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片葉子都有權享受充分的光照和養(yǎng)分，這是這片葉子的個體尊嚴。

生長，是伴隨著暴力和疼痛的過程的。

比如樹。樹的生長就是撕裂，撕裂開樹皮，容納身軀的膨脹和左沖右突，然后，它才發(fā)育，挺拔，成為偉岸之樹。

這是成長的代價?；蛟S這棵樹因為皮膚的撕裂而喊叫過——我雖不能證明樹會喊叫，卻愿意想像，正是在樹的叫聲中，一片片的樹葉長出來，濃密茂盛，形成優(yōu)美壯觀的樹冠。

在付出呻吟、度過疼痛之后，樹擁有了尊嚴意識。

我走近它，抬頭看，是一樹新葉。春天了，那些剛剛爆出的葉子，翠綠而透明。我摸不著，但葉子的光潔和嬌嫩已經(jīng)感動我了。

這種樹叫梧桐。

它曾經(jīng)是我們這座城市最有勢力的樹木。它巨大的樹冠覆蓋了街道，覆蓋了黑色瓦片下的市井圖像，同時也覆蓋了許多人的童年、青春囈語和飄忽不定的夢想。

那時城市很小，像單薄的男生。梧桐守望著小孩，目光充滿民謠式的期待。

小城仿佛是在突然間長大的。小城走出梧桐樹影，生活中心離老樹越來越遠?，F(xiàn)在，唯有天空能夠覆蓋這座城市了，城市將注目禮送給了天空，天空的寬度正好符合這座城市的雄心。城市將自己從樹影中剝離出來，他渴望被陽光直接曝曬，曬成擁有麥色肌的男人。城市漸行漸遠，身后的老樹一時理不清自己的思緒:這就是我吟唱的民謠?那背影就是其中的一句歌詞么?無邊落木蕭蕭下……

這一幕，是小城真正長大的標志性事件。

我的手只能觸接到梧桐青粉色的樹皮，并不能探到它的心跳，我不是梧桐合適的安慰者。

麻雀飛來了，飛得遲疑和悲憤。

在這座城市里，如果梧桐傷心了，黯然落淚的一定是麻雀。

梧桐是麻雀的家。麻雀因為愛家而愛上梧桐，又因為愛梧桐而愛上這座城市。這種愛有點兒愚蠢，在許多鳥紛紛逃離或背叛這座城市時，麻雀選擇了堅守，它們像原住民一樣對這座城市不離不棄。它們幾乎就是鳥類的代名詞，它們嘰嘰喳喳的叫聲喚醒了我們對鳥類的回憶，對鳥類的疼愛之心和絲絲縷縷的反思。

你聽到麻雀在樹上叫個不停，卻看不到它歇在哪根樹椏上，這就構成了一個秘密。麻雀憑借濃密的樹葉成為超級潛伏者，而讓我手中的彈弓失去目標?，F(xiàn)在回想兒童時代的狩獵，幾乎都是失敗而歸，但心情是愉快的，在失敗中，我學會了觀察，學會了反潛伏，學會了破解謎團。方法其實很簡單，拉開彈弓，對著樹冠隨便射出一塊石子，就會把麻雀驚飛。當然，有時氣哼哼冒出來的竟是一只藍眼大貓。它是在午睡還是在潛伏作戰(zhàn)呢?大貓對著我做出類似老虎的出擊動作，我只能放棄揭穿又一個謎底的好奇，趕緊離開?？傊揖褪窃谀欠N不太友好的游戲中，認識了麻雀，并逐步產(chǎn)生了好感。

梧桐的風格是大氣、魁梧、博愛、堅韌。麻雀的風格呢?它是淡然的，看破紅塵的，不計較的，專注于自己的渺小工作。它不露痕跡地躲著他人，找到一點食物就塞進肚子，然后飛到梧桐樹上，開始歌唱祖國。那棵巨大的梧桐樹，相對于一只小麻雀，應當是個祖國了。麻雀的歌聲讓它周圍的樹葉輕微地抖動起來，我們看到那些葉面上落滿了浮土，麻雀就是在這樣不太美好的環(huán)境里，締造著它們的幸福生活。

當城市不再依戀舊情，當城市將自己的背影當作告別信張貼在電線桿上，一座城市和一棵樹的生命共同體也就瓦解了。城市有權改變他的審美情趣，城市通過一段情感故事，宣告了一種風格的失寵和一種時尚的誕生。我們要做的，是適應和學會服從。

在今后的歲月里，梧桐的命運將和以下幾個詞匯糾纏在一起:失守、撤離、置換、放逐。數(shù)量日益稀少的梧桐，必將造成綠蔭的衰減和萎縮。而對于孩子們，他們丟失的可能是隱藏在寬闊樹冠中的秘密世界，以及無比珍貴的探秘經(jīng)歷。

用什么來洗滌大樹，讓蒙塵的樹葉煥然一新，并讓站在樹上唱歌的麻雀感受到環(huán)境的美好呢?——窗外正下著雨。一場小雨，下得簡潔，下得明快。如果你能留步，耐心觀察，你會發(fā)現(xiàn)，這棵樹正逐漸地清晰明亮，沐浴后的清爽氣息撲面而來。

對于一棵樹，對于一只鳥，這就是享受尊嚴了。尊嚴就像一盆水，在日常生活中，清潔著我們，滋潤著我們。而小小的，蹦蹦跳跳的，機靈的麻雀，也是用同樣的水，梳理它一點也不華麗的羽毛和黑色小嘴。

尊嚴的性質既像水，又像太陽。享受尊嚴和享受陽光，這兩件事，都是我們無須賦予的權利。

尊嚴不是月光，不是反射光，不是青冷色。尊嚴是太陽的光線，五彩斑斕，溫情而堅定地照射進你的心底，這些光線將化為你心底的一棵綠樹。當你的尊嚴意識被喚醒，當你愿意為尊嚴而活著，那棵樹將變成你手中的一支火把，照亮你向前的路。

我們所有的人都是不同形狀的樹葉，一片片，懸掛在樹上。

一片葉子不會使壞讓另一片葉子掉進泥濘里，這是這片葉子的個體修養(yǎng)。

每片葉子都有權享受充分的光照和養(yǎng)分，這是這片葉子的個體尊嚴。

所有的葉子和諧地，綠油油地，擁抱在一起，就成為優(yōu)美壯闊的樹冠，這是屬于這棵樹的尊嚴。

十棵、百棵、更多的樹，聚集在一起，就形成美麗的林蔭，每一個途經(jīng)的人，都會因這綠色而感動。