栗木條案不論貴賤地買了回來,讓它在陳叔叔的臥室一側安靜地等待最需要它的人。我們希望陳叔叔病愈之后,在它光滑幽亮的案面上寫字、繪畫,記下他對中國和世界的比較與思考。
條案如人所愿地擺在了那兒,而它的主人——那位最需要它的學者,卻再也沒有從醫(yī)院走出來。他既沒有在那張條案上擺上硯臺,握著毛筆寫下一個字,也沒有在那張條案上鋪開宣紙,創(chuàng)作一草半鳥,更沒有在那兒寫出一篇他飽經思考的文章。甚至,因為他很快住進重癥監(jiān)護室里,就是親人也不能與他接觸,結果他連自己終于擁有了一張期待已久的條案也不曾知道。
2008年12月27日,陳叔叔默然地去了。
現在,在那張他生命的最后終于擁有的可以書寫、繪畫的條案上,擺了他的遺像、骨灰和筆墨。一個少有的西學專家永遠地和中國傳統的條案廝守在了一起。他們每天都在以他們的清寂交流著各自對命運和對東西方的認識與理解,思考著一個民族在世界中的未來。而留在條案上和條案周圍那空白、清寂的疼痛,則每天每時都在言說、記錄著一代知識分子對世界認識、表達的渴望和無奈。
(江水碧摘自《北京青年報》2009年12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